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请赐嫁 第四章 夜有所梦?
夜深时,天地间也静了,内河两岸退尽了十里繁华,喧嚣止歇,大大小小的舟船偃旗收帆泊在埠头边,彷佛也都入了梦,对面岸边僻静处却还有一昏昏的光亮。
那窗口外垂着粗帘,夜光与灯台上黄晕晕的烛火朦胧交汇,将舱内的物事都映得冷暖相异。
矮几两边的人不知已对坐了多久,一个披发袒衣,一个玉冠锦袍,却是同样的凝眉正色,默然相视,眉宇间看不出一丝微动。
风从竹篾的缝隙间穿进来,轻拂在面上,微微的凉,那头束玉冠,穿天青色袍服的人眉梢终于忍不住挑动了下,猛地鼻息一松,仰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面上却笑得欢畅,“多日不见,狄兄的内息功夫又精进了不少啊……小弟这次还是只能甘拜下风。”
狄铣也缓缓吐出那口气,神色舒驰下来,“承让,若不是方才那阵风,澜兄定能再支持片刻,到时输的便是我了。”
对面的澜修望过来,两人随即相视而笑。
“不过,这回沙戎人的耐性似乎比咱们预想都强得多。”澜修轻叹,端起面前的酒盏略一示意,“狄兄之前说已经确知沙戎王庭的所在,小弟已等到这时候,也该告知了吧?”
狄铣少见的没去碰案上的酒坛,眸光中似有神思,凛色越聚越浓,“不用我说出来,你定然也早猜到了。”
他说着便垂下眸,睨向平摊在矮几中间的那幅关外时局图,指尖轻点在西北一处关隘上,徐徐向前。
澜修的笑容也淡了下来,搁了碗,手指在图上的另一端落下,自东而西反向游移。
两人各“走”一边,互不言语,手指缓缓挪移,不断接近,片刻后终于凑到一处,几乎同时点在“戈壁”上深处那片广袤未知的地方。
“这里可不是寻常之地,我原先也只是猜测,狄兄当真就能这么肯定?”澜修望着他,目光中是真意相询。
狄铣这时才端起面前的酒碗,“关外三千里,能称得上敌暗我明,进退皆宜的,非此地莫属,那沙戎单于既然来了,不在这还能在哪儿?”
“这话有理,此地可直接绕袭我幽云之地,果真是棘手的事。狄兄何时动身回去?你我可以同行。”澜修抬头,眼中忽而闪过狡黠的笑,“就凭狄兄今早看那舞姬的神色,我猜怕还得有些时日,当时狄兄那么急匆匆地追出去,莫不是相熟的姑娘?”
若搁在旁人,这话是万万不敢出口的,但换作挚交好友,不管是玩笑还是关切,都不会有那么多禁忌。
狄铣唇角浅浅地挑了下,没回这话,将那碗酒饮尽,目光淡淡地望着窗外。
在别人瞧来,这轻笑便显得别有深意,像是默认了心有所系,又好像光风霁月,胸怀坦荡,全然不必回答。
澜修略感意外,总觉得狄铣眼神中透着些隐晦之意,那姿容艳美绝伦的舞姬更是身分成谜,勾得他心痒痒的,直想一探究竟。
他目光瞥过之际,猛然发现披挂在旁边的袍服衣褶间有一簇微光,定睛细瞧,不由得笑出声来,“我还道是句玩笑话呢,原来狄兄真的已有红颜知己相伴了。”
他探过身,伸手将那东西摘下来,拈在指间端详,目光倏地一亮,含笑不语。
狄铣眉间蹙了下,眼底闪过一丝莫名其妙的诧异,凝眸望过去,看到澜修手上捏的是一只镶金含翠的月珠耳珰……
不知不觉,浓云又涌了上来,闪电划过天际,却久久不见落雨,风一阵紧似一阵,瞧不出将是个什么时候。
棚船已掩了窗子,矮几上那盏泛黄的灯烛依旧还亮着,舱内此刻只剩下昏昏然的黄,映着狄铣的脸,也彷佛染上了一层沉郁。
那幅关外时局图仍旧铺在案上,他这会却瞧也没瞧,目光定定地落在手上,那只镶工精巧的耳珰正静静地躺在掌心,指甲大的月珠在夜色中泛着柔润清透的光泽。
脑中浮现出那张残妆未净,泪痕犹新,浑然有点可笑的小脸,估模着该是最后抽走袍子的时候,不经意间从她耳上勾扯下来的。
