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神与花 第七章 相离
心,终究是没狠绝。
那孩子,随他许久,虽非牙牙学语便带在身边,这些年来,确实伴他左右,视他如亲,即便到了非舍不可的地步,他亦不忍弃她于山林间,任她自生自灭。
他曾经如此小心翼翼呵护她,在她逐渐长成朝露容貌之前,便已是如此,反而是她愈发神似于朝露,他才生起了比较心,妄想在她身上寻找朝露身影,然后,失望。
她知道了他的身分,知道她父母兄姊命丧他手,两人已无可能再相伴,过去的美好,仅存云烟,他不愿她心存芥蒂,该恨他,又奢望爱他。
那孩子,会疯的,会一步步逼疯她自己。
他孤独惯了,只身一人,也能活,她不一样,她太害怕寂寞了。
于是,夭厉出现在雷行云面前,那时,雷行云巧遇满山寻他的雷家家仆,被众人欢天喜地簇拥相迎,几名护卫抢着要背受伤的少主下山。
夭厉如风卷来,站在山径上,阻挡去路。
“带她一块走。”落下此句,身形与来时一般匆匆,眨眼间消失,众人正惊诧之际,只有雷行云听明白,赶忙转身又往山上跑。
黑雾围绕的身影,并未立刻散去,始终与浓云相融,驻留原地,直到半个时辰过去,雷行云怀里抱着人,一路下山,那黑雾才缓缓驰远。
雷行云一行人离开野岭,至山下小镇买妥马车及替换衣物,央求布坊老板娘帮翎花更衣擦身后,即刻便启程往雷霆堡,越快越好。
走得越远,她醒来时,就没办法再嚷着要回那座山。
蜷躺马车车厢里的翎花,被裹得暖实,仅露出苍白脸蛋,纵然是昏睡中,眼角泪珠仍止不住滑落,雨打湿的发,滴着水,裹身薄被很快染出大片水渍。
雷行云瞧了不忍,取来巾子,手劲轻柔为她拭干头发。
他折返回去时,已经看不见村落踪迹,猜想翎花也发现了事实,才如此大受打击,当时任雨水淋打的她,满山猛喊师尊,不知在泥里摔了多少回,一身脏兮兮,他还以为她发疯了。
碰碰她冰冷的脸,想以掌心煨暖她些,可她依然微微打着颤,他将她连人带被搂进怀里,渡些体温给她。
听见她无声申吟,含糊不清,但也明白,她还能说什么呢?
除了“师尊”,不会有其余字眼。
“翎花,我带你回雷霆堡,那儿什么都是真的,你一定会喜欢……”他轻声在她耳边说,她呢喃一遍,他便说一遍,似乎要盖掉她意识里牵挂的那人身影。
到了傍晚,她醒过来了。
那时雷行云正要抱她下马车,不让护卫插手,今夜预计在城中客栈歇息。
她一脸茫然,好似大梦初醒,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方,双眸看着他,满是困惑。
“丫头,你睡得可真久,一连睡掉几顿饭,幸好,我给你打包了几块烙饼和肉干,等等回房吃。”他朝她温柔笑。
然后,她完全惊醒,挣开雷行云的手,慌乱跃下马车,车厢外,大雨早已停,月明星稀,城街上不见热闹,人潮三三两两,大多店铺皆歇业休息,更显得翎花声音响亮——
“师尊!”她才跑前一步,雷行云立刻自身后环抱住她。
“翎花!已经离那儿很远了!回不去了,而且,回去也没有用!那座山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村庄!没有师尊!我去找你时瞧过了!只剩满山枯死的草木,像被谁给狠狠砸烂的狼藉——”
她知道!她亲眼看见,她的家,变成何种面貌。
一切一切,如涓滴流水,沁着透骨冰霜,点滴坠入记忆,清晰着,也刺痛着。
翎花像瞬间被剪断丝线的偶,双脚发软瘫坐,若非雷行云抱着,就要跌个狠狠。
怀里人儿好安静,静得彷佛连呼吸也没有,雷行云突然感到恐慌,摇她的肩,喊她,她没反应,他低头去看,只见她无声掉泪,宛若无助稚儿。
“……翎花你别怕,我不会抛下你不管,以后由我照顾你,你不会是孤独一人,别怕……”他轻哄她,慰抚她,将自己当成浮木,供她依靠。
可她没有伸手攀附他、没有依赖他,任由自己被绝望灭顶。
