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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带刀入洞房 第六章 有些怜惜了

新进的康王妃对于指挥调度的活儿一向干得顺手,加上还有一位陪嫁过来的管事好手相帮,不到半个时辰,布置得喜气洋洋的内寝喜房在经过一轮“大闹”后重新收拾过,终于迎来一点宁静。

兰姑领着几名婢子已退出,连外厅的门都仔细带上。

此时穆开微也已换下大红喜服,取下头上珠冠……

寝房旁边连着一间浴洗用的净房,时时备着干净的热水,她没让人服侍,在净房里净洗过,她穿回简单舒适的家居服回到房中时,傅瑾熙仍坐在榻上,身上红彤彤的锦袍已都月兑下。

“王爷刚刚还咳了,既漱洗好,也月兑去外衣,怎么不躺进被窝里?”她方才一直帮他抚背顺气,幸好没咳太久,要不她想请府里管事直接到宴客堂上喊人,今日康王大婚,太医院里可来了不只一位太医。

她抓着发尾微湿的发很随意地扎成一把,走近榻边。“累了就先睡会儿,等会儿送晚膳过来,我再唤王爷起来用饭。”

她语气从容,脸上带着悠淡的笑,彷佛与朋友说话,而不是面对一个今日成为她夫君的男人。

但某人根本完全淡定不下来,即使外表装得颇好,胸中却是波涛起伏。

细想自揭起红盖头,对上那些欺他傅瑾熙文弱和软的宗室贵女们,他家的王妃便没在怕,不仅不怕,还不忍不避,五皇子黎王醉闯喜房恰好给了她一个发作的好机会,出手直接就办了,完全是“六扇门”的手法,就算已辞去掌翼之职,依然霸气威武。

被心上之人相挺相护原来是这般滋味,觉得胸口热呼呼,喜得直想抓耳搔腮。

“本王……我有话要对王妃你说。”傅瑾熙往旁边挪了挪,空出位子。

穆开微很干脆地一坐下来,“好。”

她顺手抓来被子,摊开后把男人包裹住,让他上身仅露出一颗脑袋瓜。“嗯,这样好多了,王爷请讲。”

傅瑾煕心跳加剧,暗暗吞了吞唾液才有办法出声。

“多谢……那个……是想说,对于你我指婚之事,本王没料到老穆大人会特意进宫回复并上书谢恩。”

话中的“老穆大人”指的自然是穆正扬老。“老穆大人进宫面圣,当日旨意便下来了,之后就事赶着事……可本王信誓旦旦对你提过,要出面解决此事的,结果还是令你不得不嫁……是我不好。”

他不好,舍不得下药,舍不得让她得那个“昏迷不醒症”。

明知康王府在兴昱帝眼中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他装无知、扮文弱,一个人如履薄冰般过活就罢,却在该舍时舍不得,在关注一个姑娘家那么多年、发现竟有拥有她的可能后,就什么都不管不顾,渴望紧拉着她不放。

既成夫妻,凭她的敏锐和聪慧,他的底细无法瞒她多久,迟早是要全盘托出。

当她得知他的那些事之后,又会怎么看待他?

欸,所以说,他当真很不好。

“不好的是我。”穆开微忽道,见那彷佛带水光的凤目瞥过来,她不禁探指挠挠脸。

“我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开打,王爷性情和大度,落到我手里可能要常受委屈……啊!王爷别紧张瞠目,我不会动手打你的,我的意思是说,嗯……”她小苦恼地皱眉想了一下。

“就像今儿个‘闹洞房’一事,性子好的人自然能忍下,可我横惯了,结果闹成那场面,如此一来,王爷在宗室里又要被人说嘴议论……”

傅瑾熙真想扑去抱住自个儿的小新妇。

不穿墨锦卫服的她感觉个头更娇小,尤其她收敛气势、表情丰富地说话,那模样更加稚女敕,怎么看都可爱。

他心痒难耐到忍无可忍……但,还是要忍!

死命压下扑抱她的渴望,他从被窝里悄悄伸出一只手,装作很理所当然又很自然而然般去轻握她搁在大腿上的一只手。

“那就让他们说去,本王……本王喜欢你不痛快就开打,那样很好,本王的王妃是帝京的‘玉罗刹’,本就该张扬霸气,你揍了谁,我都不委屈。”

穆开微一听这话,不禁扬眉笑了。

手被握住,察觉他指上温度有些凉,那手明明在暖被里裹着了还是没暖,底子到实有多虚?

