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富当家 第一章 一生一死,角易悲伤
晨露还挂在葡萄藤绿油油的叶尖要坠不坠的,蔷薇架上的花开得如荼如火,朝阳初升,这么个明媚的清晨,一向肃穆安静的于国公府正气堂却爆出和晨景完全不搭调的狮子吼。
“什么,妳要搬出去住?老子不答应!”
说话的人中气十足,六十开外的年纪,卧蚕眉,面色红润,话语间带着金石磨砺之感,震人脑门,不只窗棂晃了三晃,一屋子的男男女女都骇得抖了抖,一个个寻思这位老太爷要是真的发难,从哪道门出逃比较快?
不是他们胆子小不经吓,而是这位老太爷的丰功伟业太惊人,浑身有股蛮力不说,年轻时每回战事皆捷,在边境颇有威名,虽说这些年因为年纪老大,有所收敛,牛脾气很少发作,可也因为这样,发作起人来就像平地起炸雷似的骇人。
此刻,他喷着张飞胡,张着牛铃眼,气呼呼的瞪着底下的宝贝孙女。
站在下端的少女,说不得有多美,两道纤长的眉,宽额尖颐,一双眼睛黑澈见底,比这世上最亮的黑曜石还要亮上几分,浓密乌黑的睫羽,三分英气,七分明媚,只要站出去,足以令所有的男子和女子都为之侧目。
只是这会儿的她虽薄薄上了层淡妆,仍然掩盖不住明显憔悴,往日堪称健康的身子清减了一大圈,在这暮春季节,夏天的脚步不远了,却还穿着厚罩衫,更显得弱不胜衣,还有些摇摇欲坠,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大病初愈。
她眉睫轻颤还未搭话,却被人抢了先。
“爹,您是我的老子,白姐儿是老三的闺女,老三才是她老子,您忘了?”于家二老爷于崇长相承袭了老夫人芮氏,斯文中带着隽秀,他不轻不重的耍了记回马枪,戳了老太爷一记。
这么明白的转移话题,只要有耳朵的人都该听得出来,只可惜,知子莫若父,老爷子鸟也不鸟,直朝着他喷火星渣子。“你这兔崽子,请过安,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老子和我的宝贝孙女讲话,你插什么嘴?”
被老太爷喷得灰头土脸,皮厚肉粗的于崇瞥了眼站在他下方、对着他挤眉弄眼的大儿子于露朗,不禁暗叹,人家都说女大不中留,他这儿子才是胳臂向外弯,就会把他这老子往枪口上推,不就是想维护白姐儿这堂妹吗?
其实这也难怪,于家祖辈皆为武将,到了老国公爷这代看似巅峰,但家门不幸的是没一个儿子愿意走他的老路子。
大老爷于城是世子,要是没意外将来承爵非他莫属,至于军功——这种踩着死人堆,沐血浴尸才能得的功劳,容易吗?
这种锦上添花的事他就不做了。
于是于家大老爷现在只在户部领了个不高不低的职务挂着。
二老爷于崇是个善钻营的,从童生试到探花郎,文武兼修,给自己谋了个二品总兵兼火器营翼长,至于三老爷于纪走了恩荫的路子,领了国子祭酒一职,为国子监的最高负责人。
三个儿子都不愿意照着自己打造的路走,老国公爷很是哀怨,这也是后来得了于露白这孙女,发现她天赋极佳,根骨清奇,这才着力打造的远因。
儿子们各有各的想法,虽然令他苦恼,可在孙女还未出生之前,更让他烦恼的事还有一桩,那就是人丁兴旺的国公府也不知犯着什么,无论哪一房,无论嫡庶,只出男丁。
大房两个是带把的,二房也有三个带把的糙小子,三房,呃,还是比照办理,甚至生产报国似的生了四个,还、是、糙、小、子!