雷行云本欲月兑口,告诉她,是她师尊要他带她走,话到了喉头,硬生生给咽回去,他私心清楚,说了,只是更添她心乱罢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很乖巧,要她吃就吃,要她睡也睡,可是她几乎不开口说话,全是雷行云缠着她叽叽喳喳的。
“胖白呢?你有看到牠吗?”这天下午,坐在车厢里,她突然主动问及。
“没有耶,或许跑哪去躲着了吧。”雷行云有些晕车,仍强打精神,堆满笑容回她。
“……连胖白也是假的……”她低喃,头埋进膝里。然后,又是长达一整日的沉默。
换作前两日,雷行云会乘胜追击,哄诱她再多说几句,但今天他真的感觉疲累,眼皮直想垂下,背靠车厢木板上,连开口的力气也无。
毎一天的日出、日落,对翎花而言,全数失去意义,晨曦透过小小车厢雕窗,照耀不出半丝温暖;残晖橘红色光晕,沉没在山头另一端,也瑰丽不了她的视线。
她不知道接下来要往哪里去?该怎么办?
一直以来,她的生命围绕着师尊打转,每天思考的东西好单纯,午膳与师尊吃些什么好;后院的衣裳晒得好香好暖,等会儿要去收下折妥;师尊又一人独坐树下下棋,坐了太久,要去闹闹他,让他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一切突然被打碎,她措手不及,曾经视为天地的东西,尽数崩塌,毁天灭地之后的残破,教她无从收拾起。
她静寂地将自己囚入一处无形围圈内,是思考,也是逃避。
茫茫前程,自己何去何从,而师尊……又往何处?
突然有一阵嘈杂,穿透那片阂寂,入了耳畔。
她原本心不在焉,连头也没抬,可是嘈杂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慌乱,甚至开始有人挤进不宽敞的车厢内,翎花终于缓慢扬眸,往那乱源中央瞥去。
是雷行云,躺在车厢一隅,神色痛苦,频频作呕,,还吐了一地。
雷家护卫们焦急担忧,个个争相挤进车厢,围在少主身旁,失了主意。
眼看再半天路程,便可抵达雷霆堡,但少主情况不好,几人讨论着,该绕道去最近的城镇求医,或是快马加鞭赶回堡中。
翎花盯着雷行云的面色,瞧了一会儿,眉头渐紧。
太熟悉的景况,她忘不掉,家人发病的痛苦模样,焰刻在她心上。
“你们离他远些,他这是瘟疫。”她嗓音有些哑。
护卫们闻言一惊,想飞快逃出去,又担心被扣上“贪生怕死”的罪名,彼此面有难色、面面相觑,等着有人先跑,偏偏谁都不愿当这领头羊。
“都下车去吧,之后若要靠近他,先掩住口鼻,他用过模过的东西,能烧的烧,能煮沸清洗的,便那般做。”她说道。
护卫立刻逃窜下车,谁也不敢站太近,其中一人见她仍坐在原处,便问:“姑'姑娘你不赶快下来吗?瘟疫可是会传染的……马匹够,你可以挑一匹与我们共乘。”
翎花摇头:“我在这里看顾他,不会有事。”
连与货真价实的“瘟神”朝夕相处,她都不曾有事,雷行云这类初期症状,她真没在怕——或许,心里淡淡觉得,染上疫病,又有何不好。
“那么,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是好?”护卫习惯了听命行事,从不自己作决定,眼下事大,更不可能率性胡为,只能求教于她,并大略告知路程远近关系,看是要赶路,或是求医。
翎花精神仍不济,但此时此刻还有这件事能让她做,至少没工夫茫然,她揭帘往窗外看,清点马匹数量:“分头做吧,你们派一人去最近的城镇药铺,抓些五苓散、小柴胡、葛芩连汤、桂枝,再赶回与我们会合,而马车维持原计划,直奔雷霆堡,另外再派一人乘快马,先赶回堡中,安排大夫候着,告知是瘟疫,让雷霆堡早作准备。”马车载着个病人,决计无法加快速度,单骑则不然。
“是!”护卫们不疑有他,各自分派任务去了——当然不用怀疑,她颈上所配戴,可是雷家的家传玉佩,代表她身分不同!
