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嫣然 第十三章
第九章
隆冬过后,皑皑白雪随暖阳露脸逐渐消融,过完年后百姓开始收拾心情投入寻常生活,京城又恢复过往的勤奋生机。
各行各业无不想趁开市抢彩头,纷纷在开市这日张灯结彩吸引客人上门,吆喝生意与杀价声音响彻整座京城,一切如同寻常。
不似龙门大街的喧闹,隔着几条街在沿河修筑的石板路旁,总是门庭若市的临江阁在昨夜悄悄卸下招牌,别致典雅的建筑静悄悄地矗立于垂柳河岸边,令人无法想象过去的车马喧腾。
行嫣然穿着浅粉色朴素衣裙,站在柳树下仰望临江阁追忆昔日荣景,灵动星眸罩着一层薄蔫水雾,神色忧伤。
“春寒料峭,阿然穿得太单薄。”一道不疾不徐的低沉嗓音自她身后传来,接着肩上一阵暖意袭来。
“少爷怎么来了?”行嫣然拢好淳于洛隶替她披上的斗篷,转首看向一身白衣的他。
甫自囹圄月兑身的淳于洛隶身体己复原泰半,身上斑斑鞭痕也已结痂,在牢中餐餐粗食变得消瘦的身形已经恢复过去玉树临风之姿,唯有左脸颊依旧裹着布巾,将俊逸非凡的盛世美颜遮掩大半,令旁人看得心疼不已。
淳于洛隶双手由后往前环过她的肩头,替她将斗篷绑好后搂着她的纤腰,将下颚靠在她头顶,才又再开口,“见你迟迟未归,想着你应当在这,索性前来寻你。”
对于脸上多了狰狞伤疤,众人全痛彻心扉,唯独他本人貌似毫不在意,似乎脸上有无疤痕对他而言都是一样。
行嫣然除了心疼他必须忍受身上伤痛外,对于他毁容一事也不甚在意,对她来说,顶着绝美容颜的淳于洛隶和有着吓人伤疤的淳于洛隶,在她眼底都是同样的耀眼璀璨。
“唯有少爷懂我。”她依旧望着眼前已卸下招牌的临江阁,轻亮的嗓音缓缓回话。
淳于洛隶浅笑着,发丝滑过脸颊落在她的胸前,属于他的墨香气味在她鼻腔中更加浓郁,被他紧紧包围的感觉美妙得令行嫣然感觉日前的地狱煎熬生活像前世般久远。
“阿然,明日我们就要动身前往江南,你可否后悔答应与我同行?”淳于洛隶低哑的嗓音徐缓,却不难听出他藏在平酷调中的忧心。
行嫣然噗哧笑了,摇着头开口,“我的好少爷,我都还没随你到江南,你就先问我可曾后悔,我又不是先知,怎么会晓得江南的生活是否比京城差。”
“这么说也是。”淳于洛隶也为自己的愚笨露出嘲讽笑意。
“不过……”行嫣然在他怀中转身,仰首望入他眼底,女敕唇勾起一抹弧度,“我无法预知江南的生活如何,但我却可以清楚明了,失去少爷会令我生不如死。”
坦白得让淳于洛隶好想紧紧拥着娇小的她,不将她融入骨血化为己有不罢休般紧拥着。
“阿然,你会这般说话,是学坏了还是懂得坦承?”淳于洛隶抚模她的脸颊,手指滑过她柔女敕下唇,他语气带着笑意,可以感觉心情非常好。
“少爷说呢?”行嫣然偏首笑睨他。
“变坏也好,坦承也罢,阿然的所有全都是我的挚爱。”话落,淳于洛隶低首吻上她的双唇,不顾两人是在随时都有旁人经过的街上,毫不客气地放肆亲吻心爱的女人。
两人的深情拥吻全落入前来寻人的阿隆与张妈眼底,他们一开始还相视而笑,有志一同没有出声打扰,但见两人情意绵绵,几乎黏得彷佛要天崩地裂才肯分开,有些受不了地开口打断。
“少爷、姑娘,大伙都等着你们回府最后一聚。”阿隆撇开眼不敢看正激吻的两人。
听闻熟悉的声音,四片唇瓣这才舍得分开,两人转头发现阿隆和张妈红着脸站在不远处,行嫣然害臊地捂脸,淳于洛隶则一脸无所谓地笑睨两人,甚至还将手环过行嫣然的肩头,把娇羞的她揽入怀中成为她的避风港。
“嗯,我们随后就到。”他收紧手臂让行嫣然紧紧贴合自己,薄唇勾起浅笑颔首。
听闻阿隆说出“最后一聚”四个字,行嫣然的心陡然收缩,娇小身躯浅浅颤抖,她以为自己的反应已经够小,没料到还是让他发现,环住她的手臂更加缩紧,微微弄痛她却让她感到安心。
