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有医手 第十四章 众里寻卿
一袭白衫,弯弯身上没有佩戴任何饰品,但身后带着两个拖油瓶,一个叫小雪,一个是齐柏容硬塞给她的侍卫乘风,据说武功高强,整个军营里只输给过去那位传奇的程将军,更据说公主曾经是他父亲的救命恩人,因此立定志向,跟随公主。
弯弯来到北疆已经两年,这两年来,北疆与她初到时,大不相同。
在齐柏容的极力发展下,这里成为商业重镇,南来北往的商人在此交换货物,运回家乡贩卖,每年的税赋为朝廷带来丰厚收益。
曾经是两国边界的呼雪玛雅山,现在划为大齐疆域,因此有些资深采药人进山区,带回许多大齐难得一见的珍贵药材。
齐柏容治理地方的能力与日倶增,也许当年赢得战争的功劳不该归在他身上,但北疆的开拓之功,他当仁不让。
这两年来,弯弯背起药箱,四处医治病人。
她舍弃马车,坐上马背,北疆土地辽阔,马车行进速度太慢,因此原本不会骑马的她,现在有一身好马术,她常戏称自己是马背上的大夫。
她行医治人,也指导年轻人习医。
她从一个村落到另一个村落,也进入北夷的领域,医治好不少北夷百姓,名声远播。连达西布也听过她的大名,刻意在她进部落为百姓治病时,快马加鞭只为见她一面。
他是个年轻俊秀的男子,身材纤细,有些文人气质,长得完全不像粗犷的北夷人,难怪当初程曦骅会选择与他合作。
达西布献出贴身匕首,想求娶弯弯,她笑了,从怀里掏出程曦骅的匕首,回道:“我已经有夫婿了。”
达西布认得程曦骅的匕首,心上一惊,立刻单膝跪地,抱歉道:“不知道姑娘是程将军的妻子,多有冒犯,程将军是我的恩人呐。”
是,没有曦骅,他当不了国王,没有两国的贸易合作,北夷百姓没有现在不愁衣食的日子可过,曦骅不只是达西布的恩人,更是北夷百姓、北疆百姓的大恩人,只是……英雄魂魄流落何方?
她找他,整整找了两年。
她走过无数村落,行医其次,主要是想寻找曦骅,可惜失望堆栈,希望不曾出现。
但是弯弯未曾死心,连一秒钟都没有过,就算要这样找上一辈子,她也甘心,如今她终于懂得当初穆语笙寻找左棠的坚持和决心。
“公主,前面就是穆尔席村了。”乘风道。
弯弯点点头。
穆尔席村位于呼雪玛雅山山脚下,过去是北夷的领地,现在划为大齐疆域,她一直想来,倒不是为了要采集火焰草,治疗自个儿的寒症,而是因为曦骅曾经对她描述过这座山脉的壮丽。
绵延不绝的山,一座连着一座,过去要从南面走到北面,除非上山下山,以山为路,否则在山脚下绕行一圈,至少要两个月,但山路崎岖难行,除非武功高强或资深采药人,否则经常有人进了山,却发生山难的传闻。
因此齐柏容花了许多人力物力,致力山路开辟,新路通行才不过第一个月,弯弯便迫不及待上山。
穆尔席村很安静,从山上往下望,约莫有五、六十户人家。
村里有一些耕田,种植旱地植物,不过听说村子里的男子,多数以打猎为生,既然是打猎,那么跌打损伤的病症肯定比较多,因此弯弯的药箱里备了不少伤药。
他们到达村子时,已近午时,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妇人开始准备饭菜,喂饱一家大小。
弯弯的目光被一户人家的房子吸引。
穆尔席村原是北夷村落,所以建筑偏向简单的土块屋,但那房子竟是以砖瓦盖成,屋子外面还围着大齐人家惯有的竹篱笆,绿意盎然的藤蔓延着篱笆往上爬,在盛暑中透出几分凉意。
她不知道那是瓜类还是豆类植物,金黄色的小花迎风摇曳,一副悠闲的农村景象,看得她心旷神怡,曾经她和曦骅梦想过这样的生活。
缓步上前,他们发现篱笆旁有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正在低头锄草,弯弯挂上淡淡的笑意往前走,想问问对方里正的家在哪里。
只是……当她的视线落在那名男子的侧脸同时,胸口好像被人注进某种液体似的,突然间心跳加速,一阵无从解释的灼热感冒出,双手不自觉的微微颤抖。
是他吗?
