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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神与金 第十二章 杀神

青年面庞精致,映着周遭冰焰带来的雪色,显得特别白晳无垢,少掉巨木林荫的蔽掩,特殊的双色瞳,更加清晰,几无杂色,最纯粹的蓝与红,汪洋与火焰。

手刃野火,轻巧得犹若践碎一块石、踩断一截枝桠,不见半点狠狞。

他甚至,瞧也未瞧过野火一眼。

“……你,怎么会在这?你不是被困在虚境里吗?”怀财很意外见到他。当日明明见他遭钉缚在一株巨木上,动弹不得,而且无水湖上方有焚仙水覆盖,他如何逃月兑?

青年神情友善,弯唇扬眸的模标,全然无害,哪像是一击杀害野火的冷厉家伙,嗓首如吟唱歌曲,仍旧清悦:

“我来拿回我的木钗,那对我很重要,可以还我吗?”他客气询问。

即便客气,然而瞧过他方才处置野火的冷厉,谁又能知晓,若答了“不可以”,下一个被断颈之人,会不会沦为自己?

“木钗在他手上,可他现在这样,也没法子还你呀。”怀财搂着鎏金,声音一哽。

“……我还活着。”鎏金出声提醒。不但活着,人也没晕,倒是被她紧紧搂进胸前,因怀孕而胸脯颇见成长,压在汹涌乳波中,呼吸有些困难。

“你别动!你的背脊——”都被打断了!这几字,她哽咽得无法说全。

“小事,不足以致命。”这等小伤,神族哪会视为绝症?只消养养,数日就能接回去了。

“我带你去找梅先生……”

“……可以换一个吗?”他已不难预见,梅无尽见他惨状,表情会有多风凉,光想象,他就觉得病情加重了。

怀财思索着该怎么搬动他,才能不触痛他伤势,法术用时方恨少,若当年勤奋好学,将挪移术学得专精,此时就能不苦恼了。

“我来吧。”绝年青年施予援手,右手凌空轻托,她怀里的鎏金像根羽毛,轻飘飘浮起。

“你轻一点呀!不要弄痛他了!”她赶忙叮嘱,边要腾空带路,甫走了两步,裙摆突地被握住,她低头看去。

只剩一口气的野火,扯着她裙角,他半截身躯已然炭化,正逐渐崩解。

野火神情迷惑茫然,透着死亡前的浑浊,眼中仅存怀财一人。

不,他看见的,也并非怀财,而是早已缥缈的幽幽芳魂。

“……炘乐……若那时……我跟你说……爱你……你会不会……不介怀我长得……丑……给我一……一个机会……接受我……”野火断断续续,很吃力说着。

虽然野火将鎏金伤得那么重,更曾为达目的,残忍把她抛进犬群,怀财却无法真心恨他。

即便是方才,野火意识混乱之际,他周身的火焰,也不曾真正伤她。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野火只是个绝望的可怜人,情伤太甚,将他逼疯,进而步步犯错,最终,连自己性命也赔上。

“我会,你那时若勇敢些,或许今日情况就不一样了……”她不是炘乐,无法代炘乐发言,她只是站在旁观者立场,觉得许多的“可能”,往往是一念间的差错。

野火若早知今日的绝望后悔,是否会更义无反顾,去争取炘乐。

他不该问炘乐“会不会”,而该问自己,敢不敢?

