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门甜妻 第十四章 唯愿与你地久天长
宋心瑶考虑了几日,搬回京城了——为了宋自珍跟宋宝珍。
这世道对于没爹的孩子不是包容,而是欺负。李大郎跟小六子只是开始,以后等他们开始去学堂会更严重,既然他们有爹,就不应该让他们为了这个被嘲笑、被看不起。
孩子是宋心瑶的命,为了孩子好,她可以退一步、两步,甚至好几步。
薛文澜自然很高兴,马上就要张罗她住的地方,他是大理司直,办置一间可以住人的房子不过几句话。
于是在冬天来临之前,宋心瑶带着孩子回京了。
住的是南十一街,静花巷。
两进的宅子,一间四间大屋,前庭窄,但后院深,最重要的是有口井,这样生活起来方便许多。
在律法上,薛文澜算是收了宋心瑶当外室,两个孩子也改了名字,现在叫做薛自珍跟薛宝珍——他想再度成亲,但宋心瑶想着,成亲,自己就是媳妇,逃不开责任跟孝道,还是免了吧,她一辈子都不想对周华贵尽媳妇的义务。
另外,这也是为了薛文澜着想。他若娶了妻子却住在外面,难免会被政敌拿来大作文章,一句不孝压下来,任谁也无法翻身,现在可好,她只是个外室,外室本来就是住在外面,不然怎么叫外室。
朝廷半个月休沐一次,他上半个月跟母亲住,尽儿子的孝道,下半月到静花巷,尽父亲的责任。
薛自珍跟薛宝珍对于这个冒出来的爹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高兴的,从此就是有爹的人了,再也不用怕被别人嘲笑。
静花巷距离宋家所在的春树巷只要半个时辰,宋心瑶常常带着孩子回去。
许氏跟汪蕊自然开心,许氏年纪大了,已经不太在意外人的眼光,汪蕊则是护短的,自己家的女圭女圭什么都好,别人的眼光,呸!那算什么。
宋新天有四个孩子,年龄也都不大,几个表兄弟姊妹玩在一起,一疯就是整个下午,天气寒冷也挡不住他们想玩的心,然后不得不说薛自珍跟薛宝珍还真是宋心瑶生的,见到那假山的山洞也是爱得不行,每回来都要探险一番,又怕又爱去,汪蕊总是拍手大笑,跟他们娘一个样子。
只是这番动作太大,当然是瞒不住别人,宋家下人跟亲戚都很奇怪,当初宋心瑶明明大红花轿过门的,也放了鞭炮的,怎么又变成外室,难不成是做错事情被赶出来了?可听说薛文澜每个月有,半住她那边,哪个外室有这种待遇,大户人家的正房太太一个月说不定都只能见到丈夫三天。
中间,宋心瑶的堂哥惹了一点小麻烦被抓进牢里,薛文澜还帮忙疏通了,不过关了七八天就被放出来,头发都没少一根,这让原本怀疑宋心瑶不受待见的人闭了嘴,谁会帮个不受待见的外室处理家事?