她不敢上前,就怕多走几步,失望又会将她打回地狱。
两年多了,她每日每夜都在幻想这一幕,但是每一次都是失望收场。
是他吗?会是他吗?
应该是吧,谁的五官会这么冷、这么硬,好像全世界都欠他钱似的?谁的脸会那么不适合笑,一笑就像扭曲了某条神经?谁的掌心那么大,谁的眼神会那样的……千军万马?
是他、是他……吧!
公主停滞的脚步让小雪发现异样,目光顺着公主的往前望,她也看见了,倒抽口气,点头再点头,她一把拉住公主,手拚命指着前面的男人,她想说是程将军,可是嘴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公主整整找了两年的男人,如今就在眼前……
小雪也看见了?所以不是她的幻觉,不是她又在自我欺骗?
和两个女人不同,乘风是练武之人,眼力比普通人好,他一眼就知道答案了,但他被答案吓到,全身动弹不得,像是练功练到走火入魔。
弯弯用力咬唇,用力移动脚步,随着脚步前进,她一点一点、慢慢看清他的脸。
他的双眉还是浓密,桀骜不驯的飞扬,他的眼神还是一样锐利、一样教人胆颤心惊,不会错了,就是他,是她的程曦骅!
就说他没死吧,就说他在地球某个角落等着她吧,就说他是个重承诺的男子汉吧,他说过的,会活得比她更久……
胡思乱想间,她终于走到他身前。
程曦骅也发现她了,不对,应该说很早就发现她了,他定睛看着她,表情有些傻愣,不太像是他会出现的神情,但是他笑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笑,是因为……她很漂亮吗?
他站直身子,放开原本握在手中的杂草,掌心在衣服上胡乱抹了两下,抹去泥巴。
“嗨!”弯弯对他挥挥手。
这个开头很烂?对,很烂,可是她的大脑当机了,因为太激动、太开心、太得意……
嗯,没说错,是得意。
所有人都不相信他还活着,只有她坚信不移,现在,事实胜于雄辩,她的第六感是不是很精准?
她就知道自己会找到他,会逼他履行承诺,会牵着他的手一起走到父皇身前,请求赐婚。
“说实话,你有没有想我?”问完,她满怀期待的等待他的回答,等他冋答想,然后她就要扑到他怀里,大声说我也想你了,非常非常想,想得吃不好睡不好,想得瘦了好几公斤,想到有减肥中心想找我去拍广告。
但是他没说话,唯有脸上出现一抹尴尬。
不管!他不说,她还是要说,她答应过的,心里有什么话都要对他说。
于是弯弯扑上前,双手紧紧环抱住他的腰,她把自己埋进他怀里,很用力、很用力地说:“我想你,每天想、每时想、每刻想,我想得心都碎了,每天每天都在拾针捻线,把破碎的心一片片缝起来,所以我的女红大有长进,明年打算去参选京城第一绣娘。”
乘风逆行的血气终于回归平静,他快步走近,激动的跪了下来,精气神十足地大喊,“属下乘风,拜见程将军。”
小雪也奔跑过来,又哭又笑,红红的鼻子丑死了,可她才不管呢,指着程曦骅的鼻子说道:“程将军,你没死为什么不回去?你知不知道公主为了你过得多辛苦?她不当公主了,每天日晒雨淋,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一心一意就是要把将军给找回来。”
程曦骅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三个人,不发一语,他似乎被弄胡涂了,浓眉紧蹙,只是……
低下头,他舍不得推开怀里那软软的娇躯,她很香、很甜、很……让他不想放开手,只是这样不对……抬起手,他想推开她,却更想拥她入怀。
这时一名少妇被屋外的声响惊动,她走出屋子,清脆的嗓音扬起,“阿汉,你在做什么?”