老实说,这趟到江陵原不是他的本意,白日里经过那件事之后更加心绪疏淡,决意不再去理会南平郡王府的任何事,甚至想早一步启程,却不想因这等小小的无心之失,倒好像同她牵连不尽似的。
狄铣抿了下唇,随手搁下耳珰,忽然又觉得毕竟是姑娘家的物事,似乎不该如此随意,于是又拿起来,放进腰间那条蹀躞带上的小羊皮囊中。
刚挂回躞扣上,杜川便在外面禀报道:“三郎,郡王妃到了。”
狄铣微瞇的眸子又细了两分,鼻中微哼着“嗯”了一声。
杜川应命而去,船头很快传来踩着木板吱嘎的碎响。
狄氏矮身进舱时,迎面就撞见他那副宽衣露怀的随兴样子,身上只披了件宽大的外袍,散发垂披,正将一坛酒启了封,毫无顾忌地仰颈痛饮,眼底的不悦又浓了几分。
“怎么又喝成这样?怎么说也不听,王府里没给你住的地方吗,躲在这儿就是为了贪这口黄汤?”她恨铁不成钢似的叹了口气,走到近处,将手中的提盒打开,拿出几碟菜肴搁在矮几上,“少喝些吧,酒不是好东西,没见哪个整日酒杯不离手的人不伤身误事的。你都多少年没试过姊姊的手艺,快尝尝,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
她自顾自地说了半天,也没在意对方应不应声,对那份淡漠的态度仍是习以为常的宠溺,丝毫不觉有异,一边布菜一边暗觑他。
这般丰神俊美,又有才情功业的男子,即便当世名门中也数不出几个来,如自家兄弟这般出类拔萃的人中之龙,只怕更是绝无仅有。
狄氏瞧着欢喜,眼底的愠怒不由得化开了些,“你有你的道理,大事上不必我多问。其实不在王府更好,待在外面正好把这江陵城的内外形势都瞧清了,仔细记在心里,可比我送去的那些图画强得多,只是千万小心,莫再叫王府的人瞧见了,也省得麻烦。”
她温声说着闲话似的,却又暗含点拨,最后那句话更像是意有所指。
狄铣丢下酒坛,在案上磕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声,彷佛带着厌烦,但目光扫过盘盏中那些精心烹制的菜肴时,眼神渐渐柔和起来,转头望向那张十余年未曾仔细瞧过的脸。
狄氏的容颜保养得尚算不错,依稀仍是记忆中芳华正好的样子,但终究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岁月之痕,神情间也不再是当年的纯净温婉之态,更看不出身在显贵之家,夫妻和顺,儿女双全,事事顺意的幸福。
或许,这十余年间狄氏身边有太多不为人知的事,就像有些秘密,她也不曾知晓。
狄铣蓦然想起青阳那个小丫头在马上声泪俱下的泣诉,说她母妃万念俱灰投缳自尽,那天还是她的生辰……
狄氏全然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只见那目光中竟少见的露出温暖来,就像未出阁时那个对自己心存眷恋的少年,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弟,纵然离了家,又分隔多年,也割舍不断手足之情。
长姊视弟,有时无异于慈母视儿,即便自己千难万难,也不愿见狄铣出一丁点差错,只是有些话,姊弟之间终究还是不便直接说出口。
他白日从高家那祸胎的闺阁里跳墙出来,只着了件中衣,连外袍都没披……
狄氏不知这中间还有什么不可描述之事,可那幅景象却不经勾勒就硬生生地往脑子里钻,让她一想起来就遍体生寒,坐立不安。
她瞥向衣轩上高挂的外袍,那绯红的颜色一入眼,就像在炉灶里搧风加柴,一股怒火蹭地冒起来,几乎无法压抑。
这事儿定然怪不到自家弟弟身上,显然是那祸胎因恨使计,故意用这法子来报复,但只要还没捅出去,便不至于不可收拾。
