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有财路 第一章 出了马棚进猪圈
三月初,春光明媚,偷懒了一冬的太阳开始每日都出来赶工,挥洒它的热力,北风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温柔了,吹拂得田间地头的草丛和枝条有了些微的绿意,就是蛰伏了一冬的昆虫、鸟雀和小兽们也走出了躲藏处,小心翼翼的探头探脑,打量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但这样的好日子里,任家村的祠堂里却是气氛凝滞,很是压抑。
刘氏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大女儿,眼睛肿得如同核桃一般,平日里即便再苦再累,她的发髻和衣衫也从未乱过一丝,但这会儿,发髻早就在抱着闺女跑来的时候散掉了,跌的那些跤磕得她膝盖青紫,衣裙上也满是泥土。
可这一切都已经不看在她的眼里,受了十几年折磨,她咬牙苦忍,总以为会有尽头,会等到婆母过世,盼到孩子们长大成人,如今这个简单到卑微的愿望,却在大闺女的重病面前碎了一地……
不分家就死!
她狠狠咬了自己的嘴唇,放声痛哭,“二爷爷、三爷爷,各位叔伯婶子们,我刘荷花千不好万不好,总在任家做牛做马快二十年,我没吃过一口饱饭,没差过一件活计,不到三更天不敢睡觉,鸡叫就起身。瑶瑶之前落下的哥儿就是秋收时候生生累得落掉的,好不容易生了瑶瑶,第三日就下地做活儿,留了一身病,前几年生辉哥儿和月月的时候,又差点儿去见了阎王,我……我活该啊,谁让我嫁了任大山这个闷杠子!是我上辈子欠了任家的,我当牛做马还,但我的儿女没罪啊,他们也是任家的血脉,为什么有病了不能治,要活生生的烧死啊,我的闺女啊!”
刘氏说着话,哭着把怀里的大闺女放到了地上。
十五岁的闺女,在别人家里都是要出嫁的年纪了,除了做做针线,攒攒嫁妆,根本舍不得让她们去做什么活计。
但刘氏的闺女却瘦小得不如人家十二岁的孩子,褐色的布裙一看就知道是捡了人家穿旧改小的,甚至补丁累着补丁,衬得脖子更纤细,脸色更苍白,加上手上的冻疮,真是可怜至极。
“我可怜的闺女啊,一口肉没吃过,一件新衣裙没穿过,就这么要走了!娘对不住你啊,是娘没能耐,怎么干活儿都讨不了你女乃女乃的喜欢!是娘该死,但怎么偏偏是你替娘担了这个罪啊!”
慈母心,声声泪!白发人送黑发人,即便是铁石心肠之人,这会儿见状也是心头泛酸。
一旁跪着的任大山,身量高,骨架大,却瘦得像根竹竿,蜡黄色的脸上眉头几乎要皱成了疙瘩,眼里隐隐也带了红色。
再看辉哥儿和月月两个七岁的孩子,也是黑黑小小,满脸惶恐的挤在爹娘身边,连街边乞儿都不如。
这一家子,怎么看怎么是一个大大的“惨”字。
围在周围看热闹的妇人,有的实在忍不住,小声说道:“这老二一家太可怜了,平日就没停了活儿,一家子连两个小的都在打猪草、砍柴呢。”
另一个妇人也接话道:“就是啊,都是任家的儿孙,怎么就两个样儿?”
“人心都是偏的,你们没看……哼哼,一家人有吃苦的,当然也就有享福的了。”
一个平日同刘氏处得不错的小媳妇仗着新嫁过来没一年,装作不懂事,很是说了几句公道话。
“大伯一家都是穿金戴银,可没人做活儿啊,怎么就二婶一家连饭都吃不饱?明明院子里空房间那么多,偏让他们住马房,瑶丫头就是生生被冻病的!都是儿孙,四女乃女乃也太偏心了!我二叔不会是小时候从外边抱养的吧?”
“嗯哼!”
本来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好似在晒太阳的两个族老,听着妇人们这么说,有些装不下去了,睁开眼睛开口道:“老二媳妇,家长里短的事,能过去就过去吧,你是个好的,村里人都知道。回去吧,我下午劝劝你婆母,给大丫头找个大夫来看看。”
和稀泥!族老们一向如此,不肯担麻烦也不肯无利起早。
刘氏恨得咬牙,若是婆婆肯出银子,她的闺女会这样一只脚踏进阎王殿吗?之前两日她已经跪着求了十几次,哪次换来的不是打骂?