野火听见她的回答,牵扬嘴角,笑了笑,满足合眸,身体像燃烧殆尽的炭,化为灰白粉末,风轻扬,吹散得无影无踪。

野火,炘乐,封释,三人的恩怨情仇,伴随这一阵清风,归于虚无,徒留叹息。

怀财一心只记挂鎏金伤势,其余的,着实无法上心。

况且,她与鎏金,从来不在那场纠葛之中。

“走吧。”怀财朝绝色青年道。

大概真的是太不严重的伤势,鎏金被送到梅无尽府上迄今,大夫都还没空搭理他,将伤患晾在一旁床上,怀财急到看不过去,数次跑来打断梅无尽与绝色青年的交谈。

“你先把他治好,要闲话家常就随便你了!快一点!”怀财拉着人过来,不管这一拉,招惹多少霉运上身,她对霉神可是没有半点抵御能力,儿时在梅无尽身边养血肉,那阵子,她大概把凡人一辈子的霉运全历光光了,惨况不忍回顾,斑斑血泪史。

“那么一丁点小伤,延误个把时辰也无碍。”梅无尽仍沉得在乍见绝色青年的震惊中,其余闲杂事,不过尔尔。

“先治人吧,我看小姑娘急坏了。”最后还是绝色青年开口,才让梅无尽甘愿挪抬尊手,把鎏金被打断的背脊骨,一段一段接回去,过程还相当潦草敷衍、粗率残暴,一副恨不能快快了事的样子。

怀财又不满了,看了心疼,动手制止大夫粗暴的疗程,最后更直接夺走梅无尽手中布帛,自行替鎏金缚缠伤势,中途不断碎念其人的医德瑕疵。

梅无尽乐得轻松,折返回桌边落坐,与绝色青年喝茶、话当年。

一改方才漫不经心的神情,面对绝色青年,梅无尽面庞明显充满敬意,连惯常的慵懒笑意也不见,变得认真,活似课堂学生遇见老师那般,实属罕见。

“尊神既然离开那处,应该不打算回去了吧?”梅无尽问。

绝色青年对于杯中所盛的茶水,颇感新奇,瞧了瞧,举杯微晃,抿了一口,细细品味,又饮一口,才回道:“……我只是过来取钗,拿到之后,回去也无妨。”

梅无尽闻言皱眉,道:“放眼天界,已无人能再囚禁尊神,您何苦——”

“那儿安静,无人干扰,前几百年觉得孤单,后来倒也习惯了,如今的外界,我全然陌生,往日战友几乎羽化殆尽,我寻不到留下的理由,再说,我若留下,怕仙界又要翻腾许久了。”

“当年囚禁您的理由,您如何甘心?”梅无尽很替他抱不平,然当时自己力量微薄,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

“无所谓甘不甘心,他们畏惧我,希望我永世不出虚境,情有可原。这茶……真好喝。”绝色青年作了品评,挑动眉峰的神色,竟有些单纯。

“尊神——”明明在讨论正事,还有心情管茶?

绝色青年见梅无尽恼怒,微微一笑,口吻很似长辈教导晚辈,充满坚定且耐心:“无尽,我对自己的宿命毫无怨言,天造神只自有理由,如同你是霉神,夭厉是瘟神,皆是天赋重责,我亦然。只是,我职责已了,天地间,再不需要我,我本该在一切结束后羽化,回归虚无,我也不明白为何我依在,这非我所愿。”

“您怎能毫无怨言?!天地未开之初,魔族吃神族像在进补一样,那时若不是您,神族早已灭绝,神们却在您平定所有战役后,将您囚禁虚境,完全抹杀您的付出和功迹——”

绝色青年揺首,一泓长发光泽荡漾,轻笑道:

“我没有功迹,那是我该做的本分,我的出世,就是为了杀戮,如今这般难得的平和,杀神自当无用。”即无用,被弃之,又何必追问原由呢?

