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星祸美人 第一章
第一章
京城东二道,骠骑将军府。
一名白发老妇斜卧在铺着暖褥的长椅上,发如雪,随兴的披垂落肩。她有点清瘦,面上、眼尾、嘴角都见皱纹,一袭白色长衣的她仙风道骨,给人一种不似在人间的感觉。
她正是当今国师,也就是楼冬涛的外祖母—楼玉峰。
“族长……”管事老陶从外面走进了花厅,“将军来信了。”说着,呈上了楼冬涛派快马送回京城的家书。
楼玉峰取过信快速的看了一回,无意识地幽幽一叹。“变数果然不少。”
老陶微微皱眉,“将军无法在年前赶回?”
“是呀。”她说:“涛儿说仍有硬仗要打,恐怕无法回京城过年。”说完,她模着窝在身边的黑狗,若有所思。
老陶看着她,疑怯地问:“族长,将军怕是不接受这桩婚事的,您可有应变之法?”
“当人呱呱坠地,诞生在这世上时所吸进的第一口气,将支配着此人的一生。”楼玉峰笑叹,续道:“涛儿的本命属金为六白,是天生的领导者,聪明勇敢,却也谨小慎微。”
“将军是优秀卓越之人。”老陶说。
“是呀,但美中不足的是,”她蹙眉一笑,“他待人冷淡,高傲自负,因着自身的优异,便也容不得他人的不完美。”
“这……”老陶尴尬地接话,“也不能说是缺点。”
“在这节骨眼,它就是个缺点。”楼玉峰说。
老陶沉默了一下,忧心地道:“族长,不管如何,将军眼看就快满二十八了,该如何……”
“七年前,我一时不察,让她遭到咒杀。”楼玉峰神情平静,淡淡地说道:“为此,我不惜折寿施法寻来有同样五行及本命性的远方魂魄宿进她的身体。”
老陶显然知道楼玉峰口中的“她”是何人。
“为了保护她,我将施了护命咒及返还咒的铜钱送至杜府当作信物,才保她平安。”她唇角勾起一抹不明显的笑意,“如今她已十七,该是她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族长的意思是……”
楼玉峰将看着远方的视线收回,直视着老陶,“我看涛儿恐怕无法及时返京了,咱们不能等着他回来,得赶紧把『解药』送过去。”
老陶微顿,“把解药送过去?”
“嗯。”她颔首微笑,“你带着黑丸上杜家去吧!”
鹿原县城位处西南,是个谈不上繁荣富庶的地方。
杜君望原是鹿原知县,拥有两位夫人及五名千金。杜书渊是他最小的女儿,也是他一直捧在手心上呵护着的女儿,他视杜书渊为幸运符、吉祥物,认定她能光耀门楣,让他的仕途一帆风顺更上一层楼。
原因无他,只因她一出生,国师楼玉峰便派人前来订下亲事,准女婿便是楼家单传的楼冬涛。
十一岁那年杜书渊生了一场大病,一度没了气息脉搏,幸而一刻钟后又活了过来,在那之后,楼家突然派人送来一枚刻着“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铜钱做为信物,并要杜书渊将铜钱随身携带。
后来,杜君望因一时鬼迷心窍接受贿赂遭到弹劾,进而被削去官职,没收田宅财产,杜家从此家道中落,几年过去,他以为跟楼家的亲事已因为此等不名誉之事而告吹,没想到楼家今日却突然派人前来—
杜家破旧的小宅子里,杜君望涎着笑脸好生招呼楼家管事老陶,以及跟在他身边的一名年轻小伙子。
“陶管事,寒舍简陋破旧,真是让您老见笑了。”杜君望跟妻子李氏一脸讨好。
“杜老爷,在下今日是奉国师之命前来拜访的。”老陶说。
“咦?”杜君望一听,跟李氏互视一眼,“不知道国师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老陶抱拳一揖,续道:“杜老爷还记得五小姐跟我家少主的婚约吧?”
闻言,杜君望一脸惊喜,“记得,当然记得,只是……”他旋即又尴尬地开口,“在下以为那桩婚事已不存在了,毕竟杜家如今……”
“婚约犹在。”老陶问:“不知五小姐在吗?”
“喔,”李氏急忙回答,“她有事外出,应该就快回来了。”
“是呀,不知道陶管事找她……”杜君望话未说完,外头又传来年轻姑娘的声音。
“爹、娘,女儿回来了!”
杜君望跟李氏一脸欢喜,“瞧,这不是回来了!”
