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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爱 第十一章

第四章

积架跑车转进阳明山的豪宅社区,苏允恒一边驾驶着方向盘,一边看着立在手机架上的手机萤幕,上头显示着遗失手机的定位。

他开启了苏盈盈的手机定位,显然她并没有发现。他照着手机定位最后显现的位置,找着这栋豪宅,假使没猜错的话,此处应该是登记在徐政廷名下。徐政廷把苏盈盈带来这里,是打算免费出借房子,还是另有打算?

苏允恒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看着那幢豪墅,深邃的黑眸微凛,若有所思。

接下来,他极富耐心的等待。

约莫一个多钟头后,足足有两个人高的雕花白铁门开启,他看见接走苏盈盈的那辆黑色跑车驶出。

随着铁门开启,他挪动角度,看见铁门里边的前院里,苏盈盈双手环抱住自己,伫立在那儿,目送徐政廷的车离开。

距离太远,他看不清她脸上表情,只能从她的肢体语言推敲出,她应当是处在茫然不安的状态。

看来,利用完孙如琼,她仍是找得着援兵,短时间之内,她不可能走投无路。

他倒想看看,她能撑到什么时候。

望着白铁门又缓缓闿上,伫立于门前的纤细人影,转开身步入屋里,苏允恒眯起眼,握住方向盘的大手微微发紧。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哭。就在刚刚。

过去,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透过什么方式看见她,她永远一身娇气,目中无人,透过眼神将周遭的人分门别类。

成长过程中,除了母亲,苏盈盈这个人,几乎占据了他全部少年时光。

她成了他生命中,一个古怪、尴尬,却又不得不的存在。

她视他如仇,他亦无法视她如亲,碍于母亲的劝导,恨不得,却也爱不得。

然而,她的名字无所不在。青春期,求学阶段,当兵,出国深造,她的名字总会透过各种方式传入他耳底。

通常,这些“方式”往往是负面的,不利于他的。

他当然知道,站在她的立场来看,他的存在充满威胁性,她容不下他。

以世俗的道德标准来看,恐怕她对他们母子所做的那些恶事,并没有错,更不该受到惩罚。

但,站在他的立场,他一样容不下她。

长久以来的容忍,被迫捆绑在一起的命运,至使他对这个女人充满复杂的情感。

他想,这份情感应该是恨吧?

她无所不用其极,想将他们母子俩逼入绝境,极尽能事的羞辱他们,他们躲无可躲,到最后忍无可忍。

“允恒,对不起,是妈不好,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你跟我一样……”

母亲终日以泪洗面,甚至兴起了自杀赎罪的念头,若不是他温言相劝,恐怕母亲早已在他的人生中永远缺席。

“允恒,我们什么都不要,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吧,好不好?”

母亲从不贪心,外人看她多半是为了钱才跟了父亲,其实不然。母亲深爱父亲,却也清楚,父亲这样身分地位的人,不可能专一,除了正宫与她,在外头不知还有多少红粉知己。

然而,母亲与那些女人,甚至是与欧宛琪最大的不同,那便是生下了他。

他是苏智仁唯一的儿子。

不论是婚生,抑或非婚生,他都是苏家唯一的男性子嗣。

这也是为什么苏智仁多年来不曾冷落母亲,哪怕母亲年老色衰,因为忧郁症而终日郁郁寡欢,他依然愿意包容的原因所在。

正因如此,苏盈盈才会这么恨他吧?

谁也意想不到,结果居然会变得这般讽刺,一场口无遮拦的争执,导火线还是因他而起,欧宛琪居然将隐瞒近三十年的秘密,就这么月兑口而出。

真不知该说欧宛琪蠢,抑或该说这些富人仗恃着有钱有势,极端自我,再大的事情,到了他们眼中,都只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他们被钱与势宠坏了,自以为无所不能。

他记得很清楚,当他从父亲口中得知此事,并且在父亲脸上看见痛恨至极的表情时,当下心情有多么……平静。

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害怕。

然而,平静过后是沉淀,沉淀过后是报复心发酵。

望着这些年来衰老速度异常快速的母亲,回想起苏盈盈曾经加诸在他身上的耻辱,他所能想的唯一反应,是报复。

她一直想让他一无所有,于是他也让她品尝一无所有的滋味。

他用言语煽动父亲,攻击父亲爱面子的弱点,让父亲彻底放弃捧在手掌心上疼爱了二十九年的女儿,建议父亲提出告诉,并且解除与苏盈盈的亲子关系。

这场好戏全在他的掌握之中,每个人各司其职的配合演出。

至此,苏盈盈是真的一无所有了。除了剩下“苏”这个姓,她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东西。

倘若问他,看见她在自己面前落魄难堪,他开心吗?

