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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神与忧 第十五章 再见

每年,仙界各类名目的筵席,大大小小,算算也不下十来次。

此回的观星宴,并不算特殊盛况,常来说,出席人数亦不踊跃,有空者至,没空者,不强求。

可有一事,却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在仙界激起好几日的沸沸扬扬。

从不曾点头答应仙界任何邀宴的魔境之主,竟然主动派人送上拜帖,请求参与观星宴。

上古魔族“斗神”,不单族名剽悍无礼,多少年轻神辈,仅于书中见识其凶猛蛮横,一场场与神族之战,写来何等惊心动魄。

那一代牺牲的神族血,足以染红仙池天泉。

无论往昔恩怨如,两族歇战言和是真,早些年递去魔境的请束,没有上千也有上百。

此次魔主一改态度,自请出席,拜帖写来真诚和善,仙界实在寻不出拒绝的道理。

话虽如此,仙界亦不敢等闲视之,这几日,天兵天将越发勤快操练、全数禁休,就连武罗,也换上全副战甲,严肃面庞更加冷厉,针对这位贵客,既不能失礼,又不能失戒心。

开喜是在每日例行的晨运散步途中,与两名仙婢偶然擦身,听见她们正闲聊此事,讨论着上古魔族之主,会是怎生的丑陋模样、到仙界是否心怀不轨,意图惹事。

她呆了颇久,两名仙婢何时走远亦不知,脑中只剩这个念头打转——

忧歌要来仙界了?

“绝对是为我而来的呀,不然他跑这一趟干么?”

开喜改不掉的自我感觉良好,一方面嘿嘿得意,一方面,晨曦落下时,投映在地的佝偻影子,又教她不由得沮丧。

是的,她仍是小老太婆,唯一的差别,她终于被放出仙池水牢,重见天日、重获自由了。

重见天日到今天,不多不少,又是三年。

据天愚说法,养仙元这事儿,急不得,她任性挥霍多少年修为,花个同样光阴修补回来,也不算阴了她。

那可是一段很惊人的岁月呀……她都已经没信心教他等待了。

“来了也好,我正好能看看他,躲在远处,偷偷看一眼便好。”

她说完,自己噗嗤笑了。

就算不躲,她光明正大朝他面前一站,他也认不出她来,说不定还会反过来搀扶她,温馨提醒:婆婆您好,您一把老骨头,禁不起磕碰……

那假想景况,她都想呕两口血,替自己写个惨字呀!

不过,这一切代价,她没有后悔,一丝丝都没有。

看,她让忧歌能自由离开魔境,不受拘束,想去哪就去哪,不用担心舍身之后,终将力竭而亡。

他可以好好历览世间诸事,用双眼去看,用耳朵去听,用心去感受,万物中的各色精彩。

无论,她在不在其中。

面对即将到来的观星宴,开喜半是惶恐,半是期待。

惶恐于,万一忧歌一踏进仙界,便开口要寻喜神,天愚不知会不会出卖她?

如今知她情况的仙侪,只添了破财及他爹娘,武罗好似也知晓了……平时,她净挑人烟稀少之处出没,若巧遇仙友追问身分,便诓称自己是天愚府邸的扫地老仙,多半不会引起怀疑。

天愚有个怪癖,特别偏好收藏老物件,越老越中意,养几个老仙嬷,也不算秘罕。

期待于,她是真的想念他,恨不能快些见到他,就算仅仅远眺,一解相思……

小小观星宴,竟办得比前几回更加热闹。

许是因魔境之主出席缘故,神族那份输人不输阵的傲性,汹涵澎湃,决意叫魔境之主刮目相看,进而自惭形秽,明白仙界和魔境,就是云和泥的差异。

显摆之意,不言可喻。

各处仙殿笼罩的彩光,较平时强烈了十倍,沿途的仙花仙草,尽数盛绽萌发,月华铺地,星辉淬点,仙气为纱,那些本没打算列席的仙人,为一睹魔境之主面目,纷统提早几个时辰出发,想占个最前方的好位置。