奇也怪哉,但也不可能拿这个去问。
京城的人最是八卦,这没能瞒过其他人,当然周华贵也知道。
知道孩子进京了,知道又改姓薛了,她想去看哪,想得很,但不敢——自己做的那些破事都让人知道了,哪还有脸出门。
她始终不解,儿子是怎么发现她的挑唆,她明明做得很好,怎么会被……
儿子现在虽然每个月有一半跟她住,住宋心瑶那边时也会每天派人回来问候,可是她能感觉得出来,母子之间已经离心。
她想牢牢握住儿子的人生,让儿子只听自己的话,但终究失去了儿子。
连带着两个可爱的双胞胎,也永远不会喊她一声祖母。
她后悔了,但后悔也无济于事。
附近的邻居很巴结她,但那又怎么样,她一点都不高兴,如果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她会一开始就学着跟宋心瑶相处,而不是使计让她离开,只是人生没有早知道……
薛文澜跟宋心瑶是分开过年的。
这样的大日子,身为儿子,他当然是跟母亲过,宋心瑶则是让春分办置了一桌——大雅跟小雅因为成亲生子都留在梅花县跟着丈夫了,一起回京的只有牛嬷嬷、春分、夏至,加上他们母子三口,一共六人。
虽然人不多,但静花巷紧邻文富郡主的宅底,晚上官兵会来巡逻很多次,安全问题倒是不用担心。
春分手艺很好,一个下午捣鼓出十道菜,分别是姜汁鲈鱼、凤尾鱼翅、八宝野兔、酥炸大虾等四道荤菜,桂花黄瓜、香菇掐菜、素炒三蔬、莲子豆腐等四道素菜,另外有红豆糕、佛手酥等两道甜点。
等晚上,也不用分主仆一起上了桌,由宋心瑶起筷,这便开始吃了。
搬到京城这几个月,两小家伙学会用筷子了,虽然还会掉满地,但不用人喂着吃饭,只不过还是要大人张罗。
宋心瑶不喜欢他们偏食,所以在他们前面各自放了十个小碗,每叠菜都夹两筷,肉要吃,菜也要吃,不然的话两兄妹都只顾着吃肉,这点就真的很不像她,蔬菜这么好吃,居然不喜欢。这大雪天的,要不是她嫁妆丰厚,有娘给的铺子,又有薛文澜给的茶园,这时节要吃上蔬菜可没这么容易,小家伙身在福中不知福。
“慢慢吃。”宋心瑶看着孩子,脸上忍不住露出微笑,“过了年,就五岁啦。”
薛自珍伸出五根手指头,“五岁。”
薛宝珍自然也跟着哥哥,“五岁。”
“等天气好一点,就开始学读书写字。”
“自珍一定好好读书,以后考状元,跟爹一样当官,棒棒。”
“哟,这谁教的?”
薛自珍嘻嘻一笑,“牛嬷嬷。”
牛嬷嬷脸色有点尴尬。刚开始,她是最反对的,说周华贵一定会再出招,太麻烦了,不如在梅花县好好过日子,但一旦入京却迅速倒戈,说孩子还是要有爹,小小姐跟小少爷现在可比以前好多了,邻居也没人敢欺负,最好笑的是牛嬷嬷原本喊“薛大爷”,然后有一天突然变成“姑爷”。
宋心瑶忍笑,“嬷嬷教的?”
“便是教小少爷好好念书罢了。”
春分凑趣,“牛嬷嬷就是嘴巴硬,心里可软着。”
宋心瑶来了兴趣,“哦,你怎么知道?”
“我们还在梅花县时,有一次姑爷来,那么远,带了一品太尉家中宴客才有的蜜桃糖葫芦,嬷嬷当着姑爷的面说,糖葫芦有什么好带的,可是转身却对小小姐跟小少爷讲,这是爹带来的,要记得爹对你们好。”
宋心瑶噗哧一笑,牛嬷嬷被掀了老底,不自在得满脸通红,“春分,你这臭丫头!”
宋心瑶给牛嬷嬷夹了姜汁鲈鱼,“嬷嬷对我好,我知道的。”
牛嬷嬷原本有一个儿子,三岁多时发病殁了,丈夫又跟着一个寡妇私奔,从此以后一心只对宋心瑶好,要说这世界上对宋心瑶爱护有加的人,牛嬷嬷绝对在前面几个。
一顿饭,吃得高高兴兴。
春分收拾了桌子,众人拿着茶,说说笑笑。
就在这时候,宋家突然来了马车。失踪十几年的宋有禄回来了,还是光着头回来了,他出家当了和尚。
宋波跟许氏十几年没见这儿子,宋有福十几年没见这兄弟,自然又哭又笑,倒是妻子朱氏很平静,当了和尚就当和尚,干么回来。
现在的祈安大师,过去的宋有禄说他算准宋家的孩子今年会有灾,所以才破例下山让他们把孩子都叫过来,他要念经祈福。
荒谬归荒谬,但宋有禄说得头头是道,天象如何、月象如何,自己本已经出家,若不是想到父母之恩未报也不想破这例,眼见他神色都跟以前大不相同,众人不得不信,宋新天连忙让孟氏把在假山玩的孩子都叫回来,汪蕊多了一个心眼,叫了马车来静花巷。
牛嬷嫂一听连忙催,“快点,把小少爷跟小小姐抱上马车。”
牛嬷嬷迷信,据说家中若有一人出家侍佛,全家都能鸡犬升天,二老爷想必是得了道,回来报恩的。
宋心瑶心想,宁可信其有,于是吩咐道:“牛嬷嬷,你跟着一道。”
“小姐不回去吗?”
