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另一种面貌 第七章
那个有着纯真双眼,俯视她的大男孩,在距今遥远的某一天确实曾说过那样一句话,起初她还不觉得怎么样,渐渐地却觉得眼睛有点湿润,赶紧把相机举了起来,自方蕴洲身边走开,佯装四处寻找可以摄入镜头的人物和景色。
蓦地,她放下了相机,一丝诧异从她的瞳仁里闪过。
如果不是那个人的体貌太过于特殊,很难错认,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差点成为她相亲对象的男人、那个在“猫与钢琴”咖啡店里单手弹钢琴的男人、那个必须依赖手杖才能走路的男人,竟然会在这样的场合出现!
许是因为知道今天要走长路,所以他换了一支带有四脚支撑的手杖,可即便如此,他也走得很吃力。想想也是,就是四肢健全的人,走完二十五公里也濒临毅力与体力双双透支的情况,更何况是一个半边身体都不方便的残疾人。
朝露不知不觉就向他来的方向走近了好几步,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她举起相机,朝着他按了一下快门,之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迟迟没有放下相机,而是透过镜头继续打量他—
他的左腿几乎完全抬不起来,脚尖无力地在地上划着圈,被腰部的力量拖着向前蹭;左手也不像普通人走路那样会有一些规律的摆动,而是姿势别扭地贴着胯部,几乎不动;右腿虽然是健康的,但大概是负着全身重量走了太久,因此迈步的姿势颇为沉重。
朝露调整了相机的焦距,镜头里,那只紧紧握杖的手被放大,隐约看得到暴起的青筋,每往前一步,整条手臂都在细微地打颤。
说实话,朝露很担心他会不会随时摔倒。
显然,有此忧虑的不只她一个,有工作人员出于好意,走上前询问他需不需要搭乘大巴返回。
他停下来,带着些微的喘息笑道:“我还可以,暂时不需要。”说着,稍稍挺直了脊背,又继续向前挪步。
他的回答并无那种刻意表现的毅然决然味道,却让朝露相信,即便是拖着这样的腿,他也会坚持走完全程。
她放下相机,怔怔地望着他,这个人明明走起路来是那么辛苦,可是,因为那股平静自得的气质,竟然不显狼狈。
“褚老师,快来这边坐。”
“褚老师,过来休息一下,你好厉害呀!”
两个年轻的女孩子迎上来,对着那个拄着拐杖的男人招呼。
朝露这才发现,F大的补给点居然与曼森的相邻,那两个女孩子应该是该校的学生。
她转身回到了自己公司的位子坐好,眼睛却不时地瞄过去,连一旁的方蕴洲都发觉她的异动,“那个人居然走了二十五公里,难怪妳会好奇。”
朝露没有否认,反而出神地接着他的话,说道:“也不光为了这个,我更好奇的是,对他来说,走那么长距离应该是件很累的事,但看他的样子,好像更多的是享受。”
“所以妳看,我说过,快乐并不是件很难的事,跟他比起来,妳是不是应该有更多快乐的理由?”
朝露总觉得方蕴洲的话有什么地方让她听着不太顺耳,又说不出毛病,最终她还是啥也没说。
男子坐了下来,把拐杖挨着折迭桌放好,右手做着舒展手指的动作。
朝露心想,依靠单手撑了那么久的手杖,再不放松一下,只怕手就要痉挛了。
一个梳着高马尾的女生把一瓶矿泉水递向男子,传到半空又收了回来,脸色颇有些尴尬地将瓶盖拧开,才把水再次递出去。
“谢谢。”
他道了谢,接过水一连喝了几大口之后,他把瓶子置于两腿之间平放在椅子上,用大腿夹住,右手使劲儿拧好瓶盖,接着又从桌上拿了一瓶未开封的牛女乃,用同样的办法打开了瓶盖。
“老师,你真有办法!”两个女生看得目瞪口呆。
目瞪口呆的岂止她们俩,朝露也被震住了。
“这就应了那句老话,办法总比困难多,呵。”他笑得很轻松,一点也没有故作逞强的味道。
略微扶了一下桌子,他探身从桌角的一迭纸杯里抽了两个,将牛女乃注满,“妳们做后勤也很辛苦,喝一点补充一能。对了……”他的视线突然往旁边一扫,吓得原本看着他的朝露立即心虚地低下头。“牛女乃常温不好保存,你们要不要也来一点?”
他……是在问谁?朝露愣了愣。
“嘿,邻居!”
那是个称得上俏皮的声音,语气随兴又洒月兑,却带着成熟男人的磁性,没有人会怀疑这个声音的主人适合做教育人的工作。
邻居?难道那个人最后的一句问话对象是她和方蕴洲?