姑娘这种生物对于家人来说简直就是个稀罕物。
好不容易,三房生下这么个金尊玉贵的么姑娘,别说老夫人高兴到不行,就连从来不管后院事的老太爷也在么姑娘出生的当下,就让三老爷把孩子抱去给他看,逗着、瞧着、抱着,手里软乎乎的小娃儿撩开眼皮瞧了他一眼,这一眼瞧得他一颗坚硬的心都融化了,到了她两岁,干脆把她养在膝下,可以说这位么姑娘就是在老爷子跟前长大的。
于家第三代男丁排的是“露”字辈,于露白是姑娘家,却是沿用哥儿的排行取的名字,可见老爷子对她很不一般。
于露白也不负众望,年纪小小,便是老国公爷的尾巴,什么门阀显贵、皇宫大院,简直都跟在自己家里没两样,她模样讨喜又可爱,只要是小子都想跟她玩,但是小子不经打,家长看见自家的心肝宝贝让人揍狠了,便理直气壮的找上门来,可见到儿子是被这么个柔软天真的女圭女圭给揍了,拳头还没有自家小子的半个大,一个个都模着鼻子回去了。
十岁过后,于露白在同侪间骑射无人能出其右,十一岁十八般武艺已是样样精通,十二岁跟着老爷子出入军营,十四岁扬名沙场,十五岁及笄后旋即和沈家大郎定了亲,十六岁在死老头内举不避亲的混账行为下——借于老夫人的骂词,和未婚夫沈如墨随同铁铮大将军出兵阿柴虏,几场苦战,最终险胜,但,要不是沈如墨率先深入敌营,制敌机先,砍下敌国首领头颅,两方谁胜谁负还真难说。
最令人难过的是那山戎之行,把沈如墨折在那里了。
身上的伤是小事,心上的伤,要痊愈……就不好说了。
更令人费解的是,听说这孩子事发至今一滴眼泪也没掉,两家向来是通家之好,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小两口,两家人对这段感情是乐观其成的,哪里知道事情会急转直下变成这般模样,只能说世间尽如人意的事情太少了。
二老爷于崇收回远了的思绪,回了儿子一个少安勿躁的表情,但吃不住儿子的眼神,回以白眼后还是硬着头皮对上自己的爹。
“爹,白姐儿这大半年又是病又是痛的,刑部牢里的犯人也有放风的时候,再说陛下赐下来的将军府也空置了那么久,之前白姐儿带病负伤理由正当,这会子都过了大半年,既然她想搬出去,让她出去清静清静,纾解一下心情也好,将军府距离国公府不过半个时辰的车程,白天待在那里,晚膳想回家用,不过几步路的时间……”
因为之前累积下来的功勋,加上剿阿柴虏有功,皇帝赐下一座等级最高的将军府邸和忠义牌匾,褒奖于露白才德兼备,忠贞节义,还拟定封号,定了将军的例,这是极大的荣耀,可说是史无前例,可惜于露白公私两伤,勉力从边关回京,干脆托病不起,圣旨下来的那天是三老爷于纪代女儿接旨了。
来宣旨的公公回宫缴旨时,把于露白的情况说了一遍,皇帝连夜又让人来传旨意,让她好好在家养伤。
如今病愈了却还把将军府放空城,这是目无尊上,骄恣放纵,很难向圣上交代,自圆其说了。
老太爷瞇起了虎目,语带威胁,“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子,再说,这内院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大男人来管?要有大把时间没处使,不如把于家棍法多练个几遍!”
老爹这是威胁他再敢磨蹭,就得吃老拳了。
“儿子想起来还有要事待办,先行告退了。”
没错,他都一把年纪了,老太爷要是一个不爽还是会把他们几个兄弟拿来练拳,谁叫自古老子打小子,天经地义,他和几个兄弟从小被揍到大,还被揍成了习惯……呸呸呸,总之父亲要打儿子,他们又有什么办法?
老爹,你儿子是爷儿们,难道您不是吗?孙女的事儿您怎么就学不会睁只眼,闭只眼?
何况,他老子的心整个就是偏的,说什么白姐儿事关内院,瞧娘亲如老菩萨般稳稳的坐着喝茶,一句话都没搭,整个正气堂都是爹的声音,追根究底,因为娘亲深知只要攸关白姐儿,就没她什么事。
就算娘不吱声,不也还有三房弟妹,那可是白姐儿的亲娘,说啥内院的事,阿爹,您的手会不会伸得太长了?
老爷子见儿子识趣的匆匆离去,话锋一转,语气顿时柔软了好几千倍,宛如哄的是只不懂事的幼犬那般,“妳想出门散心,我不反对,但是搬出去住?也不瞧瞧自己现在是什么德性,京里有头有脸的人妳老子……咳,妳爷爷我都认得,瞧妳这病歪歪的样子,就别出去丢人现眼了!”