她暗想着,心里闷闷抽了一记,不由得以两手裹住他淡泛青筋的手,轻轻揉搓那修长又无血色的五根指头。

所谓十指连心啊,被这么抓看手指揉搓下去,傅瑾熙套在袜里的十根脚趾头偷偷蜷紧,左胸方寸间震得肋骨生疼,还觉得……觉得一声近似思春到非常不要脑的叹息就要逸岀喉头。

他咬紧牙关,凤眼有泪,赶紧垂首将半张脸埋进棉被里。

暗自调息一会儿,他压得低低的声音透过被子传出——

“适才黎王闯进来,事儿起得太快,你手中剑刀是怎么变出来的?”他那时坐在榻上未动,仅见她往腰间一模,身影冲出,兵器已然在手。

穆开微一笑,瞟了眼收放在矮柜上的大红嫁衣和珠冠,“那喜服样式好繁复,一层迭过一层,我想着就把剑往腰间系,结果真没人瞧出来。”说到最后,表情竟还颇得意似的。

带刀上花轿,带刀拜堂,带刀入洞房。

放眼这天朝女子,九成九有他家王妃干得出来。

傅瑾熙内心不禁笑叹,凤目着迷般瞄着她的蜜色腮颊,忽听她低语——

“嗯……是说,若是大师兄能赶回来为我送亲的话,他得背我上花轿准能察觉出来,只是他在西边还有好些要事得管,大婚婚婚又定得近,根本分身乏术……”略顿,她双肩挺了挺,但重新振作,“不过幸得还有‘六扇门’的一票弟兄们相挺,毕头、景大哥、铁胆和二马他们召来一队人马跟着送亲,那也很热闹。”

傅瑾煕漂亮的目珠陡然一缩,背脊有微微颤凛之感。

他怀着“自私自利”的心思刚弄到手的媳妇儿,提到她家大师兄时神态不一般,猛一看是淡淡惆然,仔细再看,竟是惆然又带着深邃的念想。

他半张俊颜终于离开被子,闲聊般问,“你大师兄孟云峥是现任的‘天下神捕’,天朝以及与天朝相邻的各国、各部、各地方,皆认他手中的玄铁令牌任其便宜行事,据闻孟大人曾单枪马把一个五百人以上的悍匪给给抹了,还曾追捕一名跨越国境毒杀各国官员的恶徒,追击千里,终将对方就地正法……你大师兄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哪。”

柔女敕脸蛋倏地转向他,穆开微点头如捣蒜,“嗯嗯,我家大师兄真的很厉害很厉害的!连阿爹都说他是青出于蓝而更胜蓝,爹还说,若是自个儿在大师兄这个年岁,应是不及大师兄的武艺修为,除我爹外,大师兄他可是我遇过的人当中,武功最好……呃!”

听着自家王妃把她家大师兄夸成一朵花,傅瑾熙正暗自咀嚼着这很不是滋味的滋味,忽见她表情微异,不禁问,“怎么?想到何事?”

穆开微法笑摇摇头,“没事,只是突然记起前些时候曾与一名戴着薄皮面具的黑衣客交过手,那人的功夫也非常厉害。”

有种瞬间被灌饱气的感觉,他费劲压抑拼命想往上翘的唇。“咳……是吗?”

“嗯,不过相较起来,还是我大师兄厉害。”

傅瑾熙对不晓得自己这么爱比,在他家王妃心里,不管是他这位康王还是那位“黑三爷”,很明显地都比不过那位英明神武的神捕大人吧?

好闷,他连光明正大下战帖,求与孟云峥一决胜负的机会没有。

这边,穆开微看那张病态苍白的俊脸又一次半埋到被子里去,他敛下凤目,瞳底的光彷佛被剪得碎碎的,待她意会过来,她的一只手已覆在他头上,顺发一般轻轻拍抚了两下。原本要死不活的某位王爷就这样被“救活”了。

穆开微对于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抚头”、“拍头”的举措亦感到有些愕然,这么做好像太失礼,但刚刚那一瞬,他忽现颓丧神态,莫名能牵动人心。

她正要把手收回,他那颗矜贵的脑袋瓜却主动在她掌下摩挲,最后转向她。

“在本王眼里,王妃才是最厉害的那个。”嗓音略沙哑。

“……为何这么说?”

