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玉偷香 第二章 苏姑娘开个价
“福宝斋”后院。
春寒已过,天气渐暖,即便是傍晚时分,霞色天光仍清清亮亮,从敞窗和大开的厅门迤逦而进,将小厅的青石地镶出薄辉,薄辉细细跳动,为一屋子雅致不流俗套的摆设添上慵懒闲情。
临窗下摆着一张苏大爹最喜爱的红木藤面罗汉榻,罗汉榻的三面屏围上各开了光,镶嵌云石石板,石板上有着天然形成的纹理,呈现出写意般的山水画面。
苏大爹挺喜欢午后来访的这一位公子爷。
他觉得跟对方说话好轻松,怎么说他都能听懂,心里喜欢,遂拉着客人落坐在他最常窝着的宝贝罗汉榻上。
“别小瞧这张罗汉榻子,这可是咱家阿妞特意挑给我的,兄弟你坐了一下午,如何?是不是舒服透气得很,窝再久蛋都不生汗?”苏大爹完全是献宝的高扬语调。
一道偏淡漠的男子清嗓徐徐流逸——
“这是细水藤编制的榻屉,洛玉江南的藤县才能寻到的好东西,果然柔软舒适。”略顿,不忘补充。“也通风。”
苏大爹频频点头,两眼笑成弯弯两道。“还有这云石石板,这红木雕刻,是不是很美?”
男子道:“三面屏围子全采正背两面的镂空雕刻手法,八宝纹透雕得很是巧妙,颇有吉祥喻意,屏心开光镶嵌石板,云石纹路似泼墨山水、似日出云海,甚是别致,实是难得的木石料和手艺,很值得收藏。”
“哈哈哈,小兄弟说得对,说得好!没错没错,很值得收藏啊!咱家阿妞眼光就是好,就是犀利,就是疼她家老爹……啊!说的就是咱呀,阿妞疼咱,告诉你喔,我是阿妞的爹,咱是她爹呢。”语气满满骄傲,这会子是抬出自家闺女儿来献宝。“咱家阿妞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谁都喜欢她,兄弟你要见到了,也会喜欢得不得了。”
“爹—— ”唤声从门外传进,苏仰娴随即跨进厅中。
快步至后院,川叔川婶亦紧跟在她身后,一踏入院子,就见一名中年壮汉以及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占据丝瓜棚下的竹制桌椅,喝着茶,桌上还摆着三盘小点和果物,想来是川婶帮他们备上的。
忽见她出现,中年壮汉和少年不约而同起身,见苏家的仆人随在她身后,立时已猜出她的身分。中年壮汉咧嘴一笑,抱拳作揖,身边的少年连忙跟着做。
“小姐,这两位是跟着那位公子爷一块儿登门的。”川叔靠过来低声道。
苏仰娴认得他们。
那年陪师父上东海卓家,向卓老家主的灵位捻香致意,她就曾见过他们两人,是雍绍白身边亲近的随从。
苏仰娴颔首回礼,做了个请他们俩自便的手势,立时穿过整座院子,大步跨上石阶。
她人在廊檐下才要踏进厅堂,恰听到老爹在贵客面前将她夸得天花乱坠。
玉颊火热,心头发紧,待她看清楚一同窝在红木罗汉榻上的两人……那景象顿时让她的气息窒了窒,脑海中出现短暂空白。
她家阿爹月兑鞋上榻,矮矮胖胖的身躯盘坐起来有点儿圆滚滚的一球,他红光满面,显然心情很好,好到一把山羊胡子乱翘,也不知他自个儿怎么抓的,胡子尾巴叉开五、六道。
而盘据在罗汉榻另一头的年轻男子,当真是……好一位公子爷。
与她曾经见过的模样似有些不同。
头一次见到他时,他一身锦玉白袍、头戴羊脂白玉冠,气质优雅,清俊逼人。
此际再会,他却是周身墨黑。
乌亮长发束在黑晶琢成的玉冠里,墨纱裁制出来的春衫被他穿出一抹“东风又作无情计”的神气,明明是百花争艳的时节,却偏来一股犹带春寒的风,将所有缤纷吹落大地。
他并未像阿爹那般上榻盘坐,而是斜倚屏围,一臂搁在绣着梅雀报春图的迎枕上,另一手则随意把玩着一件玉料。
苏仰娴这才发觉,不仅他手中那一件玉料,藤制软榻上还摆着二十来件小型玉饰和玉器,有成对的鱼形白玉、青玉如意、黄玉龙纹玦、墨玉纸镇、翠玉葫芦等等又等等,琳琅满目,每一件皆是她家阿爹的收藏。
能让嗜玉成痴的老爹搬出那么多收藏与之分享,除了师父云溪老人、她的三位师哥和她以外,已无他人,然而贵客上门不过一个下午,竟就让阿爹如此欣赏喜爱,都不知短短两、三个时辰,贵客究竟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使得阿爹与他这般投缘?