强忍下那口气,狄氏尽力让面色平和如初,“三郎是有分寸的,不用我多说,只有一样,只要还在江陵城中,最好莫要到这埠头来,须知高家那祸胎同此处的巨商秦家交情匪浅,自己又是个野性子,惯常在这厮混,真撞上了不是什么好事,你莫当耳旁风,千万小心在意。”
“姊姊多虑了,南平郡王府的事与我无关。”狄铣回得干脆。
狄氏没想到他这般直截了当,想着或许事情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不堪,她眉眼又舒展开了些,“姊姊还是王府里的人,怎能说无关呢?只要拿捏得住分寸便好了。”
她颔首笑了笑,也挨着矮几坐了下来,“话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再不婚配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不过嘛,能配上咱家三郎的姑娘这世上只怕难找,等贞儿出嫁之后,我也仔细留心着,回头再捎信去中州,报与爹娘定夺。”
狄铣默声听着,眼中的柔和已经消失,重又拿起那坛酒,“爹早就说过,功业未成,何以家为?姊姊不必费心了,况且就算要娶亲,也定得是我瞧得上的,好歹要像姊姊当年对南平郡王那样生死相随,连爹娘和家也不顾了。”
不见皓月星辰的夜,唯有香枕软衾作伴,风儿在阁外拂撩的轻响彷佛细语低碎,附耳呢喃,嘤咛如泣似的催人入眠。
很快,周遭又都静了下来,万籁俱寂。
青阳许久没睡得这么安适了,脑中没有负面思绪,身子像是飘在云端,四肢百骸都是轻飘飘的。
一片杳沉幽寂中,金石轻叩般的磕响显得莫名突兀,紧随其后的“吱呀”声更是透着丝许诡异。
凉风毫无遮拦直扑在脸上,青阳终于有所察觉,半睁了眸,就见北墙那扇窗子大敞,风正斜斜地灌进来。
她正惊讶上了闩的窗怎么会平白无故自己开了,就看到飞扬的袍襬涌进来,下一瞬,那高大的身影已昂然立于房中。
夜色遮掩下,他的面孔恰好隐在暗处,瞧不清五官,但好歹辨得出袍服的样式是自己熟悉的,绯红的颜色浸在昏暗中依旧醒目异常。
半夜三更的,他怎么会来?
青阳吓了一跳,望着那隐约半敞,一览无遗的胸月复,心下惧意暗生,忍不住叫出来,“你……你来做什么……”
狄铣冷然不语,回应她的是缓步走近。
“你到底想做什么,快出去……再敢大胆无礼……我便不客气了!”她沉声呵斥,心里却越来越慌张,拉紧肩头的纱衫,又扯过衾被掩住胸口,内心生出一股不祥之感,想起身逃跑,手脚却僵硬的不听使唤,只能不断向里退。
这负隅顽抗的模样儿毫无威慑之力,瞧在狄铣眼里反而像是更增兴头,他鼻中发出一声轻哼,丝毫不加理会,继续一步步逼近,转眼已到榻旁。
青阳被堵在角落处,早没了退路,只能做困兽之斗,抓起一只软枕壮胆,毫无章法地砸来砸去,没几下就月兑手飞落。
“不是郡主让我来的吗?”狄铣低沉的声音带着戏谑的笑。
青阳脑中嗡然,像中了定身法似的,怔怔望着他倾身俯近,那张俊美的脸在黑暗中渐渐变得清晰,骨节分明的手抚上她的面颊……
她惊叫,猛地坐起来,浑身汗湿,转头望过去,北墙那扇窗好好的关着,耳畔能听到滴答的雨声,心跳一片紊乱,手脚还在颤着,拥紧被子蜷坐在榻上喘息不止,双颊热烫,烘得脑袋也晕沉沉的。
“郡主?”李氏披着衣裳快步进来察看,见她缩着身子,一副丢了魂的模样,不由得惊问:“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刚才……睡得不踏实。”青阳随口应着,心下稍稍定了些,不过脑袋还是乱哄哄的。
那梦中的情景仍清清楚楚,好好的,怎么会作这样的梦来?