男人但笑不珸,却对着她眨了眨眼睛,而被她揉搓到终于有些生热的五指,在此不服微用力地将她的五指握住。

穆开微心头一震,脑海里竟非常神来一笔地浮出一句话——

情人眼里出西施。

她瞪着他,耳想忽觉有些烫,但怔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些失笑。

她与康王爷要算是“有情人”的话,那也是“情义之情”、“夫妻之义”男女之间的情……嗯,目前她是没有的,往后也就顺其自然。

“那就多谢王爷赏脸了。”笑语,四目相接,她反手握住他,许诺一般郑重又说,“王爷既然不嫌弃,还加此看重,往后咱俩就一块搭伙,一把过活,旁人欺你,等同于欺我,旁人辱你,等同于辱我,我必替你出头,即使不明着干,也能暗着来,不教咱们康王府轻易被谁欺侮了去。”一顿,以为已然语毕,她突又出声——

“你知道的,我受我爹调数,好歹掌了‘六扇门’几年,明着来的手段就那些了,没什么好提,暗着来的手段那才叫精彩绝伦,你信不?”

“信””傅瑾熙毫无迟疑地回答。

为揪出幕后主使,她火烧大理寺监牢、纵犯逃狱,再暗中布局。

这彻底查抄天朝皇家所重视的宝华寺,她能令人暗中包围埋伏,再趁机闹大。

当日在宝华寺讲经堂内,她为了让真凶现形、让圆德大师和太后相信一切,在言语对谈上亦暗中挖了个坑诱“宝华寺七观”自曝其恶行。

“本王当然信的。”他再道,宛若叹息。

穆开微见他连人带被倾靠过来,为防他往地面栽倒,她顺势拦住,“……王爷?”

“嗯,无事的,本王只是……只是……”比她高出一颗头有余的身躯就是不受控制地想往她身边蹭,尤其听过她适才说的那番话,心绪高涨,左突右冲,欲狠狠扑抱她、将她抱在怀中狠狠压进血肉里的念头,作恶到令他浑身不住地发抖。

但,不能够的。忍无可忍,依然要忍。

估计他此时要是对她“恶狼扑羊”出了手,要嘛是他露馅儿真成恶狼跟她硬拼,要嘛就是他变成羊儿直接被踹飞。

他都不知道自个儿会陷进这般境地!

“本王只是肚子饿了,该用晚膳了。”

最终,他长长叹出一口气。

终究纸包不住火,康王府的宴客堂上不见新郎官现身待客便也罢了,五皇子黎王醉酒大闹寝喜房,被新进的康王妃持御赐剑刀给利落拍趴一事,几位挤进去闹洞房的女宾客们,当夜她们乘坐的马车甫离开康王府不久,事儿就如野火燎原般传开。

事情传开是预料中之事,只是越传越不象话,连康王未比现待客被传成是慑于剑刀气势、旧疾复发。

又传说是“玉罗刹”镇场,“天煞凶星”被镇得七荤八素,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洞房花烛夜关关难过关关过,而谁是刀俎?谁是鱼肉?帝京百姓们个个心里头门儿清。

即使辞去“六扇门”大掌翼之职,穆开微布下的消息网暗中持续运作,传言满天飞的事自然很快入了她的耳,对这种事她不甚在意,而她家的这位王爷嘛……她竟有些看不准。

前两日她无意间听到那位叫作“老薛”的老仆跟傅瑾熙禀报此事,老薛口条极佳,传闻说得详详细细,比手画脚还外加表情变化。

她当时还想,若傅瑾熙心里难受欲要澄清,自己该怎么助他才好,没想到他听老薛道完,竟是一脸意犹未尽。

“是吗?真那么说本王?还有呢还有呢?”

“……说本王被、被绑上榻,用装饰在房里的一条条喜缎绑了四肢,所以才没法出去待客吗?噢,这谁想出来的,怎么就说中了本王心思……呃,咳咳,我是说,怎么这般可笑的剧情都能编派出来?”