“不了,我刚喝了酒,那酒太烈了,晕得很。”
“夏至,你服侍小姐去休息。”牛嬷嬷转而对两个小家伙道:“小少爷、小小姐,我们去外公外婆家。”
宋有福虽然是个不像话的丈夫、不合格的爹,但对孙子孙女却是十分疼爱,至于汪蕊,那则是溺爱了,所以薛自珍跟薛宝珍听说要回外公外婆家,都很高兴。
宋心瑶一人亲了一下,吩咐他们好好听牛嬷嬷的话,便送他们上马车。
回到屋里,春分已经把桌子收拾干净,也泡了茶,宋心瑶吃得太多,只喝了一点,脚步虚浮的往厢房走去。
夏至担心问道:“小姐,要不要请大夫?”
“不用,就是喝多了。”
头晕呼呼的,一躺床,立刻睡着。
梦中很热。
真的太热了。
隐隐约约醒来,宋心瑶想着是不是酒喝多了,怎么一点都不像京城的冬天,还是春分炭盆烧得太多,唉,呼吸困难。
呼吸……太困难了。
宋心瑶费力的睁开眼睛,瞬间酒醒——火!
格扇破了个大洞,院子里大片的火光,屋檐被烧得都掉了一半下来。
她一下从床上坐起,又因为头晕往后倒去,喘了喘,用力把自己支起来,五感越来越清楚,鼻子闻到烧焦味,耳朵听到燃烧木柴的劈啪响,烟一阵一阵飘进来,熏得眼睛睁不开。天哪,她要命丧在这边了吗?
不,她还没看到孩子长大,她要看着自珍成亲、要看着宝珍嫁人,还有,这几个月她跟薛文澜一直客气的相处,她想跟他讲自己已经不怪他了,她只是害怕如果他们和好,然后又有什么误会或者必须分开原因,她会无法振作的。
不行,她不能死——咳咳咳,她想逃出去,但手脚却不听使唤,那瓶梨花酒后劲太强,她现在看什么都有叠影。
热,她快无法呼吸了……
“心瑶,你在哪?”薛文澜的声音。
幻听吗?他怎么会在这?
“心瑶?心瑶?”
我、我在这啊,咳咳咳……
宋心瑶被烟熏得话都说不出来。
突然间,有个人穿过燃烧的格扇进来,一把扶起挂在床角边的她,伸手就探她的鼻息,“心瑶?还醒着吗?”
宋心瑶睁眼,看到的是薛文澜欣喜的神色,“你……怎么在这?”
“出去再说。”
宋心瑶是一点力气都没了,薛文澜搀扶着她,很快的冲出去。
她的手被烧着了,好痛……
她的脚被绊到了,整个人扑在地上,瞬间脚踝剧痛。骨折了吗?
火更大了。
宋心瑶突然觉得自己活不过今天——薛文澜前阵子练习射箭拉伤手臂,能搀着她已经不容易,不可能背着她走。
她才二十几岁……好短。
但是能在最后一日看到他,也是很高兴的,“好好照顾自珍跟宝珍长大,还有,我不怪你了,你快走,不用管我了。”
“别说这些,我一定带你出去!”
薛文澜月兑下大氅盖住她,然后整个人抱在怀中往外跑去。
宋心瑶手在痛、脚在痛,头很晕,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记忆清楚。
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浓烟却一直进来,她觉得又热又无法呼吸,想告诉薛文澜算了,一人死好过两人死,自珍跟宝珍不能没人照顾,但喉咙太干,什么都说不出来。
静花巷的小宅子有这么大吗?时间过得好漫长。
终于听到其他人声。
她被小心翼翼放了下来,大氅掀开,看到的是冲天的火光,还有脸被烧得起水泡的薛文澜,头发都烧了一半,一脸熏黑,只有眼睛特别明亮。
他模模宋心瑶的头,神色很高兴,“我们出来了。”
宋心瑶心中一梗,她的手不过被烧破一点皮就疼得不行,他的脸有一半都起了水泡,不是疼死了吗,想模模他,又觉得不好,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别怕、别怕,没事。”薛文澜哄着她。
“你是不是很疼?”
