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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岸请君回头望 第十六章

“你这老家伙,朕以前怎么都不知道你原来这般难缠?”

这天午后,下了朝匆匆把繁重奏折飞快批阅了大半的严延,还是忍不住心痒痒的又往披香殿来了。

可杨海看着敦厚的老脸笑咪咪,说出的话却能惹得人跳脚。“多谢皇上金口夸奖,老奴自该更加倍努力做好这看门人,才能回报皇上与娘娘恩德于万一。”

“少同朕抬杠了。”他没好气地道:“朕今天是来邀萸娘去赏雪景的。”

“回皇上的话,天太冷,我家娘娘畏寒,不想出门。”

严延俊美的脸庞都快气歪了。

一旁从头到尾乖乖撑着伞为皇帝遮雪的胡公公满眼羡慕,喔唷,奴才也好想有这种底气这种霸气这样对皇上说话呀,但,奴才……咳,没种!

半晌后,终究是鼠延先低头了,叹了口气道:“杨海,朕也怕冻着了她,那这样吧,朕命人做了好些冰灯,总可以送进去给她赏玩吧?”

“老奴代娘娘谢过皇上了。”杨海微微躬身一揖。

严延连忙侧过身对胡公公使了个眼色,胡公公眼巧心灵手快,一把上前热情至极地勾揽住了杨海就往外拉——

“干爹……干爹,您还记得小胡子吗?”

“你、你这小兔崽子想干什么?皇上?皇上您不能进去!”

可年轻力壮身手矫健的严延早就一闪窜进半开的殿门里去了,不忘回头抛给气急败坏的杨海一个得意洋洋的亮晶晶眼神。

这幕,熟悉得令闻声披氅出来的安鱼看得呆怔。

刹那间,依稀彷佛,她好似又看见了当年瘦弱却神采奕奕的美少年钻过狗洞,兴奋地挥着手上桑皮纸裹着的包子,得意又喜悦地对着她轻喊道——

“萸娘姊姊,别怕,阿延给你送吃的来了!”

“哼哼,皇贵妃那个老妖婆胡乱寻衅罚你禁足,还让人三日不准送水米进来,她当孤当真势单力薄没法子了……做她的春秋大头梦!”

“萸娘姊姊快来吃,热腾腾刚出笼的大肉包子呢!”

前生的记忆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眼前,片片段段,明媚夺目,鲜艳欢悦。她眼眶发热,鼻端不知不觉渐渐酸楚了起来。

阿延……

是啊,她怎么也给忘了,阿延真的也待萸娘姊姊很好、很好的。

一颗泪珠无声息地滑落颊,安鱼指尖冰凉而微颤地擦拭去了,胸口紧绞,心头一片茫然……

她怎么会自私至此,只为他不能将自己视若结发夫妻,不能给予她男女情爱,就挟着怨恨到死也不愿谅解他,甚至不想见他哪怕再多一眼?

——我爱你,应当只是我自己的事。

“萸娘,你、你怎么哭了?”

她眨了眨眼,看着楚了面前高大却瞬间笑容不见转为满满忧虑心疼的严延,这一刻,牢牢扣住两世,彷佛已铜绿锈蚀了的死结,倏然松解开了。

“我没事。”她轻轻地开口。

“怎么可能没事?你总爱说没事,可明明就有事,你以前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我以前小,可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我是大阙真真正正的皇帝,是你可以依靠的丈夫,你难道就不能多依靠我一些,让我多照顾你一些吗?”他气极了,激动得深邃的凤眸都闪动着泪光。

她仰头望着他气呼呼又受伤又难过的神情,眼眶又红了,踮高了足尖,小手抬起轻抚模过他浓眉斜飞的好看眉毛——

他霎时愣住了!

这动作……

“阿延别生气,都是姊姊不好。”她柔声地说着……他已然睽违三年之久的,无比熟悉又深深怀念眷恋的哄慰话儿。

他低头看着她,手颤抖得厉害,猛地捉握住了她的小手,紧紧攥在自己掌心里,想微笑,想开口唤她,抑不住的男儿热泪已然滚滚而下。

“我的萸娘!”

她被他抱得好紧、好紧,紧到她浑身骨头都疼了,可感觉到颈项边那迅速扩大开来的灼热濡湿,她心软得一塌胡涂,只能放柔了身子,任由他箍拥着。

安鱼温柔地拍抚着他坚实宽厚的后背,眉眼暖暖,声如呢喃。“阿延啊,姊姊不怨你了,也不替我自己可怜了。”

他长长睫毛犹沾着泪,抬起身来,低头呆呆地看着她。

“是,我是薄萸娘。”她对上他的目光,释然一笑。“虽不知为何撒手西归后,再睁开眼,我就成了现在的安鱼。”

“朕就知道是你,”他又哽咽了,眼睛却发亮。“我就知道,是你!”

