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花 第二十章
伏云卿原本希望,当时杭煜说要立她为妃,仅是一时为了阻止私刑的场面话。
毕竟皇帝纳妃是何等大事,怎能让杭煜一句话说了算;即使他执意独断,大臣们也该力阻他的荒唐行径,联表奏请他收回成命,反对他迎娶来路不明的异国女子。
可才回到房里,任侍女们替她包扎伤口之时,满室的续罗绸缎、金银珠宝没一会工夫即一箱箱送了进来。她还没找他问清楚,他却先来见她了。
“过去,朕只听闻大齐对女子有种种非人约束,不料今日一见,果然惊人。什么夫死守寡绝不再嫁、等着百年立牌坊;或是让夫婿以外的人碰了就得断臂断腿;让人掀了面纱就得自毁容貌与对方同归于尽。这些蠢事,还真有人能遵守。”
他捧着覆上红色锦缎句托盘踏进房里,屏退旁人,将东西搁上桌。“大齐规矩太委屈你。你也觉得没道理吧?所以,不曾如实遵守,还能好好活到现在。”
“……王上这是褒还是眨?”他不知道,她不是不遵守,而是过去毋需遵守。
“朕是庆幸,庆幸还能遇着你。也亏得朕及时赶到。大齐民风私刑颇盛,过于野蛮,这点,还得想法子改善才行。一切以律法为准,不能无故伤人。”
“所以王上不该跟着那些无知百姓起舞,随口胡扯立妃也太过了。王上虽言出必行,但当时情非得已,其实不必勉强,做做样子就好,无须认真。”伏云卿坐落床沿,始终没正眼看他,所以没能察觉她每说一句,他眸光就更添厉色。
“你……认为朕是随便说说而已?朕说过,朕想要你。你总不会以为,朕从不曾把你看进眼里?”
“我知道东丘王室祖训,避免争嗣,不论后妃只有一人,除非亡故或无出、带罪休离,否则绝不再立。您下次要找人允诺,可得先找个身分堪配的女子才好。”
她并非不信,却是不能答应。即使心动,也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只要他一日不从大齐退兵,她就一日视他为仇寇恶敌。
“立你为妃后,不论东丘军或安阳百姓,没人敢再对你不敬。这是对你的补偿。对你因为朕之故,失去家乡、失去栖身处的补偿。”
失去家乡……这句话像利刃刺进她心上最柔软脆弱的那一块。
“额上的伤,还很疼吗?”见她静默不言,他嘶哑着声音,满怀怜惜地想趋前安抚她,却遭她冷漠挥开,斜睨着他,翦水美眸隐隐含着冰,似有怨慰。
“立妃,若是对我出卖大齐的补偿,王上这条件,简直优渥得教人无法承担呢。”
“你没出卖任何人,这只是时势所趋。你要想留在安阳,便不能拒绝。大齐旧臣那些老顽固,见不得大齐女子受朕疼宠,一个个上书劝朕留你不得。朕说过,此地私刑太盛,朕担心你再有意外。”
见她硬是不吭声,杭煜虽能压抑怒气,却不免语带讥讽。
“或者在你心底,以为眹娶你是另有打算?像是倘若伏云卿还活着,不会坐视不管让你嫁给朕,是吗?也罢,随你怎么想,总之这婚事是非得尽快进行不可。”
闻言,她娇躯一僵。原来如此啊……她怎么会忘了!
亏她还以为、亏她还以为……以为他是真心对她,结果……是她太蠢。幸好,她还没陷得太深……纤手微颤,抚上心窝。只有一点点疼,不要紧……
是她厚颜无耻自作多情,才会换来难堪的答案,是她活该,是她活该。
她力持平静,不允许神色泄露丝毫难受情绪。要让他察觉她曾一度动心,她还不如自尽当场算了。
“王上是当真以为重华王还活着,或以为重华王会愚昧跌进陷阱?”
