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聘田先生 第八章
赌约才过两个月,孙美人就烦躁不已。
比赛开始前,她有亲自教导过他,但故意一口气将礼仪还有所有茶的泡法教完,让他因为教的东西太多而记到丢三落四。
她为了欺负他,一教完就没得商量地约定下礼拜开始比赛,让他注定一开始就比输,他们一个礼拜比一天,她要顾店,比赛地点都选在她家茶行。
至于每次比的茶品,她将决定权交给他,好让他觉得自己没这么弱势。
每次比赛时她都对他都极为苛刻,从坐姿、茶器在桌上的摆法、泡茶前的行礼、泡茶流程的顺序、到奉茶的手势,只要一点小细节不符合她的标准,就判他输。
他没在怕,每个礼拜都上门让她洗脸,一次都没有展露出退缩的神色,带着微笑来,也带着微笑离开,让她觉得受到挫折的人反而是她,他的心理素质实在太强大了,她打击不了他半分。
而且,她明显感觉到,他的泡茶技术越来越进步,失误也越来越少。
这样下去,该不会她很快就会被他超越吧?
她从未有过这种危机感,和社团的人进行茶艺交流时没有,教芷琴茶艺时没有,全国比赛时更没有,因为她永远是第一名,没人能真正超越她。
然而,他技术上的步步逼近,和他那永远一派泰然自若的态度,让她觉得他迟早能赢她。
她讨厌这种发展,后悔自己低估了他,但也深刻明白到,他是个想做一件事情就会坚持到底的男人,他在事业上的成功,绝不是偶然。
面对他时,她的一颗心越来越无法平静,终于,在他这礼拜又依约来找她时爆发。
“你够了没啊,都说你是赢不了我的!”孙美人龇牙咧嘴地瞪着他。
一袭白色唐装,手提着一只白色帆布袋刚踏进门的田正欉先是微讶地看了眼重重拍在桧木桌上的纤纤玉手,然后视线缓缓往上移,从容地对上那张怒气冲冲的俏脸。
对她显而易见的焦躁,他满意的露出微笑。
就是要这样,这代表她已经将他放进眼底,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他今天本来就打算一定要让她动摇,没想到已经有效果了,那么,接下来他做的,肯定会有加倍的效果。
他愉快地优雅迈步上前,身上的雪白唐装衬得他气质出众,在桧木桌前端正坐下时微微低头鞠躬。
“今天又要请你多指教了。”他谦和有礼地道。
特别服装是她的要求,要他每次都像正式上场一样严谨,如同她穿上民初服时一心一意泡出一壶好茶,不管面前是客人还是评审,她都会全力以赴。
孙美人额角青筋抽跳,对他依然不退缩的态度,她再呛,“不管再给你几次机会,你也无法像我一样将茶艺做得完美,不如就省省力气和时间,回去做你擅长的生意!”
他气定神闲地回,“美人,我可不会轻易放弃你跟我之间的赌约。”
“谁让你叫我的名字,我们有这么熟吗?!”第一次被他亲昵的喊名字,她反应很大,嗓音拔高几分。
“嗯?两个月不够熟吗?”他诚心诚意地发问,“那要多久才能喊你的名字呢?”
“多久都不行!”她眯眸凶狠地回。
“就算赢了你之后也不行?有天我们可是要交往的呢。”他扬唇笑问。
“都说你不可能赢我了,交往什么的更不可能!”
“我可不这么认为,只要有耐心,我总会等到你点头。”他依然一派怡然自得的态度。
这时,有道身影从内室走出来。
“怎么这么吵,是不让我好好焙茶吗?”一名神情严肃的中年人走出来,拿下头上的头巾,露出掺有些许银白的头发,身上的汗衫因为焙炉的高温而半湿。
“爸爸。”孙美人喊。
田正欉礼貌地颔首,“伯父。”他不是第一次看到孙永在,也曾和他聊过几次,但是出来介入还是第一次,他不禁有些意外。
孙永在一双带有沧桑的眼眸扫过他们,一看就知道是什么状况,眉间拧出一道刻痕,严厉地道:“美人,田先生再怎样都算是客人,不要老是对他态度不好!”