欸,她听见了,爹还喊他“兄弟”呢,这都成什么事了?
他若当了她爹的“兄弟”,岂非变成她的长辈,难道真要她尊称他一声“雍叔叔”吗?想想,浑身都要不自在。
她悄悄又缓缓地吐出胸中滞闷,强令表情不变。
这一边,苏大爹见宝贝闺女儿返家,欢喜跳下罗汉榻,连鞋袜都没套上就跑过来拉她。
“阿妞阿妞,爹今儿个结交了一个新朋友,是很有趣的朋友啊,咱说的话,他都懂,没有不耐烦,也不用咱再费唇舌说明,他就是一听便贯通始末,很厉害的,然后咱不懂的那些,他也都懂哩,还教了爹好多事儿,更把爹那一箱子宝贝全都点评了,妳说他神不神?强不强?”
苏仰娴笑了,带着不自觉的宠溺,跟着又习惯性曲起指节轻挲老爹胖颊。
她爹虽比不上大师哥袁大成的肥硕高胖,却也是圆润无比的,此时冲着她憨笑,颇有几分笑弥勒的喜感。
“能让阿爹掏心掏肺、倾出满箱满匣的宝贝一块儿把玩,肯定是神得不得了也强得了不得的人物啊。”
“嗯!嗯!”苏大爹重重点头,眉梢上的喜悦明显深浓。
虽被苏大爹拉住,苏仰娴却巧妙地化被动为主动,将苏大爹顺顺地带回红木罗汉榻边,按下他的肩膀要他坐下。
接着她半蹲下来,从袖底取出一方净帕,抬起爹的大脚搁在自己膝头上,擦拭完右脚脚底再换左脚,帮爹套上白绸袜子和软缎黑鞋,照料妥当了,她才盈盈起身,面向慵懒姿态始终未变、目光却炯炯有神的贵客屈膝作礼。
“小女子苏仰娴,见过雍爷。怎么也没料到,江北昙陵源雍氏会来访寒舍,雍爷今日亲自登门,小小苏宅当真蓬荜生辉。”她浅浅牵唇,庆幸当时裁衣时,双袖布料留得够长,此时便能掩住瑟瑟发颤的十指。
被姑娘家坦坦然唤了声“雍爷”的雍绍白,一向好使的脑袋瓜僵了片刻。
从几位管事口中得知他遍寻不着的玩意儿落在何人手中时,他只觉错在底下那些管事,实是太不用心、太过粗心,才会让几已到嘴的天鹅肉又给飞远。
如今终于见到从他口中“掏食”的姑娘。
乍然映入眼中的是窈窕纤细的一抹,藕色衫裙一身素雅,鹅黄腰带挑出几分俏皮,系在腰间的羊脂玉佩亦坠着鹅黄颜色的流苏,随她的走步潇洒飘动。
以为就是这般了,就是个气质清雅的女子罢了。
待她开口安抚自家老爹,将人带回罗汉榻上并细心整理,完全无视他就在一旁,这又令他感到有些意外,内心甚妙。
姑娘家直到整理好一切才从容不迫对他行了见面礼。
她来到跟前,拉近距离让他更能仔细看清她生得是何模样。
瓜子脸儿,清清秀秀的五官,谈不上多美,胜在气质沉稳以及那双有趣的眸子。
她有一双大眼睛,神气饱满,极为清亮,然,就如同她身上打扮,淡淡藕色中跳出鲜女敕鹅黄,反差之间让人眼睛为之一亮,她那双眸子亦是如此,明亮瞳底彷佛藏而不露,颇耐人寻味。
“坐吧。咱们谈谈。”他淡淡牵唇,丝毫不觉得这么说有何失礼之处。
对雍绍白如此“反客为主”的行径,苏仰娴微愣,但很快已拿稳心绪。
她在靠近苏大爹那侧的一张圈椅上敛裙落坐,见阿爹心无城府地对她咧嘴笑,她回以笑颜,接着眸光才又调回雍绍白身上。
“不知雍爷欲谈些什么?”她微微笑问,袖中十指仍紧紧捏着。
“这方玉料就归我吧,苏姑娘且开个价来。”他单掌托住那一直把玩在手的玉料,亦对她微微牵唇。
嗄?苏仰娴惊讶到险些跳起来。
他手中那块玉料正是被东大街的何老板丢在桌上充当纸镇、被她如“捡漏”般淘回来的好货,更是大师哥看准了要亲自琢磨的原块玉石。
那是他们打算要送给师父云溪老人的九十岁寿辰礼啊!
