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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华 第二章

由于聚集在慈云寺前的人数实在过多,惊动了巡守京兆的执金吾,费了好一番工夫驱散,待“女子朝圣团”、“怨男旷男团”佐以看热闹的人潮加上赶来摆摊的小贩们完全散去,已是倦鸟归巢的黄昏时刻。

“还好吗?”无垢同情地看向引起这场混乱阵仗的祸首──她的丈夫。

皇甫莲华一向收束得宜的发丝微散,月牙色衣袖被扯破了几处,看来虽有些狼狈,却无损他的丰采,反倒有股狂狷墨客的味道。

“还可以承受。”他打趣着,不急着打理自己,修长的指顺着她形状优美的耳将发丝塞至耳后,极其自然地将她因方才混乱而微乱的发髻调好,温和一笑。“倒是妳,没被吓着吧?”

压根没注意到丈夫此等亲昵小动作的无垢偏首回想了下,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小段距离,笑答:“一点点。”

“是吗?”皇甫莲华忍不住叹息。他的妻子极其聪慧,可是她的天资是用在处理政事上的,对于男女之情却如个未识情爱的小姑娘,着实驽钝得很;他这个小动作已让几个仍留在原地瞧他的女子银牙暗咬地离去,偏就她浑然不觉。

“是啊,事实上──”淘气地吐吐舌。“还挺有趣的。”她想她能理解逍遥的恶趣味从何而来。

他挑眉。“有趣?”没其它的感想?

“嗯。”注意到他俊脸有点黑,隐住一抹笑,拉着丈夫走进施粥摊后方所搭建的简陋小棚角落,让他在长凳上落坐;放下的粗布帘遮住了慈云寺前三三两两行人探索的目光,无垢倒来杯温热的茶汤,“喝杯茶顺顺气。”

“谢谢。”皇甫莲华模了模有些僵的下巴,胸中那股因她不在乎而起的气闷在望向她恬淡的笑颜时更添了几分;深吸了口气,修长的手越过她递来的茶汤,扣住她皓腕,使劲将毫无防备的她搂入怀中。

“啊!”杯中茶汤洒上两人衣袖,留下深深浅浅的印子,无垢惊呼:“夫君!”

“莲。”食指点住她的唇,不厌其烦地纠正道。见她掏出绣帕忙着拭去他衣衫上的水渍,压根没听到他说了什么,皇甫莲华拒绝受到这种忽视,握住她纤指,放在唇畔轻吻。“烫着了吗?”

依然没注意到他小动作的无垢应着:“没。”幸好茶汤已冷,不然薄薄的夏裳恐怕抵挡不处热茶,非把两人烫伤不可。

他叹息。“那好。”既然山不就我,我便去就山。

好?

无垢疑惑地抬眼,见到他逐渐朝她俯下的身子,心跳霎时滞了一滞。

“借我一下。”十指扣上她的,密密地拥住她有些僵硬的身子,轻轻地把头枕在她肩上,缓缓地舒出一口气,像是将心头所有的气闷吐尽,放松地将自己交给怀中的小女人。

她轻声应道:“……好。”

他的容颜看起来是如此疲惫,又是如此地放心,无垢松子,深怕惊动他地小心调整一下两人的姿势,让他枕得更舒适。夕阳余晖自棚外洒进,吵杂人声渐渐散去,理了理他披散在两人之间的发,看着彼此交扣的十指,唇畔逸出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幸福甜笑,缓缓闭上眼,享受两人间的恬静。

“嗯……咳!”宁馨时刻过不了多久,刻意的咳声在布帘后响起。

无垢小脸一红,身子倏地一僵!感觉到她的不自在,皇甫莲华微恼地睁眼,极其缓慢地拉开两人相依偎的姿态,修长的指恋恋地拂过芙面上比晚霞更美的艳色,在下一声杀风景的咳声再度响起时,懒懒问道:“爱徒,有事?”

没忽略慵懒语音下的火气,非常明白打坏某人好事的斐逍遥俊脸上闪过瞬间的僵硬与扭曲,硬着头皮禀道:“方才一阵混乱中,恩师的轿子已应金吾卫要求,以李代桃僵之计先行回府。”

“是吗?”他欣赏着她芙面上未消的红晕。

“是否需要学生去附近雇一顶轿?”啧!若不是等在不远处的那人轻忽不得,他早就占个好位置喝茶看戏,哪会不识情趣地当个坏人好事的程咬金。

“不了。现下夕阳正好,难得有此闲情,”皇甫莲华笑看犹在脸红的无垢,执起柔荑至唇边轻吻。“反正也不算远,不知无垢是否愿意和为夫慢步回府?”