抱着闺女跑去城里求医,却半文钱都拿不出来,所有医馆都不肯救治。
眼见闺女就要没命了,她难道还要带着小儿子、小闺女继续让人家折磨到死吗?
“好,既然族里不给我们母女做主,我也不活了。与其活活累死饿死,不如今天先死了,还少受些罪!”
她说着话,抹了脸上的眼泪,抱起气息更弱的闺女猛然起身就往祠堂的廊柱上撞去。
任家祠堂是百年前一位先祖所建,先祖官拜知府,荣归故里后特意让人寻了好木料,建了这祠堂。即便过了一百年,任氏再无人才,但祠堂却依旧完好如初,廊柱也不曾被虫蚁啃蚀,若是撞实了,可真是会要人命啊。
“快拦住她!”
“哎呀,二婶子!”
众人都惊得赶紧阻拦,七手八脚扯回了抱着闺女的刘氏。
刘氏死命的挣扎,放声大哭,“真是活不了了,活不了了啊!让我带着闺女死吧,否则就是活受罪啊!”
妇人们都是红了眼圈儿,纷纷劝着,“二婶子,不能这样啊,要想开点儿啊!”
正是闹着的时候,突然院外又走来四五个人,老的少的都穿着绸衫,面色红润白胖,显见平日没少享福。
这会儿眼见众人模样,那老妇人却是骂开了——?
“烂心肝的小娼妇,整日偷懒扯闲话儿,今儿还胆大包天,撺掇我儿子来分家,我打死你这个黑心货!”说着话,这老妇人就拔了头上镀金簪子要去戳刘氏的眼睛。
她一旁的中年妇人年岁也有四十左右了,却穿了件大红刺绣褙子,手上套着明晃晃的金镯子,两腮的肉挤压得鼻子眼睛更小了,很有些暴发户的刻薄模样。
眼见婆母就要“行凶”,她假意阻拦,但嘴里却是火上浇油,“娘啊,虽然二弟妹又馋又懒,还老是偷东西扯闲话儿,但毕竟是一家人,您可不要同她生气,否则气坏了身子,她又要出去说您装病折磨她了。”
不必说这老少妇人就是任家老夫人及大夫人了,虽然住在一个村子里,别人家都是婶娘嫂子的喊着,她们却担了个夫人的名头,原因无他,就是两人身旁站着的那个中年男子——?任家老大任大义,万年不第的秀才老爷一名。
就如同村长也算个头儿一般,秀才不大不小的也有些身分,起码家里可以少纳一个人的粮税徭役,出入县衙也不必跪官老爷。
于是,除了两位族老,其余众人即便心里看不起,也都是低头行礼。
任家老夫人陈氏很是骄傲的抬起了下巴,冷冷“哼”了一声,末了很有几分不客气的望向两位老爷子,“他二爷、三爷,我家这恶妇跑来闹事,你们怎么不叫人大棍子打出去?惹得村里人到处吵嚷,外人听了,万一坏了我家老大的名声,以后他可怎么做官啊!”
任大义没有说话,但却捋了捋稀疏的胡子,显见也很为伤了自己的颜面不满。
两个族老本来还想客套两句,毕竟百十年来,任家也就出了任家老大这么一个秀才,可是听到任老太这般大言不惭,呵斥家里下人一般呵斥他们,两人都有些不喜。
于是,身形瘦小的二爷爷当先开了口,“老妹子,你家里的事按理说我们不该多嘴,但族人都聚集在此居住,老二一家平日什么样大伙儿也都清楚,你即便有所偏心,也别做得太过,否则传扬出去,当真伤了老大的声名,那可怪不得别人了。”
“是啊,听说秋天时又要大考了,到时候可是会有官老爷下来考察生员名声的,哼!”一旁的三爷爷也轻描淡写的补了一刀。
果然任大义胡子抖了抖,赶紧拦了还要说话的老娘,一边给两老行礼一边说道:“两位长辈误会了,我娘也是疼爱老二一家,见不得他们夫妻行差踏错,这才多有管教,没想到弟妹想不明白,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他还要再说,不料刘氏却是气得浑身颤抖。
这么多年,大伯子要去诗会,去酒楼会友,要做新衣衫,要买文房四宝,还要买把玩的小玩意;老太太要吃点心,大嫂身子“虚弱”要长年喝人参汤将养,大侄子要读书,大侄女要新衣裙、新首饰参加小姐们的聚会……
家里三十亩旱田、十亩水田,都是他们一家五口在照管,春种秋收,忙个不停,还要做饭洗衣、喂牛。任大山农闲时节还要进城打短工,她要做绣活儿,所有银钱一文别想落下,最后一家人吃不饱穿不暖,闺女要病死了都抠不出一文钱买药。
这实在是欺人太甚,撒尿把人淹死也没这么可恨的!