无法预测的未来彷佛即将领她驶往无边无际的海洋,让行嫣然踟蹰地、畏惧地害怕启肮,但想起他将与她同行,就像一盏明灯照耀她的生命,只要他在身边,她将不再惧怕。
两人返回淳于府,府里所有奴仆与临江阁的伙计们早巳聚集在大厅,席开三桌摆满各式佳肴,就等着主子回府与大家享用。
烤鸡、肉馅蒸蛋、蟹黄豆腐、香鱼鸡丁、蒸鲫鱼等每桌十道菜,摆在中央的大锅米饭随大家吃,食物的芬芳香气融合酒香充斥在大厅,明明是色香味俱全的宴席,大伙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在场三十来人却无一人朗声说话,气氛显得十分诡异。
“少爷、姑娘,回来啦!”眼尖的念慈一见淳于洛隶与行嫣然出现,立刻上前招呼。
“嗯。”淳于洛隶勾起一抹微笑。
“念慈,刚刚哭过了?怎么啦?”细心的行嫣然发现她眼睛红了一片,关心问道。
念慈扁着嘴摇摇头,一副生怕开口就会大哭的模样。
“吃饭吧!大伙都该饿了。”淳于洛隶在越过念慈身侧时,探手模模她的头顶,虽没开口安慰动作却泄漏他的关心。
行嫣然笑看念慈在淳于洛隶拍着她头顶时,唇咬得更紧的模样,心底一阵酸楚,却依旧强迫自己露出微笑。
“只要咱们都还活着,虽天地苍茫,却总有机会见面。”行嫣然轻声道,纤纤双手紧握着念慈的手,将温暖传递给眼前的女孩。
念慈点了点头,滚烫泪水缓缓滑落,打上她细致的手背却温暖了她的心房。
“已到午时,大伙快入座一同吃饭。”淳于洛隶站在主位前朗声开口。
他这话一出口,待在大厅的所有人全坐妥,见主子动筷后才开始拿起碗筷吃饭,但若大的空间却没有嬉闹笑声,唯有碗筷碰撞声音,让人不免唏嘘。
坐在淳于洛隶身侧的行嫣然看着眼前一切,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这是顿令人伤感的宴席,但沉浸在静谧的离别在即气氛里,她依旧难以释怀与坦然接受。
片刻后,淳于洛隶起身,拿起酒杯,大伙见主子站起赶紧放下手中的餐食面向主桌方向。
“各位,淳于府、临江阁过去有此番荣景皆是大伙齐心协力,而今,淳于府、临江阁将不复存在京城,心中唏嘘是一定的,但我坚信大伙踏出这里,将会有更宽阔的将来,不需伤感、不需难受,更不需替我打抱不平,『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在此,我淳于洛隶仅能以一杯薄酒敬天地、敬缘分、敬在座各位,阳关三迭、河梁之谊尽在此杯薄酒中,一杯下肚,淳于洛隶将铭感五内,永生永世不会忘。”话落,他仰首喝下手中一盏酒,接着将一滴不剩的杯底给众人瞧清楚,他已将千万感激吞入肚内、渗入血液。
众人见他喝完酒,赶紧拿起桌上的酒杯,异口同声道:“敬天地、敬缘分、敬在座各位、敬少爷与姑娘。”接着将手上的酒喝下。
行嫣然在无人见着的桌下与淳于洛隶十指紧扣,纵使千山万水、人海如流,他们都会紧紧握住彼此的手,无畏风雨飘摇相互扶持地走下去。
夜深沉,偌大淳于府除淳于洛隶卧房外是一片黑暗,过去人口稀少的府邸十分安静,如今奴仆散去让宅邸更是静谧得连风打叶声都显得刺耳。
行嫣然端坐在淳于洛隶房里的书桌旁,拿着算盘正算着剩下的银两,此时房门由外往内打开吸引她的注意。
“阿然,还在算帐?”淳于洛隶穿着一身雪色素袍,腰际挂着系上黑穗的黑笛,在行走间摇晃着弧度,他的脸上依旧裹着白色布巾,将一张俊逸非凡的勺面容遮掩泰半。
“我得算算咱们还有多少钱,才有个底气。”行嫣然从帐目中抬首笑睨他。
“如何?还剩多少?”淳于洛隶拉了张凳子坐在她身侧,薄唇噙着一抹浅笑,似乎不觉得散尽家产是多么肉痛的事。
“扣除请人运送家当和旅费,以及到江南修整夫人留下的老宅费用,咱们缩衣节食大概还能活半年。”行嫣然边说话边将账册转向淳于洛隶。