鎏金被怀财包扎之余,耳朵听着两人对话,虽早已猜测过青年身分,然而言谈间获得证实,他仍不免惊讶。

远古之际,天地浑沌,最蛮荒的战场,最困难的生存,神族曾沦为势弱之辈,处处受尽欺凌猎杀。

老一辈神族提及,总免不了几声唏嘘,叹当时熬过来的神只,个个风里来浪里去,全是吃过苦头的,哪似新辈神族,未曾见识往昔壮烈,都是绣花枕头,软绵绵。

犹记彼时,为抢生存之地、为争脸负输赢、为残酷玩乐、为噬神增进功力,魔族争相猎神,越发疯狂……

长辈口中的那一日,漫天浓云,如一匹铺天盖地的巨大黑幕,遮蔽微弱天光,闷雷电烁穿梭交杂,下方神族鲜血蜿蜒成川,魔族群聚,啃咬着手臂,吸食着骨髓,正不亦乐乎。

一名无名神只,在暗阒浓云间降下,仿佛天落星子,光辉逼人。

当时,他还不该被称之“神只”,他面庞似神族清俊,一尘不染,背后一半的乌翅又宛似妖魔,谁都无法肯定他隶属何方,然他手持利剑,沉默间,屠尽在场魔族,乌墨色的魔血,与神血相融为一,血川源源不绝……

他只杀妖魔,不曾伤及神族,神族自然视他为同类,即便他来历不明,在神们急欲需要战友及强大援兵之际,谁还有心顾及其他。

神们依附于他羽翼之下,寻求他保护,神们敬称他一声尊神,私下则喊他“杀神”,奉他为尊,直至天地劈开,神族归天,这位杀神却从此失去音讯。

原来,他竟是被自己守护的神族所弃,成为禁忌之名,囚禁于谁也无法抵达之境。

原来,教魔族闻之色变的“杀神”,竟是如此美丽温雅的绝色青年,生有一副任谁见之,都忍不住把他推到战事后方,叫他赶快先逃,这儿我顶着先的无害面容。

绝色青年眸光悠远,遥望窗外景致,目中空无一物,仿佛风再柔软、花再芬芳、天再湛蓝,全与他无关,淡淡补上一句:

“这里,没有我存在的理由。”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没有惋惜,没有感叹,没有不平,像在说着一件理所当然之事。

“存在需要什么理由?别人说你能活,你才活吗?你自己呢?想不想活、想怎么活,是你自己决定的吧?连存在也要问理由,那吃饱要不要理由?喝水要不要理由?欸欸,干么掐我手臂,很痛耶,我说两句不行呴?!”此番高谈阔论,当然来自于口不择言又没弄清始末的怀财,她正被鎏金捏手,要她闭嘴。

她神族资历太浅,连杀神名号都没听过,又岂会知道眼前这名男子,曾教魔族闻风丧胆,冷剑一出,取命千百,脚踩鲜血而面不改色,若要摘下她脑袋,比从桌上取杯茶更容易万倍。

初生之犊不畏虎,虎前嚣张继续训,怀财什么没有,一颗蠢胆很肥大:“之前为别人忙活,既然对方不需要你了,正好,你乐得爽快轻松,真真正正地,想想你要怎么好好过生活,不为谁,只为你自己。”

她说得畅快淋漓,鎏金听得心惊胆战,生怕她误触逆鳞,随口一句惹怒杀神,他决计无法由杀神手中保她无虞,于是不顾自身伤势,硬要由床上起身,挡在她面前。

绝色青年倒未露半点不悦,悠然撩袖,伸出手来。

纤长如玉的手,完美无瑕,不染一丝血腥嗜杀,难以想象其握剑时的冷冽狠厉。

“孩子,能把木钗还我吗?”他对鎏金道。

鎏金手一翻,木钗安躺掌心,递了上前。

绝色青年取过钗,上头垂缀的粉色蔷薇,真花般艳美,冰穗下,粉珠微微揺电,晃荡着谁笑靥似的弧线,他一时回想不起,却瞧得出神,良久无语。

“我不知我能做什么,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绝色青年口吻迷惑,脸庞充满惘然,竟有些许向她讨教的意味。