虽是被他直勾勾的目光看得羞到不能再羞了,听到他难得的邀约,无垢芳心一阵悸动,迎上丈夫的视线,轻道:“夫君有此兴致,无垢自当奉陪。”

“啊!”不算远?这回府的路没走个一个时辰绝对走不到好吗!没有此等好心情的斐逍遥俊脸一阵抽搐,瞄了眼不远处茶楼二楼雅座的方向。“可是──”

轻手扶起无垢,皇甫莲华以极其优美的手势挥开布帘,笑意浓浓地看向他的学生。“晚了,爱徒可先行『返家』。”

“学生恭敬不如从命。”啧,要他自个儿看着办就是了!耸耸肩,看人脸色的功夫已练至炉火纯青的斐逍遥识相地准备待会儿摆平他家恩师留下的摊子。

皇甫莲华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为师有徒如此,真是三生有幸哪。”

“恩师谬赞了!”莫名的寒颤让斐逍遥抖了抖。“不知恩师是否需要学生去准备遮羞──不,遮面的斗笠?”

他轻笑摇首。“那倒不必。”

不必?

斐逍遥怀疑地瞧着他那恩师。要真让皇甫莲华一路招招摇摇地走回左相府,恐怕会造成京兆另一场意外的暴动,到天亮都走不到吧……

“这就要劳烦爱徒你了。”有事弟子服其劳嘛。

又是他?!

斐逍遥食指比着自己,怪叫:“不、会、吧!”

皇甫莲华此时的笑颜清圣如画中谪仙,一副“你任重而道远”地拍了拍斐逍遥明显垮下的肩膀。“为师非常相信依你的能力,必定可以让我们夫妻俩『畅行无阻』地回府。”

比着自己的鼻子,斐逍遥大喊:“我?!”关他什么事啊!

此刻非常能体会哑巴吃到黄连时的心情的斐逍遥,见皇甫莲华执起无垢的手一吻,缓步往返家的方向走去,他一个箭步挡在两人面前,很乞怜地看向唯一可以让他家恩师改变心意的人。“无垢?”

无垢莹眸顽皮一转,笑着拍拍他,像在拍一只掉入陷阱的小笨狗。“就辛苦你了。”

“……”讲不讲道义啊!重色轻友也不是这样吧,他的命好苦啊。

虽是夏日,这几日芙蓉园内却可说是春意盎然,简直像举办了场连续三日的集体相亲大会;虽是凑成了数对佳偶,可他这个后位仍虚悬的皇帝却成了众子追逐的目标;而另一个众人注目的焦点则是皇甫莲华,弦月丽姬无视各方的窃窃私语,求爱攻势直接而火热,那种执拗的热情简直足以将整池夏莲焚烧殆尽。

“原来你在这儿!”寻人不遇,果真,愈往人烟稀少的地方愈找得到他。

芙蓉园极深的僻静处、重重假山之后,翠色柳枝为屏,手执柳条权充钓竿,垂眸假寐的皇甫莲华眼帘微掀,见来人是万民之上的皇上,却也仅是扬手招呼,未依规矩行臣下的拜礼。“陛下。”

私下并不注重君臣之仪的焰明帝并未因他失礼的举止多置一词,颇富兴味地瞧着他手中离水至少三寸且无钓饵的钓竿,打趣道:“收获如何?”

皇甫莲华薄唇微掀,比了比一旁以柳条编成、此时犹空的临时鱼篓。

焰明帝撩袍而坐,瞥向连搭理他的打算也无的近臣,想了想,主动投下第一颗问路石──

“无垢今儿个还是没来?”几日来三品以上官员的女眷皆已主动来拜见,倒是没见着那抹娴雅倩影。

“她忙。”适逢高僧至慈云寺说法,京兆的达官贵人家为此布施了不少米粮和钱财,对照顾孤儿贫民一向不遗余力的无垢,这几日皆顶着毒辣太阳在寺前广场帮忙施粥赠粮,他看了虽心疼,却不会阻她想做的事。

“朕还以为是你特地留她在府中呢,毕竟……”焰明帝坏坏一笑。“她可是因你而再次大大出了名哪。”

日前这对夫妻悠闲的黄昏漫步掀起整个京兆的议论,传言将他护妻备至的深情模样形容个十成十,现下京兆左相夫妻姻缘之事的赌盘可是翻了又翻哪。

传闻中的主角懒懒地睐了眼君王。“皇上真是好兴致。”三姑六婆的模样仿得彻底,果真是太平盛世,好悠闲啊。

“不担心?”据闻不少被妒火焚烧的红颜还主动找上无垢挑衅呢,就不相信他真能无动于衷。

“不。”他的爱徒自会打发掉那些闹得太过火的无聊人士。不打算耗在这个话题上的皇甫莲华睐了眼君王。“陛下还有其它事?”

