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的小心机 第三章 毒妇狗咬狗
翌日一早,寒莲雷打不动的带着云雀去丹凤院煎药,真心诚意地向花荣月道谢,药煎好时,毛氏挺着四个月大的肚子来探病,花荣月一想到又要多个弟弟或妹妹就没好气,寒莲乖觉地没有先尝药,直接服侍她喝完。
花荣月十分欣慰,这位继母并非善人,若寒莲先替她尝药,毛氏肯定会在贵妇圈子里替她宣传,说她人还没嫁进王府就开始提防小妾,整治小妾。
她决定每个月赏赐寒莲一荷包金豆子。
过两日,她已完全康复,看寒莲宝爱地捧着她送的《十方游记》的珍本,笑得像个孩子,单纯又灿烂,她也忍不住心情大好。
屋里的气氛一团祥和,小厨房的人送上一坛子刚煨好的药膳乳鸽汤,最是滋阴补气,寒莲乖巧的上前要帮花荣月盛一碗,刚拿起汤杓就听见有人道——
“这是什么香味啊,真勾人食欲。”
毛氏带着毛景兰来探病了。
不管喜欢不喜欢,该有的礼数不能少,花荣月、寒莲和一屋丫鬟上前见礼。
婚礼已近,毛景兰本不该来,但她仗着姑姑疼爱,又有探病的堂皇借口,反正花荣信去右军都督府当差去了,不怕会碰到。
花荣月请她们坐下,心里月复诽,汝阳侯府真是没规矩、没教养,怪不得一年比一年没落,死皮赖脸地就是想攀上哥哥!
既然有客,寒莲盛了三碗药膳乳鸽汤,奉于毛氏、毛景兰、花荣月,自己就没有了,但她毫不在意的在一旁的绣墩上坐着,翻看《十方游记》。
毛氏过了孕吐期,正是嘴馋的时候,吃得欢快。
毛景兰也不想将一碗补汤让给立志作妾的寒莲,优雅地吃个碗底朝天,用绢帕拭拭嘴角,笑道:“荣月这儿的可都是好东西,连吃的都特别养人,难怪莲儿宁愿作妾也要巴着你不放。唉,我娘说,稍微有点儿骨气的女子都是宁为小户妻,不为大家妾,就是有人自甘下贱!”
花荣月脸色不好看起来。
寒莲闻言抬头,目光恭顺,温柔娇怯,“这世上,没有比表姊更真心疼我的人,我只要能跟表姊在一起就好了。我相信表姊不会害我,所以宁作英雄妾,不作庸人妻,只要有表姊在,我什么都不怕。”
花荣月脸色大好。
“英雄?”毛景兰噗嗤一笑,凉凉道:“英雄不是已英年早逝,寇准寇世子也算英雄?得了,你就傻吧,不过别忘了,王府的规矩大,见了世子妃要自称奴、奴婢、婢妾,千万别犯错啊!”
寒莲温顺如绵羊,低声道:“我没有关系,只要表姊高兴就好。”
当别人都是傻子啊,毛景兰,就因为你怕花荣信对寒莲余情末了,想在进门前将寒莲嫁出去,才会唆使毛氏替寒莲择婿,却又不安好心眼,千挑万选了一位歪瓜劣枣,想看寒莲过着辛苦又卑微的一生!
高高在上的操弄别人的命运,很得意吗?因为算准了寒莲没有反击的力量,只能乖乖受着,所以有恃无恐的为所欲为,很有趣吗?你可知道你方才喝的那碗汤里加了什么吗?
寒莲雪白的小脸柔软微笑,柔弱得教人心疼。
花荣月喜欢寒莲的温顺,却见不得两位毛氏把她当小白兔捉弄,别过头,“莲儿,你回去歇了吧!”没发觉自己已是一副当家主母的口吻。
寒莲像是完全没感觉,笑涡轻漾,“是,表姊。”身子轻盈地给在座三位女子福了福身,领着云雀告退。
丹凤院有自己的小园子,繁花馥郁,华美富丽,寒莲沿着青石板道漫步行走,水眸眨动着,颊边的小梨涡忽闪,一脸愉悦地呼吸着芬芳。
沿路遇见的丫鬟、媳妇子,都觉得表小姐虽不如大小姐那般美得惊人,但胜在温柔和气,看人的眼神软绵绵的,只有单纯的善意。
宁国公府不缺捧高踩低的奴仆,但也有一部分仆妇对大小姐是尊敬里含有五分畏惧,怕误触逆鳞而被卖掉,对表小姐倒是单纯的喜欢服侍她。
寒莲全没放在心上,回眸再看一眼富丽堂皇的丹凤院,眨眨水眸,眼瞳迅速闪过两道幽光,没人瞧得清道得明。
云雀轻轻“啊”了一声,她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寒莲仿佛与她心意相通,回了朵笑花,“云雀别担心,这儿是丹凤院呢,出了什么事,自有表姊担待,与我们何干?”