他的模样太年轻,怀财压裉无法拿他当长辈看,加之井底之蛙,不知晓他往昔丰功伟业,语气一如平辈,还带点教导意味,听得鎏金又是一惊,她道:“你是仙界的囚犯,想在仙界蹓跶是不可能,凡间倒没问题吧。不然,你先立志当个吃货,吃偏四方美食,边吃边找,看看你能做些什么。”这是她临时能想到的建议,乍听下,是个毫无建树的废言,不过她又补了几句,勉勉强强倒捡得出几分歪理:“这一路,遇见的人、遇见的事,说不定会让你产生,也许是……心血来潮,想开一间『杀神豆腐铺』啦『杀神饭馆』啦,或是哪家店的西施惹你注意,你刚好找她历历情爱、尝尝七情六欲,一年找不到,你就找两年,两年找不到,你就找二十年,二十年找不到,活个两百年对你又非难事,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你想怎么活下去的方法。”

梅无尽和鎏金都来不及堵她的嘴,尤其是鎏金,完全不相信她能提出多好意见,还是少说为妙,拿她那套人生歪理去教坏杀神,再说,杀神也不可能轻易信她,听她那番胡说八道——

“好,就听你的。”绝色青年居然认同她的教导,附带一记“受教了”的浅笑,梅无尽与鎏金,一个险失手砸了茶杯,一个差点自床没摔下。

尊神果然只会杀戮、只懂杀戮,其余部分等于是个无知稚儿吧?!

梅无尽跳出来圆场:“尊神,您不如在我这儿住下,我与福佑可以领着您四处走走看看。”

“不了,我想自己一人试试。”绝色青年笑笑婉拒。

不透过谁人的引导,不循着谁人的脚步,不顺着谁人的目光,就只单纯由着他自己,究竟能看见何种风光、遇见怎生际遇,他突然……有些心生期待。

他为杀戮而生,除杀之外,未曾领受过其他,神生空白了太长太久,回首顾盼,只知脚下蜿蜒无尽血河,方才怀财一席话,或许听来平淡容易,对他,却是崭新体验。

“你擅自从虚境出来,仙界会派天兵追捕你吗?”怀财突然想到这件事,他钉在巨木上的景况,她记忆犹新,他像个重刑囚犯被对待,如今大剌剌逃出,难保不会有人来逮他回去……

不待青年回答,梅无尽笑出声:“追捕杀神?谁处置谁还不知道呢,尊神他就尽情地随心所欲吧,一则,现今的仙界,比之往昔,并未成材进步,无人能是您的对手;二则,劣神榜上既已挂了名,不劣他一劣,哪对得起此榜?”

绝色青年淡淡一笑,颔首算是同意了,又喝了一杯茶,吃了几块糕点后,青年踏上了未知旅程,去寻己身存在意义。

望着消失的雪色身影,一屋四人竟极有默契地同时想:这杀神尊君,会不会一踩上凡间,就被拐去卖掉呀?瞧他这副不解世事、不懂人间险恶的模样,嗯……有可能。

“刚是不是忘了提醒他,去凡间要带银两?”梅无尽的爱徒一句话,突破盲点。

“……”另外三人无言。

罢了,让杀神自己去模索吧……因为白吃白喝被扭送官府,也算人间历练的一种。

送走杀神,梅无尽显然对“轻伤”病患懒得上心,随手拎走爱徒,仅留一句狼心狗肺:“你们请自便,差不多能动的话,就自己走了,诊金摆桌上,不送。”

紧接着,忙带爱徒赶赴一场凡间庙会,庙会人潮多,有人潮的地方,自有小吃摊贩,他与爱徒要从第一摊吃到最末摊,再由最末摊吃回第一摊,行程紧凑。

怀财来不及找他开药单,霉神早走远,连衣角都看不见,她朝天际吠:“他伤那么重,你好歹开帖养筋骨的补汤,要滚再滚呀!”可惜,无人理睬她。

没汤药能喂他,她只好倒杯清水过来,小口小口要他喝,聊胜于无。

“我真没事,霉神天尊才能如此放心走人。”鎏金见她眉头皱皱,一脸担忧,这担忧是为他而生,他竟有丝欢喜。

“我的理解是这样,梅先生单纯就是医德有缺失,治病治一半,不负责任。”她哼声。

在人家的地盘上,这样道人家是非,真的没问题吗你?