“……朕以为的,是你与他交情极好,他若活着,定能逼他出面。”不想老听她说些不中听的,杭煜兀自转开话题,转身一把揭开桌面托盘上的锦缎。
“唯音,你瞧瞧这色泽可还中意?朕命人赶了几件新的东丘宫装,你来试试。”
她敛下美眸,粉颊显得惨白,瞧也不瞧一眼桌上东西。绣有王室凤印的新鞋、凤纹宫装可不是一日两日赶得好,想来杭煜早有这打算。他要立妃其实预谋已久?
或许他想得到她,是为贪图|晌欢快。是啊,他也从没掩饰过对她的兴致。
只是不免要想,假使他对她的心意若能更纯粹,没掺和利害关系该有多好;那么她也愿对自己坦白,若她只是普通的大齐民女,早就在他挺身而出时,为他倾心。
或者,她若不是以皇子身分成长,也会轻易沉溺在他的眷宠中。
可惜,他们相遇的方式太糟,时机太差、身分不对;所以,注定不可能。
他见她毫无动静,也不动气,只是走到窗边,往外推开窗扇,望着外头风雪逐渐增强,随即掩上。
她总是对他冷淡,彷佛一颗心躲在谁都无法触及的遥远深处,要得到她丝毫反应,除了扎她痛处,似乎再没别的法子。不免懊恼,她为何总要逼他弄疼她?
“看情形,大雪还会再下个几回。城里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也进不来。伏云卿若在城内,婚仪当天绝对会耐不住性子,想来见见天下间最美艳的新嫁娘。
不过,从今往后,你只能成为朕的妃子,独属朕一人,再与他无关。”
她努努唇角,不置可否。“难道王上以为……我会乖乖成婚?”
“你会。”他微微扬眉,像是早等着她这一句,笑得无比温和。“除非……你不想保住兰襄。”
美眸狠睁,陡然立起。“……王上何出此言?”
“偷偷将伤药给她,你以为朕当真都不知情?”杭煜略略侧身,斜倚窗前,眸光定定锁住她,将她俏颜上所有细微神情尽收眼底。生气也好,什么都行,就是不许对他不理不睬。
“白玉露的香气十分浓郁,就算是躲在地下三阶四阶底部的岩牢里,猎犬也能准确无误地找到人。可是,领朕找到她的功臣,是你。”
她错愕噤声,震惊得退了一大步。再一次,她以为能救人,却反倒害了人。
“白玉露的香气……是王上在唯音身上落下的锁吗?打一开始便是这主意?”在她身上用了白玉露,即便她想逃走,也能轻易被捉回去。伏云卿跌回座上。”
她早知应付不了他。他擅于算计,狡黠多谋,她赢不了。赢不了他。
“王上……打算对她如何?她不是什么大齐叛逆,不会危害东丘军。她只是担心我而已。从她身上,王上问不出任何东西的。”
“朕从没认为她是誓忠于大齐之人。誓忠大齐的,是你。她唯一的罪名是偷窃。窃走朕苦寻的重华王随身赤玉。不,还有一桩,窃用王室秘药白玉露。那东西是朕特地取来给你延命用的,你却随意给了人,伤了朕一片苦心。”
他哪有什么苦心,根本又是个圈套!悲惨发现,最令她痛心的,不是无法对付他的高明手段,而是自始至终以为他的多少温情、多少善意,只为了一个目的。他想拴住她,包括她的人、她的心,而后以她为饵,诱出伏云卿。
而她……却傻呼呼地在他掌心听命起舞,还无知地对他感激涕零。
“朕说过,不会让你轻易逃走;你该早点觉悟,朕,不可能放手。”
“要是王上早知兰襄身在何处,怎么始终不捉拿她?”
“她一举一动全在朕眼皮底下,朕何须多此一举,反正她成不了气候;况且……你会为她不舍,朕看不惯你老为别人烦心。但现在不同。至今,她仍想救你,祭典上,她企图接近你,那朕就饶她不得。”
他来到她身前,长指挑起她下颚,逼她直视他。
“朕承诺过你不杀任何人,不过,偷窃之人的罪刑,是削去双腕——”
“可王上明明清楚,不论白玉露或双花红玉,都是我给她的。”
“红玉也许是当初你盗来给她,但她现在腿上有伤行动不便,白玉露她又如何到手?谁是中间人?”