她浑身像着了火似的,情知此刻自己的脸定然是一副红得要滴出血来的模样,赶忙把头埋在膝间掩饰。
不用深想,这定是因为昨日那件事的缘故,一路披着他的袍子,又几次被他半托半抱的,既不顾忌彼此的身分,也不避男女之嫌,不叫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怪呢。
她把原因归咎在狄铣身上,可还是说服不了自己,耳朵听着窗外风声萧萧,心里愈加烦躁得厉害。
李氏看在眼里,只道她又跟平常一样,念起些从前的伤心旧事,不免也暗自难过,过去帮她披好衣裳,温声道:“郡主先躺着,老奴去冲碗珍珠粉来,服些安了神便好了。”
“几时了?”她假意搓着脸问。
“刚过寅时,还早得很,郡主再歇歇吧。”
青阳低低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是应还是不应,抬起头来看,外面还是暗的,隐隐有天光微现。
她有点不敢再去看那扇窗,尤其是树影微晃的时候,就像那梦中绯袍掠动的样子,撩得她心头更乱。
“不歇了,坐一会儿便起来。”她有些颓然地靠在软枕上,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李嬷嬷,中州送来的那只箱子还在吗?”
李氏正要到外间换衣,闻言回头,眼中陡然泛起关切,“郡主……”
“没事,我就想问问,里头都有些什么。”
早前连箱子都不愿瞧一眼,这会怎么又关心起来了?
李氏更是诧异,一边暗自打量她,一边淡声回着,“老奴都瞧过了,头面首饰七七八八的不少,另外还有几幅字画,也没什么特别。”
其实青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那可是狄家送的东西,不砸烂丢出去已算是客气了,然而此刻那种厌恶的感觉忽然变得淡之又淡,彷佛那就是一件从前搁下的事。
“别的就算了,把那几幅字画拿来我瞧瞧吧。”她故意说得风轻云淡,若无其事。
李氏悬着心,可并没从她眼中看出什么异样,以为青阳就是好奇,于是应了声,出去没多久便捧了托盘回来。
青阳叫掌了灯,也没起身,就披衣坐在榻上,瞧着托盘上那堆栈的一大摞卷轴,心想也不知是不是狄家人知道母妃乃书香门第出身,便想藉此投自己所好,还是出自祖母的意思,特意挑出来,暗暗劝诫她好好修身养性。
她随手拿过一卷纸质微微泛黄的,解了绳结展开,写的是前朝一首脍炙人口的《蝶恋花》,字体十分眼熟,俨然有点像是母妃的笔迹。
广陵谢家当年是天下一等一的书香门第,书法更是独树一帜,母妃才情卓绝,造诣极深,可惜红颜早逝,没怎么亲手教导她习字,从前留存下来的墨宝都成了她平日里睹物思人的念想,那种势如凤舞鸾翔,清逸灵动的笔意早已烂熟于胸,一见便心生熟悉之感,只是再细细端详,又觉那卷轴上的字仅仅得了几分神韵,走笔间仍稍嫌滞涩,像是刻意摹写的。
青阳从落款上没看出什么端倪,暗忖狄家都是些武夫,对书法鉴赏一窍不通,也不知是从哪里寻来的粗陋仿品,居然也敢当成好东西送人。
她偏唇轻嗤,却没搁下那幅字,朝托盘里那一大摞微抬颔示意,“留下这幅,其余的都收了吧。”说着将字扎好,起身放进榻西头的画缸里。
天已经亮了,起初那片朦胧的白已经烘透了整扇窗,四下里不再昏暗,映在明瓦上的树影已经淡不可见了。
青阳顿觉心神松弛了,重又倒回榻上,拥着香衾补眠,再醒来时,天已近午,梳洗用膳后又开始百无聊赖起来。
日头并不算大,却闷热得厉害,她倚在窗前打扇闲坐,不经意间听到一阵响声。
她仰起头看,果然有一大群鸽子当空盘旋,阵势疏散错落,还没绕上几个圈便又斜飞向下,掠过阁楼背后去了。
青阳很是好奇,几乎想也没想就跨窗翻到檐头上去追着瞧,只见那群鸽子像是要归巢,已掠至半空高远处,遥遥望着像溅在云间的墨点,迎着日光融融渐渐淡没,须臾便像化浸在天地间,消失不见了。
她不免失望,扶着华栱怔了片刻,叹了一声,转回身。
入眼的殿宇楼阁,高墙阙台蓦然都矮了气势,连整座王府也不再显得那么巍然壮阔,在这偌大的江陵城中,似乎也就只占一隅罢了。
不过只是一窗之隔,眼前所见怎么就全然不同了呢?
