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舞刀爷弹琴 第一章 伯府故人上门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
黑夜过去,黎明到来,随着第一缕晨曦洒落大地,沉寂了一夜的集市开始慢慢苏醒过来,临街的铺面陆续揭开了板子,开始新一天的营业。
许多菜农一大早便挑了新鲜的菜蔬进城,然后早早就在南城的集市上占了摊位等待买主到来。
冷清的集市渐渐热闹起来,出现在集市的百姓也越来越多,吆喝声此起彼伏,人声渐喧。
南城有河经过,河中有船悠悠划过,河边有人在清洗对象,离河不远便是临河的几家铺子。肉店的幌子在晨风中飞扬,新鲜宰杀的猪羊肉已经在肉案铁钩上摆挂好。
在温煦的曦光中,悬挂于肉店门楣处的那块黑底金字招牌上的“程记肉铺”四个大字,字体流畅圆润,运笔秀巧,收放自如,俨然一副大家手笔。
站在肉案后整理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年约十六七岁的模样,身材高䠷,发色乌黑,肌肤是健康的麦芽色,
她身上穿了件套肩的白底青花色围裙,有效地保持了她身上衣物的整洁,一方同色系的布巾裹在了发髻之上,让她显得干练利落。
远远看去,那是个身材窈窕的姑娘,让人忍不住对她的相貌抱了极大的希冀。
只可惜走到近前的话,就能让人深刻明白幻想与现实有多大的距离。
这姑娘倒也不能说是丑,五官单看都还行,但组合到一起就显得平庸。
对,就是平庸。
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一个姑娘,扔到人堆里很快就被人群湮灭的类型。
一名青衫书生提着一个半旧的竹篮从不远处的桥上下来,直接朝着肉铺所在的位置走来。
“哟,李小哥来买肉啊?”一名正在树下卖鸡蛋的中年妇人笑着朝书生打招呼,显见是认得的。
年轻俊秀的书生朝妇人笑着点了下头,没搭话,径直朝肉铺走去。
青衫书生走到肉案前,开口的声音有些低,似乎带了些不好意思,“师妹,我……我买五花肉。”
“哦,好的,要多少?”
“三……三个铜板的。”青衫书生的声音越发的低了下去。
程玥宁脸上招牌式的微笑依旧,没有丝毫月兑落的迹象,声音轻快而带着活力,“好的,稍等。”
说着,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割了一条五花肉下来,然后用麻纸将肉包好,拿麻绳系住,顺手放进了他提来的竹篮里。
李清远脸有些热,他能明显看出来那根本不是三个铜板能买的量,而母亲之所以让他来买肉,也是因为知道师妹看到他的话肯定会多给一些,这样算计师妹,他心里实在是愧疚难安。
可是他的家境却又让他不得不做出这样的事情,真是丢读书人的脸。
如果不是今天家里来客人,他说什么也不会答应母亲来买肉的,这次就算他又欠师妹一个人情吧。
李清远将铜板放到一旁的案上,低声说了句,“谢谢师妹。”
“师兄慢走。”程玥宁一边笑着回应他,一边利落地将钱收入钱罐。
看着青衫书生提着菜篮渐渐走远,先前跟他开口打招呼的那名中年妇人忍不住摇了摇头,对对面的程玥宁说道:“程姑娘,妳就是心善,妳这样做生意是要赔钱的。”
程玥宁笑了笑,随手磨着刀,口中道:“不碍事的,一点儿肉罢了。”
中年妇人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继续道:“话是这么说,可他们母子摆明就是占妳便宜啊,明知道……”妳就喜欢看李家小哥那张俊秀的脸。
程家肉铺的这位小老板,为人勤快善良,干活利索,明明是个肉铺,里里外外却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看不到一点儿油腻脏垢,这样干净整洁的店家,大家自然都喜欢到她这里来买肉。
而程小老板最大的缺点和爱好就是喜欢看美人,无论男女,只要你长得好看,到她店里买肉,她总会显得特别大方。
她的这种颜控属性,几年下来左邻右舍和经常在附近摆散摊的人都知道了。
有些人便也会刻意迎合程小老板的这个爱好占点小便宜,如李家母子这样平时都是李母来采买米粮菜蔬,只有要买肉才会让儿子来的明显举动,因为不常见,所以这便宜也就占得太过明显,而且频率还挺高。
就算程小老板性格上有点小瑕疵,但某些人也不好这样得寸进尺,所以就连卖鸡蛋的大娘都忍不住开口劝她了,但明显的,程小老板并没有将这样的事放在心上。
而对于李清远喊小老板“师妹”的事,大家倒不是很奇怪,因为听说程小老板的父亲就在李清远读书的南山书院里当夫子。
至于为什么一个在教书的读书人的女儿会来开肉铺,干屠户这样的贱业,大家就不是很清楚了,不过众人私下猜测,或许只是个人爱好吧。
毕竟,程小老板真的是个挺有个性的姑娘。
当初,肉铺刚开张的时候,程小老板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模样稚女敕,又是个姑娘,附近的地痞流氓便都摩拳擦掌要来占便宜。
结果,一帮地痞流氓都被手握两把剔骨刀的小姑娘给干翻了!
