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宝无双 第一章 心酸重生
再次清醒,前尘往事如潮水般,一波波袭来。
轻声叹息,她看不起自己,枉费是穿越人,枉费两世心机,枉费聪明机灵、精明睿智……到头来,非要经过一番经历,方才恍然大悟,当爱情不在,所有的手段算计全是一场笑话。
那时芳龄三十一,广告界强人穿越时空,来到这个时代,她爱上他、恋上他,威武将军与京城才女,共谱一段绝世佳话。
皇上下旨赐婚,成亲日,万人空巷,她是所有女子心中羡慕的对象,是天生的胜利族。
那时,她真的以为自己可以的,可以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以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找到依归,没想到……所有的“以为”,只是空言虚语。
他是将军,自然要为国出征,他离京攻打蛮夷,结识了智勇双全的蒋孟霜,战时,她屡屡相助,共难同荣,她救他性命,最后他们深深爱上彼此。
凯旋返京日,他把蒋孟霜带回尚书府,她见到那个比自己年轻、漂亮、聪明、温柔的女子,那一刻无双明白,自己输了。
她以为可以用过去的情分留下他,但爱情很狭隘、嫉妒不时搅局,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的争端后,她慢慢明白,两人的感觉已经不在,他与她的爱情已经被责任取代。
他没有放开她,只是大男人心态作祟,而非爱情不衰。
他上奏蒋孟霜的功劳,皇帝为他们作主,赐蒋孟霜为明月公主,以平妻身分嫁与威武将军。
圣旨到,她一头撞上梁柱、血溅当场。
然而,上一世的她没死成,她用近十五年的力气与蒋孟霜缠斗,直到死亡那刻来临,她才晓得在不爱自己的男人身上蹉跎一辈子,是傻气。
这一世重生,再度回到这个时间点,心酸依旧、疼痛依旧、爱他……依旧,可是她不愿意了,不愿意再花十五年时间,把自己变成面目可憎的妒妇,轻咬下唇,她可以的,可以慢慢把爱剔除。
“少女乃女乃醒了!”
丫头语珊一声呼叫,惊动了坐在花厅里的人,杂沓的脚步声响起,不久,床边聚集一群人。
蒋孟霜是第一个到的,她冲到床边,双膝跪地,拉起无双的手,哭道:“我不嫁了,姊姊,我不嫁了,我愿意当丫头,不要身分、不要地位,只求姊姊给我一个机会在爷身边伺候,可不可以?”
让皇帝亲口封的明月公主到尚书府当丫头?这是要把尚书府放在火上烤吗?无双失笑,这叫以退为进,是蒋孟霜惯用的手法。
无双望住那张精致美艳的脸庞,说她聪明,她是真聪明,从来都知道怎么说话会让自己得到夫婿和公婆的欢心。
世人皆同情小白花,于是骄傲而强悍的自己,眼睁睁看着蒋孟霜一天天站稳脚步、取代自己,成为尚书府真正的女主人。
这无往不利的手段,助蒋孟霜得以在尚书府顺利生存,可惜自己那时太恨太怨,只急着发泄怨恨,却没看清楚她捍卫生存权的坚持与努力,于是自己失败得彻底,于是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同时,她看见了岳帆脸上的轻松……
侧过脸,接触到语珊、语珍、语瑄焦虑的目光,无双微哂,她何其幸运,有这样忠心的丫头们,自始至终守护着自己。
“语珊,扶我坐起来。”强忍着额头上的阵阵疼痛,她皱起双眉。
语珊靠近无双,将小姐轻轻扶起,趁机刨蒋孟霜一眼。
她心疼小姐吶,她清楚小姐受了多少委屈,可……能怎么办呢,再委屈还是得吞下,谁让这是皇帝赐婚?
无双坐起身,视线转到丈夫身上,目光胶着间,一声轻喟声起。
怎么办才好,即使委屈了一辈子、怨恨了一辈子,即使明白,他的心早就给了别人,她……依然爱他如昔。
钟岳帆是个智勇双全的好男人,他卓尔不群、英姿焕发,他是天下女子都想要的对象,是不是她过度奢望?奢望这样的男子为她专情?