云雀微微点头。
“表姊可是宁国公府的大小姐,荣华富贵的好日子还长着呢!我们大树底下好乘凉,不急,凡事都要慢慢来。”寒莲微笑着走出后花园,淡定、静谧、从容。
重生一世,她有什么好着急的?花大小姐主动将两人的命运绑在一起了,再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世人都畏惧死亡。
其实死亡有什么可怕的?不过停止呼吸而已。
痛苦地活在人间炼狱里,才是永劫!
撤走了汤碗,换上香茗,钧窑玫瑰紫釉的盖碗是毛景兰没见过的珍品。
毛氏一手端起茶碗,一手抚着自己的月复中宝,微笑着道:“大夫说有了身孕的女子,少饮茶汤。”
毛景兰一挑秀眉,“荣月,这就是你不对了,姑姑月复中的孩子可是你的亲弟弟,你屋里的丫鬟竟敢如此怠慢,还不换一碗红枣茶来。”
花荣月暗地里咬牙,这还没进门呢,就立起长嫂的架子了。不宜饮茶?呸!安庆王府送来的聘礼中有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信阳毛尖,毛氏可是借着国公爷的名义取走一大半,说是分送亲友,焉知不是进了汝阳侯府。
毛氏道:“算了,小事一桩,我们不喝茶,来聊聊……”边说边将茶碗放回手边的几案上,一个不留神,“锵啷”一声跌落地上,碎成数片。
屋里服侍的,包括周嬷嬷都变了颜色,心疼不已,那可是上百两银子呢!好好的一套茶具就这么缺了一个。
毛景兰“哎哟”一声,“姑姑您没事吧?有没有伤了哪里?”
“没事,没事,一时手滑。”毛氏一脸歉意的看着花荣月,“一个茶碗而已,你不会放在心上吧?”谁让你爱炫耀!死鬼元配生的女儿凭什么事事压我一头,屋里用的东西都比我好,早看你不顺眼很久了。
花荣月气笑了。当别人眼睛都瞎了,没瞧见她是故意的?想到自己在出嫁之前,都要看这两个女人趾高气扬的,不由一阵气闷。
不过仗着肚子里有一块肉,行事便肆无忌惮,汝阳侯府出来的就是不入流!
一套价值不菲的茶具少了一个盖碗,不齐全的东西花大小姐自然不会再用了,但也不想便宜其他人,吩咐凝珠,“让人将茶碗洗干净了,送去暖香院,表妹一个人喝茶,用着无碍。”
凝珠屈膝应是,没多久剩下的钧窑玫瑰紫釉茶具便送到寒莲手上。
毛景兰皮笑肉不笑道:“荣月待莲儿就是不一样,有什么好东西总是先想到她。不过常言道,会咬人的狗是不叫的,小心哪天被反咬一口。”
花荣月呵呵一笑,“会咬人的狗是不叫的?是呵,这几年见识了毛大小姐的手腕,我算是明白了。明面上大言不惭地说是来陪伴姑姑,和我们姊妹俩玩耍,暗地里却勾引我哥,教我哥色迷心窍的非卿不娶,我真有被反咬一口的痛感呢!”
想挑拨离间,就凭你毛景兰?寒莲从小到大都是最无害的小白兔,美貌不如你,家世不如你,都这样了,你们毛氏女一样容不下,心思歹毒的要毁了她的一生,像胡乱咬人的疯狗!
花荣月心中月复诽,却完全忘了自己也不曾为表妹仗义直言过。
毛景兰勃然大怒,毛氏的脸色也跟着阴沉。打人不打脸,女子出嫁前,娘家都会多有包容,同样的,嫁了人的女子也会明白有可靠的娘家当后盾,在婆家的日子会更踏实,没人会傻得与娘家父母兄嫂扯破脸、硬碰硬。
花荣月所倚仗的不过是未来的夫家比娘家更显贵,只有娘家人求她帮衬,而她不会来求娘家人,活生生是另一个安庆王妃的嘴脸!
毛氏没好气的站起身,阴阳怪气地道:“我倒要看看你能神气几年!”
花荣月笑靥如花,“母亲这话好没道理,女儿在夫家能神气地把好日子过到老,不也是娘家的颜面吗?”