后来再没有人敢来打这间肉铺的主意,小姑娘真的是过度凶残了。
因为有这么个凶名在外的小姑娘,这附近的铺子竟然都因此受了益,实在是意外之喜。
所以,小姑娘虽然是颜控、爱看美人,大家接受得都挺良好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无论谁看到长得好看的人也都会下意识多看两眼,实在是不值得大惊小怪。
“齐婶儿,您这篮鸡蛋卖我吧。”
“啊?”被称为“齐婶儿”的中年妇人怔了下,低头看看自己满得冒尖的一篮鸡蛋,带了点儿迟疑地说:“全要?”
程玥宁点头,笑道:“今天回书院。”
齐婶明白了,也跟着笑了,“这是要回家看父母啊。”
“嗯,该回去看看他们了。”程玥宁如是说。
“那行。”齐婶也是爽快人,“篮子也送妳了。”
“那敢情好。”
“我这一共是一百二十枚鸡蛋。”齐婶又说。
程玥宁直接数钱给她,并没有去点数,齐婶常来这里摆摊,人品是信得过的。
齐婶接过她递过来的钱,笑着收进了自己的钱袋,程小老板做生意向来童叟无欺,她同样也是信得过她的。
齐婶提前卖完自己的鸡蛋,便直接拎钱回家了。
而程玥宁的肉铺生意也很好,不到中午便将半扇猪肉全都卖掉了。
她收拾收拾铺面,又到街上买了些新鲜的菜蔬,然后将东西一股脑都提到了停在岸边的自己的小船上,准备关了店门回书院。
顺着这条河往上划,就可以直达南山书院所在的南山脚下,两刻钟时间便能到,快得很。
程玥宁锁好了店门,才刚刚转身,尚且来不及将步子迈出去,就看到一个褐衣老者恭恭敬敬地朝她一拱手,恭声道:“老奴田满见过大姑娘。”
程玥宁:“……”她有点儿懵。
集市上的人也都好奇地看着这一幕,这褐衣老者一行看着就不是普通人,随从衣着简劲,佩刀挂剑,以褐衣老者为首。如今这褐衣老者却对着程小老板躬身施礼,语气中满是恭敬。
而且褐衣老者一施礼,在他身后的那六名随从也都跟着齐齐一躬身,异口同声道:“见过大姑娘。”
程玥宁觉得自己得缓缓,记忆太过久远,她很是不适应这个场景。
仔细打量一下,她确认自己是认识这个田满的,是伯府里的大管家,也是当年唯一从头到尾对她们母女恭敬有加的人,从不曾因她们母女粗鄙的出身而有丝毫的轻视怠慢,反而总会不着痕迹地帮着母亲掌握府中中馈。
以父亲当年的军功,若非因着出身实在太过微贱,远不止封个伯,但有时候出身就限制了一切。
当年父亲带着四个哥哥出去拉猪,结果阴错阳差被拉进了起义军的队伍,从此就踏入了军伍,最后成功让一家摆月兑了贱籍,虽然她并没有享受到荣华富贵的生活,但是她也是良籍了。
从这一点儿来说,她总归是要感谢一下生父的。
只是……她和母亲早就远离京城的是是非非,今天老管家怎么会找上她?