少妇的声音传来,程曦骅赶紧把弯弯推开,他退后一步,脸上一阵愕然。
少妇眼底起了警戒,凝声问:“你们是谁?”
“我才要问你是谁呢!”小雪看不得别人对她家公主不好,开玩笑,公主和将军是一对儿,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她那是什么口气啊,将军是她的吗?
“我们是夫妻,你们是谁?”少妇回答小雪。
“夫妻?你有没有说错,将军和我们家公主……”
小雪大嚷大叫的同时,弯弯却被她的话给吓到,她刚刚说,她和程曦骅是……夫妻?!
弯弯终于发觉哪里不对了,是曦骅眼底的陌生,他对她陌生?他不记得她了?这是他回不去的原因吗?
她定定望着程曦骅,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但是少妇用身子挡住弯弯,不允许她越雷池。
乘风哪能容许这种事,他出手极快,手臂屈伸间,将少妇抓开,然程曦骅见少妇遭到攻击,快步上前,转瞬间,已与乘风交手数十招。
“不要打了!”弯弯出声一喊,乘风立即收起掌风,快速退下。
少妇连忙奔到程曦骅身边,委屈地抱住他的手臂,顺势窝进他怀里,他轻拍着她的背,无声安抚着她。
两人的亲昵举动落入弯弯眼底,她迅速垂眉,用骄傲冷漠来隐藏真实的心思。
还以为找到他的同时,便可以找回幸福,原来他们始终是情深缘浅,他已经把幸福送给另一个女人……
深吸气,弯弯再度向前,少妇眼底带着敌意,怒瞪着她。
弯弯强力压抑满腔悲哀,强忍着哽咽,与程曦骅对视,许久后才别开眼神,对少妇说道:“我只和他讲几句话,行吗?”
少妇没回答,是程曦骅开的口,“婉儿,你先进屋。”
少妇不愿意,他只好推着她进屋,冷然的视线让她不敢抗争,只能柔声道:“快点进来,儿子吵着要你抱。”
夫妻、儿子……
明明是盛夏时节,太阳当空高挂,弯弯身上还戴着暖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全身发冷,彷佛飞雪突然覆盖天地,她被冰块封印。
“我马上进屋。”程曦骅朝少妇点点头,保证道。
倘若以前的感觉是希望之后接着失望,现在则是希望之后,紧跟着出现的是绝望,她再怎么努力,都无法阻止身子不断的颤抖,两年的苦苦追寻,最后答案竟是一场空?她该怨谁,又能够恨谁?是谁老爱作弄,让她误以为失而复得,结果却发现,自己从来不曾得到过?
程曦骅见她全身发抖,突地,心像是被人狠狠扯痛,不忍、心疼,他的手举起,本想抚上她的脸,但不过片刻,他的手掌垂下。
这是不对的……
她再次深吸气、再次平抑心情、再次吞下哽咽,问道:“你忘记我了,对不对?”
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他的头点得很轻,她却觉得心被这一下锤得稀巴烂。就说吧,这么恶烂的剧情也能被她碰上,不是作弄是什么?
“刚刚那位女子,是你的妻子吗?”
他点头,依旧很轻,但她听见心碎的声音。
咬牙,她逼自己继续问:“你和她,有了儿子?”
第三次点头,很伤……
弯弯低头,再然后,点头。
看着她的头顶心在眼前轻晃,不知怎地,他心头的抽痛猛地扩大。
她不知道自己做了几次深呼吸,才有本事把头给抬起来,然而对上他的眼睛时,她的眼中已经一片氤氲水气,强忍着心痛,她再问:“你受伤了吗?你忘记自己是谁,失去过去的记忆?”
