同类 第十四章
“我可怜的孩子……呜……”女人的啜泣声已经持续一段时间,扰得他无法成眠;他翻了翻身子,还是听见女人低泣的声音。
到底是哪户半夜不睡觉,哭成这样要人怎么睡?再次翻身,那声音却愈来愈近,像在附近。黄柏毅不耐地睁眼,打算下床出门一户户去问,却瞪直了眼。
“黄检,您终于醒了。”一身鲜红衣裙的女人跪在床前,长长的刘海遮掩了半张面容。
他瞧瞧她另半张脸,似在哪见过。“你是……”
“拜托黄检救救我的孩子。”女人咚咚咚地磕头,额头敲在地板上。
如此大礼,他吓了一跳,抹把脸,他连忙坐起,看着跪在身前的女人。“你别这样,有什么事你用说的。”
“我孩子生病了,您救救他……”女子轻泣出声。
“我不是医生,你找错对象了。”大半夜的,把一个检察官挖起来看病?
“我知道你不是医生,可是我孩子只有您能救,拜托拜托!”说完又磕头。
“……”额头敲得那么响,他真怀疑自己再不答应,这女人恐怕要磕一晚。叹口气,他道:“好吧,你孩子呢?总要让我知道他什么情况吧?”
女人抬脸,惊喜道:“谢谢黄检!我儿子大腿内侧靠近生殖器的地方长了一颗黑痣,那颗黑痣不小颗,我看了很害怕……”
黑痣?这也算是病?真是莫名其妙。黄柏毅不耐时,女人怀中不知何时多了个布包,只见她小心翼翼把那块大毛巾掀开来,抱出里头的婴孩。“黄检,这是我儿子。”
他看一眼,寒意从脚底直往上窜,猛然一颤,睁开双眼,哪还有那女人身影?他坐起身,看一眼窗外不见半点星光的夜色,一身冷汗。
“你看起来很累。”邵海晴才端着餐盘落座,只见对面刚坐下的男人一脸疲倦,眼下微泛青色。
她要过来餐厅吃午餐,在楼梯口遇上下楼的他,他问了句“一起吃饭?”两人自然就走在一块。平时,通常他会先起话题,带着爽朗的笑,今日却显得有些沉闷。
黄柏毅点点头,单手支脸,另一手握起筷子猛戳碗里的牛肉块,模样有些懒散。“昨晚没睡好,早上一进办公室又看见晚娘脸,偏偏远新最近又忙着查那件滥垦山坡地的案子,一整个早上都不见人,我闷在办公室和晚娘一起工作,感觉更累更闷。”
她知道他说的是学股的检察官,她与她有过一次外出相验的机会,对方姿态确实比较高。邵海晴盯着他泛出青色的下眼睑,心口有种难言的情绪,尚未辨明是何情绪,话已先出口:“等等吃完饭,你应该睡一下。”
话说完,心里随之一跳,是否对他关心过多了?
他笑一下,摇首道:“恐怕没办法,还有很多工作要处理。”他调整坐姿,捞起一大筷子面条,吹了吹,面条送进嘴里。
她低下眼,安静吃着自己的饭菜,突然见一双筷子夹着一块肉,靠近她餐盘。
“你吃牛肉吗?”黄柏毅忽道:“这牛肉处理得很不错。”
“我不常吃。”他似乎对餐厅的牛肉面情有独钟。
“那意思是,你可以吃牛,只是不常吃。”他把牛肉块搁她餐盘上。“你试试看,要不是不能餐餐红肉,我还真想每餐吃。”
她盯着那肉块,看着十分美味,却忆起第一次与他和他同办公室两位检座在这里用餐时,他曾说过他只给他喜欢的女人夹菜……她心微微一跳,尽可能平静地说:“每餐吃也会吃腻。”
“所以我没每餐吃啊。”他笑两声,喝了点汤,似因这短暂的交谈和一点热食逐渐恢复精神。他抬首看着她,道:“詹承州的DNA报告早上收到了,犯嫌不是他。”
“不是他?”邵海晴瞠圆了眼。
他捞起面条吃两口,道:“白可昀外阴部的梳取物并没验出什么,但检体验出的DNA不是詹承州的,这个结果预想得到,毕竟跟她接触过的男性究竟有多少人,我们不清楚。另外,有比对过吴有慧月复里死胎的DNA,孩子的父亲不是他。”
“不是他?”她讶声。“难道卖小鬼给吴有慧的,不是詹承州?”