被劈头训话的孙美人脸色难看,迁怒的又瞪了一眼田正欉,“我才没有!”
田正欉体贴地替她找台阶下,“美人没为难我,是我又叨扰了。”
“又要比茶艺是吧?”孙永在走到桧木桌旁,“我正口渴,就充当评审吧。”
“可是,爸,万一你站在他那边……”她不太放心,毕竟父亲曾经对别人夸过这男人的优秀,心里说不准很欣赏他,这次才会站出来替他说话。
“你这是认为我会对茶的好坏说谎吗?”孙永在厉色问。
“没……”孙美人不敢再反对。
田正欉主动起身搬椅子给孙永在坐,“那就麻烦伯父了,请坐。”
孙美人看在眼底更不顺眼,觉得他的举动很狗腿。
“这次比的是什么茶?”坐下来的时候孙永在问。
“东方美人。”田正欉朗声回答。
孙美人闻言,暂时忘了怒气,微楞地注视着他的侧脸。
打从母亲去世,父亲就不再焙东方美人茶,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茶,会令他触景伤情。而她若非必要,和别人的茶艺交流也尽量不用到这个茶品。
他怎么会选这个茶品?他应该知道她母亲已经离世……
不止她,一旁的孙永在眼神有些黯淡和缅怀,叹道:“是东方美人啊……我们店里并没有东方美人茶,如果你要比这个,恐怕没办法。”
“我知道,我观察过你们架上的茶品,所以我自己带来了。”他微微一笑,低身从帆布袋拿出茶罐,然后转头对孙美人道:“茶具,麻烦你了。”
她踌躇了下,起身打开墙上柜子,柜子里有好几种茶具,她挑了白瓷茶具搁在桌上。不同茶品的发酵程度不同,也决定了合适的茶壶材质,白瓷适合展现重视香味的茶。
“谢谢。”田正欉先对她微笑,摊开茶巾,将各个茶器在巾上放好位置后,对孙美人和孙永在行礼,表示泡茶开始。
他以左手提起煮水器倒入八分满,煮开后淋在茶壶和茶杯上提升茶具温度,接着他伸手取过摆在左上方四十五度一个荷叶边的白瓷器,那是用来赏茶用的茶具“茶荷”,以右手拿起茶匙将茶罐的茶拨入茶荷,将茶匙搁在茶罐旁后,以优雅的姿势两手托住茶荷,浅闻后,露出满意的微笑,以顺时针方向将宽口转向孙永在,对他道:“伯父,这是立夏第一批采的茶。”
“合适的时节啊。”孙永在感叹。春夏秋冬,夏季是东方美人展现其风华的时候,一年就收成这么一季,像是值得等待的爱情。
孙永在粗糙的手指接过茶荷,垂眸望着白毫多的干燥茶叶,形状完整、蜷曲自然,颜色漂亮,这批东方美人茶是上好的。
不只外观不会太干,闻起来也没有焙火太过的火味,焙茶师尽责地呈现了东方美人茶该有的姿态,没有任何一丝的糟蹋。
孙永在面容缓和几分,“你们的茶叶很好。”
“爸爸!”孙美人瞪大眼,爸爸很少称赞别人焙的茶叶的,他对味道很要求,过与不及都不行,因此父亲在她心目中是最好的焙茶师,谁也比不上。
因为气不过,她抢过父亲手中的茶荷闻了下,冷笑放下,“没有炭火独特的香气,肯定是电焙吧。喔,我想这是当然的,毕竟公司要求的是稳定的品质和成品率,无法在难度较高的传统炭焙上冒险,也因此你们的茶称不上极品,电焙茶的后劲绝对比不上炭焙——”
孙永在冷喝,“住嘴!”