哄人吗?国公爷向来不擅此道,好声好气的说话,还比较像骂人。
“那白儿就照爷爷的意思,出门散散心,去去就回。”别人禁不起老国公爷雷打的大嗓门,她于露白可不会。
这会儿的她声音虽然没有寻常女子的娇糯柔软,可爽快利落,字句间不见生硬之感,反而像珠玉撞击敲打,因此更显得独树一格,此时就算在病中多了分虚弱柔细,仍旧不减悦耳。
“这些日子妳也的确是闷坏了,去吧、去吧!骑马出去也好,我听管马的小厮说妳那匹劣马这阵子看不见妳,难驯得要命,妳要不带那畜生出去溜达溜达,要不找沈家……明家小子打场架流流汗也行,再不济,”老国公爷沉吟了下。“杀到兵营替爷爷操练兵士都好!”
他也不是那种古板的老头子,什么女子就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孙女的教养上他绝对比自家的老太婆还开通。
只是该死的,说好不提沈家那小子的,怎么嘴上就是没把门?
众人都看好的一对,一个就这样没了,唉,他这么好的孙女,只能说沈家大郎没福气。
“那孙女退下了。”于露白蹲身朝老太爷和老夫人行了礼,径自出了正气堂。
门外的弄潮一看见自家姑娘出来立刻趋前扶她,另外一个大丫鬟微芒则是安静的跟随在后面。
于露白身边有两个大丫鬟,性格一个外放,通情练达,一个内敛,稳重成熟,从小就跟着她,等于是于露白的左右臂膀。
“我身上已经大好,自己行走不碍事了。”推开弄潮伸过来的手,正气堂外,晨雾已经散尽,来来去去的媳妇、婆子有条不紊的专注自己手上的活儿,见着于露白纷纷对她行礼,等她走开后,才又起身干活儿。
“小姐打算几时出门?”正气堂里一个个都是大嗓门,弄潮就算候在外头,里头的事她还是听了几耳朵。
“等我去向娘请安后,妳简单的收拾两身换洗的衣物即可。”
收拾衣物?不只是出门逛逛散散心,这是要出远门吗?但是她没敢问,小姐是个凡事好商量的主子,可但凡开口,就没有下人多嘴的余地,于是她只敢小心翼翼的问道:“还是男装女装各带两套?”
比起寻常大家闺秀的闺阁紧闭门户的生活,她们家姑娘出门不稀奇,行囊简单也没什么,昔日边关情势紧急时别说换洗的衣物,也曾提着宝剑就去了沙场,幸好现在战事结束了,阿柴虏也遣了特使,送来降书和签署友好关系的条约,至少有好些年那些老是挑衅不安分的番邦都不会再蠢动。
原本老爷夫人也打算等这场战事结束,就要安排姑娘的婚事,哪里知道未来的姑爷……姑娘的命真不好……
这些日子她和微芒奉命轮流守着姑娘养病,乍看,姑娘和以往在家时没什么不同,该吃饭就吃饭,该睡就睡,该喝药的时候,那苦得跟墨汁一样的药汁灌进肚子,眉头也没多皱一下,身上虽有大大小小的伤痕,就连背上裂了那么大一道口子,换药时也没听她吱哼过一声,勇敢得令人心疼,也替她捏把冷汗。
可她就是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一样?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可是人嘛,不就应该伤心了会哭,高兴了会笑,被惹毛会生气,痛了会叫喊……这样才叫正常,更何况还遭遇了姑爷那样的打击,然而这些情绪上的反应她们家姑娘都没有。
不明白的人说姑娘凉薄,可她觉得不是那回事,姑娘这是伤心过了头,人好像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妳先回晴川阁,该怎么收拾,妳自己看着办。”她向来不关心这些,出门在外能简单就尽量简单,也不像寻常女眷出门就十几个箱笼、装不完的东西。
“奴婢这就去。”弄潮福身走了。
“微芒随我去给母亲请安吧。”
主仆两人穿过月瓶门,沿着游廊曲折而行,只见放眼处绿树葱茏,鸟儿啼鸣,满径落红,尤其荼靡盛放,秾艳靡丽,香气沁人脾肺,于露白却视而不见的经过。