毛氏眯眼,不想再跟她耍嘴皮子。
毛景兰上前扶着毛氏,见花荣月一副恭送继母的假惺惺姿态,心中恼火,唇边不经意露出讽笑,“呵,若论手腕高明,谁也及不上荣月你啊,哥哥死了还有弟弟可嫁,这钉在世子妃的位置上就是不肯挪动呢,佩服佩服。”
毛氏噗嗤一笑,心情大好,由毛景兰扶着朝外走。
花荣月被突如其来的讥讽气炸了,羞怒万分,这原是她心底最在意的死结,不过一直用寇淮尚未正式下聘来宽慰自己,但无论如何都不允许有人说出口,谁敢犯了她的禁忌都绝不轻饶!
几乎不经大脑思考,花荣月便出手了。她练过骑射和鞭子,若非生母坚决反对她习武,怕她练粗了手脚,她相信自己不比文武双全的寇淮差。
她一挥手便将一只杯子打向毛景兰的膝后穴道,毛景兰吃痛就要跌个狗吃屎——这是花荣月想看到的,但没算到的是毛景兰正扶着毛氏,毛景兰这一跌跤也将毛氏拽了下来,毛氏冷不防地重重摔倒在地,当场叫痛起来。
毛景兰痛死了也吓傻了,“姑姑!姑姑!您怎么样了?”
这下子闯祸了。
周嬷嬷冒出了一头冷汗,暗暗叫苦,当机立断将过错全推到毛景兰头上,高声叫道:“哎哟,这可怎么得了,毛大小姐您怎么连走路也不走好,自己走路跌跤还害了夫人!快快快,你们这些贱婢怔着干什么,快将夫人扶起来,抬回正院正房,快,教高总管去请大夫……”
有人出来主持大局,丹凤院的丫鬟嬷嬷全动了起来。
宁国公府因继夫人动了胎气而闹哄哄的。
到了半夜,毛氏终究保不住月复中胎儿,小产了。
宁国公既气愤又伤心,子嗣多代表家族兴旺,如果毛景兰只是一名奴婢,早被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他从此对毛景兰印象不佳。哪家有规矩的千金订了亲还往夫家跑的?不害臊!
而闯了祸的毛景兰,在最初的惊慌过后,在被送回家的马车上,冷静下来便发觉不对劲,自己并非无缘无故跌跤,而是有人打了她的后膝……
毛景兰回家立刻告诉自己的母亲,汝阳侯世子夫人带了大包小包的补品去探望刚落胎的毛氏,见毛氏一脸阴冷,心想坏了,女儿还没嫁进门就先开罪婆婆,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她连忙为毛景兰开月兑,好言好语解释了许久。
毛氏半信半疑,但若要她选择,她比较相信毛景兰对她没有恶意,一直以来都很巴结她,怎会还没进门就得罪了她?这坏了子嗣,可是连公公都得罪了。
不管是真是假,发生意外的地点在丹凤院,能倒打花荣月一耙,毛氏自然乐意,转眼就告诉了宁国公这事。
宁国公把女儿招来正院询问。
花荣月气得满脸通红,委屈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女儿就知道……那对姑侄女一定会把脏水往女儿身上泼!女儿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养病看书,可不是我把未进门的大嫂请来的,是她自己坐马车来咱们家的。说我打了她的后膝,害她跌绞?要推卸罪责也该找个更高明的理
由,爹爹明察,若真是我打了她,母亲和她站在一块儿,能没看见吗?”
花荣月说着,用帕子捂住脸哭了起来。这帕子的一角洒了生姜汁,她哭得淅沥哗啦。
难得看女儿这样伤心难过,宁国公立刻心软了,毛氏已是第二胎,女儿没道理坏了他的子嗣,分明是毛景兰的推托之词,想嫁祸给他女儿,真是蛇蝎心肠啊!长子真要被美色误一生了,现在退亲还来得及吗?
宁国公下令封口,对外只说是意外落胎。
毛氏不服,还想再说,却被宁国公打断。
宁国公的目中射出一道冷光,“你侄女再委屈再冤枉,有一点没错,她不该在这时候到咱们府中!汝阳侯府就这样教养闺女的?若是你能原谅自己的侄女,我也不再怪罪她不小心害你滑胎,但是,若再有风言风语流出,这样的儿媳妇就别想进宁国公府的大门了!”