以前办过的观星宴,就属此次出席人数最多、最满、最热络。

开喜没打算去占前位,既是准备偷瞧,当然不好太瞩目。

她慢吞吞喝着补药,心想迟个一盏茶时间再出发,她还能多读几页的书。

她暂时没回“喜上眉梢”,怕哪个仙友上那处讨喜泽,遇见这模样的她,得花费唇舌扯谎,索性在距离“喜上眉梢”不远处,盖了间小茅庐栖身。

仙界不若人间有风有雨,小茅庐已经相当够用。

她挨着时辰抵达,正巧来得及远远看见,?腾背上的火红身影。

她人矮身子小,动作又慢,被挤到更后头,瞧得越发吃力,幸好前方仙友很尽责在谈论着,算是替她补足了瞧不清的遗憾。

“上古魔族生得这模样?书上不是说,斗神一族面目狰狞,虎眸狼鼻豹子脸,魔境之主一点也没有呀。”

对嘛,那些书册,骗了我们几千几万年呀!开喜心里附和道。

“那只魔物坐骑也相当罕见,果然与我们一般的貔貅呀神兽呀,很是不同。”?腾气势确实很威猛,真想看看它和貔貅打起来,谁输谁赢。

她爱看热闹的性情,一如往常。

“他是携着魔后一同前来的吗?相传魔族女子多艳丽,此话,果真不假。”

咦?他带了魔后……墨羽吗?

开喜愣了愣,踮起脚,想看得明白点,可前方人山人海,什么也瞧不见。

又是一阵推挤,她终是被挤到最外头,试图想再挤进去,却徒劳无功,只能黯然循着原路,回到小茅庐了。

小茅庐离筵席颇远,听不见彼端传来的丝竹天籁,静得没有多余声响,静得像是……被抛弃在热闹外的隔世之境。

她蜷身坐在茅庐门槛上,手里捧着的茶,由热变凉,未曾啜饮半口。

胸口那股怅然,是因为竟没瞧见他半眼。

另一方面也是为……与他连赴宴的魔族女子。

她记得忧歌告诉过她,他会送走墨羽,当时的她,全心忙于孵蛋,并不知后续……

若与他前来的女子是墨羽,代表他骗了她吗?

若不是墨羽,是这几年中,他遇上了其它更美好的女子吗?

她确实是要破财转告他,他不愿意等她,可以另寻他人相伴,她不怪他——记得后来有一回,她探问过破财,优歌听罢,作何回应?

破财清清喉,学了忧歌的口吻:嗯。

就这么一个字,再无其它。

她自己脑补过很多很多可能性一—“嗯我听你的,会去另寻他人相伴”,或是“嗯喜神天尊果真大度,本君佩服,只好不辜负你的大度”……诸如此类,权当笑谈。

至于他本意为何,她曾想过,有机会要问问他……现在,却有些害怕知道。

她神色蔫蔫,继续坐门槛,胡乱想象着,此时的筵席上,会是什么景况——

她太出神,有人靠近小茅庐也未察觉,不能怪她迟钝,伤了仙元之后,她本就无法如以往敏锐。

直至血红衣摆及墨色长靴,落入眼帘,她才如梦惊醒。

猛一抬头,却只觉恍惚,犹在梦中——

她几乎要月兑口而出,那个不时萦绕于心,默默喃念久久的名字……

“忧——”

她只来得及做出嘴形,便见那张背光面庞,倾得更近了些。

太久未见的精致五官,又以瑰丽红眸最鲜明,忧歌长发梳整成辫,数辫相绾,束于脑后,数支简单银钗略作固定,不似在魔境中慵懒闲散,添了些慎重。

衣着虽仍是一贯的红,衣饰上却繁复许多,层层叠叠,里里处处的渐层赭红,数数起码由五层厚薄料子交错,她第一次见他如此隆重打扮。

“抱歉,我吵醒婆婆您了?”

婆婆两字,让开喜真正回神。

“我方才在竹篙处喊了几声,您似乎没听见,所以冒昧不请自入,还望见谅。”

“老、老人家……耳朵不灵光。”她不敢与他正面相视太久,怕被看出似曾相识的轮廓相貌,低头避开红眸注视,又不好太刻意,只能干干假笑,作势闲聊道:“……大伙都去了观星宴,你、你怎么没去凑热闹?”