“岳帆。”她朝他伸手,淡淡一笑,只是笑容里多少的无奈,藏不住、隐不了。
见她不再激动,钟家上下都松口气,这件事……能圆满落幕了吧?
钟岳帆快步走近、握住她的手,无双也朝蒋孟霜伸手,她将两只手交迭在一起,抽回自己的手,强忍心痛,柔声道:“你们成亲吧!”
意外的答案,让蒋孟霜松口气,也让钟岳帆笑容飞扬。
望着他快乐的笑脸,无双轻勾嘴角,他的笑容还是一样灿烂、勾人,她就是因为这样的笑容,才深深地爱上他的吧?
无双自问:怎么办,得花多久时间,才能遗忘这个男人?
真是无奈,无奈他不是她的Rightman。
松开蒋孟霜的手,钟岳帆激动地抱住无双,对她说:“谢谢妳无双,谢谢妳!”
他的感激货真价实,就这么快乐吗?是啊,有幸娶得心心相映的女子,怎能不激动、不欢悦。
心、酸涩,无双推开他,与他眼对眼、面对面,低声道:“岳帆,我成全你们,你可不可以也成全我?”
“好,妳要什么,我都给。”
回答得这样爽快?即使要他的命,也给吗?无双苦笑,她又钻牛角尖了。
“请给我一纸和离书,好吗?”
语出,只见岳帆、蒋孟霜、公公、婆婆、爹娘、小姑、蒋孟晟、蒋孟瑀……在场的每个人全倒抽一口气。
个头小小的蒋孟瑀忍不住冲到她面前,指着她的鼻子怒道:“妳这是以退为进?妳压根不想让我姊姊进门。”
她望着天真烂漫的小丫头,笑了。
前辈子的自己和她置过多少气?但她也不过是心疼姊姊,各人自有立场,她不维护亲人,难道要维护外人?
“不对,我只想退、不想进,我祝福妳的姊夫和姊姊。”
前世,自己这块“绊脚石”,让蒋孟霜和岳帆的爱情备感艰辛。是风雨生信心?还是同仇敌忾?她不确定,确定的是——因为自己,他们更紧密地串在一起,而这辈子的燕无双再不做这等蠢事。
婆婆上前,安抚道:“妳这是何苦?皇帝下旨赐婚,谁都不能抗旨。”
小姑也坐在床边,抱住她,“嫂子,我明白妳心里苦,可咱们女人谁能不面对这种事?”
无双明白的,尽管嘴上说着劝解的话,他们的心底还是埋怨的吧,埋怨她心胸狭隘、见识不广,但无所谓了,不管他们怎么想,都影响不了她的决心。
“娘、小姑,妳们放心,我不会为难钟家,我会默默离开。”
“妳走了,圜儿怎么办?他才五岁,妳忍心让他没有娘?”
“若爹娘允许,请让圜儿跟着我走,日后岳帆还会有儿子。”
前世的她,日夜在嫉妒仇恨中辗转,却忽略儿子的感受,圜儿随着她恨上自己的爹爹,报复似地,刻意放荡不羁、刻意糟蹋家风,以至于父子渐行渐远。
在她病得起不了床时,蒋孟霜在她的耳边说道:“钟宇圜轻薄御史家的姑娘,害得老爷被告到皇帝跟前,老爷一怒之下打断他两条腿,往后……应该是无法为祸家门了。”
一口血激喷而出,那一刻她深深后悔。
最终蒋孟霜的儿子月兑颖而出,成为尚书府的梁柱,圜儿却是终生碌碌、一事无成。这是她的错,重来一次,她会尽力避免。
“圜儿是钟家的骨血,谁也不许带走!”严厉的公公跳出来说话。
果然不行……无双沉下眉心,道:“那么,请爹娘和岳帆善待他,圜儿是个好孩子。”
无双的亲娘再也听不下去,她推开众人,握住女儿的肩膀用力摇晃,她泪流满面,恨不得能够摇醒女儿。
不舍得啊,无双是她疼爱的女儿,她心知肚明,女儿正在强忍多么剧烈的痛苦。当初有多爱,现在就有多恨,若不是恨得太过,怎么忍心连爹娘、儿子都不要,撒手离去?可事已至此,谁能改变?