“等于咱们抵达江南整顿好后,我就得要赶紧找谋生工作,要不咱们俩都得饿死。”淳于洛隶低眸看着为数不多的帐目金额开口说话。
“不是『我』,是『我们』。”行嫣然抬首看着他的黑眸,女敕唇轻浅勾起弧度,“未来是咱们的,要赚钱也是咱们俩一起赚,赚多赚少一回事,两人携手才是最要紧的。”
淳于洛隶没有回话,仅是扯着薄唇笑睨与他携手放眼未来的女子。
“少爷,看着咱们所剩不多的银子,我不禁想,你几乎将所有身家全当遣散费给了所有人,不只没想过要留点给自己安顿后半辈子,也没预留另起炉灶的资金,全是苦了自己。”行嫣然咬着下唇思索。
今日中午,淳于洛隶招集府里的奴仆与临江阁的所有雇员一同欢聚,餐会后依照年资给予丰厚的遣散费,几乎将所有身家给了奴仆,留在身边的钱财少得可怜。
“若今日易地而处,相信阿然也会做出与我相同的决定。”淳于洛隶笑望着她。
“假设性的问题,恕我无法回答。”行嫣然耸耸肩。
淳于洛隶笑着捏捏她的鼻尖,才又问道:“时候不早,阿然肚子不饿吗?”
“的确饿了。”行嫣然点点头。
今日送走所有奴仆,时间已经接近晚膳时候,但淳于洛隶与行嫣然都没什么胃口,加上张罗饭菜的张妈也在今日离开,两人索性什么都没吃便开始忙碌搬家事宜,直到月上枝头才发现肚子已经饿得咕噜叫。
“咱们到外头吃面。”淳于洛隶提议。
“当然好,不过现在这么晚了,还有店家营业吗?”行嫣然十分迟疑。
淳于洛隶勾起一抹微笑,接着行嫣然也跟着笑了。
半个时辰后,两人关好大门,十指紧扣地走在行人寥寥无几的龙门大街上,两侧的店家几乎打烊,挂在店外的一排红灯笼成了暗色红球,一颗挨一颗在空中,随夜风轻轻摇晃颇诗情画意。
淳于洛隶与行嫣然踏着夜色沿着龙门大街走到接近街底,一棵大树下一对母子守着小小面摊,氤氲热气随煮锅袅袅升起一团白雾,让待在凉如水的黑夜中获得一丝温暖。
“一年过去,他们母子还是一样相依为命地卖面维生。”行嫣然站在远处看着面摊,心中感慨万千,百转千回的感受萦绕心头,月兑口的内容却不是关于他们俩,而是只有一面之缘的母子。
“还记得去年接近春末,我在夜里从临江阁接你回府,途中咱们俩还到面摊用餐,近一年过去了,虽说物是人非,但我不曾后悔。”淳于洛隶低首深情睨着她。
“后悔?少爷这话什么意思?”行嫣然偏首不解他话中涵义。
淳于洛隶低眸睨着她,远处烛火随夜风摇曳,忽明忽暗地照耀行嫣然清秀脸庞,薄唇轻浅地勾起一抹弧度,大掌抚模她的侧脸后才又浅浅开口,“我肚子饿得紧,咱们快去吃碗面吧!”
行嫣然见他似乎不打算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牵起她的手往面摊走去,望着他的背影如此挺拔,黑发在行走间摇晃弧度,这是她寻常见着的淳于洛隶,却又觉得他悄悄变了许多,很多时候让她感觉自己似乎不认得她的少爷了!
两人来到面摊分别点了两碗面,淳于洛隶并不急着吃面,而是先用左手替行嫣然圈起长发,才用右手拿筷开始吃面,简单却贴心的举动让她露出满足微笑,或许一下遭逢太多变故,就算淳于洛隶心胸再如何宽广,一时间都难以消化,所以才会让她感觉有些疏离吧。
“少爷多吃点。”她将碗里的一大坨面夹至他碗中。
“阿然别分食给我,若我吃不够再点就好。”淳于洛隶边说话边想将面夹回行嫣然碗里。
“我吃不完这么多,倒是少爷要多吃点,明日才好当搬运工。”行嫣然笑望他。
淳于洛隶跟着浅笑,低首将她分食的面条一下肚。其实他一直知道,他们所剩的钱财不多,多吃一碗面都是一份奢侈。
过去曾腰缠万贯,如今落得两袖清风,让淳于洛隶胸臆间回荡一股心酸,他明明知道把家产分给下人与伙计,只会让两人的生活陷入困顿,但他依然这么做了。
其实淳于洛隶心底也是不明白,他到底是关心视为家人的大伙,还是他死要面子,就连最后都想当豪掷的公子哥?
