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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问归期未有期 第二十八章

春去秋来,秋收冬藏……

转眼又是一年冬。

皑皑白雪铺满整座楠沄镇,石板道上亦结了一层白霜,路上行人打着伞,小心翼翼地提足走着。

何知秀策马而过,转了个弯,放慢马速,在妙心堂大门前停下。

“何大人。”伙计靠过来替何知秀牵马。

“俞夫人可在?”何知秀面色匆匆,似有急事。

伙计不敢拖延,连忙指向屋内,道:“夫人刚刚喝了药,正准备回后院歇息。”

闻言,何知秀道了声谢便往屋里大跨步而去。

进了后院,正巧碰上端着托盘步出的闵蓁玉,何知秀劈头便问:“俞夫人呢?可是在房里?”

“夫人说她想去园子里走走……欸,何大人?”闵蓁玉话未竟,已见何知秀如一阵风奔离眼前。

何知秀寻至落了一地细雪的小花园,却见一道打着伞的身影,缓缓行走在雪间,他眉头一紧,连忙上前搀扶。

“夫人当心!”

那身影闻声停步,握紧手中的油纸伞,缓慢地转过身。

却见俞念洁容光焕发,双颊红润,除去虚掩在厚重大氅底下的肚子特别显,她的脸蛋与四肢依然纤瘦如昔。

每次见她挺着那般大的孕肚,何知秀总要替她感到腰疼,那样纤瘦的身子,如何撑得起那样沉的重量?

约莫八个月前,她自皇京返回楠沄镇后不久,便向众人宣布她有孕。

众人闻此讯,没人敢开口询问月复中孩儿的生父是谁,只敢私下揣测,却也不敢在她面前谈论,就怕令她感到困窘或难堪,哪怕是上妙心堂的镇民,亦不敢随口在她面前提及孕事。

镇上众人对俞念洁更显宽容,众人皆有默契的闭口不谈此事;毕竟,她既是有夫之妇,无故离开小镇多月,回来时却怀了身孕,且依然不见丈夫身影,此况在乡里间,堪称是家门丑事。

妙心堂造福镇民多年,俞父当年凭借精湛医术,不知救活了多少宝贵性命,俞念洁虽未传承衣钵,却也经常施药救人,为孤苦老者无酬治病,如此善举,自然赢得镇民的敬重。

因此,当俞念洁有孕一事在镇上传开,没人敢苛责她,抑或是挞伐议论。

转眼就过了八个月,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还显,再如何掩盖也藏不起,众人也不再把话噎着,会主动开口关切她的身子与月复中孩儿。

产婆已在妙心堂住下,随时准备帮俞念洁接生,她自个儿亦备妥了助胎药,更找妥了镇上相熟的大夫,以备不时之需。

这方小天地里,众人正沉浸在迎接新生儿出生的喜悦与紧张之中,然而,远在千里之外的皇京,却是血腥漫天。

思及不久前得获的情报,何知秀心情沉重,顿了好片刻方扬嗓。

“昨日知县大人得获京中密报,太子党等人不仅逃出天牢,还趁乱劫走了皇后,欲逼钦国公撤兵。”

俞念洁闻言,面上笑容逐渐淡去。

约莫六个月前,安王起兵谋反,太子党派群起助之,然而以钦国公为首的外戚党派自当奋起抵抗。

两党恶门,其余冷眼旁观的诸侯们亦趁乱作怪,意图坐收渔翁之利,京畿地带如逢战乱,大军纷纷包围,战火连天。

反观距离皇京千百里之外的县城,除了听闻皇京战事而闹得惶惶的人心,看不见战火,模不着死尸的老百姓们,依然是过一天算一天,日子并无太大变化。

楠沄镇这么小,又地处偏远,自然更感受不到远方烧得炽烈的狼烟烽火。

京中大乱六个月,两个月前却闻安王被擒,太子党顿时失了龙首,一时之间士气大乱,钦国公等人趁乱进击,将瑞王所领的大军击溃,据说瑞王伤势过重,已不幸丧生,至于羲王则是领着剩下的军马,退守河苑县。

期间,不仅仅是太子党起兵谋反,还有几个亲王亦欲闯入大内皇宫,却全让钦国公部署的御林军扫荡一空。

据传,京畿一带的百姓全撤离了,往没有战火的地方躲去,京畿数个大县,如今犹如死城,只剩那些诸侯兵马进驻。

俞念洁听着何知秀报来的最新战况,不由得叹息,道:“只怕是羲王去劫的狱吧。”