她狠狠抓了一把身下的沙土,往任大义开阖不停的大嘴扔了过去。
“闭上你的狗嘴!”刘氏是彻底豁出去了,平日所有的隐忍在病重的闺女面前荡然无存。“任大义,你敢说这话,也不怕天打雷劈!我家瑶瑶病了七八日,哪次要银钱,你都说没有,但是你昨日还花了三两银子买个什么破纸镇,我家孩子爹这一冬赚了多少工钱,有你买玩意的,就没有我闺女救命的,是不是?你不让我闺女活,我跟你拚了!”
刘氏放下闺女,就去撕扯任大义。
不知道是陈氏婆媳两个被吓住了,还是拉架的几个妇人有意放水,居然真被刘氏抓住任大义的青色长袍,三两下就扯下大半。
任大义慌乱躲避,嘴里呵斥着,“胡闹,还不松手,成何体统?”
可刘氏就是不撒手,甚至抱着他的大腿要下口咬了。
他吓得声音都尖利起来,“这日子过不了了,过不了了!”
“过不了就分家!”刘氏死死扒了他的一只鞋,嘶声喊着,“我们只要五亩地,两亩水田,三亩旱地!水田卖了给瑶瑶看病,立刻就卖!”
两个族老本来脸色也有些不好,做弟妹的抱着大伯子的腿脚,这实在太过难看了,但是听到刘氏这话,两个族老下意识对视一眼,都是干咳起来。
他们两家都是人丁兴旺,儿孙一成家,这家里田地就有些不够了,去别村买吧,有些不便,自家村子又没人卖。
说起来倒是任家老太爷在县城做了半辈子掌柜,攒了座村里最大的二进青砖院子,又趁着先前的灾年买了十几亩好水田,如今若是老二一家肯出卖,倒是一桩好事。
“老大啊,事到如今,这事好说不好听,不如……就分家算了,你们一家伺候老娘终老,多得一些家产也是应该,老二一家三个孩子,分几亩薄田也不多。”
“就是啊,强扭的瓜不甜,树大分枝,把家分了,也省得以后闹得鸡飞狗跳,更伤情分,左右还在一个村里住着,亲兄弟也还有个照应。”
任大义有些愣神,不明白几句话功夫,怎么就说到分家的事了。
陈氏却是跳起来就要去踹刘氏,“该死的丧门星,是不是你早就撺掇老二分家了?故意把那死丫头整死,就为了藉机分家!你作梦,我就是死了也不……”
她话说到一半,就被老大媳妇拦住了。
冯氏低声劝道:“娘,老二家孩子都大了,吃喝都多,又眼见要陪送嫁妆,不如把他们分出去,秋时老爷中举,咱们一家都跟着他去外地做官,老二一家也是累赘。”
“哎呀,是这么个道理!”
陈氏听到儿子要带她去做官,眼睛都放了光,还怎么会“舍不得”牛马一样的二儿子一家,更何况住在同一个村子里,就是分家,他们还敢不伺候她这个老娘啊。
“行,分就分。除了五亩地,其余一个草棍儿你们也别想拿走。赶紧给我滚!”
刘氏听到这话,手头一松,心气一泄,直接软倒在地。
若不是为了儿女,平日话都不会多说一句的她,怎么会如此以死相逼?
“二婶子,现在可不是你松口气的时候啊,赶紧把字据立下来。”
有妇人上前扶了刘氏,赶紧给她提个醒儿。
刘氏狠命扯了一把有些木讷的当家,“你想闺女活命,就赶紧签了分家文书!”
