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膳小娘子 第四章 斗嘴不休的祖孙俩
赵小丫看着放在院子一旁的车斗,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坐过几次车。
村子里没人有本事养马,倒是能养得起驴、牛,但除了顾乔成外,也只有村长家有养。
她上辈子进京时倒是狠了心,因为身子弱又怕被追回去,所以花了大笔银子坐上马车,当时在光州城集市的驿马站付了三两银子,走三天才到京城。
她凭着记忆在车斗上铺上放在旁的玉米杆,又看了看四周,没有适合的东西,只好等顾乔成拉来毛驴才道:“爷爷,可不可以拿几床被子?”
顾乔成眼便看出赵小丫的念头,“他就是个糙小子,不用娇养得像姑娘——”
“被子在我屋里。”周屹天不客气的打断他的话,指了指竹楼,“进去右侧第二间房。”
赵小丫先迈出步伐,才想起竹楼主人是谁,硬生生的停下脚步看着顾乔成。
顾乔成无奈,挥了下手让她去。
赵小丫笑,连忙进去竹楼。
今日还是她第一次踏进竹楼,以往她顶多到院里就走了。
她目光飞快的看了眼陈设简单却典雅的厅堂,往右进了房。
如同竹楼其他几处般,这间房采光极好,左右的两扇窗各自能看到前院和后院房间里头除了竹桌、竹椅外,最醒目的便是张靠在窗边的大床。
她把抱起了床上的被子,绵柔的触感令她微愣。这是极好的料子,就这么铺在玉米杆上……她目光向四周扫了扫,偏偏除了这床被子外没有适合的东西,最后心横,心想若弄脏了,大不了她再来洗干净。
周屹天乐陶陶的看着赵小丫忙活,顾乔成则看他的表情十分不顺眼,要不是顾念赵小丫在,他的巴掌肯定不客气的往死小子身上招呼。
“你跟你爹一个样。”不能动手,顾乔成便不留情面的动嘴,“本事没有,就张嘴皮子会使唤人,来我这里还当大少爷,真是个混帐东西。”
顾乔成的话令周屹天原本愉悦的神情阴沉了下来。
赵小丫铺好被子,确定舒适后跑过来伸手要扶周屹天。
周屹天手挥,拒绝了她的好意。
赵小丫不知道为何他的情绪变坏了,转头看向同样抿着唇的顾乔成,看来方才两个人又吵上了。
身为个外人,她自知没有权利多言,只能在心中叹,“爷爷,你们赶紧出发吧。我的竹篓还在山上,得回去拿,就先走了。”说完她没等两人开口就跑着离开。
周屹天看着她的背影,嘴巴动了动,终究声不吭。
他并不是气恼她,而是不悦老头子提到他爹,就因为老头子不喜欢他爹,所以连带的也看他不顺眼。
顾乔成抬头看了眼天色,赵小丫这么来往,等到再下山只怕夕阳都西下了,他不由得埋怨的看了周屹天眼,这个小兔崽子尽会给人惹麻烦。
原想再训几句,但看周屹天一脸苍白,他只能把话吞进肚子里。
“你若不愿,大可不用理我,我这腿不看大夫也成。”周屹天冷哼了声,“那个小乞丐小题大作。”
“别口声小乞丐,人家有名有姓。”顾乔成终究伸出手将周屹天给扶起,这个臭小子怎么偏偏是女儿唯一留下的骨血,想要丢下不管又舍不得。“她叫赵小丫。”
周屹天本要拒绝顾乔成的援助,但听到他的话,时忘了动作,“赵小丫?你说笑吧?姓赵,就叫小丫?她爹娘未免太省事省心,我看这丫头八成是捡来的。”
顾乔成没好气的将人扶上车斗,看他明明痛得冷汗直流,张嘴还能打趣人家的名字,不禁啐道:“别取笑人家,人家小小年纪三更天就知道起来干活,将家老小该做的事都做得妥妥贴贴,而你呢?你有什么?”