“不疼,活着挺好。”
宋心瑶心想,是,活着挺好,她刚刚真的以为活不过这个年,可是没想到会有人来救她,看到他被烧成这样,眼泪止不住。这伤这么严重,能好吗?火伤没个把月是好不起来的,他要怎么上朝,皇上能允他请几个月的假吗?
她搂着薛文澜的肩膀,又是心痛,又是感动,哭得停不下来。
薛文澜只是轻轻拍她的背,“没事,什么都不要紧,能活着就好了。”
后来才知道,是文富郡主家里放过年烟花,烟花乱窜,结果烧了附近几十间宅子。薛文澜本来是陪母亲吃过年夜饭后,想过来给孩子压岁钱,结果却看到冲天烈焰,春分跟夏至灰头土脸的簌簌发抖,两人是刚刚被人救出来的,春分整个人都懵了,双眼呆滞,夏至神智比较清楚,说大小姐晚上喝了酒,早早上床睡觉了,小少爷跟小小姐回宋家,不在屋内。
但这时火焰已经很大,再英勇的邻居也不敢救人。薛文澜却想都不想就冲了进去,他也怕火,可是他更怕没了宋心瑶。
他从小喜欢的,好不容易娶到的,中间历经波折,他们正在慢慢修复彼此的关系,他绝对不能接受这时候宋心瑶永远离开他。
只能说老天对他们还是不错的,烧伤归烧伤,但都留下了命。
只要能活着,什么都好。
已经亥正,过年客栈不营业,宅子又烧了,所幸薛文澜今日是驾车来的,于是马车直接往南去,进入宋家所在的春树巷。
宋家今天晚上所历经的太多,先是失踪十几年的宋有禄光着头回来,等晚一点,都要睡了,没想到又有人敲门,一打开,是被火熏黑的大小姐跟前姑爷。
全嬷嬷吓死了,赶紧一路嚷回去。
汪蕊原本已经在哄薛自珍跟薛宝珍睡觉,一听嬷嬷讲“小姐被烧伤”,哪还有不心急,让牛嬷嬷看着宝贝外孙,赶紧出来就见女儿一脸狼狈,满身黑,还散发炭味,薛文澜更惨,半张脸跟脖子都起了水泡,手背上也都是水泡。
汪蕊一看就心疼了,“怎么了?唉,心瑶,你这是……”
汪蕊没说完,整个人瘫软下去,宋心瑶脚伤走不动,倒是薛文澜一把把汪蕊拉起来,“表舅母,我们没事,就是宅子烧了,现在客栈也不开,我想想还是先回宋家妥当。”春树巷出去,就有间专门看外科的医馆。
汪蕊晃了晃,虽然紧张,但毕竟当家太太多年,赶紧吩咐起来,“快点,去把欧阳大夫请来!辛嬷嬷,去把书兰院整理一下,烧水让小姐跟薛大爷洗洗。”
书兰院是宋心瑶婚前住的地方,婚后就落了锁,待去年十一月她回京时,因为常常回宋家小住,又开锁了。
本就干净,只要把房间整理一下就可以。
水一碰到手背的火伤,那是钻心的疼,宋心瑶今天差点没命,现在有点后怕,想到薛文澜那样冒险进来救她,眼眶又红了,以后她都不跟他闹脾气了,死里逃生,她想跟他好好过下去。
等梳洗干净,辛嬷嬷也已经把欧阳大夫请来。
宋心瑶的手背是浅伤,脚踝不严重,不是骨折,但最近还是多休养好。
至于薛文澜,他洗到一半就痛昏过去了,是小厮替他穿的衣服,现下躺在宋心瑶的床铺上,脸色潮红,呼吸有点快。
看到了薛文澜,欧阳大夫脸上出现了比较凝重的神色,“这位大爷的水泡千万不能弄破,我等会开药,内服汤药一天两日,药浴一天一次,我这药膏不多,大概只够擦两天,我调了再送过来。”
宋心瑶放了心,没有生命危险就好。
“不过……”
众人刚刚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
欧阳大夫道:“这位大爷以后脸上跟颈子都会留疤,这是没办法的,老夫医术有限,医不了这个。”
宋心瑶心想,疤痕不过小事情,只要人没事,什么都好商量。
男子汉大丈夫,薛文澜又不是靠着皮相考上进士的,容颜有损有什么关系,男人重要的是肩膀,不是脸。
“欧阳大夫。”宋心瑶开口,“您回去把东西拿齐了,这阵子先住在我们家可好?诊金我们会加倍给您,求求您了。”
欧阳大夫想了想,“行,我回去准备准备。”
宋心瑶松口气,“谢谢您。”
“大小姐客气。”
宋心瑶坐在床沿,心想,他先昏过去也好,自己一点伤都痛得不行,他的水泡面积这么大,肯定疼入骨髓。
薛文澜,你快点好起来,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依着你啦,你说好不好啊……