杜书渊刚去伞店糊完伞纸,挣了十文钱回来。一进门,看见陌生的老人家跟身边的小伙子,不觉一愣。
“书渊,快过来。”李氏迫不及待地上前拉着她,“快见过陶管事。”
杜书渊一脸狐疑地跟老陶点了点头,然后困惑的看着李氏。
“这位便是五小姐?”老陶看着她问道。
“陶管事,她正是书渊。”杜君望笑说:“当年跟楼家少主订亲时,她还只是个刚出生的娃儿呢!瞧,如今都十七了。”
听见杜君望这几句话,杜书渊立刻猜到眼前的人正是楼家派来的。
跟楼家少主有婚约这件事,她是十一岁那年才知道的。严格来说,应该是她成为杜书渊后才知道的。
她本名李景慧,是个二十出头来自二十一世纪,满怀抱负、正义勇敢的小女警。一次的例行临检,她跟学长碰上火力强大的军火通缉犯,结果她中弹身亡,因公殉职。
再醒来时,她不再是李景慧,而是一个活在古代的十一岁女孩—杜书渊,因为是家中老么,又与楼家少主订亲,她爹对她十分疼爱,简直把她当掌上明珠般托着。
她得承认,其实对于自己跟不知名男子订亲之事,她初时是排斥的,可因为爹娘都很疼爱她,又期待她有朝一日能嫁进楼家,久而久之她也觉得只要能教爹娘欢喜,让她嫁谁都可以。
后来,她爹因为收受贿赂遭到弹劾革职、没收田宅财产,杜家一夕之间彷佛被打入永不超生的十八层地狱般,原想着跟楼家的婚事应已告吹,她还暗自窃喜觉得自己因祸得福,没想到……
“光阴似箭,五小姐如今已亭亭玉立。”老陶说:“我家少主已过适婚年龄,国师派我前来,正是为了我家少主跟五小姐的婚事。”
得知老陶是为此事而来,杜君望跟李氏乐不可支。
“难道国师要陶管事来提亲?”杜君望问。
“这该如何说起呢?”老陶微微蹙眉,想着该如何说明来意,“是这样的,国师要五小姐立即出发到出云山城跟少主成亲。”
闻言,杜君望跟妻女三人都震惊不已。
“什……陶管事是说……现在?”杜君望一脸惊疑。
“正是。”老陶点头,“这名小伙子名叫黑丸,国师派他陪着五小姐立刻上路前往出云山城,务必在腊月初八前与少主成亲。”
“什……”杜君望犹疑地开口,“陶管事是说,让书渊到出云山城去跟少主成亲?”
“正是。”他说:“婚宴待少主跟五小姐返京后再补办。杜老爷尽管放心,国师一定会给杜家跟五小姐办一场风光的婚礼。”
杜君望虽有疑虑,但这婚事是由楼家主导,他也没有资格跟立场多说什么。
他疑怯地看着那名叫黑丸的年轻小伙子,“你叫黑丸?”
“呜。”黑丸低低的应了一声。
杜君望一愣,困惑地问:“陶管事,他……”
“喔,”老陶一脸气定神闲地说:“黑丸是个哑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无法说话。”
“原来如此……”杜君望幽幽一叹,“杜家已不如前,书渊身边也没个体己贴心的丫鬟伺候,我还真是担心。”
“杜老爷放心吧!”老陶唇角一扬,“黑丸十分机灵勤快,一定能将五小姐平安送至出云山城的。”
杜君望再多看了黑丸一眼,然后转头注视着女儿,眼底是不舍跟忧心。
“书渊啊,妳赶紧收拾一下随身的东西,跟着黑丸小兄弟上路吧!”
