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 第十章 雪地寒梅
她错了。
江晚照很快领悟这一点,从他说——
“你一开始就明讲,我会帮你,你信吗?”
那个时候,她就知道她错了。
我信。
可是一开始,她并不确定这一点。谁能料想得到,他根本就不稀罕赵家基业,趟进这摊浑水里,惹了一身腥,单纯只是为了一碗粥、一点点的温暖……
不,他其实说了,说得很清楚。
他说要保她平安,车祸、挨刀,都不曾动摇过承诺;他说,要让她远离纷争,釜底抽薪,过安稳的日子……
他说得那么清楚,可是她却回他——大哥与之骅也说过。
她懊恼地蒙住脸,简直想一鞭子抽死自己。
第一直觉,她把他说那些话的目的性,与赵之鸿、赵之驿画上等号了。
她没有相信,他的立意点纯粹只是为她考虑。
他太考验人性——不,或许说,他太懂人性,所以故意选在最敏感的时机点对她开口,三言两语,就测探出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反应。
她现在懂了,可是领悟得太晚,他退开了。
避开她的碰触、凉寂的眼神……那一瞬,她猛然发现自己也在他心上划了一刀。
她不后悔拒绝他今天的提议,但她后悔没有早一点对他坦诚,后悔让自己,成了第二个吕静玢。
如果重来一次,她会以更适当的方式与他谈、让他理解,不会令他如此受伤地退开。
她想了很多话、各式各样的解释,成篇句子在手机里删删改改,最后,只送出一句——
对不起。
她无力为自己辩驳。
太透澈人性的他,必然也能看穿那些经过包装修饰的句子,说得再多,远不如坦承错误来得诚恳。
他没有回复,也没有再回来过。
前阵子,无论再忙、再早出晚归,总看得出归来的痕迹,但这一次没有,他房间的枕被整整齐齐,没有睡过的迹象。
可是她想见他,她必须见他,有些话她要当面跟他说,他不来,那回赵家总见得到他。
虽然,免不了会碰上一些让心情不太愉快的人事物。
那天,她一如往常,回赵家向长辈请安问候,赵之骅也在,光是吃个晚餐就够呛的,时不时地酸上两句,嘴巴不安分。
这她早有心理准备,他从赵之寒那里讨不了便宜,自然便朝她这儿撒气。
“二嫂,你气色看起来似乎不太好呢。”
“最近食欲不佳,没什么胃口。”如果对方语气再真诚一点、表情不要那么假的话,做点表面工夫她还是可以的。
“小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大家都那么熟了,怎没好好『照顾』人家呢?”
被点名的赵之寒,连眉毛都没动一根。“最近太忙了,不过这并非三哥的不是,大家都那么熟了,不用谢。”
赵之骅噎了噎,脸色难看。
这PH值已经低到快破表了吧?超酸。
江晚照差点失礼地笑出声来。
“婊子还装什么清高?当所有人眼睛都瞎了?谁看不出来你们有一腿……”赵之骅一口气吞不下来,恨恨地低哝。
气氛瞬时僵凝,餐桌上悄然寂静。
平日笑里藏刀是一回事,真正把话说出来,公然羞辱又是另一回事。
她手颤了颤,忽觉一阵恶心,搁下筷,掩嘴仓促离席。
“还有本事给大家添堵,嫌你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赵恭冷冷警告完三子,也起身离席。
几句话,让大家全饱了,没人再吃得下。
离开餐厅时,江晚照还在浴室里吐。
以前已经够食不下咽,如今这丑恶的嘴脸,更教人反胃。
赵之骅驻足,瞄了眼半掩的浴室门。“二嫂这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害喜。”
“三哥是不是也该检讨,或许你的话太让人倒胃口。”赵之寒置身其后,淡淡地回嘴。“看来是我手足情深,烂摊子收太多。如果三哥觉得光收传票跑法院,日子太清闲,我不介意让你忙一点,没空再胡思乱想。”