汪蕊是睡不着了,心想反正也醒着,不如陪着女儿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辛嬷嬷过来,一脸不屑,“大太太,那个薛太太来了。”
见到宋心瑶奇怪的神色,汪蕊道:“大年夜的,文澜出来后就没回家,家里人肯定挂念,所以,我让人通知去通知她了。”
“母亲大度,女儿还要跟母亲多多学习。”
“我是看在文澜救你的分上,不想跟她计较了。你也不用心梗,就当上辈子欠了,这辈子来还债,这样来生就互不亏欠。你若不想看她就去内室休息,母亲来应付她。”
“怎能让母亲替我出头,母亲去睡吧。明天大年初一,各家亲戚都会来,您有得忙了,得休息。”说完就喊,“遇凤,送太太回翠风院,给太太煮一碗凝神汤。”
汪蕊拗不过女儿,想着明天的确是要接待很多亲戚,便回去了。
宋心瑶静静看着薛文澜熟睡的样子,心想,好多年没仔细看他了,眉宇间真的变成男人的样了,不是以前那个跟她求婚的少年样。
就见他低低的喊了声,“心瑶。”
宋心瑶一怔,是梦到她?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了,真是傻瓜。
薛文澜你这个大傻瓜,你快点醒,别梦着我,要看着我啊……
不一会,周华贵就在辛嬷嬷的带领下到来。一路上,辛嬷嬷已经跟她说了大概,火灾是怎么发生的,因为春树巷外边就有医馆,所以先回宋家,重点就是薛文澜没事,不过要好好调养,外科大夫已经同意这阵子住在宋家,可以放心。
周华贵一见儿子就哭,但看儿子睡着又不敢大声,只能低低的压抑,半晌这才停住,转过头来看着宋心瑶,神色复杂。
宋心瑶很惊讶,她以为周华贵会扑上来打她的,一个想控制儿子的母亲,没想到儿子为了救她伤成这样,能不恨她吗?
但周华贵好像迷惘多过恨意,双眼有点无神,“有时候,我不知道是自己欠了你,还是文澜欠了你。”
宋心瑶不语。
这怎么好说,她还觉得是自己欠了周华贵呢,所以婚姻才会以和离收场,所以才会一个人生孩子、养孩子,一个人当一家之主扛起一个家,她原本可以不用这么辛苦,原本可以有人依靠,但周华贵容不下她。
“我以为把你弄走了,文澜会变成那个只依靠我的乖儿子,会听我的话、听我的安排,可是也没有,娟儿跟琴儿又漂亮又懂事,他偏偏不喜欢。你听说过他斩了中枢侍郎的儿子吗?那儿子在朝和县推人致死,原本可以判个终身监禁,他却斩了,你知道中枢侍郎的儿子是谁吗,就是当年你在玉佛山上被人推落,那个带头推了你的人,也不知道是老天爷的意思还是怎么样,他做生意到了朝和县,还恰好犯了错,文澜怎么会饶过他——文澜已经盯了他一年多了,就是在等他犯错。”
宋心瑶怔住,“我……我不知道,他没说过。”
“他当然不会说,他什么也不讲,以前还住在宋家时,我跟太太求来春花跟秋月给他,春花想讨好他,没想到浆坏了他的东西,文澜发了好大的脾气,连我都是第一次看他这样生气。”
这件事情宋心瑶有印象,因为薛文澜一直是个很稳重的人,会发脾气实在少见,何况还是激怒,根本无法想象。
“春花浆坏的,是你送给他的兔毛围巾,我们母子第一天上宋家时,你给他围在脖子的那条,他当成宝贝,浆坏了,也还是宝贝,到现在,那条兔毛围巾都还在他房中的柜子里,我让他扔了,他也不肯,我不想他睹物思情,又不敢自作主张,怕坏了母子情分,这么多年,你什么都不知道。”
烛火掩映下,周华贵显出疲态。这几个月,她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做错事情不能装作没事,装作没事永远不会过去,她得认错,才能说其他。
她污蔑了宋有福,污蔑了汪蕊,污蔑了对她有恩的宋家,让宋心瑶自请下堂,这一件件都影响着文澜跟宋心瑶的人生,现在终于也影响到她的人生,她很想自珍跟宝珍,可是没资格要求看孩子。
“你能不能……能不能……”周华贵艰难的开口。
宋心瑶不解,能不能什么?