“难说。”他笑得有些神秘。抿了口汤,才道:“虽然DNA不是詹承州的,但是嫌犯的DNA,和詹承州的相似度很高。”
她静了一瞬,道:“他顶罪,真正犯案的不是他,而且可能是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有可能。而且白可昀指认是詹承州,如果是顶罪,表示涉案人不止一个。”
“其它方面的检验呢?”
“毛发检验确定她在50至55天前曾用过LSD,尿液部分不意外是阳性反应。”他盯着她若有所思的表情,道:“我怀疑她当时被下药,根本不知道是谁侵犯她。你认为这可能性大吗?”
“当然。因为不管是LSD还是海洛因,都会出现幻觉,而且我记得你说过,她一直被蒙着眼睛;既然她看不到,所以有可能让她误以为侵犯她的是与她有接触的詹承州。”
“如果是这样,很难定罪吧?”
他点头。“除非能找到那些从事交易的男人,而且还要他们愿意指认,这部分警方那边正在查。”
“警方上回搜索时,没找到相关证据吗?”
“有抱了电脑回来,还以为能找到威胁用的照片和影片,但是里面只有詹承州的一些命理资料。”
“听起来好像很棘手……”
“是啊。”他吐口长气,道:“我在想,吴有慧也是在这种情况下才怀了孩子的吧,但她没有被囚禁,为什么不报警?难道也是有照片和影片才被对方控制?”
“照片和影片确实是相当方便又有效的方法,很多女性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不愿意出来指认。”
黄柏毅靠上椅背,两手抱胸。“所以也许还有受害者,但都因为害怕而不敢声张。那天警方去搜索时,什么相关证据都没找到,连囚禁房也不确定是不是在命相馆里,当时谁也没想到会有共犯,所以那天的搜索行为等于打草惊蛇。”
“所以警方现在打算怎么做?”
“他们查过,詹承州只有一个妹妹,既然DNA可以这么相似,合理怀疑是他父亲。警方早上跟我报告时,说已经发出通知书,要詹承州的父亲到案说明。”
她点点头,道:“希望顺利。”但恐怕不会太顺利,因为目前看来,犯案手法与事后处理都是经过设计的。
黄柏毅明白她的话是勉励性质多,但她一句希望顺利,还是起了点作用,他感觉心情愉快多了。
“我发现你食量不小。”他盯着她吃饭的样子。
她不否认。“我满能吃的。不吃饱,精神会不好。”
“印象最深刻是解剖庄元廷那次,才解剖完不久,就在这里看着你吃下盘子里满满的菜,记得还有几样是肉类。”
邵海晴明白他意思。“工作要做,饭也是要吃。”
“你没怕过吗?”
“怕?”她停筷,看着他。
“有时候难免遇到味道特别重的,照样吃得下?”
“照吃。因为吃了才有体力工作。”
“第一次解剖时,也这么淡定?”
“当然不是第一次就习惯,是之后的经验累积。第一次当助手时,手也是会抖的,之后也是吃不下饭。”她疑惑地看着他。“我以为这种问题应该是对法医这工作不了解的人,才会提出的疑问。”
他盯着她一会,才道:“有时候想了解一个人,不是为了工作内容。”
她愣半秒,耳根不受控地热了。她垂眼,低问:“你姊那天去看过我哥之后,应该不会再吵了吧?”