大师哥当时酒酣耳热、灵感如泉涌,随手在那方玉石原块上用炭墨勾勒出图样线条,后来却被她家也喝得醺醺然又憨憨然的老爹抢了去,抱在怀里不肯放,最后爹还把它塞进衣襟内护得严严实实,抱着睡着。
大师哥不想吵醒她家老爹,这才没有立时取走玉石原料,想说暂且搁在苏宅几日亦无妨。
但如今,此时此刻,江北昙陵源雍家的家主特意登门,可说是纡尊降贵、耐着性子等了她一个下午,最终目的竟是为了她得来的这块玉石原料?
“不成!”她慢了些才骤然立起,直视雍绍白的双眸几近睖瞪,顿时间,清雅模样透出凛凛神气,纤背秀挺,藕衫黄带缀白玉的身姿似在瞬间沉凝。
“对!不成的!”见自家闺女儿跳起来说话,尽管不甚了解,苏大爹挺女儿到底,有样学样也跟着跳起来,圆润润的一张脸涨得通红,“不成就是不成,阿妞说不成,就是不成!”才不管一整个下午贵客陪得他多开心、多令他畅怀,只要他家阿妞有意见,反对方到底,他当然跟贴心女儿同一战线。
苏仰娴原本绷紧背脊,忽见苏大爹两手扠腰、挺出鼓鼓圆肚相挺,她禁不住对朝她望来的阿爹露齿又笑。
如此,心绪亦缓和了些,当她再次看向雍绍白时,神态已宁定。
“这方玉心,是为了贺吾师寿辰所备,不能割爱,望雍爷海涵。”说话间,她忽地记起何事似的,从袖底取出一小油纸包递给苏大爹,后者眼睛为之一亮,接过油纸包又一坐回罗汉榻上。
短短两刻钟不到,雍绍白已发现苏家这对父女之间的“花样”着实不少,动不动就相视而笑,当爹的看女儿,眼神带着亲昵与依赖,当女儿的看爹,眸中是安抚、是宠爱,父女俩的角色似有些颠倒过来,而此际,当闺女儿的还掏出零嘴喂食。
当苏大爹肥润手指揭开油纸包,捻起一颗颗甜豆往嘴里丢,吃得那样香时……雍绍白喉结微乎其微动了动,竟不由自主想吞口水。
他终于坐直身躯,尽可能不看向苏大爹那边,强令自己专注。
两排浓黑长睫徐徐掀动,他眼神直勾勾锁住苏仰娴,慢悠悠道——
“玉心吗?原来苏姑娘知道这掌心大的玉料是从某块巨大玉石的央心开凿出来的?如此看来,是雍某小看姑娘这位『女先生』了。帝京流派出了位『女先生』,名满帝京玉市,今次算是见识到了。”
他话虽这么说,但不知为何,苏仰娴听着只觉满心不自在。
隐约还觉得,除讶异外,他似乎有些恼怒,好像……嗯……得知她其实知晓那方玉料来历不寻常,明白身为“玉心”的玉料有多么珍贵,这事令他神色一沉。
……也是,他定然觉得她既知其珍贵,必更难让她割爱。
“不知苏姑娘是如何得知?”
他嘴角淡淡牵扬,苏仰娴却觉头皮微麻,仍宁定答道——
“几年前,我见过它,就在治玉大家之一、东海流派的卓家宅第中。巨大玉石拔地而出,成一座小石峰突出于湖面,卓家在其上盖了湖心小亭……”
“妳说妳见过它。”男人细瞇长目、俊颚略扬的神态充分显现出内心讥讽和猜疑。“既是玉石石峰突出于湖面,它那时可不是这么一小块,妳如何得见?”
苏仰娴答得甚快。“用心就能见到。”
话一出,她双腮发烫,顿觉自个儿太心急,急着要跟他解释,但话说回来,那时在卓家湖心小亭里,他也是用“心”在与那块镇宅玉石相会交流,不是吗?