“能不能原谅我?我知道这样说太轻易了,但我是真心认错的……对不起。”
三个月后,春树巷,宋宅。
谷雨时节,绿芽探头,百花盛开,又到了宋心瑶最爱的茶花季节。
宋家的花匠自然早早把粉红色的茶花都搬了进来,一盆盆的,开得碗口大小,花形富贵,看着就喜气。
花匠今年另外搬了几株兔儿牡丹,挺可爱的小花,有点像铃兰又有点像小灯笼,春风吹过,结在上头的小花就摇曳起来,十分有趣,薛自珍跟薛宝珍最喜欢了,喜欢看、喜欢用手轻轻接触,但却不会去采。
宋心瑶忍不住称赞自己教得好,好花就要留枝头。
那场大年夜火事过后,他们母子三人就直接住在娘家了,娘家好,娘家妙,什么事情都有人张罗,简直不要太惬意。
前阵子,许氏请来了王先生给家里的孙子、孙女启蒙,王先生以前中过进士,但因为宠妾灭妻被政敌拿捏着,当时皇上正在清政,不要品行有瑕疵的官,王进士就首当其冲被拔了功名,学问虽在却过得很不如意,所以当许氏愿意以一个月二十两的银子聘请的时候,他就答应了。
惊蛰过后,宋新天的嫡长子宋安,庶女宋可人,跟薛自珍、薛宝珍四人就一起天天去书院上课。
宋心瑶一边感叹孩子大得快,一边又想,最好一辈子都住在家里,当娘的女儿真的太幸福了,她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好事。
想着想着,手中的兔子荷包就好了,绞了线,看看还是挺满意的。
“大小姐。”春分过来说:“薛大爷下朝了。”
“快请。”
“不用请,我自己进来。”薛文澜的声音。
就见他大步流星的穿过垂花门,脸上藏不住的笑意。他的脸伤已经好了,中间发过两次烧,不过都很快退下,现在虽然留了疤痕,但在宋心瑶心中,他却更高大威武。
当初受伤在宋家养了一个多月,能上朝后,他就回到了大理司直的官宅。
他们在律法上的关系依然是官爷跟外室,只不过这个外室很逍遥,一直住在娘家当大小姐。
薛文澜现在半个月住在宋家,半个月回大理司直的官宅尽儿子孝道,只有一点差别——他住在宋家时,薛自珍跟薛宝珍会在牛嬷嬷的陪同下,去跟祖母周华贵团聚几日。
这是宋心瑶想了很久想出来的,让大家都好过一点的方法,周华贵再错,那也是薛文澜的母亲。
自己是不想服侍她,但自珍跟宝珍多个人疼爱不是坏事,她不想跟周华贵一样当个自私的母亲,如果想用孩子惩罚周华贵,那不是爱,而是掌控欲的表现而已。
当她把这意思跟薛文澜说的时候,他很高兴,又像松了一口气。母亲总是求他,想看孩子,可是他没为这两个孩子做过什么,当然不可能有脸说“我带孩子回家给我娘看看”,他做不到。
宋心瑶愿意让步,他很感谢,也很欣喜,不用开口他都有感觉,他们的关系正在慢慢修复,慢慢回到刚刚新婚的时候,那时只有互相着想,只有互相信任。
薛文澜从怀中拿出一包事物,约手掌大小,锦绣包裹十分精致,上面用古字繍着“柳阳县产”。
宋心瑶奇怪,柳阳县产?产什么?才一个拳头大小的东西,居然用青山缎做刺绣底,太浪费了。
就见他一笑,“是今年的贡茶。”
“贡茶你也弄到了?”这宋心瑶感兴趣,伸手拿过,打开了锦绣包上的丝线,茶香一下子飘了上来,那是茶叶才特有的沉稳香气。
“牛嬷嬷,帮我把茶具拿出来,我要煮茶。”
牛嬷嬷现在已经倒戈,完全是“姑爷派”了,有意无意的就会劝小姐还是跟姑爷重新成亲吧,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名分哪。