“谢谢,我……”她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窝有些凹,眼神深邃、坦荡澄澈,毫无疏离冷峻之感,见状,她忽然把原本要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男子很快又倒了两杯牛女乃,略侧过身,向朝露和方蕴洲扬了扬嘴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下午“听风竞走”活动结束后,朝露忙着收拾现场,等被公司的车送到家时已经十点多了,母亲贺蕊兰似乎睡了。
朝露近些年来很少看电视,这会儿因为洗完澡反而添了些精神,一时不想睡,加上头发没有完全干,便打开了电视机,对于播什么节目她完全不在意,只是随便看看打发时间。她把音量调到最低,手里握着遥控器,眼睛盯着屏幕,心神却不知飞到了哪里。
过了不知多久,困意渐渐来袭,她打了个哈欠,准备上个厕所就关电视睡觉,出来时却听见母亲的房里似乎有被刻意压抑的申吟。她心里一急,顾不得敲门就开门进去。
“妈!”打开房里的灯,只见贺蕊兰弓着身子缩在被子里,表情很痛苦,朝露趴到床前,伸出手模模她的额头,“妳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贺蕊兰伸出一只手握住她,并试图坐起来,朝露一只手扶着她,一只手替她调整好枕头。
贺蕊兰坐好后,勉强笑了笑,“今天换浴室灯泡的时候闪了一下腰,没什么大不了的。妳要是不困,就拿红花油给我揉揉。”说着,指了指对面的五斗柜。
朝露找来红花油,小心地撕开母亲之前自己贴的膏药片,替她揉搓起来,“妈,如果到早上还不舒服,我陪妳去看医生。老实说,我不知道自己的手法对不对,也不知道妳伤得多严重,我……”
“我的伤不严重,倒是明天有件事让我担心。”
“什么事?”
“明天我还要去人家家里干活呢,我这样子……恐怕是干不了了。”
“那就请假一天吧。”朝露没想太多,“我早就说了,既然我开始工作,妳也不必再那么辛苦,我们省吃俭用,也不缺妳一份薪水,妳干脆辞职吧。”
“妳还没出嫁,我想替妳存些嫁妆。”见朝露想要反驳,贺蕊兰又道:“好了,辞不辞这个以后再说,只是明天我非去不可。”
朝露的心里一动,“是……妳上次跟我说的那个人?”
贺蕊兰点头,“就是他。他一个人住虽也习惯,到底有些活儿是做不了的,吃喝方面恐怕只能胡乱打发。要是平时,让他回家一趟,和老爷子互相照应一天就行,只是我看他明天未必有力气回家……哦对了,他今天也去参加了妳说的那个什么竞走,这才改了礼拜天去他那里,要不然,我原本都是礼拜六去的。
“他呀,要是知道分寸,早些退出还好,否则这一天走下来,我真担心他明天还能不能下地!真搞不懂他干么和自己过不去,逞强也不是这么个逞强法,想必他自己也知道此举不妥,才会瞒着老爷子,只偷偷让我改时间去他那里。”似乎是觉得话题扯远了,贺蕊兰顿了顿,又把话题拉了回来,“妳说,这样我能放心明天放他一个人在家吗?”
朝露拉开五斗柜的抽屉,把红花油放回去,背对着母亲低头道:“若实在不行,妳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另外找人照顾一天,他总有朋友什么的,说不定……还有女朋友呢。”
她想起那天在“猫与钢琴”里见到的鬈发女郎,看他们那亲密的样子,说是恋人也极有可能。
“他要是有女朋友,我还会想介绍给妳?”
“也许那时没有,现在有了,也说不定早就有了,只是妳不知道。他的条件其实也不差,找个女朋友也没那么难,是不是?”朝露坐回床沿。
“哎,这孩子就吃亏在他那身体上,如果不是残疾……”
朝露想起很多个画面,从“猫与钢琴”到今天的竞走现场,每一个都是那个人左腿无力地划着半圈的样子,是那样刺目、刺心。
她不禁月兑口问道:“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
“说起来造孽!原本好端端一个健全孩子,一帆风顺地活到了二十多岁,没想到一场车祸让他昏迷了好几年,大家都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醒了,幸好老天开眼,没有让他一直睡下去。只是在他不省人事的那几年,他妈走了,女朋友也跟人跑了,醒过来时又发现身体成了这个样子,光想想就够伤心了,好在这孩子充满毅力、心胸宽大。不说别的,单说两件事,一是拖着这样的身子一个人去德国留学,边复健边念到了博士毕业;二是他到现在还和当年的女朋友,连同她的丈夫跟好朋友似的,这份勇气、这份气度,几个人能有?”
朝露心中暗叹,原来这人有过如此经历……见母亲大有继续夸奖的态势,便笑着打断,“好了妈,别的先不说了,明天妳在家休息一天,我替妳去。”
贺蕊兰一惊,“妳?!妳怎么能……”话说了半句,眼神倏然一转,连带语调都变得柔软下来,“嗯,也只好这样了。”
朝露走到门口,忽然想起来,她连对方叫什么都不知道呢!去了那里总得有个称呼,明天现问总是不太礼貌。
“妈,那个人我该怎么称呼他?”
“小褚啊。”贺蕊兰声音里有些困意,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哦哦,我平时叫他小褚叫习惯了,全名叫褚云衡。”
朝露本想问是哪几个字,话到嘴边却咽下了。她不想让母亲觉得她很在乎这个人,惹来无谓的揣测。再者,明天去了那里横竖称呼一声“褚先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