开心,非常开心,多年来积压的怨气,连同母亲的份,齐同一吐而尽。然而,开心过后,却是异常的失落、空虚。

报复的滋味便是如此吗?

冷眼看着昔日对你笑的人哭,看着她从天堂坠落最惨烈的地狱,看着她一身光鲜亮丽的跌进泥淖中,垂死挣扎。

不可讳言,有一部分的他,确实乐在其中。

可有一部分的他,竟觉得不忍。

真好笑,他受苏盈盈的羞辱与打压十多年,他应该恨透了她才对,居然还会感到不忍心。

他一定是疯了。长期活在苏盈盈嚣张跋扈的阴影下,精神状态也不正常。

腕上的机械表提醒着苏允恒,他已经在车上空坐一个多钟头。

黑眸扫向手机萤幕上的定位追踪,他停顿一下,随后抬眼望向前方不远处的豪墅。

压下心头那份矛盾复杂的情感,苏允恒重新发动引擎,循从来时路返家。

家。

不是现在住的那栋信义区豪宅,而是过去他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小公寓。为了证明与父亲在一起是出于相爱,母亲拒绝了父亲为他们安排的豪厦,选择居住在小社区的老旧公寓。

除去他的学费与基本生活费以外,母亲从不向父亲伸手要钱,他的少年时光有一大半是在打工中度过。

母亲善于手工艺,尤其擅长各种织染与金工手艺,偶尔在自家开课教学。在外人看来,他们是自食其力的单亲家庭,乐观向上,安于平淡,这样的日子原本可以很好过的,至少在精神上是富足的。

然而,苏盈盈不厌其烦的出现在他们面前,用尽各种方式,破坏他们仅有的平静。

她让人在社区公告栏张贴传单,在内文中将母亲塑造成一个专门破坏别人家庭的狐狸精,让母亲遭受邻居非议,不得不一再搬迁,最远甚至南下躲去中部一个滨海小镇。

但最终母亲还是挨不住父亲的软硬兼施,带着他迁回台北,并在这间小公寓落脚。

即便如此,苏盈盈依然不肯放过他们。

父亲明知道他的宝贝女儿一再找他们母子麻烦,可为了不挑起家庭纷争,再加上自觉有愧于家庭,因此总是睁只眼闭只眼,放任苏盈盈私下对付他们。

再加上母亲认为,不论是身分或立场,他们都站不住脚,是对不起苏盈盈和欧宛琪的那一方,即便受到莫大的羞辱,她也从不向父亲吭声,选择默默吞忍。

十多年的灰色岁月,两母子挨着挨着,也就这么过去了。

不久前,他们才从这间老旧的四楼公寓,搬进信义区的百坪豪宅。公寓里的私人用品都还在,彷佛主人从未离开过。

推开门,苏允恒步入自己的房间,看着那面贴着汽车海报,油漆斑驳的墙,再望向那一架硬邦邦的沙发床。

他在床边落坐,那一身价格不斐的穿着,与周遭景色显得冲突且突兀。

砰!

记忆中的那扇门被撞开,唤醒了回忆。

那年,二十五岁的苏盈盈,霍地出现在房门口,手边甩着名牌包,明艳动人的娇容覆着墨镜,一袭雪白大衣,一双过膝深褐色长靴,时尚抢眼,彷佛刚下时装伸展台的名模。

二十三岁的他,一件洗得领口微卷的黑色T恤,右膝破洞的单宁长裤,过长的发披散下来,半掩去那双承袭自母亲的美丽黑眸。

他就坐在与此时相同的位置,嘴里叼着烟,手里握着把吉他,指尖捏着拨片,轻轻拨动旋律。

他漫不经心的抬眸扫去,对于毫无预警出现在自己房中的苏盈盈,并无一丝惊讶或意外。

“杂种。”苏盈盈开口便是极其鄙夷的称呼。

拨片渐缓,大手按住四根琴弦,他望着她,面无表情,目光透着麻木。

“你们这对母子都没有羞耻心吗?”

他静静看着她撒泼,平静得好似局外人在看戏。

得不到任何回应,苏盈盈面色浮现窘怒,娇斥:“别以为你会念书就了不起,台大又怎样?别以为这样我爸就会对你另眼相看!”