“是。”
她逞强的模样,教他于心不忍,他想说点什么来安抚她,但张口……却发现自己不会安慰人。
“你想不想把伤给治好?”
“你能治吗?”程曦骅反问。
“我会尽力。”
“好,我该到哪里找你?”
原本这几天,她应该住在里正家里,替穆尔席村的百姓治病,只是现在……她不知道自己如此紊乱的心绪还有没有行医的能力,于是她说:“我叫齐玫容,住在镇北王府,如果你想治病,就去那里找我。”
给她几天时间,她会让心情慢慢沉淀,她会努力认清事实,然后彻底放弃,她会试着把他当成一般病人,尽心尽力……
会的,她可以办到。
弯弯朝程曦骅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去,可是下一瞬,她的手被他握住。
暖暖的掌心一如记忆中熟悉,差一点点,她又想旋身扑进他怀里,可她掐断自己的想望,逼迫自己在面对他时,带起疏离笑颜。
“我也有话想问你。”程曦骅道。
“好,你问。”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来来回回辗转流连,他记不得她,但觉得熟悉,他知道自己一定认得她,一定曾经与她……亲密?“你认识我,对吗?”
“对。”轮到她点头了,可是每点一下,心就沉重三分。
“我是你们口中的将军?”
“对,你是大齐的战神,在与北夷的最后一场战役中,为了救我二皇兄,身受重伤,坠崖,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
“你也这么认为吗?”
他已经不记得过去,可是每句话都问在重点上,教她如何能够不心动?如何能够心平气和?
“我从来不这么认为,我一直坚信你仍然活着,因为你答应过我,所以我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北疆,走过大小村落乡镇,医遍北夷部落,就是想着,也许哪一天,我们能够再度相遇。”
他略略踌躇,最终仍是问了出口,“你是我的妻子吗?”
还不是,但她很想当他的妻子,很想迫切找到他,和他牵手一生一世,然而眼下……她不能是。
不管是否失忆,他都已经娶了那名女子,还生下了孩子,两人名分定、情分定,之后就算他恢复记忆,记得他曾经爱过齐弯弯,他们也回不到过去。
因为她的性子骄傲,无法容忍第三者,而重视责任的他,怎能把妻子、儿子抛弃,那是他的骨血,是他这两年中的重点记忆。
倘若她逼他放弃那对母子,日后他将会怨慰她,曾经的爱必会转化为恨;如果她选择妥协,两女共事一夫,天长日久,妻妾相争,她也会怨恨,会变得面目可憎。
她不愿意程曦骅恨她,更不愿意自己变成坏人。
爱情是使人变得更好的催化剂,如果不能变成更好的人,也不能教自己变得残忍狰狞,所以她别无选择。
“我不是。”弯弯回答。
“既然不是,为什么要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北疆,为什么要走过大小村落乡镇,医遍北夷部落,为什么要期待哪一天,我们再度遇上?”他用她的话来反问她。
“因为罪恶感,你是为了救我二皇兄而亡,也因为……我有东西必须还给你。”
“什么东西?”