心思转了一圈,程玥宁开了口,“田管家不必多礼。”
“多谢大姑娘。”田满这才直起了身子。
其他人也纷纷站直。
程玥宁带着不解地道:“田管家,你怎么会来这里?”如果老管家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她,那么必然也很清楚现在母亲是什么情况,那为什么他会直接来找她而不是去找母亲?
田满曾经跟这位大姑娘相处过几个月,虽然时间不长,但自认对大姑娘的性情还是了解几分的,跟她说话不能绕圈子,得直着来,“老奴来请大姑娘回京。”
“……”什么情况?怎么突然就要让她去京城?
京城那个地方牛鬼蛇神那么多,她很不喜欢的!
程玥宁无意识地抓起自己的一绺头发在手里轻捋,沉吟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我是跟我娘一起离开的。”
田满听懂了大姑娘的未竟之言,当年伯爷与前伯爷夫人和离,大姑娘选择了随母亲离开,对于伯府的富贵没有丝毫留恋,从那个时候起她们母女就跟伯府不再有关系。
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不管大姑娘想不想承认,她安远伯府嫡姑娘的名头是实打实的,谁都改变不了,就算她如今随了继父改名换姓也不能改变。
贵如伯府的嫡姑娘,再不济还是赫赫有名南山书院山长的继女,却在这小小集市上干着屠户之流的贱业,田满除了不解,就只有满怀的心疼。
这原本该是个金娇玉贵长大的人,如今却屈身在这市井之地,与京中的那些人相比,大姑娘真是吃了太多的苦。
田满压下心中的疼惜,对她恭声说道:“伯爷病重,世子亦有病在身,老奴恳请大姑娘回京主持伯府事务。”
程玥宁忍不住眨了眨眼,语气有几分难以置信,“伯爷夫人呢?世子夫人呢?”
田满目光往两边看了看。
程玥宁懂了,这不是个说话的地方,想了想,她到底还是打开了门锁,开门待客。
随行的伯府护卫并没有全部进入店中,而是留了两人如门神一般站在了店门口,手按腰间刀柄之上,看上去就很有震慑力,使得其他人即使感到好奇,也不敢上前探问,只敢远远地围观。
程小老板看起来好有秘密的样子啊……
肉铺是两层带小院的建筑结构,一层平时就做为待客之用,一半摆放着桌椅茶具,一半收纳着肉案等工具,收拾得很是干净整齐,也没有什么异样的味道弥漫。
后面还有个小院,院中甚至还有一口井,这是商住两用的格局。
程玥宁自然没有带着田满等人参观自己居所的意思,只是在店铺一层做了简单接待。
田满规矩地坐在了下首,他一直是个规矩识礼的人,从来不会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说吧。”到底还是程玥宁先打破了沉寂。
田满这才继续刚刚不便说出的话题,“夫人被伯爷拘起来了,世子夫人体弱,性子也软,立不起来。孙少爷尚且年幼,伯爷夫人所出的五爷较孙少爷要大上两岁。二爷因着伤残,近些年的精神越发不济,膝下也只有两女罢了。”
短短一席话,清楚明白地将如今安远伯府的情况描述了一遍,很是直接明白。
至少程玥宁是听明白了,那府里的情况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复杂啊。
“那也不该来找我啊,我一个生长在市井的乡野女子,哪里弄得明白伯府里的事。”程玥宁面色微苦,语气显得很是无奈。
田满明白自己这突然的到访对自家姑娘的心理冲击,但是他也并不是无缘无故病急乱投医找上门来,而是确实事出有因。
“老奴原是不敢来打扰大姑娘的清静,只是有贵人指点,老奴不得不来。”
“贵人?”程玥宁一脸茫然。
田满点头,“极贵之人。”