硬下心肠、扬手,燕夫人一下下捶打着女儿,心却是比谁都痛。
“妳这个狠心的,有这样当娘的吗?跟妳讲过多少次,要认命,德容言功都是假的,身为女子首重认命,能睁一眼、闭一眼蒙混过去,就别较真!妳现在……”
望着娘的哀恸,无双泪流成河,她握住娘瘫软的手贴在自己颊边,转眼,母亲的掌心掬满湿泪。
“娘,对不住,我知道您难受,但如果我继续留在尚书府,只会成天怨恨,为着荡然无存的爱情,把自己折腾成恶毒狰狞的女子,我不愿意!”
试过的,不是武断偏执,她是真的成为连自己都痛恨的不堪女子,重新来过,她不要走相同的路,她但愿活到五、六十岁,依然保有自己的良善纯真。
望着女儿,当娘的心如刀割,她都懂,可这世道宁愿女子面目狰狞,也不允许女人不顾大局。
爹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母亲,怒道:“都是妳给惯坏的。”
娘哭得更凶了,无双无言地望向爹爹,她很清楚,爹有多疼爱自己,说这样的话,心……很痛吧?因为真正惯坏她的,不是娘、而是爹。
轻咬唇,抿去嘴角的酸涩苦咸。无双道:“爹,是您说的呀,我要当天下无双,我的人生只要灿烂辉煌,我只能是丈夫的首要,但眼下……我怎么能允许自己成为别人的将就?爹,请您相信,离开尚书府,我可以过得很好。”
亏她读那么多书,亏她聪明伶俐、无人能及,怎会说出这种傻话?一个被休弃的女人,等于被判死刑!
他摇头,破釜沉舟的威胁起女儿。“别跟我说那些无用的,妳敢和离,不只圜儿,妳连半点嫁妆都不能带走。”
无双苦笑,同样的话……前世的自己,便是因为这些话而留下。
她清楚这个时代对女人有多么不公平,清楚身无分文的自己,无法在这里存活下去,所以她选择留下,于是她活着,心灵却日渐腐朽。
缓缓吐气,再正眼对上父亲时,她平静回答,“无双明白了,我不会带走任何嫁妆。”
都这样说了,她还坚持?燕侍郎没想到女儿竟固执至此,气得冲上前,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
命运,从这里开始改变。
前世,她在那些话中妥协,此生,路从此处分歧,她不确定命运会丢出什么新招让她接,但她再也不要“一样”。
热辣辣地、脸肿了,苍白的左脸印着鲜红指印,泪水淌下,串着一根根指印,串起浓浓的哀愁。
她试着微笑,两道柳眉却紧锁,眼底只写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这瞬间,钟岳帆彷佛看见当年那个倔强的少女,指着他说:“如果你的心太大,除了我还想装下其他,就别来招惹我!”
那年,她的脸庞红润,她的笑容明媚,从小被捧在手掌心的燕无双,从未尝过泪水的滋味,而今……是他的错……
罪恶感扬升,他有着深深的歉意,不该的,不应该对孟霜动情,不该辜负无双的心,可事已至此,他无法扭转局面,只能顺时顺势往下走。
“把话给我吞回去。”燕侍郎既痛心又生气,怒视着无双,他绝不允许女儿自毁前途。
无双摇头说:“爹,是女儿不孝。”
这是坚持到底的意思吗?她就不能妥协一点、退让两分?扬手,又是一巴掌,这一掌打偏她的脸,她咬破了嘴唇。
无双把脸转正,注视着父亲,再说一次,“爹,对不住。”
气!哪来的倔强,她到底晓不晓得成为下堂妻,晚景会有多凄凉?她知不知道身为女人只能依恃男人?
是,岳帆辜负她,可人生除了情爱外,还有太多值得争取的东西,冰雪聪明如她,怎会在这种时候犯浑?
恨意张扬,他忍不住扬手,想再度把女儿打醒。
但蒋孟晟抓住他的手,燕侍郎冷哼一声,这是猫哭耗子?若非他不知羞耻的亲妹妹,无双需要承受这种巨大痛苦?