“……”赵之骅不想表现得那么怂,但他确切地知道,赵之寒真办得到,若要下狠手,把人往死里掐,他真可能没有活路。
打发走碍事苍蝇,赵之寒偏首朝浴室内望了眼。
里头的人漱了漱口,掬水洗把脸醒醒神,对上他的目光,心头一阵暖。
他还是关心她。
虽然不发一语,但眼神里看得见担忧。
她笑了笑,苦中作乐地对他竖起大拇指,赞许他今晚压倒性的胜利,赵之骅一路生事,他也让对方一路吃瘪吃到饱,他以前对她,简直是手下留情。
他真的好强,能在这种环境,让自己活得比谁都好,有时她都觉得,或许他天生就是适合这种地方,没有人比他,更能驾驭这一切。
雪地虽寒,却能开出梅香扑鼻。
赵之寒完全不想回应,转身就走。
还能调侃他,看来是没事了。
她赶忙追上来,拉住他的手,不发一语,清澄的眸,静静仰望他。
他顿了顿,第一时间,没再迈步。
她轻轻地,摇晃几下,无声地示好、讨饶,还有一点点撤娇意味……
对不起嘛,你不要再生气了。
一径地装可怜,耍无赖。
他静默了下,吐声:“你的事,我会帮到底。”
如果她要的是这个,那他给。
江晚照一愕,没能反应过来,他已经抽开手,举步离开。
回房没多久,外头便响起敲门声,打开门,见她小媳妇似地站在外头,低嚅道:“我帮你送东西过来。”
“什么东西?”他没有什么非拿回来不可的东西,全扔了也无妨。
“这个。”她从包包里,捞出一瓶精油。住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她每天晚上睡前都会帮他点上几滴舒眠精油,他已经很习惯那个味道了,有时她忘记,他还会自己点上。
“你房里有薫香灯吗?我不确定有没有,所以也帮你带来了。还有茶包——”最新调配的养生茶,平时饭后都会帮他泡一杯。
对了,还有饼干,今天下午做的,她一口气做了薫衣草、燕麦饼、杏仁饼、苏打饼干,一小包、一小包分装好,让他放在房间和办公室,饿了可以吃一点。
他一时呆怔,忘了推拒。
一样、一样塞到他手上,掌心太满、塞不下,掉到地上。
“我——”不需要。
那种像是塞满掌心、满到捧不住的牵挂……是假相,他明明都知道,第一时间却无法断然拒绝。
“就这样。”她笑了笑。“这里不好说话,你什么时候有空,回家一趟,我们谈谈。”
回家——
那不是他的家,这个让她恶心到连饭都吃不下的地方才是。
他甫张口,她突然又说:“我下午做饼干的时候,发现有小强出没。你没回来帮我打蟑螂以前,我不敢进厨房了。”
“……”对付任何一个人,他都能游刃有余,独独她,完全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她是他的软肋,他知,她也知。
她很尽兴地在利用她这个优势,他反击不了。
江晚照也没等他回复,道了声晚安,便从容离去。
关上房门,赵之寒将捧了满掌的物品搁上桌,动作一怔,拎出掺杂在其中的小东西,看着、看着,静静在窗前,坐了一整夜。
天亮后,他移动僵硬的四肢,拿起手机传讯——
我晚点去找你。
清晨醒来,又吐了一回。
反正只有她一个人,也没兴致弄早餐,便想说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喝杯热豆浆,出来才发现赵之寒倚站在花雕铁门外。
“这么早?”她有看到讯息,但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早,赶紧打开铁门,伸手去拉他,触着一掌的冰凉。“怎么不自己进来?你没带钥匙吗?”傻傻在外面冻露水。
赵之寒未语,默默进了门。
“你手好凉,我帮你冲杯热茶——”
赵之寒拉住她。“我自己来。”
“也对。”自己家,又不是不熟。
“你想吃什么?”