“照这个局势看来,应当不会错。”何知秀面色凝重说道:“我听知县大人说过,朝中文官多是赞成太子起兵,陛下受外戚谗言,一直放任钦国公等人把持朝政,又默许诸侯私下割据称王,我元晋泱泱大国,如今却是国柞衰微,乱世逢生,确实应该另立明君,以昭我元晋国威。”

“瑞王已牺牲,安王如被断了一臂,单凭羲王的能耐,就怕他们挡不住外戚势力。”俞念洁幽幽地说道。

见她眉宇浮现愁绪,何知秀心下不忍,道:“夫人莫怕,我相信羲王爷那样不凡的人,肯定能安然渡过此劫。”

俞念洁朝他一笑,“多谢大人特地前来通传京中消息。大人且放心,眼下我没什么好怕的,我只等着月复中孩儿平安出世,如此而已。”

何知秀顺着她的话,不由自主地往她突出的月复部望去。

尽管她始终没有告诉任何人,月复中孩儿的父亲究竟是谁,可其实大家心中都有底,只是不敢开口向她求证。

虽然不知她为何会在怀有身孕的情况下返回楠沄镇,可眼前羲王已是自身难保,兴许是因如此,方会将她送回妙心堂。

“夫人,倘若……羲王他……”

“大人。”俞念洁明白他想说什么,扬嗓打断了他。

何知秀心情复杂的望着她,顿时亦有些难以启齿。他是真心喜爱这个聪慧的女子,哪怕只能守着她,他也愿意。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孩子陪着我,还有这间妙心堂,以及掌柜伙计们,大人无须担忧我。”

俞念洁这是隐讳的拒绝了何知秀。她清楚何知秀的一片心意,可她今生已将人与心全交付给那个人,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这也不是何知秀初次被拒绝,他早已习惯,并不当回事。

“我明白,你可以好好照顾自己的。”何知秀面上一笑,默默收起心底泛滥的情意。

俞念洁在伞下,抬起了头,望向苍茫茫的天空,嘴角扬起一抹恬淡笑意。

“好快啊,一年又快到头了,不知孩子会否让我好好迎完新年再出生。”

看着她纤美的侧颜,嘴里似说给孩子,又似说给自己听的撒娇话,何知秀跟着想笑,同时却也替她感到不舍。

倘若羲王当真战死,她岂不是又得守活寡?何知秀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

“越来越冷了,我们回屋吧,我给大人沏壶热茶。”俞念洁笑道。

何知秀点点头,尾随她身后,缓步走在雪地上。

但下着细雪的天空中,一只大雁不畏寒冷,振翅飞往归巢……

迎接新年的头一天,俞念洁是在满身大汗与撕叫声里度过。

“夫人,孩子出来了!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娃儿!”产婆抱着浑身沾血的白胖婴孩,喜孜孜地宣布。

闵蓁玉在一旁看着惊心,紧握住俞念洁的手,另一手不停替她擦去脸上汗水。

“夫人,您挺过来了……没事了。”

俞念洁一张小脸因用力过度而泛红,唇色略显苍白,她筋疲力尽的睁开眼,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可下一刻,再次传来撕裂的疼痛感。

“好痛!”俞念洁痛得紧闭眼,流下泪水。

“王婆,你快帮夫人看看,夫人又痛了!”闵蓁玉急慌慌地嚷道。

王婆将婴孩交给了一旁协助的女眷,回到榻前为俞念洁查看,这一看,她楞住,面上笑容骤失。

“王婆,夫人这是怎么了?需不需要让徐大夫进来帮夫人看看?”

“还有一个。”王婆抬起头,面色有些难看。

闵蓁玉听不懂,又急又气的问:“什么东西呀?我是问您要不要让大夫进来……”

“丫头,你没听见我说的吗?夫人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

王婆此话一出,房里前来帮忙的女眷全都楞住了。

闵蓁玉这才回神,“是双生子?这怎么会呢……夫人……”

众人纷纷望向榻上筋疲力尽的俞念洁,却见她睁着眼,虚弱的娇颜漾开了一抹笑。

“原来是双生子,甚好,甚好。”声嗓虽然细弱,却满怀欣喜。

登时,在场众人不敢再以凝重面孔相对,再次展露笑容,替俞念洁打气。

“夫人,撑着点,孩子就快出来了。”王婆高声嚷道。

“夫人,您可要加把劲呀!”闵蓁玉红着眼眶,满是不舍的催促。

俞念洁虽知生子之痛,痛不欲生,可当她亲身经历,却是痛得几欲晕厥,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夫人喘不过气了!快!快叫徐大夫进来!”