翎花并非医者,对医术从不特意钻研,只是亲人因瘟疫死去,不由得对它多出些许留意,本能记下书中读过的偏方,毕竟纯属应急,回到雷霆堡后,再交由大夫去处置。
雷行云这病……是在村子染上的吧?
若村中一切皆出自师尊之手,一般人在里头待上数日,要不染病都难。
雷行云到现在才出现征兆,或许与他曾提及,吃下过奇花花瓣有关。
翎花讨了盆清水,拧干湿布,替雷行云略拭手脚头脸,扯松他襟口,让他舒适些,再将车厢内的呢吐秽物清理干净,掀帘通风。
马车不敢多所延误,即刻启程,两匹分头行事的快马更是早一步上路,车轮喀跶喀跶转,载着翎花无法预知的未来,继续前行——
***
他误闯了此处。
那时,他完成任务,本该与先前一样,回到属于他的地方,他的荒芜,他的禁地,他的牢,直到下一次天启降罪,才能再度踏出……
不过就是一个走神,居然来到这陌生之境。
察觉不对的瞬间,立刻想原路退出去,不惊扰任何人。
可是,背对着他的那名女子,很快发现擅闯者,极长的浓密羽睫轻掀,好奇打量他。
放眼望去,满园璀璨,录叶如茵,繁花似锦,女子伫立其中,竟丝毫不逊色于盛开牡丹。
反观他,一身黑墨,与此地格格不入。
女子绽放微笑,嗓音清脆悦耳,宛若银铃轻,缭绕回荡。
“你是来赏花的吗?”
喉间的否认,难以逸口,在那般美丽的注目下,“不是”两字,终是没能吐出。
他从来不是爱花人,没有闲情逸致是一回事,无法靠近纤荏柔弱之物,则又是另一回事。
当一株牡丹在他墨袍无意间碰触之下,枯萎凋零,他并未由她眼中看见惊惧,兴许只有一点点困惑、一点点诧异。
她努力想救活那株凋花,重新让干枯花瓣恢复柔韧,她轻抚着它,称呼它为“孩子”,要它振作。
花儿确实复苏了,可她仙力不及他破坏的力量,仅仅短暂回光,艳红花瓣依旧褪去光采,在她手中灰飞。
他转身欲走,不愿再残害她种植的花卉,她却挡在他身前不放人,仍是微微一笑。
“碰不得花吗?那没关系,瞧瞧总也是舒心的。我是牡丹花仙朝露,你是?”
他没有回答她,总觉得……暴露了身分,只会换来她的恐惧及逃避。
得不到答案,她并不纠缠追问,能踏上仙界这处,妖魇类决计做不到,她不担心他是恶徒,他眼里那份清泠孤寂,勾起她想为其抹去的念头。
“我带你去瞧更多漂亮的孩子,有些今日正要开花了呢。”朝露伸过柔荑要拉他,他本能后退,不让她碰触。
那株牡丹的下场,她不怕吗?
区区花仙,在他眼中,与一株牡丹的脆弱无异。
“连人也不能碰?你不会是大名鼎鼎的楣神吧?若是,那我真的不敢碰,上回水仙姊姊被楣神握了手,当天手滑误砸仙酒便罢,还从天梯一路滚下去,那不打紧,途中慌乱想捉个支撑,却把西海龙王的裤子给扯掉了。”她忍不住说笑,旋身面对他,脚步倒着走。
他摇首之际,见她一个踉跄差错,往后方跌去,他本欲拉她,半途又紧急收手,连她的仙纱都没抓到,她一跌坐花泥间。
她满脸窘红,彤霞爬遍精致容颜,无须脂粉妆点,仍旧美翳惊人,此刻她鼓胀着腮,红唇抿噘,丢脸丢到快哭了:“你居然见死不救!你应该要拉我一把!”