“怎么可能不吵?她自己对着空气说话,嘴里常念着你哥的名字。”他笑两声。“我妈问我,到底是何方神圣,让她这么念念不忘。”
她略放松,神色多了点少见的温柔。“应该说,她感受到的世界和我们不大一样。我们的表情、态度,会强烈影响她的反应,所以我哥在她的眼里,可能是唯一的好人。”
“因为你哥不会骂她、不会对她大声说话、不会有不耐烦的情绪,不像我,在家是扮黑脸的份。”
“你不一定要扮黑脸啊。”
黄柏毅摇首。“我必须这么做,因为我妈太宠她。大概是想弥补的心态,所以我姊说什么我妈就做什么,事事顺着她;但我觉得这样很不好,就算精神状况不好,还是要有是非对错的观念,所以我只能扮黑脸啦。”
“用软性的劝说,她应该也能听懂?”
他笑一下,叹道:“没想象中容易,她很精。其实主治医生提了很多,包含要对她有耐性、要听她的幻想、不要质疑她幻想幻听的内容……当时猛点头,告诉医生我们绝对配合,不过真做了,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容易。”
略顿,又道:“人就是这样,对外面的朋友诸多包容,但面对自己最亲近的家人往往缺乏耐性、体谅、包容。当带着一身疲倦返家,只想得到片刻宁静,让身心舒缓休息时,有几个人还能有耐性的面对家人?且还是一个我根本模不清她想什么的家人。”
意外他说起这些,她笑意浅浅地说;“谁没有情绪呢?但至少你还懂得检视自己的言行,这表示你心里还是疼惜你姊、重视你姊。”
他回忆过往,道:“她精神还没出状况前,我跟她的感情的确很深厚。我妈严格,对分数十分重视要求,偏偏我小时候成绩差得很,不喜欢读书;尤其数学,是我姊一题一题把我教会。有时候,姊弟俩会在妈妈背后一起偷骂妈妈。”
“她成绩很好?”
“喔,不只很好,她非常棒,国三模拟考排名都是全年级前三十名,高中穿小绿绿上学,成绩又保持全班前五名,她那时多神气,本以为一切顺利,怎么知道大学会考差。”
她了然地开口:“这种事情有时候也很难说。”
“所以你什么时候还要去看你哥?”问完,他低首吃面。
“啊?”真是……风马牛不相及。
“我姊啊。”他抬脸,笑道:“依我看,目前她还没对你哥感到厌倦,所以恐怕你和你哥得暂时被我们继续骚扰。看你哪时要去医院,我带我姊过去。”
他对着她笑,俊目烁着星芒,样子有些风流,她不得不承认,这男人外型确实俊朗、性格,自己被他这么看着,心跳竟有些失序。
她吃了两口饭,才道:“反正你也知道病房是哪一间,你姊想过去,你随时都可以带她过去的。”
“不好吧,哪有随便闯入人家病房的事。要去看你哥,也是要你在病房的时间内去探望会比较好。”
“没关系的,有人愿意去看看我哥,我都是抱着很感激的心情。”
“我没要你感激。”他定定看着她,眸色变得深,像口探不见底的深井。
“……”邵海晴张了张嘴,斟酌再斟酌后,才道:“不管你要不要,我都是很感激的。”
他愣半秒,慢慢勾唇笑。“所以你哪天会过去医院?我坚持你在,我才带我姊过去。这个周休会去吗?”
会。这个周休假日她无轮值,当然要去陪哥哥;但是,要不要让他知道?太频繁的接触后,接下来的发展,会是她所能掌握的吗?
见她迟疑,黄柏毅又问:“是不是不方便?”
她笑一下。“不会。”
“或者是,我姊回诊时,我问问你时间,可以的话,一起过去医院?”
方案很多,任由她选,但无论怎么选,都有一个他。
她吃着剩没几口的饭菜,想过再想,才做了决定:“好啊,你看你姊姊哪时回诊,再通知我。”她端着餐盘起身,道:“我吃饱了,你慢用。”
盯着她可说是落荒而逃的背影,黄柏毅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谁想得到,一个可以面不改色解剖尸体的女法医,面对感情时居然这么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