弯弯不舍得拿出来,但是,她知道她必须这么做,在他成为别人的丈夫之后,割舍是她唯一能够做的选择。
她从怀里拿出匕首,那是北疆男人订下女人的信物,上面还镶着他的传家宝物,曾经他订下她,但是现在……他已经失去拥有她的资格。
“我很高兴你还活着,但你的父母亲并不知情,你是家中的独生子,你的死讯让他们痛不欲生,如果你还在乎他们,应该尽快带妻儿回京。”不只为他的父母亲,就是为了他妻儿的前途,他也该返京。
“所以我们之间的关系是……”这是从头到尾,他最想知道的答案。
“朋友,聊得来的朋友,彼此欣赏的朋友。”
退开一万步,他们又回到最初,只不过这次好多了,至少他不再讨厌她,她也不必为了惩罚他,任由不实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
四冃相望,程曦骅不相信两人之间的关系如她所说的那样浅薄,他知道他们之间肯定有着什么,只是他不记得了。
他期待她说得更多,期待她帮助自己打开记忆,但她沉默了,脸上凝满哀愁,她的愁云结上他的胸臆,沉重了他的心。
“如果需要帮忙,我在镇北王府相候。”
潇洒点头,潇洒上马,弯弯希望这一转身,也能潇洒地切割曾经过往。
她不怨任何人,毕竟事实摆在眼前,不管是四年前或是四年后,他们都是有缘无分,既然如此,她何不顺天而行,且看命运要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
马蹄声哒哒,直到再也看不到弯弯的背影,程曦骅才转身进屋。
门打开,婉婉扑进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程曦骅没回抱她,只是眉心蹙紧,低下头问:“怎么了?你吓到孩子了。”
她紧抱他不放,哭得益发伤心。“你不要走,不要丢掉我和儿子,没有你,我们活不下去。”
她害怕啊,那名女子通身气派,有着寻常百姓装也装不来的气质,她说阿汉是将军,她肯定也是不同凡响的人物,如果阿汉记起过去的事,那她……她无法想象没有阿汉,自己要怎么活下去?
“我没有要丢弃你们。”
“是吗?那你发誓,无论如何都会陪在我们身边!”婉婉心急的催促。
眉心越发绷紧,他几乎就要做出承诺了,但齐玫容忧郁的面容在他脑海中盘旋,让他的话顶在舌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见他不发一语,婉婉知道自己输了,他连对方是谁都记不得,就连承诺都给不起了。
她捂着脸,任凭泪水狂奔,接连后退几步,绝望地指着他,凝声恐吓,“如果你要离开,我就带着儿子去死!”
坐在窗前,弯弯看着天上的弯月,想着过往——
那一晚月色明亮,她告诉程曦骅,“我喜欢英雄,而你,是我的英雄,我一个人的英雄。”
他脸红了,他的皮肤黝黑,那种程度的红很难被分辨,何况是在光线不足的情况下,但她就是能够看得出来。
他真的是英雄呢,武艺高强,一心为黎民百姓着想,牺牲小我、完成大我,视浮名为无物……他身上每个特质,都是英雄应该具备的。
所以她爱上他,爱得好彻底,尽管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也否认得彻底。
不过,一切都是注定的吧,她不想当阿朱,就不能得到乔峰的心。
其实她真的很哀怨,哀怨两人的情分这么浅,以为是苦尽甘来,却不料幸福只是昙花一现,她与他,真的很无缘。
心很痛的啊,可她怎么能够表现出来?
两年,她受的煎熬,二皇兄也在承受,她有罪恶感,二皇兄加倍。
可二皇兄不说出口,只能拚了命的建设北疆,企图把这里从人间炼狱变成人间天堂,她知道,那是因为负疚,他知道曦骅看重北疆百姓。
于是兄妹俩合力,创造北疆百姓的幸福,全是为了程曦骅。
她曾经天真地想过,倘若他知道他们的辛勤,或许会跳出来,笑着对他们说,来,我助你们一臂之力。
天真当然不会成真,可她的坚定总算让她在茫茫人海中寻到他的身影。
他过得很好,她看得出来。
那名叫做婉婉的女子用尽心力爱着他,他们还有一个儿子,一家三口,和乐融融。
这个结果其实很好,比起他死去,她宁可他在另一个女人身边安然地活着。