任大山半辈子都在老娘的喝骂里活命,如今媳妇儿这般舍命闹得分家,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但心底深处对“自由”的渴望,让他极利落的在分家文书上按了手印。
二爷爷笑咪咪提出要买两亩水田,刘氏赶紧应了下来,惹得正要说什么的任大义把话又吞了回去,末了也在文书上签了名字。
刘氏长长松了一口气,越发抱紧了怀里的闺女,“闺女啊,娘马上就带你去看大夫。”
可惜,她不知道,就在她舍命求分家的时候,她的闺女已经逝去了,却有一个异世的灵魂偷偷落了进来。
任瑶瑶只觉眼皮有千斤那么重,模糊中好似有很多人在吵闹、哭泣,她想开口,但是脑海里又有什么东西潮水一般涌来,冲得她再次昏了过去……
头上是漆黑的棚顶,有风吹过时,几道光束中的灰尘飞舞着,身下的火炕凉得同冰块一般,身上的棉被也是沉重又发硬。
好在,鼻间没有半点儿消毒水的味道。
任瑶瑶长长叹了一口气,不知该为自己重获新生欢喜还是悲伤。
前世的自己心脏病太过严重,一辈子没有跑跳玩耍的机会,拖累得家里花光了最后一分钱,又死在了手术台上。
说实话,她活得憋屈至极。
按理说能重活一次,实在算是件好事,但是融合了原主的记忆,她实在是笑不出来。
虽然同名同姓,但这个任家小丫头却是比她惨太多了,没有长辈疼爱就算了,居然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吃饱过。
她忍不住抽出被子里的小手看了看,全是冻伤留下的疤痕,还有刀痕,跟前世白女敕的模样完全不同。
“二姊,大姊醒了!”
不等任瑶瑶再多想,旁边就响起一个稚女敕的童声,原来是任家双胞胎里的小弟辉哥儿,黑瘦的小男孩,却难得有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很是可爱。
两扇破木门外,应声跑进来一个小丫头,正是叫月月的二丫头。小丫头穿着一件破布褂子,袖子已经短到了胳膊肘,下边的裙子也勉强只盖住膝盖,好在稀疏的黄头发梳得还算整齐,小脸上也没什么肉,笑起来露出摇摇欲坠盼着下岗的门牙。
但她很有姊姊的样子,直接捂了弟弟的嘴巴,末了偷偷模模从怀里拿出一颗鸡蛋,笑嘻嘻说道:“大伯母给大哥煮的,我偷了一颗,姊姊吃,吃完病就好了。”
小丫头的小手黑得厉害,剥掉蛋壳,蹭得雪白蛋白都沾染了一道道黑印子。
辉哥儿馋得眼珠子几乎要钉在鸡蛋上了,却死死咬着嘴唇,好似一开口就会忍不住要把鸡蛋吞进去了一般。
任瑶瑶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心底深处突然就酸得厉害,眼泪也淌了出来。
前世,她因为身体不好,自小就只能圈在家里,父母忙着养家,大哥大姊就负责照顾她,也是这般小小的模样就开始给她熬粥熬药,煮蛋,蛋壳剥干净送到她嘴里……
“姊,我没偷吃,都给你,你别哭,别哭!”
辉哥儿不明白姊姊怎么突然就哭了,虽然姊姊平时很少说话,但从来不掉眼泪的啊。
任月月一巴掌打掉弟弟的手,骂道:“一定是你淌口水了,姊才不舍得吃了。”
辉哥儿委屈的扁了扁嘴巴,还想说话的时候,外边院子里的吵闹却是更厉害了。
刘氏一把推开门走了进来,散乱的头发更乱了,脸上还带了泪珠子,眼见儿子闺女正围着一个煮蛋说话,她赶紧抓过鸡蛋就塞到了袖子里。
接着她抹了眼泪开始麻利的拾掇破衣衫还有沉重如石的破被子,“闺女儿子,你们放心,以后爹娘一定努力做工,赚钱盖房子,供你们读书,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是饿死也死一起!”