“我也常在三更天就起来练拳。”周屹天不是针对赵小丫,就是下意识反驳顾乔成。
“是啊!练拳,有点功夫就以为了不起,说穿了空有身武勇,不思进取,就是个人嫌狗憎的混不吝。”
周屹天躺在铺着锦被的车斗,底下的柔软令他的疼痛舒缓了些许,原想呛回去,却因为赵小丫这份心细而心情挺好,所以难得的没吭声。
反正老头子嫌弃他也不是第一次,要是都放在心上,他的日子就不用过了。
顾乔成催着毛驴迈步后才道:“我看你这脚伤了,也不能跟我上山,早点回京吧。”
几乎每年盛夏,周屹天都会自京城来到大山村,让顾乔成带着进山里待上三、四个月。
顾乔成虽然嘴上总说不理死小子,但终究还是尽力的将所学教周屹天。
他没指望周屹天名扬天下,但至少也别辱了祖上功勋。
顾乔成出身不高,但自小就有大力气,从军之后从当小兵起就在周屹天的曾祖父周钊麾下,因受到周钊重用,所以路坐上了副将之位。
可惜周钊死后,接位的侯爷不论武学造诣或聪明才智皆不如祖上也就罢,偏偏还爱流连
勾栏,虽没闹出太大丑事,但侯府后院莺莺燕燕不少。
最后真正令昆阳侯府的旌旗消失在战场上的,却是周屹天那个不成材的爹——周堂尧。
身为周钊最疼爱的孙子,周堂尧偏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镇日醉心诗词、伤春悲秋的文人。
当年要不是闺女死心眼硬是要嫁,顾乔成是绝对瞧不上这样没有气概的男子。
“放心,不用你开口,我想走自然就会走。”周屹天半卧在驴车上,他知道老头子打心眼瞧不起他,偏偏他犯贱,眼巴巴的往老头子跟前凑,为了向老头子证明自己,他比任何人都要努力。
每年他最盼望的便是来这里跟老头子过日子。
侯府虽大,但他从没当成是家,而这个竹楼因为有老头子在,令他心中有了归属。
老头子爱吃野果,他这腿便是为了给老头子采摘时摔的,可是他的用心老头子似乎永远看不见……
周屹天试图动动腿,被绑得太紧,十分不舒服,想起这布条是这赵小丫的衣裙,不自在的神情浮现在脸上,生平第次,他竟有被视为至宝的感觉。
“老头儿,过了这个年,我要到漠北去。”
顾乔成的心拧,啐了句,“太早。”
周屹天轻声哼,抬头看着金灿灿的阳光,这天还真热,“我倒觉得正好。”
“你还未娶亲,你爹能同意?”
“为何要娶亲?”周屹天冷冷的道,他与当今昆阳侯虽为父子,但并无太多交集,不论他是看待侯爷或是侯爷看待他,都存着太多复杂心思。“我爹同不同意,我都去。”
“胡闹。”顾乔成真的火了,侯府长房的独苗至今还未成亲留下后嗣,竟然就妄想上战场。
“我怎么胡闹了?”周屹天嘲弄的说:“我自小听多了你的事,但我瞧你不过是个糟老如子,凭你都能在漠北闯出名号,我就不信如我玉树临风、风华绝代的模样还会输给你。”
要不是他现在脸苍白,顾乔成点都不介意拿鞭子狠抽他顿。
玉树临风、风华绝代……顾乔成想对周屹天吐口水,难不成他天真的以为上战场是看脸论胜败?
“混帐东西!”他骂道:“上战场不是过家家,别把战场杀戮等闲视之,那是修罗场,不是生就是死。”
“冷静点,老头子。”周屹天将双手撑在脑后,不知是否可以将老头子的气愤当成他心中还是有点关心他,“人生万条路,万般难,战场上不是生就是死,反而简单。”
顾乔成气急反笑,“你这破孩子真不怕死。”
“死得其所就不怕,就怕死得不明不白。”周屹天口气懒散。
“是啊!”顾乔成阵气恼,“你死了就便宜了二房。”
周屹天的眼底闪过丝锐利,“没有这日。”
顾乔成的心微惊,“什么意思?”
“我会等我袭爵后再赴漠北,到时若能闯出点名号,昆阳侯府便能恢复往日名声。若是不成,我这个侯爷死在战场上,身无后嗣,到时爵位依礼法回归皇家,我叔叔那家子别说好处,就连侯府都没得住。”
顾乔成的眉头不由得深皱,“这种阴招是谁教你的?”
“为什么要人教?”周屹天得意的反问:“我向来天资聪慧,你不是早知道?”
这个破孩子果然正经不过刻钟,顾乔成好气又好笑的瞪着他。
“别瞪!自古兵不厌诈,就算上了战场,不论阴谋、阳谋,能成事便好。”
顾乔成抿着唇,想要反驳却又不知从何反驳起。
以往他总当周屹天是个还未长大的狂妄孩子,但转眼间他即将走向战场,看得出此事他早有筹谋,如今已无法打消他的念头。
顾乔成赶着驴车,久久不语。
周屹天没在意他的沉默,闭着双眼刻意忽略脚上的痛,晒着太阳。
过了许久,顾乔成才淡淡的打破沉默,“你娘的事,你知道多少?”