说起来国公府不似其他勋贵家的规矩多如牛毛,这和武将出身的国公爷倒没多大干系,虽说武人本就大而化之,可内宅诸事还是捏在芮氏这位侯府嫡女出身的老夫人身上。
那一派正室嫡母的风范很能唬人,驭下弛中有张,张中带弛,该持的礼一项不少,三个儿子相继娶了媳妇后,她也很干脆交出内院的管家事宜,放权给大房王氏,观察一阵子,觉得她是个不偏不倚、行事稳妥的,便把管家钥匙、账本全交了出去。
她也不用媳妇时时在她身边立规矩,就连请安这事一个月初一十五来应个卯就成,她更不像那些迷信的老妇,动不动就把佛珠挂在手里,佛号念个没完,反倒莳花弄草种菜,偶尔招几个老姊妹打打叶子牌,生活惬意得很。
至于孙子辈,她更不操心,于家孩子四岁启蒙,五岁就由各自的爹亲带到前院教养,得空时,欢天喜地的来请安,该打赏就打赏,该模头就模头,她也乐得做个闲凉祖母。
因为她的心宽,造就三个儿媳妇对宅斗一事也兴趣缺缺,为了几件衣裳、几样首饰、几份吃食和姨娘置气,浪费自己的精神体力,在国公府这样一等的人家,犯不着让自己变成笑话。
侍妾、通房又如何?不就是个奴才,妾通买卖,货物耳,真不行,远远卖了就是。
身为结发正妻只要将夫君伺候妥贴,把自己院子这一亩三分地的事儿理好,才是正理。
也因为家风清正,国公府上下一团和睦,比起京城许多大户人家理不清的内宅更让人心羡。
于露白到的时候,三老爷于纪早就去了国子监。
于家三房一共有四个男丁,分别是谨、言、慎、行,老大、老四是嫡子,老二、老三分别是两个姨娘所出。
老大、老三都已成家,另辟了院子住,走的是荫生路子,在衙门、官署谋得一份差使。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极少有人会在科举上头下功夫,难怪祖父不时在言语间流露出只怕一两代之后,国公府便会衰落的忧思。
二哥是周姨娘唯一的孩子,他不像这于府里其他男丁那般天真胡涂,总以为大树下好遮荫,去年府试位列第五,评为廪生,正和吏部尚书的女儿议亲中,至于四哥,一心扑在他开的生意铺子上,专心搂银子,几天不着家是常有的事。
如今猷如院里住的就只有于露白的娘亲邱氏。
她还走在梢间与内室的门边时,邱氏已经接到了丫鬟的通报,脸上一喜,让梳头的丫鬟赶紧把挑好的步摇往发髻上摆放好,于露白便进了内室。
“女儿来给娘亲请安。”于露白双手放在腰际,规规矩矩的给邱氏行了个礼。
“娘正要过去看妳,身子骨还弱着呢,怎么过来了?”邱氏肤色白皙,因为夫妻恩爱,即便生育了几个孩子,眉梢增添的是女子成熟的韵致,而不见衰颜,又因出身高贵,举手投足都是优雅端庄,只是这几个月为了这独生么女差点操碎了心,保养得当的脸上也生出了好几条细纹。
“女儿已经没事了,总要下地走走,活络筋骨,这才好得快。”于露白知道娘亲这些日子无微不至的照顾与担忧。
母女俩手拉手过来坐在床沿上,邱氏打量气色显然好上许多的女儿,见她那瘦得像豆芽菜的身架子和模在手里还是不见肉的小手,心里不由悲从中来。
她的乖女儿原本体态婀娜,强韧美丽,她日日吃斋念佛把孩子给盼回来了,却是个心力交瘁、月兑了形的孩子,她花样般的女儿,这苦命的孩子,怎么就那么遭罪?
她恨不得自己能替她受苦,于是她爆发了,和丈夫大吵了一场,夫君小心赔罪,说尽好话,但是,她不稀罕,不都是他纵容公爹把孩子带出门的?
她决计不会原谅他!
凭良心说,她虽身为孩子的娘,但能见着女儿的时间实在很少,当初女儿生下来的时候还那么小,勉强算是养在她身边也就那襁褓中的两年,再来就是这回的大病重伤,可用这样的法子把孩子留在身边,她宁可不要。
她对公爹把女儿带在身边教养,明着是不敢说什么,但背地对着丈夫,哪能没有苦水,家中几房的男丁都能平平安安的待在府里享福,为什么她娇滴滴的女儿却要在漠北那苦寒的地方和敌人杀个你死我活?