抽回手,巴掌又要落下,却见无双仰起脸,无惧迎上。她这样,当爹的……心在淌血……
钟尚书眼见状况不对,急忙劝说,“别这样,无双是个好孩子,她温良贤德、持家有方,只是一时犯拧,脑子转不过来,让岳帆好好劝她,会想通的。”
可不是吗?夫妻间的事只能留给他们小夫妻去解决,旁边的人说什么都是多余。钟夫人回神,把儿子推到媳妇跟前。
见钟尚书拉着燕侍郎急急离开,钟夫人拍拍无双的肩,低声道:“好孩子,是岳帆对不住妳,我发誓,钟家和岳帆会善待妳一世。”
无双满眼苦涩,之于婚姻,她要的岂止是善待。
“无双不孝,惹娘生气了。”
“好孩子,娘没生气,只是心疼,妳要记住,妳不是我的媳妇,是我的亲闺女啊。”
望着慈爱的婆婆,深叹……那一世,是自己的恶形恶状、手段心机,把婆婆的慈爱给抹灭的吧?
“多谢娘,还望娘好好教养圜儿。”
“怎么还说这个,不许走,妳这辈子只能当我钟家的媳妇!”
钟夫人对燕夫人一点头,也拉起亲家夫人的手往外走,一路走一路低声劝慰。“放心,哪家的夫妻不吵架?还不是床头吵床尾合,没事儿,岳帆会说动无双的。”
无双听见了,但心已定、意已决,任谁也别想说动。
前世过得太辛苦,她不愿重蹈覆辙,即使爱未灭、情未断,她都……
看一眼岳帆,眼底盛满落寞,终究是无缘人,她必须割舍。
“妳到底想要什么?”
一个醇厚的声音传来,无双微怔、抬头。
她的憔悴撞进蒋孟晟眼底。
他是蒋孟晟,蒋孟霜的大哥,岳帆在边关最好的兄弟朋友,在家书里,岳帆提过他千百次,她熟悉得……也将他当成兄弟。
他是个好看的男人,粗眉、深眸,五官像雕刀刻过似地,有点像混血男模,蒋家兄妹都长得很好,尤其是掳获岳帆的蒋孟霜。
此次战事,蒋孟晟颇有建树,皇上封他为三品平阳将军,之后他留任兵部,几度献策、出征,渐渐获得皇帝看重。
无双死的那年,他已受封平阳侯,他是个有能耐的男子,有这样的哥哥,是蒋孟霜最大的依恃。
他问她,到底想要什么?
无双扬起脸,淡淡一笑,她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苦涩,不知道红肿的脸颊和指印,让她看起来多狼狈凄凉。
深吸气,清澈的目光望向他,她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回答。“我想要……退一步、海阔天空。”
视线相交,蒋孟晟在她干净透亮的眼眸中读到,燕无双不是矫情,而是骄傲,是勇于对自己狠心,她只要最好,不将就次要,即便痛彻心扉、也要舍弃。
该说她天真吗?这世代对女人并不宽容,何况是被休弃的妇人。
蒋孟晟语重心长道:“固执只会让妳前途堪虑。”
她很清楚舍弃固执后的自己,变成什么模样,与其如此,她宁愿堪虑。
见她不动如山,蒋孟晟叹息,把妹妹们带出去,留下她和钟岳帆。
门关,两夫妻对坐。
钟岳帆静静看她,还是和当年一样秀丽清妍,那双眼眸还是散发着让人无法拒绝的聪慧。二十岁的她为人母、为人妻,脸庞再无当年的纯稚,却有着令人难敌的温柔。
当年她问他,“想娶我吗?”
如今却问:“给我一张和离书,好吗?”
对于爱情、婚姻,她始终是个勇敢的女子。
“无双。”钟岳帆哑声唤她,天晓得,他有多后悔。
回望岳帆,这是个斯文到不像武人的将军,上苍厚待他,风吹雨淋也不曾摧折他的容颜,难怪啊……难怪有这么多女人想抢。
她笑着转开话题,问:“记不记得成亲才五天,你就要上战场?”