周屹天眼也没开,口气云淡风轻,“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他从未告诉旁人,当时他不过三岁,躲在灵堂亲耳听闻他爹与老夫人和二房争执,但最终他爹软弱,没能为他娘讨回公道,只能当是件意外,可怜了他的娘亲和未出世的妹妹……
他想起自己缩在灵堂的桌下发抖,直到爹找到了他。
爹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他,沉默地轻拍他的后背。
那日的事,爹与他从未再提。
最后爹醉心佛法,几乎散尽侯府家产在京郊建了富丽无比的寺庙,建成开始便以寺为家。
至于他,娘死爹不管,被放养成混世魔王,从没人认为有日他会出人头地,殊不知小小年纪的他早将所有的不甘与怨恨全都化成力量,他不单向老头子习艺,更跟着老头子和曾祖父的旧部私下多有连系,甚至还养了自己的兵,相信有朝日这些人都会成为战场上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战士。
“当年我不许你娘嫁,但她偏要嫁。而你爹为了顾全昆阳侯府颜面,让她落得个死得不明不白的结局,这是她的命。”
“可惜我不是你。”周屹天睁开了眼,眼底片清明,“我只信我自己,不信命。我更不是我爹,将侯府的名声摆在第位。”
顾乔成闻言心头微动。
他是个粗人,妻早亡,留下独女,他此生未再娶。当年闺女死时他人在南蛮,意外中了毒,九死生,险险被救回后,曾经引以为傲的大力气和武艺都消失殆尽,只能心有不甘地解甲归田,经过多年休养,身子纵使痊愈也回不到过去的强健。
回到京城,女儿早已入土,他知道事有蹊跷,但身病症又顾及当年老侯爷对自己的知遇之恩,终究放下查个水落石出的心。
这辈子他就当自己此生杀戮太多,才落得孤家寡人的下场。
远离京城,他宛如行尸走肉般等死,兜兜转转到了这个依山而生的大山村,没料到他向来看不上眼的女婿竟有能耐找到他。
是补偿也好,是愧疚也罢,周堂尧每年夏至便悄然将小兔崽子送到他面前,又在入冬前带回京城。
周屹天小时候是由顾乔成留在京城的旧部护送来去,这几年大了,周屹天几乎是人来去,性子益发张狂。
顾乔成起初因为对女婿怀恨,对小小的周屹天也没好脸色,毫不客气的折腾这小子,幸亏这小子跟他爹不一样,是块习武的料,被他磨了几年,不论再苦再难都忍了下来。
等他回过味来,意会了周堂尧将孩子送给他的心思——周堂尧知道离京的他已心如死灰,了无生气,为让他这老头子重燃希冀,好好活下去,所以才将孩子送到他面前。
虽说他至今还是无法原谅周堂尧,但对这个女婿的怨似乎也淡了许多。
他们俩都失去了生中最重要的人……
“老头子,过去的事你别想了,你就等着吧,等将来有天我名扬天下。”
“名扬天下?”顾乔成看着前方的黄土路,眨了眨泛酸的眼,粗着声说:“你当玩家家酒啊,就凭你?”
“是啊!就凭我和一群兄弟。”周屹天一脸得意,老头子因伤卸甲归田始终是心头的遗憾,而他想要让这份遗憾不再是遗憾。
顾乔成第次听周屹天提到“兄弟”,他抿了唇,看来这小子私下做的事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他从衣襟模出了本书册,看也不看地越过肩往后扔。
周屹天被书砸得有些痛,正要咒骂,目光落在书册上,顿时噤了声。
“有空便看看,竹楼上有些藏书,都是你爹让人送来的。”顾乔成撇了下嘴,周堂尧散尽家财盖寺庙,是京城出了名的败家侯爷,不过千恩万谢,败家子还没愚昧到把侯府珍贵的藏书也卖了,“若你真有看懂看通的日,再说上漠北的事也不迟。”
这是本画着各式兵法布阵图的书册,是顾乔成亲笔所绘,全是他当年针对漠北山川地形所用的布阵。
虽说顾乔成不愿承认,但他骨子里还是血性男子,因伤高挂战袍,过去的光辉可以留在过去,但他始终想给自己留下点什么,所以他随身带着这本兵法,每当想起有所遗缺就再补上几笔注解。
周屹天翻了翻,如获至宝,“老头子,你还想上战场对吧?”