随后跟进来的任大山尴尬的搓搓手,脸色憋得通红,到底没说什么,对于老娘和兄长心狠到真的一个碗也不分他们一家,他咒骂不出,反抗不了,只能对不住妻儿了。
他默默背起了软绵绵的大闺女,怀里抱着懵懂的小儿子。
任月月懂事的牵着娘亲的衣角,一家人就这么净身出户,离开了任家大院……外的马棚。
陈氏叉着腰,站在门口破口大骂,“黑心肝的狗东西,等着老天爷打雷劈死你们!赶紧滚,再进我任家的大门,就打折你们的狗腿!”
她那大媳妇手里抓了一把瓜子,笑着看热闹,不时劝一句,“娘,您老别生气了,二弟一家想过好日子,咱们也不能拦着啊。”
陈氏狠狠“呸”了一声,瞪着探头探脑的左邻右舍骂道:“看什么看,分家也是我儿子,打死他也是应该的。”
左右邻居翻个白眼,都回去做饭了。
陈氏骂到满村的烟囱都冒了白烟,这才想起二儿子一家走了,没人做饭了……
“老大媳妇,你去做饭,晚上切两片肉炒个菜,闹哄一日,我也饿了。”
“哎哟,娘,您也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就没动过菜刀啊,再说,我还要去给老爷裁纸磨墨呢,您想吃什么,还是自己做吧。”
冯氏扭着圆润的身子麻利的跑了,今日撵了老二一家,得了绝大部分家财,她可是称心如意,这会儿还要回去盘帐呢,谁有功夫去烧柴做饭啊……
陈氏气得瞪眼,突然觉得,撵走老二一家是不是错了?起码,以后没人做粗活了……
不说老太太在这里后悔,只说任瑶瑶趴在陌生又熟悉的老爹身上,一路晃悠悠的,居然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早晨。
初春的晨风还是很凉的,她身下是草堆,身旁是蜷缩的弟弟妹妹,再看头顶左右,好像是个连先前那马棚都不如的……猪圈。
她忍不住叹气,看样子真要发愤图强,想法子发家致富了,否则总是睡马棚猪圈,这也不是人活的样子啊。
刘氏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进来,就见闺女一脸愁苦,还以为这个懂事的孩子在为家里以后的日子犯愁,赶紧安慰道:“瑶瑶啊,别担心,有爹娘在,饿不到你们三个。昨日卖地也拿了八两银子,娘给你抓了三日的药呢,足够你吃到好利索。来,赶紧把药喝了。”
任瑶瑶听得嘴角直抽抽,若是原主的记忆没有错,那么一亩好水田就要十两银子,自家两亩地居然才卖八两,显见那个叫什么二爷爷的族老,可是把趁火打劫的功夫运用得炉火纯青了。
“娘。”任瑶瑶有些别扭的干咳两声,还要再说什么,却被突然灌进嘴里的汤药苦得差点吐出来。
刘氏赶紧扯了衣袖给闺女擦抹嘴角,随即得意地笑道:“你啊,五岁的时候也有一次病得重了,喝药哭得厉害,娘也是这样骗你喝进药去的,如今大了,还是被娘骗啊。”
任月月和辉哥儿听见动静被吵醒,揉着眼睛凑了过来,小声道:“娘,我饿了。”
昨日在祠堂闹得那般厉害,好不容易分了家,陈氏那个脾气怎么可能大发慈悲给儿子一家带干粮出门,筷子都没分一双。
刘氏眼里闪过一抹暗色,但很快又笑了起来,“先别吵,你们陪着大姊,娘去二女乃女乃家里借点儿干粮啊。”
刘氏说着话就要出门,其实说是门,不过是块破木板拼凑的,只有半人高,根本挡不住什么风,里外也都能瞧得清清楚楚。
任瑶瑶一抬头就见不远处有人端了个陶盆走了过来,于是笑道:“娘,您怕是不用去借干粮了。”
任月月和辉哥儿这会儿也看到了,忍不住欢呼道:“娘,七嫂子来了!”