她有点惊讶,望着那从小阅尽千遍,又恍若初见的广厦深院,俯瞰睥睨,彷佛一下子凌驾其上,心胸也豁然开朗了。
倏地,她一个激灵,不知怎么的就想起那晚在迎春门外,狄铣在东厢阁檐上横卧的样子来。
他人虽然招嫌讨厌,可当时那份月下独酌的闲适却有几分潇洒之态,现下想来,甚至还有点惹人羡慕。
说不上是鬼使神差还是心血来潮,青阳竟也学样似的慢慢坐到翠绿的琉璃瓦上,然后侧着身子躺卧下去,一手支颐,一手轻摇着小团扇,再回睨时,竟生出一种君临天下之感。
她不由得更是兴奋,索性站起身、抬着腿脚,任由裙襬随风扬起,把团扇也丢了,纤如葱荑的五指翘起,举过头顶,做舞蹈中飞天升霞的姿态,薄纱的宽袖缓然滑落,露出雪藕似的臂膀,光洁如玉。
青阳阖眸入神,这一刻,她浑忘了俗世人间……
突然,她觉出一股戾气卷上檐头,连身下的琉璃瓦也随之一颤,接着耳畔听到高湛势若响雷的怒喝,“作孽的畜生!给我下来!”
天还没亮,房里便已闷热难耐,蛰了半宿的蝉也开始迫不及待地聒噪。
算算今天该是庚日,时间不觉已入了伏,正是夏中暑气最盛的时候。
青阳整夜睡不着,抱膝坐在榻上,看棂花间的灰暗染成淡赤,再徐徐退尽,直到变成晃眼苍茫的白。
自从那日被高湛发现自己躺卧在檐上,她就被禁足了,萦风阁之外都不得踏足,连窗子也封死了,这寝房就像个棺材,起不起身都是一样。
这便是梗着脖子不肯认错的下场,可她没有丝毫后悔,对恨之入骨的人,即便她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也绝不会说半句示弱恳求的话。
说她不识羞耻,辱没门风?他当年抛妻弃子,另结新欢的时候怎么没见他这般顾忌名声?
她忍不住好笑,可笑过之后胸中反而是更加烦郁难当。
眼角瞥过画缸里的卷轴,心念微动,索性起身无事找事般的在书案上铺开熟宣,拿镇纸压了,研墨提笔,真写起字来。
然而,手下本该挥洒如意的笔势非但不得母妃的神韵,连自己平素所写都颇有不如,不由越写越沉不住气,脾气上来,索性丢下笔,把纸揉成一团,恨恨地摔在地上。
李氏走进来恰好瞧见,叹了口气,“郡主先用膳吧,回头我去街上瞧瞧,看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带回来解解闷。”
青阳不置可否,闷不吭声地托腮坐在案后。
李氏无奈,只得先命小婢端了早膳进来,忽而听到楼下有人叫,便先退出去,没多久又转回来,脸上带着喜色。
“老夫人差人来说今日新园子竣工,叫郡主一同去瞧瞧。”
青阳抬起头,脸上有一霎的怔愣,知道这是祖母关爱,实则就是解禁了,可她着实不想去,倒不是怕见那几张面目可憎的脸,而是不愿让祖母瞧见自己压抑不住怒气,当面发作的样子。
然而这连风也透不进的屋子她着实待不住了,再这么下去,只怕她要发疯。
李氏见她起初还有些反应,随后又沉下眼去,好像全然不开心的样子,脸上的喜色也淡下来,“郡主若是不愿去,老奴这就去回话。”
“谁说的,祖母让我去,我自然要去。”青阳淡然自若地拂开笔砚,站起身来。
李氏不知她都暗地里琢磨了什么,看她虽然不情愿,但为了周全,更不愿叫老夫人伤心而违着自己的心意,既是欣慰又是难过,叹口气,帮她洗漱梳妆,换了衣裳。
青阳没胃口用饭,自己坐着修了会儿眉,便叫李氏伴着下楼,沿月池北岸一路向西,等绕过堆土而建的小山,就看到前面那座三重石坊后规模不小的院落。
自南平建藩以来,那里就是世子居所,十年前不幸被一场大火夷为平地,本来烧了也就烧了,但自从三年前狄氏产下男婴之后,事情便不同了,如今瞧瞧这重建之后的宅邸,比旧时还要大出许多,奢华更胜往昔。