她笑了,喟叹。“我们前一段是有名分惜是无缘分,十四年相依相伴,最后才落得个双雁离散各自分飞,如今上苍垂怜叫我能再回来,许是就是让我解开这个心结和情劫,也叫我回来告诉你一声,我很好,我也不恨你了,往后,你我各自好好儿的,就好。”

严延满眼狂喜傻傻笑着,听着,忽然越听越不对劲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有些僵硬的看着她。

“你现下也看见了我已是安家女,”她平静地回视他,“薄家和前生宫中的一切于我已如浮云,你如今也能放下执念——”

他心口一痛,脸色变了。“你这是想跟我划清界线?”

“是各自珍重。”她笑笑,云淡风轻。

严延好半晌没有说话,身上的气息却瞬间变得阴郁危险,她可以感觉到环拥着自己的臂弯紧绷且隐含盛怒,不由无声低喟,小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背,示意他放开自己。

他不愿放手,神情严峻,半点笑意不存,低头牢牢盯着她。“你今日跟朕摊牌,就是为了劝朕从此与你桥归桥路归路?”

安鱼向来熟知他的脾性,知道他现在定然是怒大了,可他们之间有些事、有些话不说清楚,不代表它便不存在。

“阿延,现在你是一国之君,首要之务便是治理好大阙,让百姓安居乐业,朝政清明,四夷来归。”她顿了顿,睫毛低垂。“再有,便是尽快择淑媛,广延皇嗣……”

“朕的太子,唯有你能诞育。”他脸色铁青语气强硬。“你是朕唯一的皇后——元后!”

她眼神也冷淡了下来,只觉此时再争论这个,何等荒谬。

方才的温情在这一瞬间消失无踪,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异常紧绷凝滞……甚至有一丝对峙。

“皇上说笑了。”她眉心微蹙,意兴阑珊地道:“臣妾如今身分是安婕妤,这皇后之说,日后还请皇上莫再提了,以免引发轩然大波,惹人非议。”

“朕日后还是会把原就属于你的位置还给你的。”严延心一软,以为她是在恼自己只给了她一个小小的婕妤位分。“若依朕的本心,当初就想下旨封你为后,重新以皇后之礼盛大迎娶你回宫,然安侍郎品阶确实是低了些,朕怕如此厚宠,反而让安家生受不得,所以——”

“皇上多心了。”她神情淡然。“安家没有那等野心做外戚,安鱼也当不起这顶凤冠之重……皇上也别忘了,你我有五年之约,五年后,便放我出宫,天高凭鸟飞、海阔任鱼跃的。”

严延一窒,急道:“你、你既然已与朕相认了,怎么还心心念念着要出宫?萸娘姊姊,你当真不要阿延了吗?”

她目光飘忽地望向满院的照水紫梅,笑意清淡。“阿延,咱们都说好了的,否则当时我便是亲手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也不会再踏入皇宫一步。”

他呼吸灼重了起来,咬牙道:“你就这么厌恶这个皇宫……还是你根本就是厌恶朕?”

“皇上,”她想叹气。“如若我厌恶你,便至死也不会同你相认。”

“那你为何——”

“阿延,我们从头至尾就没有真正做夫妻的缘分,”她轻轻地开口,“去了的人,过了的事,再多所纠缠,也只是徒增纷扰。”

“萸娘,可朕在你……”他心一酸,声音哽了哽,好不容易才稳住声调说话。“之后,朕心空了大半,像是也跟着去了半条命,浑沌迷茫了三年,才终于幡然醒悟到,朕是爱你的——是一个男人心悦一个女人,情深不能自已的那种心动和念想,而不仅只是姊弟亲情。”

安鱼听着他低沉瘠哑得近乎呓语的倾诉,神情微微感伤,却没有任何受宠若惊抑或喜极而泣的感动。

“皇上,那只是您的错觉。”她顿了顿,侧首淡淡一笑。“十四年的相濡以沫,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你以前不曾爱上我,后来有了贵妃,更不可能会爱上我,臣妾都明白的。”

他一下急得脸色发白,忙辩驳。“不是这样的,朕当初、当初和贵妃——”

“您别慌,我懂的。”她像是看着一个闹脾气任性的孩子般,慈悯而温柔地包容着他的暴躁懊恼跳脚。“别担心,你我既已相认,我便不会现在就走,你日后若想来找姊姊说说话,姊姊都在这披香殿,我哪儿都不会去的。”严延满心满怀满口都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的苦涩。

他现在终于尝到了那种“我把真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深深抑郁想仰天长啸撕吼的无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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