七嫂子就是昨日在祠堂里一直帮扶刘氏的小媳妇,她长得娇小,容貌也普通,但一副笑面,说话又爽快,倒是难得的好女子。
刘氏赶紧迎了上去,一边帮忙接下装满包谷粥的陶盆,一边感激道:“我还想着去二女乃女乃家借点吃的呢,没想到你就来了。”
七嫂子扫了一眼远处的正房,翻了个白眼,小声道:“二婶你就算了吧,两亩水田他们只给了八两银子,可是占了大便宜,昨晚连间厢房都舍不得,只借了猪圈给你们一家,你还指望她能舍出一顿早饭啊。”
刘氏叹气,强打起精神道:“昨天能把家分了就不错了,别的……也没办法了。”
“行了,二婶,赶紧让孩子把饭吃了,特别是瑶瑶,大病一场可不能再饿坏了。”
七嫂子放下碗筷,随即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布包,把金黄的包谷饼子分给三个孩子,末了才道:“我家老七一早就去拾掇村头那个破草棚了,去年虽让雨水浇烂了屋顶,不过盖层茅草,再砍些树枝挡挡,应该也比这猪圈强很多。我二叔呢?让他一起去啊,赶紧搬过去就好多了。”
“你二叔一早就去山渠那里干活了,如今这样总要给孩子挣个活命的路啊。”
刘氏感激的红了眼眶,都说患难见真情,平日她在村里也没少给人家帮忙,但这样艰难的时候,居然只有七嫂子这个小辈伸出了援手……
“难为你们两口子了,帮到这样就好了,小心老宅那边……”
七嫂子不在意的挥挥手,噘嘴不屑道:“她又不是我婆婆,我怕她什么,说几句又掉不了肉,倒是二婶你啊,先前太孬了,就算是孝顺老人应该,也不能把自己一家子都当牛马折磨啊,如今分家就好了,虽然苦一些,但以后自己过日子,总有好起来的时候,是不是?”
“是这么个道理。”
刘氏昨日真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晚上几乎没阖过眼,彻底想开了,先前不愿自家男人为难,不愿被人骂不孝,一直忍气吞声,倒是连累得儿女们都跟着遭罪了,以后她再也不会了,先前那么多年的苦就当替自家男人还了婆母的生养之恩,往后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任瑶瑶刚喝了药,胃里火烧般难受,但包谷饼子实在粗劣,前世吃惯了精细米面,这会儿实在有些难以下咽,她只能端了粥喝了足足一大碗,看得刘氏和七嫂子都欢喜起来。
“哎呀,瑶瑶能吃就好,这次大病一场,以后这辈子可就剩下好事了。”
“是啊,这孩子吃亏最多,以后就盼着她享福了。”
刘氏同七嫂子又说了几句闲话,任瑶瑶喝了热粥,胃里舒坦就抵不过周公的召唤,跑去下棋了。
模模糊糊中,她还想理一理如今的处境,将来的出路,但是奈何这副身体病了多日,实在虚弱,方才撑着听听闲话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待得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头当空。
阳光从猪圈棚顶的孔洞里照进来,晃得她微微眯了眼,有一瞬间不知道身在何处。
“姊姊醒了,姊姊醒了!”
“姊姊,我饿!”
任月月和辉哥儿在旁边眼巴巴地守着姊姊,终于见到姊姊醒来都是欢喜坏了,抱着姊姊的胳膊就嚷了起来。
任瑶瑶听得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前世见过的那些孩子,哪个不是挑食又浪费,不想这一世的弟妹,几乎时时刻刻都把“饿”字挂在嘴边。
看样子,解决一家人的温饱问题,是她迫在眉睫的大事啊。
“爹娘呢?”
“爹娘都去山渠那边干活了,天黑才回来。”
任月月眨巴着大眼睛,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狠狠咽着口水,撺掇着姊姊,“姊姊,我们去找爹娘啊,娘那里有好吃的。”
“我要吃,我要吃!”辉哥儿不知道娘那里有什么,但只要是吃的,他都能放进嘴里,听到这话就扯了姊姊往外走。
任瑶瑶匆忙扫了两眼破猪圈,倒是真没什么怕丢的,于是也就踩着软绵绵的脚步,任凭弟妹半扶半推着往村外去了。
一路上,免不了碰到几个村里人,村里人瞧着姊弟三个的模样,特别是任瑶瑶脸色苍白,走路还打摆儿,恨不得随时要去找阎王爷报到的模样,都是忍不住摇着头,说两句任老夫人不慈。
却没人看到,出了村子,任瑶瑶脚步就踏实许多。
她就是故意的,给那刻薄的老太太上点眼药,也算是为了魂归地府的原主讨点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