淡淡睨了硬要找茬的她一眼,他掩下双眸,继续拨动指尖的拨片,弹奏了一小音节。

察觉自己的存在完全被漠视,走到哪儿都是焦点人物的苏盈盈,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当场气炸了。

她怒气冲冲的小碎步冲上前,一把抢下他嘴边的烟,想将烟往床垫一捻,怎料,这一抢,非但没能耍狠,反而让烟灰烫着了手背。

“呀!”她尖叫出声,立刻扔开那截短烟。

苏允恒脸色微变,随即放下吉他站起身,一把抓住她被烫着的那只手。

“烫到哪里?”

“这里!痛死了……”娇生惯养的苏盈盈,受了疼、受了委屈便要讨拍,下意识娇声嚷嚷着。

苏允恒一手拉住她,另一手抄起一侧书桌上的矿泉水,以嘴旋开瓶盖便往她手背上泛红的那一小点冲去。

冰凉的水,冲在余留烫痛的皮肤上,苏盈盈心疼地瞅着自己白女敕纤细的手,墨镜下的眼眶微红。

“你有病吗?没事为什么要抢我的烟!”苏允恒严肃的斥责。

从未被人当面吆喝的苏盈盈,先是愣住,随即意识到自己的手竟被最痛恨的像伙抓住,当下又窘又恼。

“死杂种,放开!”她口无遮拦的斥道。

苏允恒充耳未闻,依然扣住她的手腕,将整瓶矿泉水冲完,溅湿了两人的衣物才肯罢休。

期间,任凭苏盈盈怎么使劲想抽回手,就是捱不过他惊人的力道。

她咬牙,气恨的死瞪着他,只可惜,瞪得再用力,全让墨镜给遮住了。

然后,她发现,这似乎是两人第一次靠得这么近……

她从未把这个像伙当作亲人,更遑论是什么狗屁弟弟,她只把他当作是来抢走她地位的一个贼。

但……如此贴近的距离,意外将他漂亮的五官看得更清楚。

上扬的剑眉,深刻的双眼皮,黝亮的瞳眸,直挺的鼻梁,这张脸庞深邃得不似东方轮廓,未免太漂亮了。

霍地,苏允恒扬眸睐来,明知他应当看不出墨镜下她的美目,正直勾勾打量着他,可她仍是心慌地重重别开脸。

莫名地,心跳评评作响。纤瘦的胸口,第一次被心脏撞得发疼。

而她,第一次在这个她恨透的杂种面前,不知所措。

“既然怕被别人认出来,为什么还要来这里?”苏允恒挑了挑嘴角,似笑。

窗外是浓黑夜色,她却墨镜不离脸,不只这一次,每次她出现在他们面前,脸上总是遮遮掩掩,无法看清全貌。

“如果你们有点羞耻心,有点脸皮,躲远一点,别再出现在我爸面前,永远的消失,我还需要来这里吗?!”

苏盈盈音调尖锐的反问,同时用力将手抽回来,并且蹬起脚上的高跟马靴,一脚踹向被他搁在一旁的吉他。

当!吉他弦应声断裂,连带地,她的鞋跟一并卡进响孔里,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她糗大的拼命抽腿,结果一个用力过猛,重心失稳,整个人往前仆倒。

一双强硬的男性手臂及时扶住了她。

定下神,她发现自己竟然靠在苏允恒的肩头上,他一手扶住她单肘,一手护住了她后背,两人几乎是呈拥抱姿态。

古怪的感受在心头流淌开来,那一瞬间,两人俱是静止不动。

很快地,苏允恒推开了她,并且蹲,为她拔起卡进吉他响孔的鞋跟。瞪着那颗黑色头颅,苏盈盈没由来的一阵心慌,待到鞋跟得获自由,她转身就走。

苏允恒蹲在原地,目送着她略显仓皇的背影离去。

听见客厅传来重重的甩门声,他才站起身,望着地板上那片水迹,断了三根弦的吉他,以及这满室的狼藉。

总觉得,心中某一小部分,亦如这片狼藉,凌乱不堪……

金色光束透窗射入,空气中微尘飘飞,记忆中的少年,一个缓慢的转身,轻狂身影逐渐淡去。

苏允恒坐在床沿,垂放在膝上的两手交握,那双美丽的黑眸,彷佛暗夜深海,尽头深处正酝酿着风暴。

一场,会将他自己也吞噬的风暴,而他却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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