青阳进了门,沿石桥穿过花溪,到了二进院落,就见祖母顾氏坐在四角亭中,含笑瞧着一个垂髫小儿嬉戏玩闹,高湛和狄氏都不见人影,高荔贞却陪在旁边。
她不禁蹙了下眉,心想一会儿那丫头少不得又要跟她置气,真想扭头就走了,可念着祖母,还是硬着头皮过去见了礼。
那小童没怎么见过她,不觉有些陌生,望着她上下打量,眼中全是好奇。
青阳向来不喜欢被人这样盯着看,可对方只是个小童,她在祖母面前也不好发作,只能假意扬笑。
这孩子她之前见过几次,如今或许是年纪稍长的缘故,如今一瞧,总觉得他眉目神情跟那讨厌鬼狄铣有几分相似,尤其是暗地里打量人的样子更是分毫不差。
都说外甥肖舅,还真是半点不假。她暗地里月复诽,脸上仍是端着恬静的样子。
高荔贞却难掩不豫,见自家弟弟总是盯着青阳看,更是生厌,便俯身笑道:“颖哥儿不是说想回去拿那幅字给祖母看吗,咱们快去快回。”说着便伸手去牵。
谁知高颖却身子一撤,摇头道:“不嘛,我要这个更好看的姊姊陪我去。”
当姊姊的还没来生事,反倒是弟弟一张口便缠上了?
青阳在旁听得诧异,也暗暗觑着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心想才三岁的孩子,应该不会受什么唆使,多半是瞧见了新鲜面孔便想亲近。
果然,不光模样跟那讨厌鬼相似,连爱多事招惹的脾气也是如出一辙。
高荔贞脸上已有些挂不住,显然是被刚才那句童言无忌的话弄得尴尬,干咳了一下,耐着性子柔声细气道:“你那些玩意儿满屋子放,没个固定地方,除了我之外谁找得到?颖哥儿乖,咱们快去,莫叫祖母等久了。”
“我自己也找得到!”高颖噘着小嘴,不服气地嚷嚷,“我就想跟这个姊姊去嘛。”
“祖母面前别胡闹!忘了娘的话了,我不看着你怎么成?”高荔贞不理他委屈的模样,拉下脸来低声呵斥。
顾氏在旁瞧着,不悦地一蹙眉,忍不住发话,“都是亲姊弟,哪个去不是一样?难得孩子不认生,别这也管那也禁的,随他喜欢就是了。”
青阳想着要去狄氏那边,打心底里厌烦,可也听得出祖母话里的意思,是叫自己别跟这孩子隔山隔海地分着亲疏。
她原先并不在意,静心想想倒也有益无害,正好还能瞧一瞧高荔贞那张脸有多难看,于是点头道:“那就我去好了,既是他知道在哪里,便不怕找不到,回头我再瞧瞧还有什么好东西,一并都带过来,省得想起来再闹。”
高颖立时眉开眼笑,见她含笑招手,赶紧奔过去牵住。
顾氏也看得欢喜,颔首微笑,“正该如此,我这里没什么事,先在园子里转一转,你们小心走慢些,不必那么急。”这便是暗里叫孙女多和颖哥儿亲近的意思。
青阳应了声,牵着高颖走出凉亭,下台阶时故意朝高荔贞瞥了一眼,顺势又低瞥向那孩子,晦暗不清地挑了下眉,也不管她那副又是嫉恨又是担心,却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嫣然噙着笑去了。
或许是不再有人盯着管束,高颖一出院门,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活泼,又蹦又跳地拉着她的手问:“姊姊,妳是叫做青阳吗?”
或许是看到高荔贞败下阵的样子心里快意,青阳对这孩子略显没规矩的话也不以为忤,瞧着他点点头。
“那我以后就叫妳青姊姊。”高颖自顾自地决定下来,望着她神秘一笑,“我这里有件好东西,青姊姊妳见过吗?”说着就伸手到怀中模了件东西出来,举得高高的给她看。
那东西通体灰绿,有须有翅,原来是只竹叶编的蚱蜢,手工虽然瞧着粗糙,姑且也算是有些模样。
“这是你自己编的?”青阳挑着眉,眼露不信。
高颖倒也诚实,嘿嘿笑道:“不是我编的,还有好多大的小的,这只最好,我最喜欢,就把它带在身上,妳看像不像?”