“我若拉你一把,才是真的见死不救。”这一次,他说完便走,举止失礼至极,反正心想,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岂料,第二次,来得恁般快。
大概她对他产生好奇,也不知问了哪些天人,竟然真让她问出眉目,一路找着了他,在他的禁地之外探头探脑。
既然能找到人,自然也逐步弄清楚他的身分,她非但不躲远远的,还自行靠过来?
人美,真的就不用长脑袋了?
他冷冷漠视她,与她擦肩,头也不回,她一时没想到话题,只能眼睁睁看他走掉。
第三次,是隔天,这一次她带来各式以花入菜的食物,附加笑靥一枚,人界俗语有云: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他确实不打,只是继续无视。
“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那天为何不拉住我,更知道你怎么碰不得花……我都知道了。”
“……”知道了还不滚。他的表情,如是说道。
“我没办法想象,那是什么滋味,连伸手触碰的权利都不属于自己,该有多寂寞,时时得小心谨慎,不能胡乱与人接触,害怕不经意去伤到旁人,你一定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
一刹那,他听见了碎裂的声音。
是防备,是拒绝,是冷漠,他刻意筑起的隔阂,居然被这小小花仙,击个尽碎,半点无存。
他放任了她的靠近,她的示好,她那春风般温暖的音容笑靥,日日在他周遭出现。
“昨天,我看见武罗天尊搭你的肩,为什么他不怕你?”
她时常来,陪他说话、邀他散步,大半时间他沉默居多,她则像个问题宝宝,总是有许多困惑求解。
“……他那类层级的神,只要凝聚真气护体,便能阻隔我身上瘟息。”不过,像武罗这种不与他保持距离的神,并不多,一般总是能避则避。
“意思是,要是我认真修炼,是不是也能做到?”她眉尾飞扬,镶嵌跃跃欲试。
“……”凭你?修个五千年差不多有两成机会——话太狠,不如不说,点头敷衍便罢,有梦最美,希望相随,别破坏她的梦想。
“那,在我修成之前,你不要爱上别人哦!”她险些伸手去拉他衣袖,是他快了一步缩手,连衣角也没能碰到。她尴尬一笑,自己揉揉鼻,双眸却炯明有光,彷似柔和月华,那么暖,那么亮……
难以抵挡,她柔情似水的关心、她盈盈秋波的凝视,以及,从不放弃的陪伴,他让这株绝艳无双的牡丹,在心上绽放,成为可望而不可触及的美梦……
夭厉张眸醒来。
眉心黑霾激涌,过往之甜,今时之痛,他无法,也完全不想控制心绪,任由闇息澎湃,残了满地花草,火焚过后一般的惨况。
这具身躯,盈满的巨大力量,是如此可憎、如此疼痛、折磨着他,逼他划出深长鸿沟,远人而避,谁也触不及,谁也碰不着,永世孤冷。
有时干脆癫狂想着,将一身瘟息尽释,从他体内狠狠倾倒干净,莫管会造就多少生灵涂炭,只顾自己畅快淋漓。
夭厉真的想这么做。
眸子深沉如墨,眼里狠意泛滥,即便俊致面容平静如昔,波澜不兴,周身黑雾嚣狂作乱,翻腾欲走,恨不得吞噬脚下那一大片锦绣山河,将其焚烧成灰,寸草不留。
反正,他不过是把属于这世间的污浊,原原本本,还给它们。
神曾允诺,收纳百川之浊,千山之秽,百万人之贪婪,不放任其湮没人间,可袖同样警告世人,神的包容,并非永无止境,当时逢乱世,战火丛生,人类自相残杀,这浊气,便会降下,以大瘟为惩,灭绝千万方休。
他夭厉,便是安排收纳包容强大浊气之神。
他守着它们,然而,又有谁能守着他?