顾乔成没好气的横了他眼。
周屹天得意的大笑,“你老了就别作梦,好好在家等着看我获得比我祖上和你更响亮的名声。”
“不知天高地厚。”顾乔成语气不善的啐了声,没让周屹天看到他眼神带着丝后继有人的宽慰。
赶着驴车入了光州城城门,停在城内最大的医馆回春堂前,顾乔成不顾周屹天的渣渣呼呼,硬是将人扶了进去。
回春堂的大夫对顾乔成十分恭敬,毕竟顾乔成的名号响亮,能独自徒手打死猛虎的英雄,放眼百里这可是头一个。
大夫仔细的看了周屹天的伤,“所幸这位公子送来得早,而且伤处还固定得好,不然这条腿可得废了。”
顾乔成闻言神情凝重,原以为只是轻摔,如今才知严重。他严厉的看了周屹天眼,他可不是傻的,相信摔跤便能摔断腿。
周屹天撇了下嘴,打定主意咬死不认,从树上掉下来什么的,太丢人。
顾乔成虽恼,但碍于有外人在,也没追问,只道:“有劳张大夫好好瞧瞧。”
“老伯放心,这位公子还年轻,好好休养个把月,别干粗活便能痊愈。”
顾乔成谢过,付了诊金去抓药,回来就看到周屹天让药僮把原本绑在腿上的破布给收拾好。
“这是做什么?”
“那个小乞丐的。”周屹天回得理所当然,让药僮包好拿回手上,“拿回去还她。”
口声小乞丐令顾乔成听了不舒服,皱了下眉,“叫小丫。那些布都破了脏了,丢了吧,改天买匹布给她。”
周屹天坚持将碎布条收下,“小乞丐用什么新布,这个拿回去洗洗,说还能用。”
顾乔成被气得差点吐血,“难不成侯府真被你爹败得连买匹布的银两都没有?”
周屹天耸了下肩,压根不以为意,“如今侯府中馈捏在二房手里,我只要每月月银能到手上,才不管其他。”
周屹天其实看不上侯府那点东西,毕竟以他爹的能耐,这些年能来钱的铺子、良田都卖得差不多,如今侯府上下就靠着开国有功,受封爵位时赏赐五千食邑的岁收过日子。
偏偏他爹就是有能耐找到地方花大把银子,那丁点岁收压根不够,所以侯府风光真的只是表面。
“你该长点心眼。”顾乔成原想着他懂事了点,但瞧瞧现在这样,这小子难不成以为养亲卫是件不烧银子的事?
“老头子,你确定还要我多长心眼?”
顾乔成抿着唇,这小子的心眼再长下去就要泯灭人性了,所以他没有回答,忍着气把人扶出回春堂。
看看天色,顾乔成决定在镇上的酒肆吃上顿再赶路回去。
周屹天在回春堂已经先喝了帖药,原本昏昏欲睡,但看到摆在眼前的桌好菜,精神又来了。
跟着顾乔成过日子,最难过的并非两人三不五时互相看不顺眼,或是艰难非人的锻链,而是伙食极差。
两个人都不善厨艺,能把粮食煮熟已经是万幸,至于味道就别提了。
“快吃吧。”顾乔成看出周屹天显而易见的愉悦,不由得撇了下嘴,“等会把你放在城里的人叫上,我没心思伺候你。”
周屹天脸上亮,他让身边的手下回京,只留了个小厮周岳在城里做传信之用,如今顾乔成居然松口……“怎么?你之前不是还赶着让我早点回京?”
“真让你走,你这腿该废了。”顾乔成深知周屹天冲动,虽自小聪慧,但性子还是得再磨磨,“派人送信给顾良,让他亲自带人来趟。”
周屹天心情好,吃了大口饭菜,“不用找顾良过来,那位大夫言过其实,我不过穿是摔了下,还休养个把月,八成是个蒙古大夫。”
“闭嘴。”顾乔成太阳穴隐隐的疼,这个破孩子虽然不像那个讨人厌的无缘女婿文文弱弱的碍人眼,却跟女婿一样有让他气急败坏的本事。
周屹天挑了下眉,难得因为桌上佳肴而没有答腔。
看他吃得欢,顾乔成才品出不对。这个死小子只顾着自己大口吃,竟然点都不打算给他留!他连忙拿起筷子,不落人后的吃起来。
老少像是比拚似的,以秋风扫落叶之姿转眼将满满桌菜清光,毕竟两人心知肚明,厨艺不精,要吃美食得等下次进城才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