“记得,妳指着皇上的鼻子骂他没良心,哭哭啼啼地送我出门,还被爹训了。”
当时钟岳帆心疼,跃身上马、频频回首,舍不得他的小妻子落泪。
那次战事持续一年,战事结束后回京,他成了父亲,那个爱耍赖撒娇的小妻子月兑胎换骨,蜕变成大家主母。
她温厚祥和、慈蔼可亲,她收拾所有的尖锐与稚气,努力成为好妻子,为他撑起家院。
那一年,她很难熬的,却半句告状的话都没说。
她没说自己年纪太小,生产之际,差点死去;她没抱怨,十四岁的她为了打理偌大的尚书府,心力交瘁。她只是拚命把每件事做好,让他无后顾之忧。
谁敢说,今天的钟岳帆,不是燕无双造就出来的?
无双接话。“后来不是不哭,也不是把心给磨硬了,而是学会把眼泪闷在棉被里,每次你出征,总有十来天,我得肿着双眼、强撑笑脸,晨昏定省。
“我不相信鬼神,却为着佑你平安,跟着娘和祖母烧香拜佛,我曾想,女人的一辈子很难不为男人而活。”
他握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恳切道:“那么,再为我活一次好吗?”
无双像过去那样,在泪水刷下同时,倚进熟悉的胸口,任由他的衣襟吸去伤心。
她哽咽。“对不起,那个为你而活的燕无双,已经在撞梁柱时死了。”
“不要这样,是我对不起妳,是我违背承诺,可是孟霜她……”
她摀住他的嘴,摇摇头,拉出一个丑到爆的笑容。“我明白的,她为你出生入死,她救你一命,你们之间有患难真情,你是该承担她的一辈子。所以……”她退开一些,凝声道:“岳帆,做人不能太贪心,你心里已经住下一个新霜儿,就允许旧双儿撤退,好吗?”
“不要!”钟岳帆一把将她拉回怀里,莫名其妙的害怕着,硬声道:“妳只是忘记自己有多喜欢我,妳只是太生气我处处维护孟霜,可她初来乍到,我必须照顾她,我知道了、是我的错,对不起,以后我会做到一碗水端平,我会公平对待妳们……”
“你不会。”她反驳。
她想推开他,但他不允许。靠在他怀里,深吸他的味道,无双无法不承认,那是多么令人眷恋的气息,可是……如果选择继续爱他,那么她便同时选择放弃了自己。
“谁说的?”钟岳帆不同意。
“我说的,我对你的要求不会是一碗水端平,而是所有的水都要装在我的瓶子里,为达到这个目的,我会变得既可恨又可恶。
“你将发现我成为让你心力交瘁的女子,你会开始怨恨我,希望我消失,你会在我死去那刻松一口气,感激苦难终于结束,你甚至会怀疑,当年为什么会瞎了眼睛,爱上我这种蛇蝎女子。”
“不会的,我永远不会恨妳,我只会更心疼妳,是我忘记妳要的一生一世,对不起……求妳留下好吗?为我、为钟家,也为圜儿。”
依旧说不通吗?不爱了、就收手,这种想法不在古人的思维里吗?
古代男人的字典里,只查得到“占有”没有“放手”,即使不爱,也要强留,美其名叫做责任,实际上不过是贪得无厌,对吗?
“岳帆,记不记得你打完仗回来,我都会帮你敷脸?”
她放软语调、换话题,见她如此,他也放松双臂,给她空间。
无双轻轻抚模他的脸,真是好看,看过千遍万遍也不厌倦。
“我记得,妳要我成为军中最帅的男人,这次妳忘记帮我敷脸。”他抱怨,却也轻轻抚上她的脸。
曾经她是他出生入死时,心中唯一记挂的女人,曾经她是他奋勇杀敌的动力,可现在她不要当他的牵挂了,怎么办?心慌、意乱,他有手足无措的恐慌感。
无双苦笑,不是忘了、而是怨恨了,因为他带回三个兄妹,其中之一,即将成为他的妻子。
“不敷脸,你还是帅气逼人。”捧着他的脸,她喜欢和他这样亲昵。爱上一个男子,谈何容易?放手深爱的男子,更是……艰辛。
他握住她的手,问:“这么好看吗?这么喜欢吗?那一直喜欢下去,好不?”