对这世间,他再无眷恋,再无怜惜,毁去了,亦不可惜。
直到同样一张脸,由脑海深处,慢慢……浮了上来,面容彷佛蒙上一阵朦胧白烟,时而浓,时而淡,看得不甚真切,
是嗓音清晰,字字如在耳畔,回响。
“师尊你看!我钓到这么肥的鱼!等会一块烤来吃吧!我去生火!”
那条鱼,是什么滋味?
是了……说要烤鱼的那一位,等待的过程中,似乎打起盹,等她睡完一轮,鱼都成了炭。
“师尊,今日是十六,月亮好园好大好漂亮,我们干脆在院子铺席,晚上就睡外头,边赏月边聊天,好不好?”
那一日的月,确实明亮耀眼,高悬于空中,躺在身旁的那人傻傻问他,月亮能不能摘下来,若能,串条线,挂脖子上闪亮亮的,多好看呀。
夭厉頟间的瘟霾渐缓,有了沉潜之势,不再肆意挥霍,抿闭的唇,略略微扬,有了他自己未察的笑意,太浅、太淡,近乎无痕。
唯一那一位,不靠术法护身,便能碰触他,却不会被他所伤的娃儿……还在这世间,努力求生。
倏地,一身闇息全无,收敛于掌心,十指紧紧拢握,不留半丝残烟。
好吧,为了她,再缓个几年,又何妨……
***
一抵达雷霆堡,雷行云便火速被人送进东厢,数名大夫早候在那儿,接手治疗。
翎花呆伫于长廊间,能做的事已无,又恢复成不知所措的茫然,看奴仆忙碌来回,与雷行云容颜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女
神色担夏,在房门口反复踱步,她静静往角落站,不想挡路碍事,直到护卫被叫来问话,简述少主染疾缘由,才提及她的存在。
“幸好姑娘果断,分派我们抓药、通知堡内,她则不顾自身安危,全程守在少主身边,否则这一路回来,还不知道少主情况会恶化到什么程度。”
目光瞬间全投注到她身上。
中年妇人正欲感激上前,被雷堡主档下。
“先让人替姑娘准备热水净身,并安排客房,好生侍候,过几日……行云状况好转些,再慎重向姑娘道谢。”话虽说得客气有礼,隐喻却也清楚明白,他们怕她身上脏,准备隔离她数日,再视情况。
翎花无言亦无请,默默接受安排。
当褪去一身衣裳,浸入温暖水中,热烟氲氲迷蒙,每寸肌肤被里得舒畅,她屏息,整个人潜入澡桶,水温让她感觉心安,彷佛被抱在谁怀里,细细抚慰。
翎花鼻头发酸,泪水和入温水中,糊在一块了。
她想起了师尊的体温,还有头一次帮她梳发扎辫,以指为梳,轻柔似水的力道,与这桶温水那么相似,却又有些些不同……
暖着身的水,暖不入心,更教人窒息。
求生本能让她破水而出,大口呼吸,发梢、脸庞、眉睫,全滴着水珠,她胡乱抹去,失去水温浸润,身躯泛起寒意,她匆匆拭干,捞起一旁新裳穿上,旧有衣物一换下,就被奴婢拿下去烧了。
这下,她真的是孑然一身,从山上只带下来了赤|果|果的自己。
太柔软的料子好不习惯,颜色是淡淡天蓝,绣有花纹,丝裙更是轻飘飘的,像云朵,凉风直往裙底灌入,害她双腿觉得好冷。
连新鞋都是缀珠锈花,拿在手中轻若翎羽,有穿等于没穿,她索性赤脚走回内室,地板不知铺着哪类玉石,泛有浅浅白录色泽,脚掌踩上去,有些冰凉,可比不上那日山上淋过的雨冷。
她不敢揽镜梳发,害怕看到镜中那张面容。
躺在华丽陌生的床上,锈衾很暖,床榻很软,可她还是想念那回不去的硬床板、洗得有些破旧的厚棉被……
眼泪再度不争气掉下,湿濡枕面一朵绣兰,她咬着下唇,忍住哭声,却忍不住心底微弱细小的追问声:
师尊,你给翎花的那些宠、那些纵容、那些怜爱,还有望向我时,春风一般温煦的笑颜……
当真全都是假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