她墨睫染泪不止。都到了这地步,他不可能不知情,却还要她开口明说。
他太过残忍,非要将她的尊严骄傲狠狠撕毁践踏才甘心?可她却只能顺着他的意,低声下气:“……饶过她。要我怎么做,王上才肯答应放了她?”
“了解朕若你,该心里有数,要怎么做,才能讨朕欢心。”
眸光黯然淡扫过桌面,而后她颤着系,缓缓取过宫装。“……我会换上。”
“你这模样,彷佛朕真是十恶不赦的大坏人了。”他沉沉叹息,轻柔拂去她颊上教人疼进心坎的委屈泪珠。
“虽然稍嫌仓促,不过婚仪是早早办了的好,免得还有人老要说三道四。朕以为,简单邀几名亲信将领前来赴宴即可。不过王室古礼之中有些繁琐誓词要记,朕会找人教你。记住,你别让朕失了颜面。婚仪上,新娘愁容满面可是大忌。”
她捏紧手中名贵的织锦宫装,许久之后才幽然开口:“唯音只问王上一事。”
“你说。”剑眉轻挑,对她总算愿意主动多说点什么感到一丝欣喜。
看着他神情柔和许多,像是不曾起过争执,她提醒自己,不能再被假象蒙骗。
她一定得弄懂她到底欠了他什么,才能合计下一步。她从不负人,那是她的义理。所以,若有欠他,她就还;若没欠他,就要他为了进攻大齐给她个明白交代。
在那之后,若还有以后……多可笑,他们之间,怎么可能会有以后?
“我要问的是,伏云卿究竟哪里开罪王上,让您纠缠不休,非捉他不可?”
他唇角掀了冷笑,退开一步,明显在回避。“有些事,你无须知情。”
“假若今后……今后咱们将成夫妻,就没什么好隐瞒的。”她侧过脸,闪烁其词。她深吸了口气,赌上心底猜测道:“这件事,莫非与夏城公主的闺誉有关?”
偷觑他一眼,见他眸光转瞬闇沉,表情又变得莫测高深,她知道,方向对了。
“王上说过,与重华王并无直接过节,那要讨的公道是为了谁?能让王上不惜出兵,定是王上心里极为重要的人。那些丫头们曾说过,不能再有第二次,她们害怕的是……再次弄丢了主子。而她们原先——是夏城公主身边的人。”
杭煜笑得清冷,隐含薄怒。“一群嘴巴不牢靠的长舌女,连东丘国的内事都敢提。朕下令封口,谁都不许外泄,露了口风便要剜去多嘴长舌,她们不怕?”
“她们怕得很,只是她们没察觉,光说那几字便让我记住了。”伏云卿漠然摇首。“传闻中,公主三年前便得重病,不曾露面隐居深宫,所以她已失踪三年?”
他沉默不语,负手转身。“……你如何猜想?”
“王上有意隐瞒此事,表示夏城公主并非光明正大出宫。东丘王室规矩不少,公主擅自离宫,有损闺誉,轻则禁足,重则撤去诰封,最重赐死,那就难怪王上不准人提。但,假使此次王上乃为公主开战,那就表示公主出宫与大齐有关……”
伏云卿说着说着,突然停下话,寻思一阵。怎会与大齐有关?
公主是让人自境内掳走?不可能。那是自个儿偷溜?就算公主再喜爱大齐音律,心生好奇,也没方便门路能让她直通大齐境内……
她不住喃喃自语:“可公主若想出宫,怎么打点一路——”
蓦然想起,三年前,那个自东丘国来的使节列队。假使公主因一时好奇,想一游大齐,从宫中便混进当年那来访的使节列队当中越过国境……大有可能!
而那列队——那列队早已一人不剰,全死在九王兄手里了!
俏颜失色,惨白如纸,暴眼狠睁,死瞪杭煜背影。不会的!不会巧合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