青阳拿在手里端详了下,“那是谁给你编的,你娘还是姊姊?”她随口问着,心想高湛那般不识温情的人定然不会这样哄孩子,便直接把他忽略掉了。
“都不是,她们才不会编这东西呢。”高颖摇了摇头。
“那是谁,下头的人?”青阳将蚱蜢还给他,忽然好奇起来。
“就是那个从北边来的三舅舅。”高颖眼神中透着兴奋,红扑扑的小脸上满是崇敬,“他可厉害了,一只手就把我举得高高的,一蹦就翻过墙头去了,拿大坛子喝酒都不换气,不像父王,一次就只能喝那么一点点。”
他拿小手比着酒盅大小,露出两分取笑来,又转而拧起眉头,“就是不喜欢说话,我说十句他只回一句,还有来来回回就只会编蚱蜢,别的都不会。”说完似嫌美中不足地盯着手里的小玩意儿叹气。
青阳本来见这孩子吹嘘狄铣如何厉害,心里颇有些不以为然,后来又听他抱怨狄铣,不由得生出几分投契之感。
她暗自在脑海中描摹着狄铣编蚱蜢哄孩子的模样,莫名觉得滑稽,忍笑问:“那你还想要什么?”
“青姊姊,妳也会编吗?”高颖年纪虽小却心思机敏,一下便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来,当即兴奋地大叫,“太好了,太好了,我要蝴蝶,要蜻蜓,还有蝈蝈,好多好多!”
青阳含笑不语,见前面离月池不远的山石旁有一片翠竹,便遥遥一指,领着他走过去。
这时候乌云涌上来,遮蔽住日头,天光彷佛失去了灵韵,连着那数顷碧水也浸染成了灰蒙蒙的颜色。
青阳拣了块平整的矮石坐下,抬手揪了几片长长的竹叶,打结缠在一起,拿手丈量出长度,用指甲掐出印记,然后顺着一道道对折交缠上去,片刻间便已初具形态。
“蝴蝶!”高颖蹲在旁边看得认真,忍不住冲口叫出来。
青阳手上不停,抿唇挑了下颔,“那边有稗草,去帮我揪几根来。”
高颖应了一声,跳起身,欢然跑过去。
她目光斜斜地盯着,只见高颖幼小的身子映着几片黯淡的粼光,圆润的小手伸向随风拂动的稗草,倾斜摇晃的身子距池水只有半步之遥……
青阳脑中一激灵,几步上去拽住他,“小心了,那边的别去揪,落到水里可不得了。”
“可是那根最长最好啊。”高颖嘟嘴有些不舍。
青阳叹了口气,伸手牵紧他回到刚才的地方,也不知因为什么,心头兀自跳得厉害,怎么也不敢再朝月池那边看,转而专注在两手间,不多时一只窄身大翅,长须弯弯的蝴蝶就编成了。
高颖立时抢了过去,瞪着眼睛,爱不释手地端详,小嘴连声赞叹,“真像,真像,青姊姊妳好厉害,把三舅舅都比下去了。嗯,我还想要只蜻蜓!”
青阳不愿继续待在这里,随口哄了几句,领着他从别的路绕过去,到前面的西厢。
她不想进去,但拗不过高颖硬拽着她不撒手,又见那些仆婢面上恭敬,暗地里戒备的眼神,索性大模大样地随他走进后殿。
“青姊姊,妳等等,我去拿好东西给妳吃。”高颖捧着蝴蝶,转身跑进寝阁。
青阳没跟去,只觉在这里闷得难受,便回到外面厅中,正想坐下,忽然听到有人声,隐约是从后面的隔间里传来的。
这内室之中除了高湛和狄氏外,不会再有别人出入,可现下两人不是该在新园子那边吗,怎么会在这里?
她心中生疑,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刚挨到微启的窗扇边,就听高湛低沉的声音道:“……既是我的主张,妳只管放心,乞巧节之前,定然要把青阳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