所以她要感激上苍的恩赐,所以即使失恋,她也要强撑着快乐,因为,他能够活着,就已足够。
不遗憾,她告诉自己。
悬荡的心重新归位,这次她再不会向任何人否决她深爱着程曦骅,但这次她也会很努力让亲人们知道,别再为自己担心,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不是所有的爱,都要在她身边才算数,也可以在远处予以祝福。
不是所有的爱,都要时刻亲昵才算数,也可以暗暗在心里酝酿,不必让人知晓。
她和曦骅的爱,将是如此。
嗯,真的,她不贪心,只要知道他活着,知道和他同处在一个时代空间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喝着同样的水,她可以继续在心里想他、念他,她愿意学会满足。
这个夜晚,她努力让自己心情平静,努力接受这个不在预料中的结局,不断说服自己,这样已经很好。
可齐柏容不是弯弯,他不是个可以模糊带过的人,黑是黑、白是白,他不允许灰色地带。
过去的他鲁莽冲动,可如今环境和历练已将他磨练得沉稳内敛,但不管怎么磨,有许多本质是不会变的,就像他的土匪心性,就像他的固执坚持。
所以他坚持要找到程曦骅。
所以两年来,他派出一拨又一拨的人,非要把程曦骅给挖出来。
所以他既土匪又恶霸地坚持程曦骅只能是他的妹婿,不能与其它女人不清不楚,既然坚持,他就会把这件事给落实到底。
退让?妥协?那是弯弯会做的事,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当乘风向他报告程曦骅的下落之后,他立刻领着一队程曦骅的旧部属,彻夜赶往穆尔席村。
程曦骅也在看夜空,同样的月亮弯弯,同样的满空星辰,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在这样的夜晚里,某个人对他说了一番话,说得他脸红心跳,至于说什么?忘记了,但他知道那些话很重要。
打开包袱,轻轻抚模里面的册子,那是一本小说,书名叫做《天龙八部》,这个故事很长,它只记载了故事里的其中一段,最重要的桥段是阿朱为了救自己的父亲一命,自愿死在心爱男子手中。
他不喜欢这一段,亲手杀死喜欢的女子,这对乔峰而言很残忍,阿朱决定这样做时,没想过未来漫漫长日,乔峰要怎么面对自己?到最后,乔峰会带着对阿朱的歉意死去,然后在幽冥路上重逢、相亲。
翻开书册的最后一页,上面有:行娟秀的字迹,写着——
英雄不能食言而肥,你要比我活得久。
这字究竟出自谁的手,一定不是婉婉,因为她不识字。
食言而肥?他曾经对某个女人承诺过,要活得比她久吗?真是奇怪的承诺,哪有人想要这种承诺?
那日他自谷底清醒,身上带着三样东西,一本书、一个长命锁和一瓶丹药,长命锁上写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平安喜乐,而长命锁的背后写着弯弯两个字。
弯弯?什么东西弯弯?眉毛弯弯、眼睛弯弯还是月牙儿弯弯?他不知道也猜不出来,只是觉得这个长命锁和前日来的那名女子有关,可是她说她叫齐玫容,不叫弯弯。
而他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受箭伤,失血过多,为了取出穿胸而过的断箭,他强撑着最后一分力气,把战甲月兑掉,这时候,丹药和书自怀里掉出来,他不知道那瓶是药还是毒,但直觉仰头,把它吞进肚子里,一股暖气自月复间缓缓上升,他睡着了。
他最后的念头是,我得救了。
当时他身穿战甲,换言之,齐玫容并没有说谎?可……如果她没有说谎,那么说谎的是……他转头望向床上的母子。
会吗?婉婉没道理这么做,如果他是大将军,他可以给她和儿子更好、更安定的生活。
齐玫容说他的名字叫做程曦骅,说他是个大将军,说他有父母在京城,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相信,只除了那句我们只是朋友。
他们只是朋友吗?既然如此,为什么她说话的时候,脸上流露着浓浓的悲伤?为什么问他与婉婉的事时,强忍着哽咽?