“他指点你什么了?”程玥宁索性也不去纠结那贵人究竟贵到哪个品阶,而是直接追问自己想知道的重点。
田满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道:“那贵人言说,若要解决伯府的这一堆事,需得伯府的大姑娘回京。”
“那贵人怕不是跟我有仇吧。”程玥宁的话冲口而出,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田满:“……”这话他可不敢接,照着那贵人说起大姑娘时的神情,倒像是有些渊源的模样,虽然他也想不出自家姑娘是如何与那贵人有牵扯的。
不管怎么说,这想来都是大姑娘自身的运道。
而且以他的观察,大姑娘虽生活在市井之中,但言行举止间并不粗鲁,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倒显得很是爽利洒月兑。
但再仔细一想也就不惊讶了,毕竟大姑娘的继父是程沛那样的当世大儒,就算不刻意,耳濡目染下,心性气度也定然不是普通人能比的。
说来他们的前伯爷夫人也是个神奇的人,与伯爷和离之后,再嫁的竟然会是一位当世大儒,这要让当年那些奚落鄙夷前伯爷夫人的知道了,眼珠子恐怕都得掉一地。她们看不起的粗鄙乡野屠户之女,却嫁了个才名满天下的大儒。
打脸,绝对的打脸!
“我年轻见识浅,此等大事我还得跟父母商量一下才能做出决定。”程玥宁想了想,这样对老管家说。
田满表示理解,数年不闻不问,突然一来就让人跟着回去搅浑水,这事确实无论如何也得跟长辈说上一二,讨教几分。
略顿了顿,程玥宁又道:“你们是随我回书院还是就在此等候?”
田满识趣地道:“老奴等便在此等候大姑娘,程山长那里我们不便打扰。”
“也好,那我就先回书院了。”
田满跟着她一道起身。
程玥宁见状,有些不解,“你不是要留在这里?”
田满笑了笑,解释道:“大姑娘不在,老奴也不便鸠占鹊巢,我等在城中的富江客栈投宿,大姑娘有了准信儿,让人到此通知我等便是。”
“那行。”
见他如此说,程玥宁也没多说,便与他们一道走出了店门,然后顺手将门重新锁好,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径自朝着自己系在岸边的小船走去。
田满看着自家姑娘跳上小船,熟练地将篙一撑,小船便倏地划开水面前行,渐渐地,船身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没有长在伯府深宅内的大姑娘,或许才是幸福的吧?至少田满没有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任何对现有生活的不满,他看到的只有恬淡闲适,有些大隐隐于市的味道。
而撑船远去的程玥宁心中却不似田满看到的那般心无波澜,事实上她整颗心都乱成了一团麻,死活理不出个头绪。
带着这样的郁闷,程玥宁载着小船上的食材回到了南山山脚,然后又将东西挑上了书院。
“阿宁回来了。”看到女儿进门的陶二妹脸上泛起慈爱的笑容,走上几步,帮她将肩上的担子卸下来。
“嗯,回来了,昱儿呢?”
提到幼子,陶二妹眼神更加的柔和,笑道:“睡着呢。”
程玥宁和母亲一起将挑回来的东西往厨房安置,等到东西全部安放停当,她这才跟着母亲到院中廊下小坐。
“娘。”
“怎么了?”正拿起儿子小褂准备继续缝的陶二妹有些奇怪地看女儿,这表情好像有点儿不太对劲。
程玥宁斟酌了一下用词,才道:“安远伯府的老管家来找我了,说让我进京。”
“他们吃饱了撑着吗?”陶二妹直接开口嘲讽。
“应该没有。”
陶二妹忍不住一指头戳在女儿脑门儿上,“会不会听话,啊?”