况且那位人家,还帮你把这身细皮女敕肉养回来,造福了他,他着实不好发表任何附和之语。

“别惹我笑,背好痛。”

“你快躺下,别管梅先生说什么,我们在这里养好养全了才走。|她搀他侧身躺下,替他拢盖棉被,把他金色长发梳理拨齐,让他能躺舒适些:“有什么要我做的,擦汗倒水之类?”

“陪我躺躺。”他按住她在鬓边忙碌的柔荑。

“床有点小耶……”她嘴上虽这么说,足下绣鞋倒褪得麻利,爬了上榻:“我怕我碰到你伤口,保持一点距离好了——”

话还没说完,人被捞进他怀里,什么保持距离,全是浮云,很显然她方才的用心,他一点也不受用。

她正想挪挪,做做无谓抵抗,环在纤细腰际的手掌,更紧了紧,听见他声音飘下:“好困,这几天,都没能安安稳稳睡一觉……”果然一呢喃,怀中的她不敢再动。

他闭眸轻笑。

原来,真的有一种感情,是当珍视之人静躺臂弯中,柔软依偎,他的女人、他的孩子,全都安然无恙,在他身边,给他安心及餍足,没有任何言辞能表达,哪怕自己浑身伤痕累累,亦微不足道。

“破财有没有说什么?”他打趣问。先前有人老爱拿孩子当借口,说得理直气壮,时不时祭出来说两句,现怎不说了?他还挺喜欢她这玩法……嗯,连他也觉得,孩子叫破财又何妨。

“……破财叫你赶紧睡。”不是说困了,还嘀嘀咕咕什么呀。

“你替我问问他,他娘要怎样才肯负责?”

“……破财睡了。我也睡了。”所以恕不回答这种难题。

他将她搂得更紧,笑声在她鬓边轻荡,听见她咕哝“还笑,不怕背伤又痛哦……”,不是说睡了?在讲梦话吗?

相拥的温度好暖,尝过冰焰苦头之后,这样的温暖,更显珍贵。

鎏金在冰焰间,奋不顾身,向她奔来的焦急模样,于闭上双眸的此刻,清晰重现,她在他脸上看见了太多太多,多到恁是她迟钝,也无法再蠢下去的程度。

她悄悄仰头,觑他金睫闭合的好看模样,因为浅笑,他唇角微微勾扬,带一点少年稚气,虽未睡下,却也维持着闭眼的悠然,她觉得他这样真漂亮,每一根睫毛都在发着光。

这个男人,喜欢她,无庸置疑。

说不爱,能骗得了谁?

正因为,她很清楚自己的内心想法,于是更加明白,这责任,自己是绝对不能负的。

喜欢他,希望他未来的路,走得更顺遂、更轻松些,若不是真心爱他,她才不替他考虑那么多,拖他一块下水,她还能乐呵呵见他受难。

爱情这玩意儿,让人变得优柔寡断、变得傻不隆咚,宁可自己痛,也不要他痛。

他值得更好的,是哪家天女都好,至少,别是穷神。

穷神在仙界的地位,大概如同她们一家在人世的情况,最低下的奴仆、污泥一般的存在,空领神尊之名,谁肯给予真正的敬重?就连凡人也不欢迎穷神。

她不会是他最好的选择,这点自知之明,她有。

她不要他的家人变成他的敌人,为了她,不值得。

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不是不肯负责,而是不敢负责,她同情过野火,认为野火败在他的“不敢”,然而立场互换,野火的“不敢”,她比谁都明白。