“去了,饮了点仙酒,有些醉,出来透透风,未料竟迷了路。”他笑容略带自嘲。

她颇诧异忧歌对待老人家……挺有礼数,方才那两个“您”字,他这类的“本君”,一辈子使用在处人身上的次数,恐怕仅在刚刚吧?

又听他说有些醉,她忍不住担心,仙酒的烈劲,对初尝滋味的魔族,怕是不太习惯,不知喝了会不会相冲?

她很自然而然关怀道:“你是不是喝了不少?我给你倒碗水,喝酒前有没有吃点东西?空月复喝酒最伤胃呀……我这儿有些粥,你吃一碗垫垫先——”

这粥,是天愚送的,自然是补身药膳粥,她的情况吃不了太补,所以粥内没有添加太多药性猛烈之物,他酒后吃个两碗,应该无妨。

“婆婆不用麻烦,我只是想向您请教方向。”

“不麻烦不麻烦……你不吃我才觉得很麻烦。”最后一句是嘀咕。

他看上去清减许多,比她记忆中瘦了些,好像也晒黑了些。

破财不是说,他取回照阳幻阴之力吗?那至少该更精神些呀……

她用了最快速度,盛来满满一碗粥,想起茅庐外没地方坐,于是招呼他进屋。

忧歌站在处头没动,面上虽带笑,但很明显,并没有想与她攀太多关系。

原来他这样的笑,不过是虚假的。

“请问喜袖之居“喜上眉梢”,该怎么走?”他问,这才是他愿意纡尊降贵,对她和善的原因。

果然还是来找我的嘛,诓什么酒醉什么迷路呀,要从筵席一路迷到这儿,得拐错十多处弯耶。开喜内心小雀跃,强忍嘴角笑意飞扬。

她装作老人家耳背,假意没听见,自顾自将粥端到他面前:“趁热吃一点,瞧你这年轻人,太瘦了,都没有好好照顾自己?”顺道唠叨他两句。

“……”在人间,忧歌也曾遇过老人家喂食,心想,上了年纪者,都有这种喂养人的癖好?有一种瘦,叫婆婆觉得你太瘦。

“你不进屋吃,就站在外头吃,吃完我才告诉你,喜神居所往哪儿走。”她撒出诱饵,轻易钓上了他,足见他确实渴望知道这个答案。

接过粥碗,他一匙一匙吃起来。

他进食时很沉默,面色亦平平浅浅,瞧不出他那表情,吃的是粥还是泥。

“你吃东西怎么一点也不开心?这样食物会哭的。”

“进食便是进食,为何要开心?”他淡淡反问她。

屋里弥漫一股淡淡药味,飘至屋外,他淡眸瞥见,桌上温着药壶,一旁碗中有喝的药汤渣子,一小碟山楂饼是拿来减低苦味。

不难猜想,老人家身体差,是个药罐子。

“以喜悦之心进食,食物会更加好吃呀,苦着脸吃糖,连糖也是苦的。”你不会这几年,全是用这模样在吃饭吧?难怪瘦成这样—一她默默月复诽。

“进食只是为了不饿死,没有其余意义。”

“你一—你这孩子,真是糟糕,粥不许剩下!”她转身进屋,取了个瓷罐出来,舀一匙东西往他碗里添加:“这是我……婆婆闲暇时,去仙池钓鲜鱼,将鱼肉炒成松粉,鱼刺全挑干净了,拌粥吃最好。”

调养仙元时,闲得实在发慌,所以越是费工夫的事,她越喜欢做。

有时仙池畔一坐,就是整整一日,钓了鱼回来,不采清蒸或红烧,偏挑了一炒便得一下午的鱼松做,才能打发枯燥的养病时日。

“你不用忙了,我吃任何东西皆无味道,比起这个,你只须告知“喜上眉梢”的方向,我便很是感激。”

现在又换成了“你”哦?刚刚的“您”果然很拗口吧。

“你吃完,我才说。”反正她此时是老人家,顽固为本分之一。

忧歌睐她一眼,继续静静消灭碗中食物。

他方才看着她有些久,害她心中颇惶恐,怕他瞧出端倪,或是由她身上,察觉什么熟悉气味。

书上有包名言,是这么说的一一烧成灰,我都认得出你!一一屁!灰就是灰,能认得出啥鬼?!她都还没烧成灰,他就已经对面不相识了啦!