丈夫有日喝醉,模模糊糊的提及公爹这般看重自己的女儿不是没有原因的,公爹虽是一介武将,却也知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国公府看着繁盛,可爵位实权也就到他这里。
他眼看着年纪大了,不知何时会退下来,将来他的家人和子孙若没有出息的人物,势必只能靠袭爵带来的俸禄和田产过活,家中主子年年增加,进项就那么一点,到最后会如何落魄,可想而知。
但是,她的心肝宝贝可是个姑娘家,不说姑娘家是娇客吗?她这闺女却得为了这一家子充当顶梁柱,每天和一群臭男人混在一起,闺誉坏了不说,闺女被养成了女汉子,她这当娘的人哪能快乐高兴得起来?
邱氏想得入神,一下忘记眼泪和叹息,但是于露白看在眼底,知母莫若女,娘亲那忽悲忽喜的神情,她哪能不知道娘亲心里的烦恼。
“妳说什么?要出门?”邱氏悠悠的回过神来,皱起好看的眉头。
“女儿想出门透透气,日日躺在床上实在无聊,外头海阔天空,空气又新鲜,对我的心情大有裨益,这些日子,我闷坏了。”
邱氏见女儿那双美丽的大眼瞅着自己看,又说得头头是道,压根找不出反驳的理由——而且,女儿遭此大难,吓坏了她这个当娘的,对女儿的要求哪有不应的道理,更何况这女儿本来也是个主意大的,拘在家是不得已,可她有些为难。“不然娘陪妳去庄子上住个十天半个月,乡下空气说什么也比京城好,那些鱼啊虾的又新鲜,吃了对身子好。”
女儿要出门,自然得由她带着,可是……
“娘,”于露白把头搁在邱氏肩膀上,双臂搂着她的腰,感受母亲身上熟悉的香气,闭上眼,一字一句的说道:“这府上事多,您每日要帮着伯母理事,哪走得开?何况嫂子有喜了,还需要您照看。”
嫂子萧氏和大哥成亲两年才传出有喜,无论将来生下来的是男是女,都是三房第一个孙子,对爹娘来说是大事。
“那妳得把人手带齐了,到了庄子记得让人送信回来报平安。”女儿和孙子摆在天秤上,邱氏为难得很。
“这些事女儿明白。”
邱氏模了模女儿削瘦的脸颊,她怎么想得到女儿执意要出门,哪里是为了散心,根本是要离家出走。
不是自己想阳奉阴违,娘,原谅女儿任性,庄子她是不去的,她只想一个人静静。
于露白回到自己的院子换了一身骑马装,天水碧的束身衣裳,这服色在天光下看着水光潋滟,扎了个男子的发髻,戴上青色帕头,脚上蹬着小马靴,英气逼人。
这一个瘦柳条般的少年郎啊,两个丫鬟看得目不转睛,她们的姑娘这一打扮,俊美无比,风华内秀,无论她们已经看过多少遍,还是很容易就心荡神驰,面红耳赤。
“好生顾着院子。”
微芒回过神来,“姑娘不让我们姊妹跟着?”
于露白径自从墙上拿下从不离身的宝剑,那剑柄摩挲得发亮,可见是心爱之物,她不知往哪里的掣钮按了下,刷地一下,那剑如灵蛇般自动往她的腰际盘去,既是防身武器,又是腰带。
她接着拿起整理好的包袱往肩上一背,离开内室,步出了院门。
“姑娘,夫人吩咐我们得随侍您左右的。”弄潮比微芒敢说话多了,眼看着主子一点也没有要捎带上她们的意思,这哪成,要让夫人发现,她们可没有好果子吃。
于露白看了她一眼,“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她那一眼比任何言词都有用,两个丫鬟杵在原地,一步也不敢逾越。
主母的吩咐是一回事,但她们可是姑娘屋里服侍的人,姑娘才是她们的正经主子,两相取舍,该听谁的话已经很明白。
她们这位姑娘其实是个要求不多的主子,又甚少在家,对晴川阁的一干下人尤其宽容,几房里服侍主子的姊妹们无不羡慕,都说她们命好,能在么姑娘身边,但这不代表姑娘是个软弱没脾气的,对于坚持决定要做的事,她从来说一不二,雷厉风行。
这回看起来也是如此。
微芒和弄潮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姑娘走掉,她们得把皮绷紧一点了,待会儿到了夫人面前少不了得挨顿骂,但无论如何她们都得受着。
于露白在门上见到了自己的大白马,但拉着缰绳的人不是马厩的小厮,是二房的堂哥于露朗,按排行,她得喊他三哥。
二房的几个堂哥中,就数她和于露朗最亲近,虽然年纪上相差颇大,他却喜欢带着她玩耍,比起那从小不知为什么就是个财迷的自家小哥,感觉上她还比较像三哥的妹子。
当然这话要让于露行听见,不跟她置气翻脸才怪!
