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问归期未有期 第二章
从侧门送走了关延,俞念洁没立刻回大堂,反而来到后院西侧的某间厢房。
她推开了门,美目幽幽流转,望着不染一丝纤尘的房里,脚步却迟迟跨不出去。
十年。
一晃眼,距离他离开妙心堂已近十年……这十年的光景,她就这么一个人熬了过来。
念洁,妳信我,我一定会回来。
泪水急涌而上,鼻头一阵酸,俞念洁连忙退了一步,将厢房的门合上。
与此时,年轻伙计再次找来,见她眼眶泛红,也不好意思点破,只能佯装不知情的禀告。
“夫人,掌柜们让小的来找您,让您即刻去大堂一趟。”
俞念洁压下心底翻腾的哀伤,镇定自若的笑道︰“怎么,莫非关主簿又折返回来?”
“不是的。”年轻伙计脸色凝重。“夫人,有个外地人上门指名要见您。”
楠沄镇就这么点大,即使是邻近村镇的人,会上妙心堂拿药的人多是熟客,再加上各地的方言与口音略有差异,一开口说话便知是外地人。
“可听得出是什么地方的人?”俞念洁敛起笑容,严肃问道。
“听那口音应是京畿一带的人。”
闻言,俞念洁心中一凛,不再多作赘言,随即跨步朝前院走去。
一踏进大堂,还未看清来者面貌,便能感觉到大堂的气氛丕变,不若先前那般祥和,俞念洁眉心微蹙,迎了出去。
“夫人……”老掌柜面色古怪的望着她。
俞念洁还未从中意会过来,眼角余光瞥及门边官帽椅上的男子时,整个人猛然震慑住,娇容明显一窒。
“白辰?”俞念洁缓缓喊出思念了十年的名字。
那个坐在门边的男人,一身玄黑色大襟交领锦服,外罩一件及地滚狐毛大氅,面貌俊雅中带着阳刚,眉目清冷的投睐而来。
一对上她震惊的注视,他只是无动于衷的挑了挑眉,而后便在众人的愕视中站起身,大踏步朝她走去。
霎时,大堂里骚动四起。
“那不是……那不是白大夫吗?”有人惊呼道。
“是吗?白大夫有这么魁梧吗?”
“白大夫,您可终于回来了!”一名老翁激动地挡住了男子的去路。
男子低垂眼眸,冷冷扫了老翁一眼,薄唇微掀,命令道︰“滚。”
老翁愣在原地,被男子眼中那抹严凛震骇住,好片刻才半惊半惧的挪开脚步。
这一幕,俞念洁尽收眼底。
她眼中那抹喜色,逐渐淡去,雀跃的心缓缓平静下来。
不是吗?眼前的男子分明是她昼夜思念的丈夫,那眉,那眼,那鼻,那唇……与记忆中的模样毫无分别,她怎可能错认自己的丈夫?
可,记忆中的丈夫,身型要再单薄一些,似乎也要再矮一些……他的眉尾几时多了一道疤?
一抹茫然,自俞念洁眼底升起,化成了雾,教她看不真切眼前男子的面貌。
待到男子已站定在她面前时,这才恍然惊觉眼中的泪花已糊开,沾湿满颊。
男子见她泪眼瞅视自己,那双好看的剑眉顿时一拧,脸上尽显不耐。
“妳,便是俞念洁?”男人声嗓分外低沉浑厚。
亦是这一声询问,越发敲碎了俞念洁心中薄弱的盼望。
白辰的嗓子不是这样的。
念洁。温醇的声嗓,尔雅谦和,如若暖春。
“妳哭什么?”男人眼神透着厌恶,语气极为粗鲁。
经此提醒,俞念洁方回过神,自知失态,她匆匆转开身,低下头执袖擦泪。
“敢问公子特地上妙心堂找小妇有何指教?”
男人毫不矜持的以目光打量起她,随后又道︰“妳可是认识白辰?”
俞念洁一凛,美目瞪圆,语气却不敢泄漏半点慌乱的回道︰“公子也认识我家夫君?”
男人闻言愣住,眉宇突现一道深深折痕,语气不善地反问︰“夫君?妳的意思是,白辰与妳成了亲?”
“是。”面对男人唐突的质问,俞念洁毫不畏惧的承认。
怎料,下一刻,男人霍地放声大笑。
这声笑,充满讽刺意味,甚是无礼刺耳。
不是他。
绝对不可能是。
白辰怎可能这般粗率无礼?他是她见过最温雅谦逊的人,他待人温和圆滑,从不会使人感到窘迫,更不会这般有失仪态的大笑不止。
向来好脾气的俞念洁,听着男人挑衅的笑声,忍不住动了怒。
她抿紧红唇,美目凛然的问道︰“敢问公子有什么好笑的?”
见她表情透着怒气,男人这才打住笑声。
“妳这是在同我说笑吧?我可从来没听说过白辰有成亲。”
见男人满面嘲讽的取笑起自己,俞念洁面色微微涨红,下意识地紧咬唇瓣。
“公子今日前来,究竟所为何事?”再难隐忍满腔的怒火,她的语气既冲也直接,丝毫不再客气。
“我是来找妳医病。”见她动怒,男人嚣张的态度方稍作收敛,直述来意。
“公子怕是找错人了,小妇只懂药理,不会替人治病,您请回吧!”