那样的伤心是装不来的,他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一个接一个问题从脑海中蹦跳出来,他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导致他失忆的原因是什么?一张一张的脸孔出现、隐没,一幕一幕片段记忆跳出,又瞬间消失,他努力想抓住些什么,但……徒劳无功。
而且自从齐玫容离去后,他就怎么也无法定下心,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脑袋里冲出来似的,他从来没有这样迫切的想要记起过去的一切。
低头,抚模齐玫容还给他的匕首,心乱无比。
儿子睡了,婉婉在床上辗转睡不安稳,她不时朝他望来。
他知道她心慌,自从齐玫容来过之后,婉婉就天天担心他会离开,担心这个家破碎,连夜晚也要他守在身边。
他能够理解她的忧心,毕竟这个家能走到今天,并不容易。
只是齐玫容的脸孔不断出现,曾经满怀怨恨的那个家,呼唤着自己,她说他的死讯令父母痛不欲生?怎么可能?他的父母亲应该希望他早点死掉的,不是吗?
追根究底的迫切,他恨不得立刻想起所有的事。
这时,哒哒马蹄声响起,闻音辨位,他们是朝自己家的方位前进,约莫二十几个人,每个人都身怀武艺,否则策马狂奔,呼吸不会如此轻缓。
他把匕首纳入怀里,书册和长命锁收妥,吹灭烛火、快步走到床边,对婉婉低声道:“有人来了,你安静待在屋里,别发出声音。”
婉婉身子微颤,轻轻点头,反手握住他的手,低声叮咛,“小心。”
程曦骅点点头后,大步走出院子,像柱子似的高大身躯往门前一站,战神的模样再现江湖。
他静静地等待夜行人的大驾光临。
很快,短短数息功夫,一群人已经来到屋前。
领头的是和齐玫容一起出现过的乘风,身后那队人马在乘风拉住缰绳时,同时扯紧缰绳,纷纷下马。
他们训练有素地把程曦骅团团围住,气势惊人,但是他不觉得危险,因为他们身上没有一丝敌意。
一名穿着青衫的男子快步走到他跟前,与他眼对眼、面对面。
皎洁的月光照亮了他眼底的激动,明明是感动,可他说出来的话,霸气凌人。
“好个程曦骅,你居然在这里整整躲了两年,你知道我们这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你知道弯弯是怎么自苦的?你知道我们心里有多少罪恶感,我们有多恨自己?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
程曦骅在他一连串的质问中,找到了关键的名字,他直觉想问弯弯究竟是谁,可是对方并不给他机会。
齐柏容说完,将手中长剑往空中一丢,一道银光闪过,程曦骅下意识伸手去接,于是那柄长剑落在他手里。
齐柏容用力一掌拍向胸口,冲着程曦骅怒道:“来!往这里刺两剑,把我欠你的通通要回去。”
“王爷,不可!”数名黑衣人上前一步,企图阻止。
“住嘴!我把命还他,我已经写了奏折呈给父皇,这个镇北王是他的,我不要!”说完,齐柏容转头面对程曦骅,咄咄逼人的再道:“我不要亏欠你那么多,不要天天活在愧疚当中,我不要弯弯为了你,夜夜泪流满面,快!你多刺我几剑。”他激动无比,眼中泛起红丝。
他想过几百次与程曦骅再见面的情况,却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副情形。
程曦骅望着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凝声问:“你是谁?”
“我是谁?哦,对厚,你忘记我了、忘记弯弯,也忘记这些跟着你出生入死的战友弟兄,你连自己都忘记,真厉害,一忘天下无难事,一忘解千愁。可是在你娶妻生子,日子过得无比惬意的这两年,你知不知道弯弯为了你,放弃后宫的好日子,跑到北疆来吹风淋雨?
“对别人而言,北疆的寒冷尚可忍受,但是对弯弯来说,这种冷,会要了她的性命,可是她不管不顾,尽管滴水成冰,她还是要骑马四处为人看病,你以为她当真这么热爱行医?