是啊,未免太可笑。

大婚那晚,名义上已是夫妻的二人在喜房用完晩膳后,各自简单漱洗过,就上榻躺平……各自睡下。

有个男人睡在身边,对穆开微来说根本稀松寻常得很。

想她“六扇门”在外,每每为了办差需要蹲点儿打埋伏时,大小捕快们就得分批轮流休息,轮到她小休一会儿养神时,不管前后左右大小汉子抱着兵器或坐或卧,彼此互为依靠,这样的事多了去。

所以出嫁的这一晚,多出一个男人与她分享床榻,穆开微睡得十分安稳。

只是翌日神清气爽醒来,她看向昨晚那个坚持非外侧不睡的康王爷,心里无端端又被拉扯了下。

他屈起一臂作枕,面朝着她侧睡,修长身躯微蜷,就蜷卧在床的边缘。

那睡姿像是怕碰着她、挤迫到她,因此让出大片榻面供她睡个四平八稳,又像是拿他自个儿当屏障,把她圈围在一个安全的小小所在。

就在她试图厘清状况,屏息瞪住他不放时,他蓦地逸出一声无意义的呢喃,然后……竟改变睡姿朝另一边翻身!

多亏她眼捷手快力气又足,扑去及时将他揽回,还抱了个满怀。

而这一抱自然是把他给弄醒了。

穆开微发觉自个儿恰恰压在他身上,怕把他压坏,她心头陡凛正要退开,却听他彷佛大梦未醒般垂眸傻笑道——

“那……那我也能抱抱你了,是吗?”

她不能退开,因为康王爷忽地展臂将她也抱个满怀。

不仅如此,他还把一张白到病态却又渗出奇异红泽的俊脸埋进她颈窝,接着得寸进尺地翻身将她压回榻上。

“微……微微……你待我真好、真好……你真好……好好闻……”胡乱呢喃之后,他竟然就瘫着不动。

穆开微脑中当下转过七、八种能立时“甩人”的方法,但最后一个也没用上。

微微。

那是阿娘她取的小名儿,只有阿娘会那样唤她,只有阿娘。

可他却迷迷糊糊就唤出来了,好似在心中已唤过无数遍,唤得那样理所当然。

欸,害她顿时气息紊乱,发烫的眼眶险些失守。

结果她就由着他半压半拥,新婚的二人在所谓的“洞房花烛夜”的翌日清早继续赖在榻上不动,赖到后来她都不晓得自个儿什么时候又睡着,且如此一睡,还睡到了午时方醒。

堕落啊堕濠,非常浪费的堕落。

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然,无数的千金全没了。

康王大婚的这一夜,该要春宵缱绻的两人就这么睡翻过来睡翻过去,又哪来什么“被绑上榻”?什么“四肢缠紧大红喜缎”?

既然康王爷没有要澄清的意思,穆开微也就无所谓。

该要“新婚燕尔”的这几日,她这位新上任的康王妃还挺忙碌,对内,康王府里的中馈虽有兰姑和府里管事帮衬,仍有不少新事物需掌握,一方面也不忘明查暗访这府内数十口人,欲寻得一点跟黑三有关的蛛丝马迹。

对外,她虽已卸任掌翼之职,之前手中尚未归案的活儿仍有那么一、两桩,特别是宝华寺的案子,“宝华寺七观”的老么观钦仍在逃,老大观止既亡,整件案子的关键者非观钦莫属。

既然“六扇门”的剑刀仍在手,她也就当自己仍是“六扇门”里的人,虽无法如以往那样时时以办差为重,然,与“六扇”的大小捕快以及布在京郁各处的暗桩还是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至于“枕边人”兼“饭友”的康王,穆开微也觉自己适应得甚好,两人过日子,好像也没什么需要磨合之处。