忍住想替他拨颊边发丝的冲动,她只好努力替他加鱼松,做些事让自己分心。

却没能忍住,将他一瞧再瞧,把这些年没能看见的分,一口气补回来。

若他身边真有其它人相伴,那就笑得更开心、更幸福些呀……

她在他身上,没有感受到半丝悦乐,彷佛一条干涸河水,枯竭殆尽、斑剥龟裂。

她很认真思忖着,此时此刻,她若大方承认自己的身分,他是会紧紧抱牢她,学话本子那柱疯狂转圈圈,还是,一脚踹进旁边小仙河?

“那个……”她试图润润嗓,发觉真要吐实,并不容易。

他微抬眸,看她一副别扭样。

“我是想说——”她猛然提起一口气,准备一鼓作气。

“魔主大人!”气喘吁吁的女嗓,如释重负地喊,也将开喜抵至舌尖的话语,生生给截断。

开喜意外于,来者不是墨羽,亦非她在魔境中见过的任一魔婢,但那女子,身着与忧歌相忖的红裳,衣着配饰皆与他相似,不知是魔境赴宴的基本打扮,还是俗称的情侣对装。

难怪仙侪会将她当成魔后,就连开喜,也觉得她像。

“魔主大人走太快了啦,教靖琴追不上。”女子拍抚胸口,平息娇媚的吐纳,额上香汗微悬,颇添几分梨花带雨的美感,她又轻喘几口气,好奇打量小茅庐:“这就是喜神之居吗?”

“不是。”忧歌淡道。

“方才指路小仙婢真是的,说得不清不楚,光喜神之居便如此难找,那么她所言的栖日湖,就在喜神居所正对面的棱云十二峰,岂不是更难?”名唤靖琴的女子,一边抹汗,边咕哝埋怨。

“你是要找棱云十二峰?”开喜表情有些窘然。

还以为,他是专程要找她,原来只是拿她当地标……先找到“喜上眉梢”,再由“喜上眉梢”望出去,目标却是金乌栖息的栖日湖。

靖琴很自然回道,“是呀,我们此次赴宴正是想来瞧仙界的金乌是如何照顾——”

“靖琴!”忧歌阻止她多嘴。

靖琴虽遭斥喝,倒不见惊恐,仅是吐吐舌,娇娇一笑,那神情,像是一点也不怕魔主威严,不知是被骂惯了,抑或两人关系匪浅。

能独独只带她上仙界,想来靖瑟确实很不一般。

开喜说不上来心情的复杂为何,好像突然给泼了桶冰水,一阵哆嗦发寒,什么活力都熄了,说起话来,也略显有气无力:“若要往棱云十二峰,不用绕去“喜上眉梢”,走云雾曲径,更快一些。”

“真的吗?太好了,那我们就不用浪费时间跑喜神居一趟了!麻烦老人家替我们指路。”