毛氏骇然,立刻噤声。
这时候退亲,毛景兰还有脸苟活吗?而且汝阳侯府会成为京城一大笑柄,毛氏也会跟着没脸。
怕宁国公从此厌弃毛景兰,毛氏只能低下头,选择隐忍。
消息传到暖香院时,寒莲正捧着玫瑰紫釉的名贵茶碗喝着铁观音。她没有千金小姐的高贵自尊心,用着别人不要用的茶碗也很自在。
好东西就是好东西,摔碎了一个两个,剩下的依然是好东西。
秋水滔滔不绝的说着毛景兰如何害毛氏跌倒滑胎,却又反咬花荣月一口,想陷害花荣月,结果当然是被宁国公打脸了。
秋水原是丹凤院的三等丫鬟,派至寒莲身边便升成大丫鬟,自觉身分提高了不少,又与丹凤院的粗使丫鬟、媳妇子皆熟悉,能探得不少内幕消息,自然要卖给新主子,以期能得到重用和打赏。
寒莲啜饮一口香茗,待秋水终于停住嘴,她笑容比白莲花还要清纯,“表姊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毛大小姐的诬陷着实可笑!”
秋水很高兴小姐没忘记自己是大小姐的人,日后进了王府才能有福同享。
寒莲起身,“表姊受了这样的冤屈,我该去安慰她别在意小人的诬陷。”
秋水服侍左右,到了丹凤院,寒莲便不拘管她,任由她去找旧日同伴聊天。
寒莲温言软语地宽慰着花荣月,其实她心里比谁都相信毛景兰比窦娥冤,毛景兰不是胡乱攀咬花荣月,花荣月没那么无辜。
寒莲可没忘记,花荣月一怒之下伤人性命也不在乎。
果然,她没在花荣月脸上看见一丝心虚或歉疚,继母的孩子没有了,她不知有多高兴一母同胎的大哥地位更稳固了,不怕继母生多了儿子起贼心。
然而她对毛景兰也丝毫不同情,不过是狗咬狗一嘴毛,都是狠心的人。
夜里躺在床上,云雀轻手轻脚地帮她掖被子。
寒莲喃喃道:“人算不如天算呢,闹了这一出,可见老天爷也看她们不顺眼了。”
本来,她在药膳乳鸽汤里加了“春意楼”的秘药断子散,女子服用后几乎不会受孕,即使祖上烧高香意外有了,不到三个月便会小产。若是有身孕的妇女吃了,快则半日,迟则一天便会月复痛如绞,终至滑胎。
寒莲想,即使毛氏小产后怀疑乳鸽汤有问题,也找不到证据,更无法牵扯至她身上。如今可好了,跌了那一跤,毛氏要恨只能恨自己的侄女,加上怀疑花荣月使坏,压根不会想到她身上,她们就会这样互相猜忌,继续勾心斗角下去。
这是天意吗?
寒莲在昏暗中对云雀轻声道:“她们逼得寒莲自缢寻短,还没有一丝悔意,凭什么如此轻贱人命?就凭她们是高高在上的名门贵女吗?这女人啊,不论身分多尊贵,若不能为夫家绵延子嗣,就形同废物。”
云雀轻轻拍拍被子,示意她睡了吧!
云雀从不多想,一味地愚忠,只要小姐好好活着就好,即使她们去慈云庵住两日时,小姐拿了一张鬼画符般的图文字纸,让她去东大街一条胡同小巷里的不起眼药草店,将纸和银子递给店主,拿了一包东西回来,她也没与此事有任何联想。
云雀自然作梦也想不到那家不起眼的药草店是专做青楼妓院的生意,秘制许多见不得人的药粉、香膏、迷情香……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那家店做不出来的,听说许多秘药的方子还是宫里流出来的。
店主很小心,不随便接生意,与各家青楼妓院接触都是凭一张图,画上只有他们看得懂的图文暗号,认图不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寒莲前世在“春意楼”苦熬二十几年,直至青春不再,成了老鸨的左右手,她识字,能诗会唱又能画,除了教导新买来的雏儿,每个月都会去药草店一趟,图文暗号她画得熟练至极。
妓院里的女人生死斗,月月都有新戏码上演,红牌名妓年年轮流做,仗着恩客多便恃宠生骄者多不胜数,殊不知老鸨能将“春意楼”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手段能少得了?背后能没有靠山?一帖绝子汤,一茶匙断子散,就能让不听话的名妓卖命到容颜老去,再没有被赎身的可能。
寒莲在暗夜里嗤笑。在妓院熬上几十年,她的心早已像万年寒冰般又冷又硬,否则绝对熬不过来。
是谁害她变得如此?
从前她父母尚在时,即使身居陋巷破屋子也常常欢笑,一颗肉包子便是人间美味。
她如今拥有的金银首饰无数,却依然觉得心凉绝望,如果能换回那样的日子,即使一天也好,她会毫不犹豫地全数舍去,只求能跟爹爹娘亲再相处一日,然后一起死去。
寒莲泪流满面,哭湿了枕巾。
翌日,她顶着哭红的双眼去给毛氏请安,伺候她用汤药,即使没有多说一句安慰的话,宁国公看在眼里,依然不胜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