“可……”
“电焙的技术若一流,成品并不差,焙茶师对温度的判断决定了很大的成败,这师傅很有经验。”
孙美人垂脸没再顶嘴,内心其实还是很不以为然。
孙永在拿起女儿面前的茶荷,递还给田正欉,“我女儿就是爱耍小孩子脾气,抱歉。”
“不,伯父,美人没说错,炭焙有无可取代性,喝过您焙的茶叶后,我更明白这一点,您是这里最一流的炭焙师傅,如果可以,希望您跟我们合作,我会给您最理想的抽成,用最好的包装推销您的茶叶……”
孙永在没将话听完就果断拒绝,“不。”
“为什么?伯父,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们可以谈,我绝对会尽力配合。”
“我上了年纪,炭焙是体力活,而我的体力已不比以往,焙出来的成品量无法多,会继续坚持下去不过是为了那些喜爱我手艺,有如知音的老客户,要我另外再发展我是不愿意的,我决定让孙家百年茶行在几年后跟随我的退休结束。”
“爸,你没跟我说要结束……”孙美人错愕,“你该把手艺教我的不是吗?之前都跟你提过好几次了。”
“这件事情我说过没得商量!”孙永在充满威严地沉声喝斥。
她因为父亲的固执红了眼眶,到底为什么他就是无法认同她?
“茶行不能结束!我不接受!”她站起身吼。
孙永在冷硬的脸部线条没有一丝软化,一副她无理取闹的样子,淡淡地转头对田正欉说……“泡茶吧。”
“好的,伯父。”他看了眼孙美人既震惊又伤心的表情,但也知道这节骨眼不适合多说什么。
他骨节分明的手拿下茶壶的壶盖,左手拿起茶荷,用茶匙把上头的茶叶拨入壶内,盖上盖子后等了片刻递给孙永在,“请闻香。”
孙永在接过,打开盖子,茶壶不久前被热水淋过的余温让茶叶的香气更加明显。
不知为何,他眼前仿佛浮现了妻子的容颜,她每天都要来一壶东方美人,身上总会带着这抹淡香。
田正欉接过递还的茶壶,他先是用温度计确认煮水器里的水降温到八十度后,右手打开茶盖,左手提着煮水器,以顺时钟方向缓缓注水,冲湿茶叶,接着盖上壶盖,倒掉温润泡后再注一次水,等待约一分钟,才开始分茶。
将两只茶杯注入八分满后,他分别端茶给孙永在和孙美人,“请用茶。”
孙美人看着茶杯里清澈的琥珀色茶汤,倒映出自己不甘心的哭脸,想起了过往,“东方美人茶是虫咬茶喔。”
母亲笑颜温柔地将父亲用炭火焙过的干燥茶叶拿给她看,因为是轻焙,没什么火味漫过鼻尖,反而带有股清新的香味,外观有些像花,蜷曲的叶片稍厚,带白色绒毛,绿黄红褐色相间,比起其他种茶叶鲜艳。
母亲身上总带着让人心情平静的茶香,工作时穿着民初服的模样,和古色古香的茶行相称,母亲曾说,那衣服是外婆留给她的,是传承的象征,要她和她一样成为一位称职的泡茶师,继续将茶艺文化发扬光大。
她很憧憬传承外婆精神的母亲,也很喜欢放学后就赖在她身边看她用毛边纸包茶,或是泡茶给客人喝,介绍适合客人口味的茶。
国小三年级的她看着那片叶片,一脸困惑不解。“虫咬茶?”
母亲噙笑继续说:“美人,妈妈告诉你,有种虫叫做小绿叶蝉,茶树新长出的女敕芽被它们咬过后,会停止生长,蜷曲起来,之所以在茶叶市场受到青睐,是因为它有一股自然的蜜香味,那蜜香产生的原因,是植物本身的治愈能力产生的特殊风味喔。”
“喔!”她摇头晃脑,一知半解地听着。
母亲凝视她的眸光更加柔软,“妈妈将你的名字取叫美人,不只因为我喜欢喝这个茶,也是希望你即使面临怎样的困境,都不放弃自己,反而让自己更美好,拥有独一无二的价值。”
“不懂。”
“等你长大,总会懂的。”母亲模着她的发说。
回想到这里,她吸吸鼻子,提袖抹过自己狼狈的脸。
打从母亲在她国小四年级因病去世后,她就打算要代替母亲扶持父亲,父亲只剩下她,即使她对父亲的态度再伤心,都要坚持下去,绝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