程玥宁伸手揉脑门,一脸委屈,“看着是不像嘛,说是听人指点才来找我回去的。”
陶二妹继续嘲讽,“指点他们的莫不是个傻子吧。”
这次,程玥宁聪明的没接话。
陶二妹倒也没再继续埋汰女儿,脸色一正,道:“快中午了,一会儿妳爹就回来了,他比咱们聪明,问问他什么意见再说。”
“嗯。”她本来抱的也是这个打算。
“正好,妳回来了午饭就妳做,妳做的比我好吃。”
“哦。”刚进门没跟老娘说上几句话的程玥宁就这样被赶进厨房当厨娘去了。
中午,程沛回来一闻到那熟悉的菜香,脸上的神情就是一柔,笑着同正抱着儿子从屋里出来的妻子说道:“阿宁回来了?”
“嗯,恰好也遇到点事要问你。”陶二妹一边把了儿子撒尿,一边搭了句话。
“什么事?”一身宽袍大袖的程沛,洒然地往院中的竹椅中一坐,拂了拂袖子,漫不经心地问。
他虽然年近花甲,但一向保养得宜,成婚后日子又过得极是滋润,看上去不过四十左右,面相极显年轻,就连头发也只是鬓边略有些花白而已。
原以为自己与那心仪之人此生无缘,谁料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她不但月兑了贱籍,还跟她那个成了伯爷的丈夫和离了,他终于跟她有了夫妻缘分。
虽然韶华远去,青春不再,但能跟自己心爱的人相守余生,他已别无所求。
没想到临老临老,妻子老蚌生珠,又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程家的香火竟然没在他这里断绝,真是老天垂怜。
而对于随妻子嫁进程家的继女,在那战乱的年月里,他本就一直待她如亲生,后来成了自己的女儿,自然没有不亲近的道理。
有些人私下猜想,他这个继父让年幼的继女自己跑去开店操贱业,定是有什么不睦,其实那不过是阿宁自己喜欢做的事,他做父亲的,就算对女儿也没有硬拘着她性子的道理,只要不是作奸犯科,她爱干什么便干什么,旁人如何想关他们父女何事。
正端了托盘从厨房一脚走出来的程玥宁一下就跟父亲的目光对上了,下意识先回了个笑脸,然后才走到母亲已经支好的饭桌旁一边摆菜一边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伯府里的管家今天找到店里去了,让我跟他回京。”
“哦,找到店里去了?”程沛若有所思。
程玥宁手上不停,嘴里继续道:“只说是伯府内乱而无主,让我回去主持大局。还说什么得人指点,必须接我进京。”
程沛轻捋胡须,眼微瞇,女儿话里透出来的意思有些耐人寻味。
“爹,别想了,咱们先吃饭,吃完了再想,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程玥宁将空托盘放到一旁竖好,然后提过一边弟弟专用的椅床,摆放到母亲和自己的中间位置,等他一会儿坐进去吃饭。
程沛应了一声,起身从竹椅中站起,走到饭桌旁坐下,一家四口在饭桌落坐。
拿起筷子前,程玥宁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父母,即使是现在这般年纪的父亲也依旧俊逸洒月兑,可见年轻时是何等的丰采。
反观她老娘,实在是相貌平平的一个普通妇人,也不知怎么就让父亲猪油蒙了心,为她多年不娶,最后竟然峰回路转的真的娶到了她老人家。
他们完美地给她诠释了一回什么叫鲜花插在牛粪上—— 鲜花不是母亲。
当然,这个话程玥宁肯定是不能跟老娘说的,会被打。
吃了一口鱼,程沛点头,感慨地说:“说起这做鱼啊,还得是阿宁妳来,妳娘的手艺差了那么点儿火候。”
陶二妹忍不住瞪了丈夫一眼,暗搓搓磨牙,“但凡是阿宁做菜,哪一道你不是说我差点儿火候?”这老男人一把她娶到手了,就不像以前那么捧着她了,在厨艺上老打压她的自信心。
程玥宁闷不吭声吃自己的饭,尽量压低存在感。
夫妻间小打小闹,犹如东西风打架,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反正跟她这个东南风没啥关系。
除了吃自己的饭,程玥宁也会时不时照应一下同样埋头扒饭的小弟。他还不满两周岁,在吃饭上还是得大人时不时照顾一下才行。
一桌菜一家人吃得几乎没剩什么,程玥宁收拾了剩饭、擦了桌子,将厨房收拾干净后,洗过手擦干,便坐到泡了壶清茶的父亲身边。
程沛拿起茶壶给她倒了杯茶,不疾不徐地道:“说说看,妳自己是怎么想的?”