靖琴倒是活泼热络的个性,双手合十、螓首俏皮一偏,直朝她甜笑,有求于人的态度十分良好,找不出茬来。

就是“浪费时间跑喜神居一趟”几字,略略扎了开喜的耳。

曾几何时,她喜神沦落为“浪费时间”的一种存在。

开喜努力想凝出一只引路蝶,可惜仙力不足,别说是蝶形,小小一粒光点的凝聚,都是试了第三回,才勉强成功。

“你、你们跟着走……”她喘得像刚从南天口路狂奔至此,久久无法平息,汗水凝了满脸。

“老人家,您没事吧?”靖琴见她模样看上去不大好,难掩担心。

“快去……我不知光点能、能维持多久。”开喜不想在两人面前晕过去,勉力支撑。

她一时间忘记了,天愚千交代万叮咛,她近来服用的丹药,严禁施展仙术。

“那……魔主大人,我们赶快走吧。”毕竟身处仙界,又是众神目光汇聚人物,不好离开筵席太久,还是早去早回,办妥正事要紧。

“嗯。”忧歌放下粥碗,里头仍剩下大半的药膳粥,开喜没什么力气叫他吃完……再者,栖日湖的地点已知晓,他也没有非吃完不可的理由。

引路光点摇摇晃晃,颇为不稳地引走了那两人,开喜只记得,念头信留在“背影还真的挺般配嘛……”,

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砰地一声,倒卧小茅庐那片碧翠草茵间,满天仙霞全在眼前打转。

仙界无论何时,皆暖若春季,可此刻,她却冷得不禁发颤……

“这些年,仙界也不怎么长进嘛,方才那位老人家是仙人吧,施个引路小法术而已,居然满头大汗。”靖琴一路上与忧歌杋聊,多数时间全是她叭哩呱啦在说话,忧歌鲜少搭腔。

对于绕过喜神居所,抄了捷径往栖日湖去,似乎未令魔主大人满意,他眉头始终紧蹙。

不过靖琴早已习惯,自打她进魔殿迄今,也不曾见魔主有不锁眉、不臭脸的时刻。

“这光点好像很不牢靠耶,随时快灭了一样……真是光如其人,这光点也是小老太婆等级。”靖瑟自以为说了个笑话,逐自哈哈一笑。

殊不知,忧歌根本无心听她废言,耳畔恍惚飘过的,是这个——

“以喜悦之心进食,食物会更加好吃呀,苦着脸吃糖,连糖也是苦的。”

忧歌觉得,这句话的口吻,好熟悉。

总爱鼓吹着要人心情愉快,时不时嘴上挂着“喜悦”、“开怀”、“快乐”这类字眼,让他想起了开喜。

若是开喜见他这些年的吃饭模样,八成也会如此教训他吧。

然后定是替他加饭添菜再添饭加菜……像老人家猛舀鱼松的那股狠劲。

先前心中的突兀感,他一路细细思忖。

老人家见他的第一眼,不是惊惧,不是谨慎,更没有陌生,好似在仙界看见一只魔族,很理所当然不过,半点防备也无。

寻常神族,面对上古魔族,不该如此闲散,自踏入仙界,他周身便有数名天将紧盯,一举一动皆教他们警戒,他还是费了一番周折,才甩掉天将监视,与靖琴前往栖日湖。

但老人家眼中,还是有惊讶,一闪而逝,被她急急转头的动作所掩盖。

她貌似不敢看他,却在他每一次抬眸,都能捕捉到她正注视着他。

不是直勾勾、大喇喇看着,而是小心藏着掖着,不想被他察觉,又按捺不住冲动,那般的注视。

除非他神似于她的故人,否则她那举止,确实古怪。

老人家不会用那种眼神看他。

那种万般珍视的眼神。

那种说着他太瘦时,会露出心疼的眼神。

不对,皮相的老或幼,在仙界魔境,不能与真实年纪相提并论,说不定她仙龄尚不及他?

忧歌思绪猛然一怔。

开喜曾言:“墨羽打伤我的那回,似乎伤及我仙元,但不算严重啦,我没像天愚一老几百岁,已属万幸……只老了一些些嘛。”

破财说:“喜姨她……嗯,看上去还、还好,只是这个她不准我提……她说她很平安,可是还不能去找你,要再等她一阵……”

小老太婆最后凝望他们身影离去,无言黯然的模样。

“魔主大人?”靖琴疑惑他的戛然止步。

“你自行前往栖日湖,有件事,我想去确认一下。”

说完,忧歌转身便走,留靖琴一脸愣然,不知该去追引路光点,还是追魔主……

犹豫之间,忧歌早已驰远。

方才停顿的思绪,此时,竟飞快运转,在忧歌脑中迅速飘动,如流光瞬闪。

开喜曾遭墨羽所伤,外貌成熟了数岁,而这次,为卵化金乌卵,耗损仙元,是否等同于重伤?