他要弄给她吃?这位君子看起来不像跟厨房很熟的样子。她心领地微笑。“不然你帮我泡杯牛女乃好了,女乃粉在柜子上。”
他冲了茶,也泡了牛女乃,两人各自坐在客厅一隅,安静啜饮。
江晚照边喝,边分神打量他。
他怪怪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恍惚,掌心捧着杯缘,怔忡地看着,不知是否杯中热气薫染,眸底一片雾气朦胧。
“那个……你有看到吗?”掌心不觉贴上肚月复。料想过他的诸多反应,但这个——她有点猜不透。“我、我是要说——”
“你先别说,听我说。”有些事,埋藏在心底深处,他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对谁提起,如今走到这一步,她有权利知道。
“赵之恒有没有告诉过你,关于我生母的事?”
“没有。他只说你是七岁才被爸接回来。”不像其他人,在赵家出生、长大,虽然这部分赵之恒没有多加着墨,但料想得到,那应该是一段很艰辛的岁月。
“他还真厚道。”他自嘲。“不像大哥、三哥,你知道小时候,他们都怎么叫我吗?”
“什么?”
“小神经病。因为我母亲,是轻度的精神疾病患者。”
“……”她讶然。这太意料之外,她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才适当。
“你一定想问,如果是这样,我爸为什么还会看上她?因为她漂亮。我这张让三哥妒恨的皮相,有七成是遗传自我母亲。”他笑了笑。“男人不就是这样吗?只要长得美,谁在乎她脑子里有什么,又没有要跟她过一辈子,爽几晚而已,赏心悦目就好。”
为了一点钱,他母亲被家人出卖,于是有了他。
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精障患者,哪会清楚自己身体的变化,等家人发现她怀孕时,要打掉已经来不及。
“爸知道有你的存在吗?”
“知道。”可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女人生的孩子,要来做什么?支付一点生活费,打发掉就是了。
“七岁的时候,我生母过世,舅舅想把我丢还赵家,而让爸改变主意接纳我的原因,是在医院做完一系列检查与测验后,反而测出我的智力数据值是他所有孩子里最高的,这才是我被接回赵家的主因。”也是吕静玢格外防他的原因。
赵之寒神色麻木,让自己抽空情绪,才有办法把话说完。
“很讽刺吧?一名天生的精障者,却生出聪明过人的孩子,老天爷总是用着我们所不懂的方式展现祂的幽默。”
她没发表任何评论,只是默默移坐到他身边,挪开他手中紧握到指节泛白的马克杯,将自己塞入他掌中。
他眸心闪了闪,移向她,就着她的手,模向臂上那条像蜈蚣一样丑的疤。“这一道,是我自己划下去的。”
一刀到底,划开虏肉,没有手软,没有犹豫,深度几可见骨。
可是很奇怪,那时一点都不觉得痛,反而冷静麻木地看着血从身体里涌出。
之前说不出口,是不想自己在她眼中,看起来像个自戕的神经病,虽然他的确是。
“为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这里头,是不是跟他一样。”
这样难堪的出身,这样禽兽的父亲,他一辈子都没办法喜欢。
“有一度,我甚至恨他入骨,厌恶自己身上流着这个人的血,龌龊又肮脏,仗着有点钱,就去欺凌一个境遇堪怜的弱势女子,恣意摧毁他人的人生……”顿了顿,他讽道:“你一定觉得,我说这些话完全是在打脸自己。”
因为他自己,也做了跟他父亲一模一样、他曾经最唾弃不耻的事情。
江晚照没有正面回答,隔着衣物抚模臂上那道凹凸不平的肌肤痕迹。“这是在发生我们的事之前,还是之后?”