“……”唉,尽管心里千百个不愿,但为了爹娘,为了杜家,她也只能乖乖上路了。
忖着,她看着那有一对怪异尖耳、皮肤黝黑,两颗眼睛黑黑亮亮,不会说话的年轻人黑丸,黑丸也回望着她,那眼神澄澈、纯真且朝气得像……一只小狗。
她本来就是个大胆的女孩,尤其是遭遇穿越重生这样的事情,然后又遇上家道中落,她已经练就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好本领,既然事已成定局,眼前的路已等着她,那她只能迈步向前了。
就这样,杜书渊带着“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铜钱,在黑丸的护送下出发前往出云山城。
远在北疆的出云山城,拥有十二座架着火炮的城楼及巍峨城墙,一直以来都是北方的屏障,将骠悍善骑的异族阻挡于高墙之外。
近十年来,异族为了争地及水源屡次侵扰进犯,骚扰或是杀害边城汉民。骠骑将军楼冬涛奉皇命守住边界、抵御外侮,至今已有数年。
异族的势力在他的捍卫下渐渐趋弱衰竭,尤其在博尔大王死后,阿忽利王子继任为王,为求胜利而穷兵黩武,反倒削弱国力,民不聊生。
楼冬涛的外祖母乃是当朝国师楼玉峰,楼氏一族母权为上,家族拥有异能的血统,而其异能在女性身上更为彰显。
楼绿晨是楼玉峰的独生女,为延续楼氏一族的血脉招护国将军邵和青为赘婿,生下了楼冬涛。楼冬涛两岁时,邵和青在一场血战中壮烈成仁,而楼绿晨则在他十岁那年,在政争中遭到政敌刺杀。
楼玉峰为保孙儿之命,将他送至北方,交托给老将军段祈山教养锻炼,终于在屡次大捷后,楼冬涛受封为骠骑将军。
楼家血脉之延续全寄望着楼冬涛,也因此楼玉峰在他十岁那年便订下了亲事,对象是七品知县杜君望的么女杜书渊。
以楼氏一族在朝廷的地位,杜家女儿无论如何都配不上楼冬涛。可楼玉峰却不顾他人眼光及议论,坚持跟杜家订了这门亲事。
几年前,杜君望因收贿遭到拔官去职,家道中落不说,还声名狼藉。远在北方的楼冬涛心想,杜家落魄至此,婚事肯定告吹了。
自他懂事以来便打心里认为杜家配不上自家,他自小聪颖,不只武艺超群还饱读诗书,十六岁便上战场杀敌,屡立战功,既没丢已故段老将军的脸,也没让楼家蒙羞,可迎娶杜家女却会使楼家明亮的门楣蒙尘。
这些年,外祖母没再提过跟杜家的婚约。他想,她老人家应也觉得不妥,便将自己订亲之事抛诸脑后。
“将军!将军!”
阒寂幽深的夜里,右副将军张恭急切的声音惊醒了睡得安稳的楼冬涛。
他陡地惊醒,弹坐而起,脑子却有点混沌。
多年军旅及沙场的生活,他早已练就即惊即醒的本事,不管何时醒来,他的脑袋也总是清楚而不打结的。
可今天,他却恍惚了,只因那讨厌的感觉又来了。
他懊恼地说:“啧,怎么还来?”
“如将军所料,阿忽利王趁夜带兵撤往绝谷了。”
“……”楼冬涛顿了顿,下意识地撩起袖子看着自己的左臂。
不见了。那道在最后一役时皮开肉绽的刀伤果然“又”神奇的消失了,这一切太不对劲,这种感觉让他感到焦躁。
他不怕打仗,不怕反复地受伤,可他讨厌这种无限轮回、让人疲惫又焦虑的感觉,就像是绕着一个圈圈走,怎么走都会回到原点,毫无进展。
事不寻常,而且他察觉到这并不是梦,而是真真实实存在,真真实实发生的事情。
已经好几次了吧?那些像梦一样的情境一直在他眼前发生着,他慢慢地记住自己说了什么话,不管是说过的,还是即将要说出口的。
不只如此,他也记得别人说了什么。一切的一切说是梦,却似真。
他记得告捷归来返回行馆后,管家老匡便急急告知他有个名叫黑丸的年轻人持楼家的白玉马牌前来,而且还带来他的未婚妻杜书渊—与他订下亲事的前鹿原知县杜君望之么女。
虽远道而来,难掩疲态,可她的艳色仍不减丝毫。
她只十七,可艳色迷人,一双上扬的大眼像猫一样幽深而勾人,那犹如花瓣般的唇片,娇艳欲滴。
那是一张能蛊惑男人的脸庞。但恰巧,他不喜欢这样的女人。
他也记得当他走进花厅时,她胀红着脸,嘴巴里不知塞了什么而鼓鼓的,那作派粗野张狂,一点都不像个大家闺秀。接着,她从嘴巴里喷出卡在喉咙,因受到挤压而吐出来的甜糕,不偏不倚地就吐在他前襟上。
这些事就像戏台上演过的段子般,清清楚楚地在他的脑袋里。
他还记得最后一次告捷当晚,沐春楼的绿湖来找他,然后……然后同样的事情便又重新倒转一遍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仔细回想任何一个可能的细节,终于发现这不寻常的轮回似乎都与杜书渊有关。
但为什么她能使得发生过的事情像无限循环的梦境一般,反复再反复呢?
外祖母将铜钱交给他的时候曾说过铜钱是护身符,能保他在二十八岁之前不论遇到多大的危急及灾难都能全身而退,不伤性命。那么,杜书渊身上的那枚铜钱呢?会不会那枚铜钱不单纯是两家订亲的信物?
她离开后,是否负气的将信物丢了?难道是她失去了咒物的保护,发生什么意外,甚至身亡?是不是为了她,时光才不断的倒转?
若真如此,那铜钱不只被施了护身咒,还可能施了其他的咒术,例如返还咒?
想来,这倒极像是他外祖母会做的事情。
不行,他得终止这无止境的梦魇,他实在受不了这恼人的循环。
抄起碧天刀,他步出军帐,认分的迎接这最后一场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