她深吸一口气又道:“用手抚触,守心静候,玉石有精魄,尤其那又是天地所造的原石巨块,石中玉,玉中魄,有心就能寻到脉动,与之交会……雍爷定然是明白的,又哪里需要我多费唇舌,是小女子班门弄斧了。”
雍绍白静了会儿,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被男人如墨玉湛亮的眼睛盯得背脊再次绷紧,不出点儿声音感觉好奇怪,苏仰娴只得咬咬唇继续说——
“东海流派自从治玉大家卓老家主仙逝之后,一直没能选出新的家主,卓家旁支众多,谁也不服气谁,整个宗族开始分崩离析,最终只得分家分产,听说……就是为了要分得公平,卓府湖心亭上的镇宅玉石于是被取起,当众开玉……”秀眉畏痛般蹙起,当真痛啊,心痛。
每每想到那一方浑然天成的巨大美玉被“支解”、遭“分体”,她一颗心就跟着纠结再纠结,都快没法子呼吸。
“虽不清楚卓家众人开玉的手法,但玉心是那一方天然美石的精魄,所有无形的脉动与有形的纹理全数汇流向它,许是因此物有灵,能循着气场趋吉避凶,才得以完完整整保留下来——
“东海卓家是在一年多前分清家产、正式开玉,我是在今年帝京的『斗玉大会』上见到这方玉心,它混在一批良莠不齐的玉料中,被东大街的何老板成批买下,何老板把它丢给掌柜当纸镇,之后才来到我手里,能得到它,全是缘分。”她语气略透落寞,“至于其他被开玉切割的玉料,如今分散到哪里去,真就一无所知了。”
“苏姑娘既提到『缘分』二字,这方玉心经妳之手再到我手,何尝不是缘分?”雍绍白唇角牵动,很理所当然下结论。“既是缘分,那雍某今日就带它走,苏姑娘想要什么东西作为交易或补偿,尽可说来,明儿个我底下人自会来连系姑娘,与妳进一步细谈。”
话甫落定,他起身离开罗汉榻,顺手将把玩了一下午的玉料收入广袖袖底。
苏仰娴简直是……完全就是……彻底地……傻了眼!
治玉流派中,地位最最超然、最最让人望而生敬的江北雍氏家主,生得是一张清俊无端的好皮相,有的是一身月兑俗飘逸、宛若谪仙的气质,说话声音似古琴徐拨,悠然之中蕴含劲力,一双半掩在翘长墨睫下的美目意若深渊,近近与他对望一眼,便有种……“仅浅浅一步,已踏出万丈红尘”的怅然与惊悟,但是啊但是——
似这般高高在上、凡人触手难及的神妙人物,为何行径是此等嚣张无理、任性妄为?
这样的他,又哪里是她心中所仰慕的那个人?
如此强取豪夺,根本……彻彻底底就是个无赖汉!
忽地,一声尖锐高响——
“不成!”
苏仰娴没有出声,说实话,一时间也出不了声,因为神魂犹处在傻愣状态,没办法有什么作为,那一声高叫不是她,而是圆敦敦的一坨、坐在一旁吃甜豆吃得好生欢快的苏大爹。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完全出乎苏仰娴预料之外。
像是理所当然,却也匪夷所思。
杵在原地,她眼睁睁看着她家老爹像被点燃的冲天炮般直蹿而起,那圆滚滚的身躯竟灵动无比,直直扑向将玉心收入袖底的雍绍白。
阿爹护她,不让旁人取走属于她的东西,这完全可以理解,但这般与对方近身争夺,太危险啊!
果不其然——
“爹啊—— ”她惊叫,因为苏大爹扯紧雍绍白后,脚后跟忽被罗汉榻的弧形鼓腿一拐,浑圆身躯瞬间失衡。
电光石火间,她彷佛瞥见雍家家主手肘一动,试图扶稳苏大爹,但来不及,雍绍白被拖着重新倒回榻上,肩背撞向坚木嵌石板的围子,她家胖爹更重重压在他身上。
她清楚听到混着痛楚的闷哼,吓到一脸惨白。
她叫得太响,此时,川叔、川婶以及候在外头丝瓜棚下的两名雍家随从听到声音全部冲进小厅里来。
“小姐小姐,怎么啦?”、“出啥儿事?哇啊!老爷怎么倒了?”