其实,程玥宁在之前的这段时间内已经多少梳理过一遍自己的想法,这个时候也能明确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我觉得我可能需要进京一趟。”
关于这一点,程沛跟女儿的想法是一致的,既然有人从中指点,那就表示对方肯定是想把女儿扯进这件事里,至于对方想从女儿身上得到什么,不外乎就是那些能想到的东西罢了。
安远伯府的嫡女身分到底还是有一定身价的,如果再加上他程沛继女的身分的话,分量无形中就会更重,这是阿宁无论如何也逃避不了的现实。
即使如此,程沛也不会因此就匆忙间给女儿定下什么婚约,他的女儿值得更好的。而想得到他女儿认可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所谓的认可,并不是将人娶到手就行了,想得到助力也不是简单将人娶到手就行了。
“具体是什么情况?”程沛慢悠悠地问出口。
“安远伯重病,将伯爷夫人拘了起来,世子亦重病,府里没有主事的人。来人是这么对我讲的,具体什么情况,我不清楚。”
程玥宁对于生父并没有什么感情,一则他当年离开的时候她还太小,后来再见她已长大,又只短暂地生活过几个月,见面的次数有限得很,完全没有培养出任何所谓的父女亲情,她更习惯用安远伯来称呼对方。
程沛发出一声轻笑,轻转着手里的青色茶杯,笑道:“想必是那位伯爷夫人做了什么惹得安远伯动怒的事情。这位伯爷夫人的亲儿子与现在世子的嫡长子年岁相仿,若世子此时病重,说不得这里面还有那位伯爷夫人的什么手脚。”
程玥宁默默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
程沛叹了口气,伸手模模女儿的头,道:“不管怎么说,世子都是妳的亲哥哥,他的儿子也是妳的亲侄子,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他们的情形,妳若不去道义上就会惹人非议。对方估计也会抓着这点做文章,所以,既然他们找来了,那妳就不妨跟他们回去。”最后他又补了一句,“别怕,有爹呢。”
程玥宁闻言就是一笑,俏皮一歪头,道:“我没怕,我知道爹不会不管我的,而且—— ”她顿了下,伸手在自己腰上拍了拍,“我有它。”
程沛看到她系在腰间的那把剔骨刀,也忍不住跟着一笑,也是,他这闺女可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她是能上山搏虎的女力士,当年战乱流离中,他和妻子有时都还要靠着这小丫头护持呢。
况且阿宁只是心眼直,喜欢直来直往,不耐烦那些曲里弯里的东西,并不表示他家阿宁就是个脑袋长草的蠢货。
就算他家阿宁真是个蠢货,那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小可怜,好歹她还有他这个父亲在后面呢。
想他程沛虽然并未出仕,但他也有三五好友,也有出仕的学生,这点出手的人自然也是心里清楚的,若非阿宁身上有利可图,根本没有必要拉她入局。
见父亲一时无话,程玥宁便自顾自地说出自己的打算,“城里的铺子我不打算卖,我不在的时候就暂且租出去好了。”
“妳自己的铺子,自己做决定就好。”对于那些俗物,程沛向来是不插手的,她们母女两个都是理家的好手,完全不需他操什么心。
“嗯,”程玥宁点头,“我下午再回去一趟,把我的随身衣物用品拿回来,然后托中人看顾铺子,到时让他们来书院缴租金就是。”
“可。”程沛表示没问题。
程玥宁往堂屋的方向看了眼,声音下意识地压低了几分,带了几分吐槽地说:“我估计我娘也不想见那些人,我就不让他们过来打扰了。”
程沛看着她笑了笑,伸指在她额头弹了一指。
“爹—— ”好的不跟娘学,弹她脑门儿学得贼溜。