总的来说,康王喜静不喜动,甚少出门。

但几回她开口相邀,他却又次次应邀,然后也不知是因兴奋、欢喜,还是什么的,苍白俊脸都能渗出一点点红色,好像真的很喜欢与她作伴。

每日晨时她在主院前的园子里练武,康王爷不是拎着本书坐在廊下闲读,就是摆棋盘自个儿对自个儿对奕。

有时她亦会跟他下棋,只是她棋艺不佳,每战皆败,这倒是挑起了她的好胜心,每晚临睡前总抱着棋谱钻研,而那几本据说已成孤本的珍贵棋谱还是从康王爷的书阁里搜括所得。

一日三餐,他们一起用膳,穆开微若处出行事,也会尽量赶回府里与康王爷一块用饭,如果当真无法赶回,也必定会遣人回府传达一声。

嫁了人,日子并未有太大变化。

以往她回家是跟阿爹吃饭,现下回府也是有人等着她一块开饭,做为一个一块过活的“伙伴”,康王爷当真是挺好啊挺好。

而住在这座康王府里的其它人,至目前为止……嗯,似乎也挺好。

“王妃还想知道什么?问老奴就对了,这王府里的奴婢和仆役,咱个个都识得,且都熟得很,王爷恩德,念老奴一把年纪腿脚不利索了,仅让老奴管着后院一小片药圃,活儿也不多,每日把事做完咱就寻人话家常去,所以府里大伙儿的事,老奴肯定比大总管和其它管事们还熟。”

管着后院小药圃的是一位清婆婆,圆圆的脸,个头瘦小,是个话匣子一开始就停不下来的脾性,穆开微这几日从老人家这儿旁敲侧击到不少府里众人的私底事,对她欲在短时间内掌握好康王府里的人事与事务十分有帮助。

此际,她来到小药圃,借口说要瞧瞧这块地都种了些什么草药,状似无意般逮住清婆婆便又“闲聊”起来。

听了她所问的,清婆婆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是啊,当年老王爷和老王妃在外头出了事,一年后,年仅八、九岁的王爷重返京城,伴在身边的除了一名壮年男仕,还有一名老妇,这事没错的……欸,王妃原来那样关心王爷,挺好挺好,既成夫妻就该这样。王妃先前问起当年伴在王爷身边的男仆是谁,老奴不仅告诉你,还把人也指给你看了,你今儿个又问起那名老妇,嗯嗯,不瞒你说,老奴也是知道的。”

当年三川口遇劫一事,傅瑾熙年幼又重病昏送,问不出个所然,穆开微于是那时伴在他身边的人查起,那个唤作“老薛”的老管事在府里的身分不一般,虽不是王府大总管,但地位绝对凌驾其上。

她寻过老薛说话了,就问三川口遇劫的事,老薛态底恭敬有加,她问什么,他答什么,只是所答的内容对她欲知之事并无帮助。

“回王妃话,那些河寇人数众多,蜂拥而上,当时事发突然,老奴受老王爷和老王妃所托,抱着还是世子爷身分的王爷起身就逃了,老奴跑得飞快,三川口河崖那儿及人腰岛的芦苇整大片都是,咱就往深处里钻,钻啊钻再钻啊钻,都不知钻了多久,前面突然豁然开朗,竟然就让老奴找到那名神医住的地方,当真是老天垂怜啊。”

穆开微说不出哪儿不对劲,但直觉就是怪。

老薛想都不用想便回答,还答得十分流畅,好似老早就知会被询问此事,因此先备妥说词来答复。

可是……她又察觉不出什么企图隐瞒的恶意。

不仅毫无恶意,老薛微躬着矮壮身躯站着答话时,时不时会抬眸望她,那目光、那神态,彷佛很想仔仔细细将她看个够,但碍于主仆身分又不敢无礼。

问话问到最后,她甚至发现他低头偷偷拭泪,当下内心愕然,害她不得不想,自个儿莫非不自觉地又把“六扇门”办差的气势给端出来,意间惊着老仆了?

结果老薛那边只好暂且搁下,她打算换个人再试。

“王妃问的那位老妇人,嗯,就在那儿呢,就是她。”清婆婆一臂伸长,枯瘦食指直直指了去。

穆开微随即望过去,那是一名年近古稀、身形矮胖的老婆婆,正拿着小铲子蹲在药圃的另一头帮忙翻土。

清婆婆又道,“不过王妃若想找她问事,怕是有难处。康王府里,大伙儿都叫她哑婆……哑婆天生既聋又哑,也不识字,但对园艺的话儿很有本事,之前府里园子的花草树木全交给她打理,只是她身子骨也是一年不如年,这才求了王爷,让她搬到后院来住,跟老奴一块儿整地种药。”

……天生既聋又哑?不识字?穆开微不禁愣怔。

但即使如此,该试还是得试,比手里再加上画画儿……总行吧?