俞念洁缓过了气,睁大双眼,拼命摇首,虚弱地道:“我挺得过去……孩子一定得平安。”

换作是寻常人家,怕是盼着这孩子最好是死胎,免去双生子会带来不祥的祸事,然而她却如此坚持,非得将孩子平安生下。

王婆等人虽是不解俞念洁为何如此坚持,可见她这般,亦跟着为她紧张起来。

又是一段漫长的折腾……

几个时辰之后,婴孩嘹亮的哭声,响彻了寝房。

明日,将是全新的一年,妙心堂亦迎来两位初出世的新希望。

这一日,妙心堂难得闭门不做生意,可上门的人潮依然众多,且纷纷带了贺礼前来,热闹非凡。

俞念洁在灶房里忙得团团转儿,一会儿揉面团,一会儿包起酸馅,还得看着请来帮忙备宴的蔚子,有无照她的吩咐准备合适吃食。

“夫人,你就别忙了,交给陈大哥去吧,好歹人家还是镇上最厉害的大厨,不会把小团团小圆圆的周岁宴给弄砸的。”

闵蓁玉看不过眼,直接进灶房把俞念洁拉了出来。

俞念洁不敢与她争,原因无他,此时的闵蓁玉正挺着六个月大的身孕,动不得胎气,亦不该随意进出灶房这般危险的地方。

“你这丫头,我不是让你在家歇着,外头正在下雪不是?这么冷的天,你是想冻着肚里的孩子吗?”俞念洁轻斥起闵蓁玉。

闵蓁玉挽着她的手臂,陪她走回前堂,身形圆润许多的她,笑得可甜了。

“我可是小团团与小圆圆的姨娘,他们的周岁宴,我怎么能错过呢?”

两人说说笑笑,一同进了前堂,前堂里正热闹,众人围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孩童,一边哄一边陪玩。

两个孩童今日刚满一周岁,还不会走路,两人一同坐在大大的黄花梨木官帽椅里,时不时挥动小拳头,被大人们逗得咯咯直笑。

他们是双生兄弟,俞念洁说两个孩子就像团子一般,圆滚滚又白胖胖的,因此哥哥乳名叫团团,弟弟乳名叫圆圆,合起来便成了团圆之意。

众人对这两个乳名背后的用意,自当心知肚明,对俞念洁更加心疼,对两个漂亮的孩子自然也更加疼宠。

因此,小团团与小圆圆如今可成了妙心堂众人的宠儿,谁见谁疼,谁见谁喜爱,众人无畏双生子不祥的习俗,把两个孩子当作妙心堂的宝一般对待。

“夫人,团团跟圆圆都已经满周岁了,还不为孩子起名吗?”一旁的闵鸿不解地问道。

俞念洁却沉默了。

孩子该姓什么?又该为他们起什么名字才合适?向来事事拿捏有度的她,第一次没了头绪。

蓦地,伙计小武白着脸,好似受了极大惊吓的奔进前堂。

“夫人……”

“小武,怎么了?”俞念洁见他面色古怪,一脸欲言又止,不由得好笑地问。

“有个人要见夫人。”

“什么人?是来祝贺的吧?你就甭忙了,直接让人进来吧。”闵蓁玉道。

“那个人非得夫人亲自出去相见。”小武强调。

俞念洁诧异,“小武,究竟是谁?”

小武面有难色的望着她。“是……我也不知道该称呼那个人什么,是王爷,还是白大夫……”

此言一落,闹哄哄的堂中霎时静了下来。

俞念洁面色一凝,不再多言,快步走了出去。

“夫人,外面下着雪呀,你忘了打伞……”闵蓁玉在身后低喊。

可她早已什么也听不见,一出前堂门口便提裙奔跑起来。

地上积着雪,好几次险些脚下打滑,可她不顾不管,就这么跌跌撞撞的奔出前院,来到大门。

敞开的大门之外,一道高大颀长的玄黑身影静静伫立在那儿,就仿佛从未离开过。

泪水迅速涌出她的眼眶,绝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盼来了希望。

她泪如雨下,一步一步走至男人面前。

那穿着一袭玄黑色锦衣的男人,朝她漾开了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温润笑容。

“敢问夫人,妙心堂可缺大夫?”

他启嗓,声嗓和煦,仿佛久违的暖阳,照拂过这片冰雪之地。

她哭着,笑着,点了点头,不再迟疑,小碎步奔上前,伸出双手紧紧圈住男人。

男人温润的笑里,掺了几许悲愁,眼中有着淡不可察的压抑。

可他终究将那份压抑藏起,垂下眼,抱住了怀中那份久违的温暖,扬起嘴角,不再理会来自体内的另一道挣扎声响。

寒冬己至,春日亦不远矣。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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