“爷!您怎么样了?”、“还问什么问?没瞧见家主被压住了吗!”
苏仰娴根本无心理会闯进来的人。
她赶上前去,明明嗓声微抖,仍以安抚语气哄着。“爹,您乖,先起来,撞疼哪里了?起来让阿妞瞅瞅,爹不要赖在别人身上。”
苏大爹抬起富态圆脸,表情略古怪,咧嘴笑的模样像有些心虚。
“阿妞,爹没撞疼啊,可是咱……咱好像……好像弄断了……”小小声说。
“弄断什么?呃……”见老爹没伤着,她才要吁出一口气,苏大爹在这时挪开胖身子,把被他扯倒压在下方的男人显露出来给她看。
俊美男子蹙眉闭目,薄唇紧抿,雪白透虚红的额面似渗冷汗,明显正忍着痛。
然后她家老爹这时才慢吞吞放开对方的手,小声嗫嚅。“阿妞,咱好像弄断他的手指头了……”
就见雍家家主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呈现出奇怪角度,指骨当真断了。
“爷啊!”
“家主!”
雍家两名随从陡然惊觉,直冲过来,一把将苏大爹和苏仰娴推开。
川叔、川婶见状也急忙挤过来,双方各护其主,剑拔弩张,一言不合已要开骂互呛。
“先治伤要紧。”苏仰娴当机立断。
她将瞪人瞪到脸红脖子粗的川叔拉到身后,挺身处理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
清秀表情一恢复原有的定静,眉眸间又有凛凛神气,她甫开口,铿锵有力,雍家两名随从亦收了声,缓下脾气。
她吩咐川叔立刻出门延医,又让川婶先将苏大爹送回房里,最后她看向已被随从扶起、半卧在罗汉榻上的雍绍白。
他脸色变得更白,但双目已张,目光同样落在她脸上,瞬也不瞬。
苏仰娴头皮一阵寒麻。
事情演变成这般地步,她内心连苦笑都笑不出。
“帝京好歹是我的地盘,门路多,人面广,雍爷且安心,先让我请来的老大夫瞧瞧,能治得很好的,至于其他事……小女子之后再与雍爷相谈,会做到让阁下满意的。”话中意思颇明显,就是要对方别追究到苏大爹头上,一切由她担着。
雍绍白哪里会听不出她的意思,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冷冷抛出一句——
“那方玉心,雍某要定了。”
苏仰娴让川叔请来的老大夫是跌打损伤、正骨绺筋方面的大国手,与她家“福宝斋”多有往来,老大夫替人整脊正骨常派上用场的玉击、玉拨和玉齿钉等小物,多出自苏大爹之手,如今“福宝斋”虽不营业,但经由苏仰娴从中牵线,老大夫所需的器具则全托给袁大成掌事的玉作坊琢磨。
晚间,刚用过晚膳不久,“福宝斋”后院的宝子灯火通明。
事实上,是亮得有些过火了,尤其是在贵客今晚下榻的客房内,房中四个边角各安置着一盏小油灯外,位在房中央的裂木圆桌上亦燃起明亮烛火,充分的照明驱走夜黑,灯火与烛火活泼跃动,像无声地相互对话,火光映烛光,静谧之间有种说不出的暖意如流浆淌开。
川叔、川婶对于自家小姐为何要将客房弄得亮晃晃,说实话,还真有些弄不明白,但小姐既然叮嘱了,他们照办便是。
于是客房里明亮,客房外的廊道亦添挂上几盏灯笼,务求里边亮、外头也亮。
一室明亮中,半卧在软榻上的雍绍白听闻声响,抬眼注视那撩开一幕垂地珠帘、踩着浅浅脚步走向自己的苏家小姐。
被帝京同业称作“女先生”的年轻姑娘,他是否太小瞧了她?
用心就能见到。
五年前,他到访东海卓家,曾遇“见”一名女子。
他因天生宿疾,无法看清那女子模样,但对方确实有着与苏家姑娘一样的本事,用手抚触,以心观玉,脉络之气能引领连心的十指,深深、深深去识得一块千万年间恒常无语的玉石。
当年遇“见”的女子,会是眼前这位苏家姑娘吗?