“多谢清婆婆,我知道了。”她深吸口气,握握拳,起脚就往哑婆走去。

一名小婢此时快步来到后院药圃,寻到人,连忙福身脆声道,“禀王妃,兰姑姑说,正院内寝的布置都照王妃的意思安置妥当了,还请王妃移驾回去,瞧是不是仍有什么不足之处。”

穆开微迈出的步伐陡然顿住,想了想,若找哑婆问话,以哑婆的状况肯定要花些功夫,还是找个时候备妥画画儿用的笔墨纸张,想好如何发问,如此才能从事半功倍之效。

心意既定,她脚步一踅,离开药圃回前头正院。

“嗯……咱家的王妃走起路来,那是大步流星啊。”清婆婆真心称赞,笑眯了双眼,两边眼尾带出好多道纹路。

另一端的笪婆头抬也未抬,埋首认真翻土。

“爷,咱劝您了,该对人家说的,还是早些坦白得好,你这么拖着有意思吗?”老薛苦口婆心。

有!都不知多有意思……咳咳,身为主子的男人抹了把脸,挥掉脑中“不良”思绪。

“本王并非拖着不说,是得找个好时机,得天时地利人合。”

但那姑娘以为他体虚文弱,所以才会对他百般迁就。

她让他上榻同眠,因为确信她自己随便动根指头就能制伏他,因此即便遭他“突”抱住压倒在榻,她也没挣扎。

她天天陪他用膳,练武给他看,跟他下棋,邀他出游。

他说的话,她都专心倾听,认真回应。

他心里明白,她是有些心怜他。

如今,她对他心里就算未在男女之情,那也是怜惜他的,如若眼下便将底细挑开,让她明白一切,是否连那一份怜惜也不再有。

老薛不知他内心起伏。垂言叹气,“欸,那日她找老奴去问事,就问三川口当夜的事,爷啊,咱实在憋得痛苦,恨不得把她家娘亲以一挡百的豪勇侠气淋漓尽致说个彻底!但爷不说,咱还得憋着,痛苦啊,这当真不是长久之计。”

“……本王知道了。”被老薛叨念,错在他,他乖乖“听训”。

“再有,那位阴毒婆子说了,除了三儿口当夜之事,她似乎还在查某个人。”

本要开口让老薛别那么称呼女长者,但听到最后他心头陡凛,问,“查谁?”

老薛答道,“毒婆子说,这几日,她暗暗把府里仆役们全看了个遍,连大小管事们也没放过,且一查再查,被她深入再查的人全都个儿高高的,年轻修长的,还有大把好长好黑的发……毒婆子说,府里那几个被锁定的人,身长和外型与您还颇像,根……根本就是在找您。”

“我?!”

“爷,您出去耀武扬威时,莫不是被跟踪尾随了?”

“我……我没有……吧?”他把那姑娘甩得远远才跑回王府的,不是吗?

老薛挥挥手。“算了,不管有没有,爷尽快把事对人家坦白吧,人家以前混哪儿的您又不是不知,真死咬不放一路查下去,要通盘明了那也是迟早的事。”

当爷的那位脑袋瓜垂得更低,“本王……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声音从门外传进。

穆开微大步跨进正院厅堂时,就见康王爷模样似有些垂头丧气,老薛一脸苦口婆心挨在一旁劝说着,也不知劝些什么。

“王妃。”老薛随即行礼,腰弯得更低,连忙替自家王爷答话。“回禀王妃,那个,呃……因为王爷嫌药苦,又不肯喝药了,老奴劝了又劝,劝过再劝,王爷……王爷这才想通了、想明白了,知道还是得按时进药才行,所王爷才说自个儿想明白了,但……但药还没喝,这样。”老天,他整个背都是汗!

穆开微点点头,“是这样啊。”

她瞄向桌上那盅黑糊糊的药汁,跟着抬眼去看康王爷太过苍白的面庞,她两手缓缓叉在两边腰侧,微笑道,“把药喝了。”

“好。”傅瑾熙动作有够迅捷,端起白瓷药盅,舍了汤匙不用,直接以盅就口往嘴里咕噜咕噜……咕噜咕噜……这副药是女长者开给他强身健体用的,对练气具有大效能,残留余温的药汁迅速滑过他的喉咙,落入胃袋。

康王爷在自家王妃面前,乖到不行,听话得不得了。

而老薛在一旁瞅着,尽管冷汗渗了一背,这心里头还是颇为自家的爷感到欣慰、感到欢喜,也感到老脸忍不住烧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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