错!她是想要找到你,她想为这个你付出所有心力的北疆百姓造福,她想要一个村、一个村的慢慢走,把北疆每个百姓都看过一遍,说不定就能够找到你。
“弯弯明明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怎么会为着一个男人笨到这种程度?就算找到,却已经过了十年、二十年呢?就算找到,你的心已经变了呢?就算找到,如果找到的只是一副白骨呢?我这样问她,你知道她怎么回答的?她说没关系,找到就好,她还说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她没办法为自己打算,就当是相欠债,她欠你那么多,今世不还清,下辈子还得从头再来。
“见鬼了,她哪里欠你,明明就是你欠她,一直一直都是你欠她,你对她不好,你是彻头彻尾的大坏蛋,我为什么要和你这种人当兄弟,为什么要把你当成莫逆之交?!快快快!你刺我两剑,刺完了,我就要动手替弯弯讨回公道!”
他哇啦哇啦说一大堆,听得程曦骅都懵了,天底下竟有这样一个女子深爱着他,他却将她忘得一干二净?弯弯、弯弯……那他呢?他也爱她吗?不爱,她的长命锁怎么会在他颈间,可是爱……既然爱,为什么他要带着婉婉私奔?
“动手啊,为什么不动手?!”齐柏容上前两步,挑衅的将胸凑到剑锋上。
“王爷,万万不可!”黑衣人齐声大喊。
有人当着程曦骅的面,双膝跪地,哽咽道:“将军,你快想起来吧,努力想起来,想起过去将军和我们把盏同欢的日子,想起将军每晚在灯下看公主寄来的信,笑得满目疮痍的样子,想起将军驰骋沙场、快意江湖的岁月,将军,您认真想想啊!”
如果往将军脑袋敲几下,就可以把将军敲醒,当场会有二十人甘冒大不韪罪名,用力敲上。
程曦骅看着他们,心里却在咀嚼那句——
看公主寄来的信,笑得满目疮痍……
“闭嘴,他才不会想啦,他现在有女人在抱,连儿子都有了,他日子过得幸福安逸,快活得不得了,干么想?快!刺我两剑!”说着,齐柏容又抢上前,举臂逼迫程曦骅还手。
程曦骅丢掉长剑,一躲再躲,他没道理杀他,因为两人无怨无仇,也因为他说他们是兄弟、是莫逆……
更多的画面闪过,速度比他闪躲齐柏容更快,一幕一幕接一幕,片段的、散乱的,他的头痛如绞,但拳脚上没放松,迎接着齐柏容紧接而来的拳头。
突地,一个不小心,齐柏容一拳狠狠打上程曦骅的脸,强大的撞击力,他凌空飞起,落下时,背脊重重撞上墙壁。
乘风按捺不住,急道:“王爷,将军病着呐,你下手不能轻点吗?”
众人疾奔到程曦骅身边,齐柏容低头看着自己的拳头,傻了。曦骅怎么会变得这么弱?
痛……非常痛,头痛得他汗水涔涔……可是,紧接在这阵疼痛之后,好像有谁拿了一千根蜡烛往他脑子迅速闪过,那些杂乱无章的片段突然接上了。
骁勇善战的父亲,为爱甘入险境的母亲,性子清冷的师父、美艳无比的师妹、断掉左臂的师弟,皇上、皇后、槐容、柏容……弯弯……
他想起来了!齐玫容就是他的弯弯,就是他用匕首亲自订下的小丫头……
猛然抬起头,他望向身边的黑衣人,笑了。
一直以来,他都不适合笑,这一笑,害得所有人猛打寒颤,抖得异常厉害。
他们心想,该死,将军要反击了,现在是要挟持王爷,快点离开危险地区,还是众人合力把将军打昏,绑回镇北王府?
程曦骅不知道众人的想法,他就是想笑,因为开心,因为所有的迷雾散去,他的眼前一片清明。
张嘴,众人以为他要说杀无赦,没想到他说的却是——
“乘风、夙雪,你们升官了吗?”
有些动作快的已经准备转身把齐柏容送到安全区域了,突然间听到他这样说,大伙儿猛地转身,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更有些感性的,竟在一瞬间流下男儿泪,哽咽道:“我们的将军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