或许,他应该要多留点钱给自己,才不会让阿然跟着他受苦,应当如此才是呀!淳于洛隶心中终于有捉襟见肘的真实感,但一切都来不及挽回。
“我并不觉得少爷这么做有错。”
行嫣然娇柔的嗓音缓缓传入淳于洛隶耳里,令他疑惑地从碗里抬头看向她,“少爷,府里的下人不是老迈就是还有高堂或孩子要养,书舍南里的伙计亦是如此,而咱们俩年轻力壮又能说会写,尤其少爷还画了一手好画,我也跟夫人学了不少女红,咱们俩只要努力就能挣到钱,但他们却不同我们,失去了淳于府与书铺的工作就得面临一家子断炊,但咱们现在还能在这吃面,所以少爷做的没错。”行嫣然咧嘴看着他,眸光中满是对他的钦佩与理解。
“阿然……”淳于洛隶先是错愕,接着勾起嘴角,能得她的心是他五辈子修来的福分。
“少爷如此胸襟,令人佩服,能与少爷并肩是我行嫣然这辈子的福气。”她望着挚爱的男人,没有怨恕他带给她的穷困生活,反而更加佩服他的勇气与气度。
淳于洛隶将她柔软中带着坚毅的眸光望入眼底,心中悸动鼓满胸膛,干言万语最终却只有一句:“阿然,谢谢你。”
行嫣然笑着摇首,低头继续吃面。
见她如此,淳于洛隶也跟着继续吃面,两人贴着心碰着肩安静享用得之不易的平凡。
吃饱喝足后,两人沿着小径信步回府,淳于洛隶自厨房端了一盆温水到房间,为了偌大府里仅剩两人的安全考虑下,他要求行嫣然与他同住一间房才安心,因此现在她正坐在床沿准备入睡,却见他端了一盆水进屋,赶紧套上绣花鞋想上前帮忙。
“阿然坐着别动。”淳于洛隶开口阻止她。
行嫣然坐回床沿望着他把水盆放在她的双脚附近,接着拿干净棉布放入水中浸湿后拧干,他坐在她身边替她细细擦拭脸庞,心细得仿如她是一尊易碎的无价瓷品般小心。
行嫣然望着他垂眸认真替她擦拭的模样,纤纤素手轻轻抚上他的右脸,拇指在他的脸颊旁缓缓抚模,感受他的温度渗入自己的掌心,温暖她的心房。
“少爷。”
“嗯?”
“让我看看你的脸可好?”行嫣然知道,淳于洛隶脸上的烫伤早已痊愈,他一直裹着布怕是担心她见着伤痕会难受吧!
淳于洛隶抬眸,一双朗目望着她的眼,轻轻应了声,“嗯。”
行嫣然得到他的首肯,便替他拆下脸上的布巾,当白色布料随着她的纤指往下,逐渐露出藏在里头的婉蜒伤疤,她的心就随着越露越多的疤痕越来越疼,当淳于洛隶一张右侧好看,左侧却有着狰狞伤疤的俊颜,毫无遮掩地呈现在地面前,她用手指轻轻画过凹凸不平的痕迹,伤痕上还依稀可见模糊的“罪”字,她的心说有多疼就有多疼。
“丑吗?”淳于洛隶扬着嘴角,口吻虽轻盈,却不难发现其中的自嘲。
“丑?怎么会丑?”行嫣然扬眉回视她,“少爷的心辽阔得如青海,深沉得如东海,美得惊天动地、美得动人心弦,皮相不过须臾,心才是评价一人美丑的重点,在我眼底,无论是过去的少爷、现在的少爷以及将来垂垂老矣的少爷,都是我心中最至高无上、美得璀璨、美得耀眼的淳于洛隶。”
淳于洛隶露齿笑着,他还未开口,行嫣然已经将唇贴上他的额头,她的双唇柔软无比,轻轻地从他的鼻梁一路往下轻啄,丝毫不在意已经毁容的他疤痕有多么可怕。
……
圆月高挂树梢,即将离开熟悉的京城前往未知的旅途,虽然不知将来会面对多少风雨,但今夜的两人却能深刻体会,只要有彼此,风雨飘摇的未来都不足为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