意思是想赶人了?识趣地模模鼻子,焰明帝举高双手示诚。

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清风吹拂过柳梢,荡漾的绿波发出飒飒声响,皇甫莲华又回到先前假寐的姿态。焰明帝瞥了眼那支仍未钓上鱼儿的钓竿,淡问:“听说北方来的大鱼找上你?”

“正确的说法是──尚未。”他把那条鱼扔给爱徒去应付了。

焰明帝沉吟了会儿。“你打算何时见他?”

皇甫莲华反问:“皇上希望臣何时见他?”姿态动也未动,话中有话地续道:“方法并不只有一个,此时改变策略并无不可。”

来这招!若是信不过他皇甫莲华,当初便不会与他连手下这盘险棋。瞧不过某人过于平静的焰明帝瞳眸一转,装模作样地摇首叹道:“朕瞧丽姬无视未婚的皇亲、仕子们的示好,正满园子找你呢,真不知道如此不解风情的男人有什么好。着实惹人心疼啊,教人忍不住想帮她──”

听出他语中的玄机,皇甫莲华缓缓睁开眼,警告地唤道:“皇上!”

焰明帝压根不理会他刻意呼唤的称谓。“朕许久没帮人赐婚了,月武第一美人应是配得上我天朝第一美男子吧。”

“臣,已娶妻。”而赐婚的正是眼前无聊到耍起小脾气的皇上。

焰明帝双手一摊。“你也知道云落迟尚未把咱们北防的兵力部署完成,月武国主若真向朕提出和亲要求,朕是不能、也没有理由拒绝的。”

也就是说他皇甫莲华要做好为国捐躯、喔不,是和亲的心理准备;只是,一国公主怎能委屈做小,届时无垢的立场恐怕相当难堪。

“皇上,”皇上想削自个儿的面子他自然不会拦着他,只是尽臣子的本分,聊胜于无地提醒道:“君无戏言,慎思哪。”

瞄了眼皇甫莲华仍带着淡笑的俊脸,深知他性子的焰明帝清了清喉,比起一指。“至少给朕一个拒绝的理由。”

“理由?”皇甫莲华慵懒地瞥向身旁的君王。“要听谎言还是真话?”

焰明帝翻了个大白眼。“谎言还用得着你说?”

皇甫莲华振了振衣袖。“臣有话直说?”

焰明帝摆摆手。“但说无妨。”

那他就说了:“我对她不感兴趣。”

“……”还真直接。“不再考虑?”

“单向付出的感情,不管再浓再烈,终有消散的时候。”若每个对他有意的女子都要他负责,那恐怕连整个后宫都塞不下了!美人如何、公主又如何?他的目光、他的情感只愿放在一个女子身上。“臣不认为皇上这盘棋需要额外的棋子。”

“是不需要啦。”只是看不惯他过于淡然的模样,想找些乐子逗逗他罢了。焰明帝感叹道:“唉,朕实在太纵容臣下了。”

他挑眉。“皇上这是在抱怨?”

呿,还真容不得别人说哪。“……寡人深深觉得,咱们天朝能有个忧国忧民的宰相,实为万民之福啊。”

“忧国忧民是吗?”不理会焰明帝语中的取笑,皇甫莲华凤眸含着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望向远方。

要论忧国忧民,他是及不上自家爱妻的;甚至,有时他会忍不住怀疑──她爱的究竟是他?还是这个天下?

“爱卿,”焰明帝挑眉,没错过皇甫莲华俊容上一闪而逝、既困惑又宠溺的笑意,嗯,颇耐人寻味啊。“下定决心了?”

“这个问题,皇上不觉得问得晚了吗?”抛开心中的矛盾情绪,正了正神色,皇甫莲华终于如君王所愿地谈起正事。“明明和月武太子斗得正盛的二皇子弦月丰,会在这当儿自愿担任月武来使所为何事,皇上早已知晓,不是吗?”

“是啊。”焰明帝垂下深沉的眼,静待他未竟的下文。

水面霎时一破,柳枝制成的钓竿在此时大大地晃动了几下,离水三寸的柳枝上紧咬着一尾肥美鱼儿,甩着尾不住挣动。

皇甫莲华唇畔扬起一抹笑,缓缓收竿,慢条斯理地将上勾的鱼儿放入鱼篓中。

“愿者,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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