炘乐是野火心上最美的花,他不敢随意采摘,生怕自己丑陋,没资格拥有她。

而鎏金,是她拥有的最美太阳,炫目明亮,光芒四射,远望深深迷恋,靠近却只照出她一身寒酸,尽管将自己打扮得艳丽贵气,仍配不上这般耀眼的他。

野火不敢倾诉情意,怕是说了爱,得不到炘乐同等的回应;她的不敢,却是因为知道他的心意,不忍心拖累他……

她真是标准的有嘴教训别人,没胆说服自己的窝囊废。

她这个窝囊废,这一刻,只想暂时抛开糟心的烦事,不管不顾,享受他的体温,独占他的温柔,听他拂在耳畔的吐纳,相拥而眠……

明日的事,明日醒来再烦恼吧。

至少现在,还能拥抱。

鎏金在梅无尽府中养了两日,伤势无碍便离开了。

独自一个人。

至于怀财,早在他睡醒前半个时辰,溜了。

该说他毫不意外吗?

她不跑,他才觉得奇怪,昨日一整天的殷勤,喂汤喂饭全部亲自来,乖巧不顶嘴,他说什么都只会应好好好,一副圣光慈晖的反常样,他在她脸上清楚看见:

本天尊心虚,本天尊只剩今天能对你好了,本天尊要逃了,别想逼本天尊负责!

而且,他若没料错,她躲回小破屋后,立马施术将屋门封死,不让外人踏入。

凭她那一丁点的破仙术,岂能阻他?

闯门容易,闯她固执的脑门,才难。

一提前方危险别跟来,她硬要凑热闹;一听见要她负责,她转身逃得飞快。

他倒不急着逮人回来,让她逃个几日,冷静冷静,顺便受些心灵煎熬也好,他就不信,割舍他,她会不痛。

让她痛,她才知道逃避的作为,多蠢。

而她冷静的这些时日,他着手处理他自家的事,排除任何阻碍声音,家族的反对,是他的战斗,与她无关,她只须坐等他战斗胜利,享受果实……或是,战斗失败,他转而投奔敌营。

当他抛出那句“我要娶穷神天尊为妻”,确实将家族搅得天翻地覆。

财神誓死反对,果不出怀财所料,断绝爷孙关系都搬出来用了。

不仅尔尔,连打断他狗腿这类的恫吓、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的幼稚耍赖,财神也说出口。

“为何不行?”鎏金面庞不见畏惧,回视怒气冲冲的爷爷,口吻同样平静。

“因为她是穷神!”光是那两字,一切免谈!

“穷神如何?同为天界神只,既非敌,又非妖魔人异族,我找不出不行的正当理由。”

“……但、但穷神就是不行,传出去,我们财神家颜面何存?!”

“我还是不明白,这与颜面何关?”

“她爹和爷爷参过咱家一本,还是好大一本!”这世仇,他对子孙耳提面命了几百遍,难道鎏金给忘了吗?

“那件旧事,我不认为我们全然无错,他们一家经此遭遇,没把我们狠狠恨上,已属宽宏大量,我们有何立场控诉他们?没补偿他们都该于心有愧了,何来轻视权利?”鎏金不否认自己对她偏颇,因为心疼,因为怜惜,因为爱。

“这……”财神一时语塞。

“我打算把自己当补偿送上去,了结财穷两家这份恩怨。”

鎏金说得全无委屈,但听入财神耳内,又是另外一回事:

“咦?你干么这么委曲求全——是不是她逼你?!她无耻开出这等条件?!我就知道一定是她!穷神那一家全不是好东西——”财神手仗咚咚敲地,表达强烈气愤。

“与她无关,她怕是连我这补偿都不想收。”不过,就算她不收,他也已打定主意,硬送上门,绝不准她推辞,态度不容更改:“今天只是告知长辈们,并不是寻求同意,无论你们允或不允,我都会与她在一起。”

差别不过是,财神家多了一名穷神媳妇,抑或,穷神家多了个财神孙儿的女婿。

言罢,鎏金在长辈的斥责声中,准备退出去,总算想到一件不挺重要的事,脚步略停:“对了,她月复中的孩子,就决定叫破财。”

一句话,说明了两件事,她怀孕了,那孩子将有个颇威风的名字。

财神一口气来不及提上来,眼一翻,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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