最后,程玥宁自己替自己叹了口气,略有些蔫蔫地说:“我知道您跟我娘一向是不怎么担心我的,所以我也不特意搞什么离情别意了,东西拿回来后我就跟那些人上路,早去早回,我真的不太喜欢京城那个地方。”
听女儿这样说,程沛笑而不言。
傻闺女,只怕妳这京城去的容易,要走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别怕,老爹会视情况捞妳的。
跟父亲喝了个下午茶,程玥宁也就没在山上再做耽搁,打算直接下山撑船回家拉东西,找中人委托房子租赁事宜,顺便找人到富江客栈通知安远伯府的人到山下接她。
撑着小船一路顺风顺水地回到了肉铺,然后开始打包东西。
左邻右舍的人看到了就有过来打听的,一听说程小老板要进京,铺子暂时不开要租出去,顿时都炸了,一时间闹哄哄的,甚至都没等到程玥宁去找中人,便有人直接找上门来表示自己想租。
程玥宁就让对方找个中人过来,她得先打包东西。
于是等她该打包的东西都打包到小船上的时候,中人也按照她的要求跟承租的人拟好了契约,她看了看没问题,就签了。
签完了契约,又将一些不准备留下、承租者也用不上的东西便宜处理给街坊,她这才找人去富江客栈送信,让老管家到书院所在的南山山下等她。
之后,程玥宁就划着自己的小船一路又回了南山。
等把一切东西都收拾完,时间已到申时,天色尚亮,程玥宁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在书院住上一晚再走的时候,就见她老娘直接提着一个包袱走过来。
“吶,妳的行李我给妳打包好了。”陶二妹将包袱塞到了女儿手上。
程玥宁的心情一言难尽,这真的是亲闺女的待遇吗?
陶二妹伸手模模女儿的脑袋,叹了口气,情绪有些低落地说:“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别让自己吃亏,还有早去早回。”
“哦。”好像她自己也没有什么离情别意,果然还是亲母女。
看女儿好像一副状况外的样子,陶二妹的心火蹭一下就蹿了上来,忍不住又往她脑门戳了一指,“看妳这傻样儿,真的不知道妳那两个哥哥是不是把年龄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竟然最后还要妳这个傻姑娘去给他们撑腰,真是两个不省心的废物。”
好吧,老娘的言语打击面挺广,她还是什么都不说了,毕竟都要走了,临走前还顶嘴,好像不太好。
嘴上虽然是满满的嫌弃和埋汰,但陶二妹还是跟丈夫一路将女儿送到了山脚下,亲眼看着她登上了安远伯府的马车。
程沛并没有再多做叮嘱,该说的他已经都跟女儿说过了,在她周全不到的地方他会想办法替她周全的。
马车驶动的时候,程玥宁从车窗里探出头,朝着爹娘和小弟挥了挥手,大声道:“回去吧,我会早去早回的。”
看着载着女儿的伯府马车渐行渐远,陶二妹眼眶里的泪终于还是滚落了下来。
程沛轻叹一声,伸手替她揩去脸上的泪,低声安慰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年幼的程昱不明白母亲为何而哭,只能笨拙地伸手替她擦,自己的眼眶莫名地也跟着红起来。
程沛见状,叹道:“好了,别哭了,妳看昱儿都被妳吓到了。”
陶二妹慌乱地抹去脸上的泪痕,拿脸挨挨儿子女敕滑的小脸,安慰他道:“昱儿乖,娘没事。”
程沛拥着母子俩转身往山上走,边走边道:“妳也别太担心,阿宁从小在战乱中长大,是有大主意的人。”
陶二妹却还是忍不住要担心,嘴里碎碎念着,“可京城那地方的人真的是太复杂了,阿宁这傻孩子,我就怕……”
“妳呀,也别把咱们阿宁想得太蠢了……”
夫妻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身影渐渐消失在山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