那么,现在的开喜,又该是什么样貌?

既然人平安无恙,为何不来见他?

是不愿?是不想?不能?还是不敢?

能教一向过度自信的她,宁可缩藏着不见他,难道就是一—

思考之际,小茅庐已近在眼前。

而小茅庐前,不是只剩下她。

曾于魔境打过几回照面,每次仙界邀帖皆由此神送抵,忧歌虽不熟稔,亦不算陌生的——天愚。

天愚怀中,抱着昏软的小老太婆,嘴里彷佛正在数落她,听见身后步履声响,微微回身望来。

“魔君尊上?”天愚一脸错愕,没预料在此处见到他。

不过,错愕很快被笑容取代,天愚换上另一神情,慈蔼和善道:“您欣赏着仙界绝景,一路错行至这偏僻处吗?可惜这儿一般般,没有奇景能赏,倒是从前头左拐,能通往观世坪,景致颇是宽阔优美。”

忧歌未搭理他,目光灼灼,牢牢定在小老太婆脸上,想由此轮廊间,看出丁点痕迹。

风霜满布的面庞,皱纹爬满巴掌大的脸孔,一条一条,深若雕琢,更像被扭成一团的纸张,寻不出半寸平坦。

苍苍白发,覆盖在额际,全无一丝墨黑……

这些年来,天愚从开喜口中所听到的故事,已经足够教他理解,此刻的忧歌,是以何种心情、何种目光在打量她,但开喜不愿用这副老模样与他相认,天愚也很能体谅。

遥想当年,他因伤而老,那只向他示爱的烛九阴,也是掉头就走。

唉,同为仙界老人家,加上漫长的仙侪情谊,他自然要站在开喜这一边。

“魔君尊上一直瞧着我府上的扫地老仙嬷,是何缘故?”天愚仍是有礼一笑。

岂料问完,手中重量一轻,天愚尚未瞧清楚发生何事,开喜已落入忧歌之手,忧歌的袍袖,轻软拂动,又飘飘垂下,显示他方才确实出了手。

“你早点对我这么笑,我就不用输给天愚,去替他扫地了嘛。”最后那一次的分别,临行前,她双眸含怨,佯装嗔怒埋怨,神情委屈可爱。

当时的他与她,皆天真以为,分离只是暂时,怎知这一个“暂时”,已跨过了整整十年。

手中掂着的重量,熟悉到毋须任何迟疑,掌间感觉到,那么微弱、几乎快被忽略,却真实存在的喜泽,暖着他的指月复,教他眸光一热。

“魔君尊上……”天愚本想故作无知,询问他抢走扫地老仙嬷想干么,却由忧歌了然眼神中,明白这类小谎,扯了也无意义,只好认真求解:“我是哪里露了馅吗?”

“她提过,她输了赌约,须替你扫地。”

“光是那句扫地老仙嬷?唉……”天愚输得好冤。

“她刚才还能与我说话,为何现在变成这样?”忧歌轻轻碰触她的面腮,好似那些肤上皱纹是裂痕,若太使劲,便会弄碎了她。

天愚先叹气才回道:“她向来多不听话,魔君尊上也是清楚的,她最近服用的丹丸,效果极好,唯一禁忌是不能动仙元,我想八成是她施了什么术……不过她的情况,也不会是多大的法术啦。”

是引路光点。

明知不能使用法术,为何要赌气去做?!

果然没绑在自己身边,仔细监看,她总不能教人放心。

“所有关于她调养时须注意的事项,鉅细靡遗,你逐一细列,誉写在纸上,交给我。”忧歌滋睐天愚,如此交代。

“呀?!”天愚反应有些迟钝,还想多问两三句,却只来得及目送忧歌将人打横抱走。

忧歌知道,天愚听得一清二楚,毋须浪费时间重复。

现在的他,只需要搂紧怀中人,贴紧胸口,填满怅然若失了十年的空洞。

因她而空。

如今,又为她,再度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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