于是见薛文澜来,自然笑得由衷,“小姐等等,老奴马上去准备。”
牛嬷嬷很快张罗起来,生火烧水,又把小姐那套好久没用的紫砂茶具拿出来。
宋心瑶很久没煮茶了,有点手生,茶水的滋味太涩,想到贡茶第一冲居然是这样下场,不由得有点抱歉,“太久没碰这个了。”
“不要紧,反正也只是图个趣,又没外人,我们喜欢怎么弄就怎么弄吧。”
宋心瑶高兴起来,“就是。”
贡茶不愧是贡茶,调整过冲茶时间,茶汤颜色温润,入鼻幽香,味道甘甜不涩,宋家再有钱也买不到进贡皇室的东西。
此时,春风吹,树叶动,茶香萦绕,只觉得神仙生活不过就是如此。
薛文澜一直淡淡的笑着,宋心瑶被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笑什么呢。”
“心瑶,能这样两个人一起,聊天、品茶,没有烦心的事情,这就是我一直想过的日子了,我很开心。”
宋心瑶心想,哇,怎么突然嘴甜了,可是她爱听,“只是煮煮茶,这样就高兴啦?”外人都说新任的大理司直铁面无私,无法讨好,可是外人不知道,那个铁面人在她这里,只有满脸的笑。
面对她的提问,他笑着点头回答,“这样就高兴了。”
“对我没有别的要求了吗?”
“我可以提?”
“可以。”宋心瑶拍拍胸脯,“提。”
薛文澜压低声音,“我们再生个孩子吧。”
宋心瑶脸一红,不是要你提这个——看看什么叫做得寸进尺,前几天两人才终于同房,他今天就跟她提孩子。
“错过自珍跟宝珍的成长,我很遗憾,我想再有一个孩子,从你怀孕开始,参与整个过程,陪他,也陪着他的哥哥姊姊一起长大。”
宋心瑶却是想到自珍跟宝珍刚刚出生的时候,然后慢慢长大,那是个很有趣的过程,值得重复体验,小娃这么可爱的东西,谁不想多来几个,“这得看注生娘娘的意思,又不是我想就有。”
薛文澜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心里一喜,“那我们好好加油。”
宋心瑶扑哧一笑,铁面无私的大理司直,居然这样说话,讲出去都没人会信。
拉起薛文澜的手,上面都是疤痕,可是她一点都不觉得可怕,这个男人很爱她,连命都不要了,很多年前,他冒险下玉佛山的石坡找她,大年夜又冒着冲天大火进屋子把她抱出来,给他生个孩子又算什么,“你喜欢女儿还是儿子?”
“儿子女儿都好。”
“那非得选一个呢。”
“女儿吧,当我们的贴心小棉袄。”
宋心瑶微笑,这样真好。
经过那场火灾,她内心改变了很多,人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劫难,当时她在火场以为自己快死了,最后后悔的是没能跟薛文澜说她真的不怪他了,能逃离劫难,是老天给他们再一次的机会,两人都得好好把握。
他们就当普通人,过普通的日子,别人有的,他们也可有,错过了不要紧,他们才二十三四,可以重新经历。
没能一起走过二十岁,他们还有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宋心瑶笑了起来,薛文澜看着她,脸上也挂着笑容,没人开口,却又觉得彼此什么都懂。
人生还很长,让他们慢慢前行错过的,补回来。
还没经历的,一起牵手往前。会越来越好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