他记得在卓家那场公祭上,确实见到帝京流派的治玉大家云溪老人,却不记得那位瘦小到身形有些佝偻的老人家,身边还跟着哪位弟子。
如今这位帝京流派的“女先生”,完完全全夺去他的注目,倘若当年正式见过礼,他不可能不记得她。
“药已煎好了,火候全按着老大夫的医嘱,从头至尾仔细掌控,令药效发挥到极致,还请雍爷趁热服用。”
苏仰娴以托盘呈药,小心翼翼撩帘踏进房中,见软榻上的贵客俊目微扬,淡淡扫来,她下意识吞咽唾津,强令自个儿从容定静。
一连串事情发展,十有八九出乎她意料之外,就像——
她没料到堂堂江北昙陵源雍氏的家主会亲访“福宝斋”苏宅。
没料到他会跟她家老爹玩成一块儿。
也没料到他会在她家意外受伤,且还是家里老爹下的狠手。
更没料到他当夜会留宿不走。
他那两名雍家随从都已备来舒适马车,打算将初步整好断骨的他载走,他临了却不走了,说是要遵照老大夫医嘱,头两天尽可能安歇静养,能不动就不动。
她没法子驳他,更没有立场赶人,再有说老实话,他留宿了,留在她眼皮子底下,她多多少少还能亲自照料他,确定他的手伤状况,这一点倒让她心瑞安稳了些,也踏实许多。
尽管有种说不出的莫名,觉得他正逮住机会要她让步再让步,甚至借机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然而能就近照顾他的伤,她依旧是甘之如饴的。
那不可能不痛。
阿爹扑去扳他的手,扯他倒下时,身体角度加上骤然下压的重量,瞬间扳断他两根指骨,之后老大夫替他接回,仔细调正,裹药上夹条固定,他从头到尾没喊一声痛,至多是敛眉掩睫,清朗眉间掀起小小波澜,但面上薄汗和略沉的鼻息,再再显示他一直极力忍痛。
这不可能不内疚。
所以尽管他身边跟着随从和小厮,今晚他身边的事,除了如厕和简单浴洗外,余下的全由她一人包办了。
跟随他一同留宿的中年壮汉,他唤对方“元叔”,而那个嘴上无毛的少年叫“双青”,她不晓得他是否对那两位吩咐过什么,但从之前老大夫的诊治、裹药,接着是晚膳进食,到现下熬好内服汤药送来,元叔见到她出现,仅颔首致意,继续守在客房外的小天井,连负责贴身服侍的双青也只是两脚开开蹲在门外,完全没要接过她手中托盘的意图。
留宿她家中,要她亲自服侍,她全都照办,只要……别动她家老爹。
此际,听到她所说的,榻上的人仍静静半卧,似没打算取药服用。
苏仰娴也没有多踌躇,在榻边的鼓凳上落坐,用瓷制小调羹舀起黑乎乎的汤药,抵到男人血色略淡的唇下。
“药需趁热喝效果才显,此时温温烫烫的,刚刚好。”她咬咬唇,有些闪避他的注视,“我知道雍爷有事要谈,我也有事要说的,等你喝完药,咱们再来谈。你、你张嘴啊……”
那张薄而有形的俊唇终于掀开,由着她喂进汤药。
苏仰娴一匙又一匙地喂,一直留意着他的嘴,不让药汁溢出。
“好了。”汤药很快就见底,她吁出一口气,顺手从袖底抽岀帕子去擦他的嘴角,双眸一抬,恰与他瞬也不瞬的美目对个正着。
等等!她这是在干什么?
把他当成自家老爹那般照料吗!
心房咚咚作响,耳根发烫,她赶忙收回手。“我去倒杯水过来。”
她将空碗和小调羹搁回托盘上,起身端来一杯微温的白水,服侍雍绍白漱口,又捧来洗得干干净净的瘀盂让他将水吐出。
这些事她做起来挺麻利,毕竟家里除总管事务和负责打扫煮饭的川叔川婶外,没有贴身伺候的婢子,她时常这么伺候苏大爹吃喝洗漱。
岂知才收妥杯子和痰盂,那清雅声音在她身后徐慢问道——
“不擦吗?”
她车转回身,见他漱过口后唇角与下巴难免沾湿,以为他自个儿会处理,毕竟大袖一抓,两下轻易便能擦干的,结果……非要她亲自处理就对了。
读不出他深邃目中的情绪,她咬咬唇,再次掏出帕子替他擦嘴拭脸。
将他擦得王干净净,她突然抓紧帕子。“雍爷如今伤也治了,药也裹了,晚膳也用了,汤药也喝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脆鼓起勇气,她重新坐回鼓凳上,发红的小脸神情郑重。
“你说吧,要怎样才不追究我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