“爹说,四海升平,十年内不会再起战事,对不?”她没有回答他。
“对。”这是他最大的成就,他替大陈保住国土、驱逐蛮夷,多年辛苦造福千万百姓。
“以后你能在京城安心当官了,对不?”
“对。”
“不会再四处奔波、餐风宿露了,对不?”
“对。”
“那么,不必再敷脸了。”意思是——有她、没有她,不再重要。
无双的意思、他懂,紧握住她的手腕,再次把她逼进自己怀里,钟岳帆重申,口气却硬了。“不管需不需要敷脸,我都不与妳和离,妳休想离开。”
垂眉,她不回应,只是淡淡地笑着,脸颊上的指印依旧鲜红,但是、不痛,更痛的是岳帆搧在她心头上的巴掌。
半晌抬头,她温柔恬然地对他说:“岳帆,承认吧,你已经不爱我……”
跪在行刑太监跟前,无双不惊不惧,这是极大的屈辱,但皇太后的懿旨,无人可以违抗。
班师回朝后,为表彰蒋家兄妹的功劳,钟岳帆领着蒋孟晟和蒋孟霜进宫。
蒋孟霜是个美丽率真的聪明女子,一进宫,便掳获皇太后的欢心,皇帝亲赐明月公主,何尝没有皇太后的意思在里头?
那天赐婚圣旨下达,无双撞梁柱自尽之事,传旨太监往上禀报,这给了皇后可乘之机。
当年皇帝对无双一见倾心,想迎娶无双为后。但燕家爹娘心疼女儿,盼着女儿在选秀中落选,然见过无双的皇帝哪肯?
多方周折,最后是无双坚决的态度令皇帝让步,赐婚钟岳帆。
此事始终是皇后心底的隐痛,她是多么任性骄傲的女子,别人不要的才轮到她?无疑是狠狠地刨了她的骄傲。
更何况当年,她与无双并称京城双姝,从小到大,有意无意地竞争着第一才女的名号,皇后早就把无双当成最可恨的对手。
如今燕无双抗旨消息传出,皇后能不推波助澜?
皇后在皇太后耳边大进谗言,皇太后认定无双有损妇德,赐下十戒尺,打压她的傲慢。
“钟夫人,抱歉了。”孙公公道。
无双跪在地上,额头的纱布还渗着血,脸颊红肿尚未褪尽,她微微喘着,却跪得笔直。
满屋子的人都在看她,公公、婆婆、丈夫、儿子,包括蒋家三兄妹……
“孙公公,请稍待。”她转过身,朝已经吓得脸色惨白的圜儿招手,只见他飞快奔向母亲。无双抱紧儿子,在他额际落下亲吻,柔声问:“娘给你布的题目,做了没?”
“还没。”
“你回屋里,耐心做完好吗?等会儿给娘检查。”
她的儿子多聪明啊,才五岁就会背九九乘法,就有分数概念,如果在二十一世纪,一定可以去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竞赛。
“可是娘……”他担忧地看向孙公公,摇摇头。
“听话好吗?”无双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容,换得他勉强点头。“语珊,陪少爷回房。”
“是。”语珊不愿意离开,却不得不领着小少爷走出大厅,一主一仆,两人忧心忡忡,脚步千斤重似地。
直到两人走远,无双才高举双手迎向孙公公。
孙公公看着狼狈的无双,心底一阵哀叹,当年的京城才女,如今沦落到此等田地,谁说红颜不薄命?
扬起手,刷地!戒尺重重地落入她的掌心。那痛……痛彻心扉,她却没叫喊出声,只是痛得咬破嘴唇,一道鲜血从唇间溢出。
刷!第二下,她的手高高肿起。
钟母站在一旁,别开眼不忍再看。
多好的孩子啊,为什么这么固执?让一步不好吗?事情闹成这般,往后落下恶名,怎么与京城贵妇打交道?钟母暗暗拭泪,有说不尽的心酸。
钟岳帆攥着掌心,恨不得冲过去把戒尺夺下,但父亲的目光阻止他。
第三下、第四下……血冒出来,顺着掌心往洁白如玉的手臂滑下,但无双没有屈服,背依旧挺直,手依旧高举,没有讨饶、没有哭闹,只有静静承受。
是,静静地承受,这年代的女子,除了承受外,没有第二条路。
啪!第五下!