“……之后。”
“你瞧不起他那样的人品,也憎恶自己跟他一样。”所以这一道,是债还她的。虽然手法极端,但她似乎慢慢有一点懂,当年那个受困悲鸣、孤单无助,却找不到正确纾解管道,年轻而旁徨的灵魂了。
他别开眼,几乎无法直视她温暖理解的眼神。
“他曾经说,所有的孩子里,我最像他。他造最大的孽,是明明就不能有孩子,为什么不做好避孕措施?为什么要让不受欢迎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活得那么不快乐,害惨他也害惨他的母亲!至少这一点,我不要像他,不要走他走过的路,让孩子来这世上受苦,日后怨恨我。你听懂我在说什么吗?”
懂,却也不懂。
“你知道我怀孕……”可是却不想要?她喉间哽了哽,“你不是爸,你跟他不一样,为什么要拿自己跟他相提并论,你没有那么不堪,也不会让你的孩子蒙羞受辱——”
“不会吗?”他没与她强力争辩,音律轻浅,听来如此空泛而苍凉。
这个孩子,就跟当年的他一样,身上背负着错误,受人轻视,没有人爱、没有人懂,总有一天,她也会后悔。
他何苦让世上,再制造出第二个赵之寒?孽是他造的,他自己收拾。
“你不必为难、不必有负担,更不必有一丝罪恶感,这个决定是我作的,与你无关。你就当是再经历一次,那个错误的夜晚,过了就没事了,你可以继续往前走,永远摆月兑赵家带给你的伤害与阴影,找一个人建立幸福的家,你还会有很多孩子……”
“你到底在说什么!”江晚照打断他,来不及多言,忽觉下月复一阵抽疼,她瞪大眼,瞬间领悟了什么。“你、你——”
对,这就是他的作风。
当断则断,没有一丝迟疑,拖泥带水、连皮带肉只会更疼,不如一刀利落斩断,连让她说出口的机会也不给,所有的罪咎一肩担。
他做事太狠,太决绝,连对自己、以及亲生骨肉,都一样。
“赵之寒!”一巴掌甩去,是打他对自己、也对她太残忍。“你这混蛋,快送我去医院!”
他文风不动。
她气得再甩一掌、又一掌。“混蛋!你不要这个孩子,我要啊!你不知道该怎么爱他,我来爱!这是我的孩子,你凭什么夺走他……”
“你以后——”
“不要跟我说什么以后还会有,孩子是妈妈身体里的一块肉,你懂不懂!割掉心头肉,没有一个当妈妈的会不痛、没有哪一块肉会比较好,更不是割掉这一块,以后还会再长出来……它会是一辈子的伤,一辈子的痛,你到底明不明白?!”
她气得狂捶他,抽痛愈来愈明显,额心开始渗出汗水。
他神色一动,目光复杂地望她。
他不想她因为道德、因为一时的心软,留下孩子,赔上一生,就像他的妈妈,可是……
“你一直说你害惨你妈妈,不该被生下来,但是你妈妈有埋怨过你吗?她真的,不曾因为你而有过一丝快乐?”
没有。
他妈妈抱着他时,总是笑得很开心。
她喊他小宝,是她揣在心头、小小的宝贝。
她有时候,会认不得人,但从来不会认不出他。
她常常记不得他几岁,拿他当襁褓的小女圭女圭哄,抱着他轻轻摇晃,唱摇篮曲。
别人瞧轻她、欺负他们,她总是记得将他护在怀里。亲舅一家待他们并不上心,小时候常常有一餐没一餐,但是有吃的她一定会先喂他,即便是一块糕、一小颗甜糖。
她脑子再不清楚,可是母性是天性,她至死都记得,小宝是她的孩子,她要保护、照顾她的孩子。
他一直觉得,自己害惨了母亲、恨透了父亲,却忘了去想,母亲有多爱他……
一如、一如此刻的江晚照……
心房一阵抽紧。
“拜托,带我去医院,不要让我恨你……”泪水簌簌滑落,她一手护住肚子,揪着他衣襟的指节泛白颤抖。
她爱这个孩子,一如他妈妈爱他,一个当母亲的,再苦都不会懊悔生下自己的孩子。
他闭了下眼,逼回眸眶的热意,毅然抱起她,用最快的速度,飞车前往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