她这堂哥什么都好,就是身子骨差了点,瞧他这会儿与平常无异,还是一副淡淡的模样,身穿银色儒衫,宽襕边暗绣竹纹,瞧着温润无锋,翩翩公子哥一个,可满身光华气度却掩饰不住。
“就知道妳要单枪匹马出门。”
像他们这样的门第,哪个闺阁千金出门不讲究排场和气派,他这隔房的妹子就是与众不同,只身单骑,哪里都能去,这样的女中豪杰,将来不知哪家的公子有福气能把她娶回去?
“谢谢朗哥哥替白儿在祖父面前说了好话。”方才在正气堂这位三哥虽然半句话都没有说,但要不是二伯父和堂哥替她撑腰,想必顽固的祖父是不可能这么容易松口放她出门的。
向来,她想做什么,三哥总会无条件支持她,这才是最令人感动的。
“说好了,可不许在外头游荡太久,我一个人可顶不住爷爷和三叔父的压力。”
于露白露出这些日子以来久违了的真心微笑。“妹妹会尽量。”
“这三哥的一点意思,出门在外,什么都能将就,就是别苦了自己。”他递过来一个鼓鼓的荷包。
于露白看了那荷包一眼,“你知道我不缺银子的。”
“我知道这钱妳没放在眼底,可总归是我一份心意,妳也知道三哥不若妳小哥那个小气财神手头阔绰,拿得出手的只有这些,妳就收下吧。”
于露朗不是谦虚,而是国公府一切用度都有定例,虽说吃穿不愁,但额外的支出,要是没有旁的财路,手边真的没有多少闲钱。
但于露白不同,叔父婶娘对她的宠爱不说,她是本朝拥有最高封号的大将军,每年俸禄三万石米,四万银两及各种赏赐,除却祖父,国公府里没有人比她有钱。
于露白欲言又止,他伸出温润修长的手掌将荷包和缰绳一并放到她手中。“得,什么都别说,妳拿着就是了。”
“多谢三哥。”于露白见他心意已决,也不扭捏,爽朗的道谢收下,将荷包收进自己的行囊里,飞身上马。
“白姐儿,别怪三哥啰唆,在家万事有人照顾不是很好,为什么非得离家远远的呢?”于露朗迟疑了半晌,还是把心里的疑问,也是于府许多人的疑问问了出来。
灿灿的日阳框着于露白的背,她看着远方,寡淡隽秀的嗓音顺着风势灌进于露朗的耳朵。“家里很温暖,家人待我都好得不能再好了,但是我想冷静冷静,像擦肩而过的人们那样,不认识的活下去。”
她的十五岁好像只是不久以前的事,如今一生一死,角易悲伤……她有关心她的亲人,有爱她如珠的父母兄长,有殷殷教诲的祖父母,在这处处是亲人关怀、温暖如春的地方,她一直想了很久,想不到办法随着那冤家去死。
她得笑着、活着,甚至连病也不能生。
原来有些事是真实残酷的,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那些约好同行的人忽然不告而别,诺言只是笔画,禁不起试炼,就像一场梦拂过衣襟——
“无论妳去到哪儿,别忘了要修书回来报平安。”于露朗不知如何安慰这样猝然流露羸弱的小堂妹,她的病、她的痛、她的伤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但府里的人谁都装作视而不见的不去揭那伤疤,希望那痛会随着时间过去渐渐痊愈。
“妹妹晓得了。”她一夹马月复,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