俞念洁合袖颔首,不看男人一眼便转身欲走。
霍地,她忽觉肩上一沉,当即愣住,别目望去,瞥向那只正压在肩上的大手。
那不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
手背布满伤疤,指缝里可见泥尘,虎口处结着一圈厚茧。
这是一只长年习武的手,不似记忆中那只白皙修长,能抚琴,能习字,能为她画眉的手。
“妳不能走。”男人态度颇是狂傲,彷佛她必须听令于他。
“大庭广众之下,还望公子自重。”俞念洁抬眼凝瞪,一字一句,缓慢清晰。
男人只当她是姑娘家耍脾气,根本不把她的警告放在眼底。
“白辰说了,只有妳能替我治病。”
闻言,她心口止不住的颤跳,故作镇定的反问︰“是他让公子来找我的?”
“妳说呢?”男人嗤笑。
俞念洁缓缓挪眼,睐向仍然搭在肩上的那只手,良久不语。
拗不过她的固执,男人终于拿开了手,还不忘哼了一声,似是对她这份坚持相当不以为然。
“请公子到西院相谈。”俞念洁退了一步,姿态端庄的做了个手势。
男人顺这个势便往她所指的方向走,此时,始终守在门边的青衫男子面上一动,快步跟了过来。
“大人──”青衫男子方启声,随即被自家大人回身一记冷瞪打住。
“候着。”男人扔下这句话便走。
不顾旁人惊诧打量的目光,青衫男子乖乖退回门边,直挺挺的站着。
尽管青衫男子方才那声“大人”刻意压低了嗓子,可俞念洁却听得一清二楚。
大人?这个鲁莽无礼的男人究竟是何来历?
望着步入中庭,行走在皑皑风雪中,一身醒目玄黑色的高大背影,俞念洁的眼底升起了迷惘的雾气。
“把门关上。”
俞念洁方踏入西院的明间,立于桌边的男人劈头便如是命令道。
她先是一怔,随即警觉性的退了一步,男人转过身,正巧瞥见她满脸防备,俊朗的面庞撩起了一抹讽笑。
“妳以为,我是想对妳做些什么不轨之事?”
俞念洁不语,只是睁着那双盈盈水眸,盯紧他的一举一动。
男人──湛子宸,亦回视着她,再一次将眼前女子的容貌,从眉到眼,从鼻到嘴,细细琢磨。
白辰只提过她的名字,却不曾提及她的长相,原先他还以为,她年近三十,应是略显富态的中年妇人,怎料,全然出乎他的推想。
她看上去竟似二十初岁,肌肤似雪,乌发黑亮,眸彩熠熠,身型纤袅秀美,举止进退有据,谈吐更显不俗。
怕是任谁也想不到,在这样纯朴偏僻的小镇里,竟有如此气质出众的女子。
“公子看起来不像是心怀不轨,但,小妇到底与公子素不相识,更不清楚公子的来意。”
听出她用字遣词的小心翼翼,湛子宸笑了,而后伸手扯下外氅,往地上一扔。
这突如其来的大动作,看怔了俞念洁,她僵在原地,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眼看他已着手解着前襟绣扣,俞念洁娇容染红,连忙伸手遮眼,僵硬地背过身去,娇斥道︰“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白辰说了,只有妳能替我治这身毛病。”
听见湛子宸不带半分调戏意味,而是再严肃不过的声嗓,俞念洁一震,这才缓缓转回身。
只见那男人前襟大敞,露出一小块结实,却布满荆棘似伤疤的胸膛。
她瞪大一双美眸,好片刻才挤出声嗓︰“公子……这分明是旧伤,早已好全……”
她话未竟,湛子宸已朝她走来,停在她面前,俊颜似因疼痛而有些狰狞,一手指着胸膛,沉嗓道︰“这伤,已十年了,就是好不了,痛起来就好似火在烧。”
俞念洁难以置信的瞪着他,再三确认过他的表情极其认真,不似在戏弄自己。
“公子,您这不是伤,而是疤。”匆匆瞄过那片伤痕累累的胸膛一眼,她不敢多瞧,随即又直视他双目,双颊赧红的道︰“况且,您说这伤已是十年前所致,纵然伤疤初时会痛,可十年了,不可能还……”
湛子宸阴沉沉地打断了她︰“妳没听见我说的话?我说了,这伤,总是会痛,痛得快要了我的命!”
俞念洁因他这席咬牙切齿的控诉而大愣。
好全的伤疤还会犯疼,这已是前所未闻,痛得要人命更是教人匪夷所思。
正思虑着,蓦地,男人竟一把抓起她的手,使劲的圈紧。
她蹙眉,挣扎着,嚷道︰“放开!”
“白辰说过,除了妳能治好我这个毛病,没有人可以。”
“敢问公子,白辰此时人在何处?”
见她丽容染怒,眼中却是掩不住的热切殷盼,湛子宸眉头微蹙,忽觉这件事似乎不太单纯。
他松开了俞念洁的手,眸光锐利,紧紧端详她片刻。
“妳说,白辰是妳的丈夫?”
“正是。”她毫不迟疑的回道。
霎时,他眉头拧紧的那个结更深了,那双酷似白辰的漂亮眼眸,升起了一抹夹带质疑的动摇。
见他沉默不语,俞念洁壮大了胆量,提嗓又问︰“公子可否告诉小妇,白辰究竟人在何处?”
良久,湛子宸方启嗓︰“莫非他离开楠沄镇时,没告诉妳他要上哪儿?”
这次,改换俞念洁不语。
湛子宸笑了。“这样说来,妳对白辰这十年的去向毫无头绪?”
“还请公子行个善心,将白辰的现况告诉小妇。”虽是请求,可她眸光坚定,态度并不软弱委屈。
寻常乡野村妇,见着这样的场面,怕是吓得腿都软了,怎可能如她这般勇敢?
看着面前这个容貌娇美,胆识过人的俞念洁,湛子宸忽尔起了疑心。
莫非,白辰与她真有些什么?倘若真是如此,何以他从未透露过只字词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