当戒尺扬起时,血珠子跟着飞起,溅在她的脸上,苍白的脸、鲜红的血,她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是悲惨还是狼狈。
第六下,钟岳帆再也看不过去,扑身上前,用背挡下戒尺,刷地一下,痛进骨子里,他这才晓得,孙公公是卯足劲儿往死里打,他想废了无双。
“钟将军,你想抗旨吗?”孙公公寒声问。
“抗旨就抗旨,剩余的四下我来挨,皇上那里自有我去说。”
他气忿难平地抹去无双脸上的血珠子,她的脸变得灰白,汗水密密地布满额头,却还是勉强出声——
“让开。”
她清楚,钟岳帆更清楚,这屋子里,除了蒋孟霜和蒋孟瑀之外,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些戒尺有一大半是为钟家领的。
江皇后痛恨无双是一回事,但为娘家出气,又是另一回事。
江氏一族是武官世家,却出了个了不起的文官,那人正是江皇后的父亲江鸣昌,在朝为官三十年,汲汲营营、步步高升,如今已是大陈国的宰相,在朝堂影响深远。
此次战事,江鸣昌强荐自己的儿子江邺领军,不料战事失利,搞到五万大军几乎全军覆灭,江邺也被蛮夷所掳,若非钟岳帆和蒋孟晟救场,大陈真得要割地赔款、受辱不堪了。此为其一。
其二,江邺的亲信汪泉溪,为求升官,竟不顾战场情势危急,搞窝里反,企图谋害钟岳帆,取而代之。
幸好蒋孟霜机智,临危救出钟岳帆,而蒋孟晟在打退蛮夷后,悄悄领军返回,擒拿汪泉溪,搜出罪证七条。
事情传入京城,皇帝大封钟家、蒋家,却怒斥江家,导致江邺官降三级,江鸣昌罚俸两年,江家当然不在乎那点银子,但这一罚,面子全失。
见钟岳帆不肯松手,孙公公心急,再道:“钟将军真的不让?”
“不让!”钟岳帆固执,圈住无双,用自己的背护着。
无双仰头望他,心软了……瞧,这样的男子教人怎能不眷恋,怎么放得下?可是……
“就这么不孝?这么急着把钟家推到风尖浪口?树大招风,旁人正找不到说词呢,你何必替人把借口送上,不过是一口气,让人出了便是,何苦节外生枝?”
无双喘着粗气,断断续续把话说齐。
她说的每句话都有理,但钟岳帆怎忍心让她独自承受,他不说话,用行动表明不让。
她咬牙,用血肉模糊的双掌推开他,这一推,痛得她撕心裂肺。
钟岳帆心疼,公公婆婆更心疼,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无双心心念念的还是钟家,这让他们如何不羞愧?
两个血手印覆在岳帆胸口,教人看了触目惊心,无双拚上最后一口气,向前跪行两步。她高举双手,身子抖得厉害,几度支撑不住,却还是对孙公公道:“请公公行刑。”
钟尚书知道媳妇那番话是用来提醒自己的,连忙唤几名家仆压制儿子,阻止儿子冲动。
孙公公心知难收场,飞快扬尺,草草打完剩下的四下,再讲几句妇德之类的训诫之词,便转身离去。
无双强撑着,牙关咬得死紧,无法遏制的疼痛在每寸知觉间奔窜游走,她身形僵冷,肩头佝偻,冷汗湿透衣衫,凉凉地贴在身上,是透骨的冷,她极力抗拒着那股彻骨寒冷,极力压制翻腾的胃酸,她试着控制住颤动的身子,然而眼前一切渐渐虚浮旋转起来……
孙公公离开,压制钟岳帆的仆人退下,他急急冲上前抱住无双。
岳帆落入视线中,她松开胸中那股硬气。
噗地,一口鲜血疾喷而出,血花在空中漫开,落下点点鲜红,撑不住了,她瘫倒在他怀里。仰头对上他关切的眼神,像是看透什么似地,她笑开,说道:“我再不欠你了。”
缓缓闭上眼,她任由自己坠入无底深渊。
钟岳帆再也忍不住满心哀恸,哑声道:“是我欠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