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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气娇娘子 第八章 请夫人息怒

尽管明日一早即要进城,萧陌的亲兵仍尽心尽力搭起将军帐,取暖用的铜盆炭火、厚毡地毯、长几软垫等等一应倶全,有几件精致什物还是听从侯爷夫人指示,从随行的乔家马车上挪进去的。

入夜,众人轮番守备,架起的小型篝火烧得犹旺,将军帐内的某人火气也旺。

萧陌单膝跪下,双臂抱拳,拜见莫名其妙又微服开溜出来扰人的荣威帝。

当隐卫利落隐密地将荣威帝送进之际,他手中正擦拭着的长刀险些挥将过去!

青年帝王再这么玩下去,哪天真会不小心了结在他手里,让他无辜坐实了“弑君”之名。

一身墨色的荣威帝解开大氅、拉下罩帽,一坐在软垫上,朝萧陌挥手。“免了免,别跪了,咱俩私下就省了这些虚礼,你给朕坐好。”

“谢皇上。”萧陌直接跪坐,挺背垂肩,两掌置在大腿上,然后……不说话。

军帐中陷入默然。

荣威帝见他家的萧爱卿眼观鼻、鼻观心般定住不动,连问都没想问自己今夜来意,一时间还真有些苦恼,只得先开这个口——

“爱卿递上的那一份有功将士名单,朕皆赏,只要是你举荐上来的,都好、都成,总之朕替天朝上下臣工与百姓们多谢你了。”

萧陌再次恭敬地圏臂抱拳,声清而冷,不疾不徐道:“保家卫国是臣职责所在,皇上言重了。另外关于封赏有功将士一事,臣所拟名单上的人,军功倶是实打实挣来的,真金不怕火炼,臣请皇上秉公处理、论功行赏即可。”

荣威帝忽地笑出声。“要朕秉公处理,是不想朕爱屋及乌,偏爱得太狠吗?爱卿是怕御史台那一海票言官又来上疏弹劾吧?”欸欸叹气。“可你跟朕那是什么关系,朕如何不偏爱?”

萧陌额角暗抽,坚定道:“皇上与臣之间自是君臣关系。”如此而已!

荣威帝听烦了似的又挥挥手。“好啦好啦,君臣就君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偏爱臣,臣也只能乖乖被偏爱,就这样,没什么好说了。”

“……臣遵旨。”

话题一打住,帐内随即静下,萧陌完全没要活络场子的意思,一副专注聆听圣训、沉静等着天子下令的肃穆神态。

几息过后,荣威帝内心叹了口气,认栽,呵呵笑两声当成另一个开场白——

“是说……朕今夜来此确实急着见爱卿,爱卿不好奇朕所为何事?”

“臣不好奇。”他真的一点……不,半点都不好奇。

荣威帝一噎,噗噗噗恼怒了。“萧陌你这小子,有你这样的吗?很故意啊你!多说几句话是会烂舌头还是烂?朕这样容易吗?朕也是千百个不容易啊!不就是听说你家那口子会点杂七杂八又希奇古怪的医术,之前你高烧昏迷多曰,是她出手救醒,这事朕听了颇觉惊讶,想她一个北方大商的嫡女,学着接掌家业已够忙活,究竟何时习得医术?朕遂命人细查了她的底,才知她师承辽东奇岩谷一派,自幼习医。”

萧陌剑眉怒抬。“皇上欲对臣妻如何?”

“还能如何?朕是来请她出手啊!”荣威帝声音扬高。“咱们朝廷与中原武林的行事作风总是不同,但只要各大小门派乖乖的不反朝廷,朕也无意管江湖事,辽东奇岩谷『鬼医圣手』脾气古怪朕相请不来,总不能直接派兵打进去将神医掳出,那岂非大乱……那、那一得知爱卿家里的是『鬼医圣手』的爱徒,朕就巴巴赶了来……喂!你这什么表情?你说,你自个儿说说,之前还抗旨不遵,不肯认这一门指婚,如今怎样?怕朕抢了你的人?”

萧陌眉峰成峦,下颚紧绷,想把帝王枭首的渴望再次在血液中窜流。

“多谢皇上赐婚,这门亲事,臣认到底了。但要臣妻入宫,不能够。”

“你不要说得好像她入宫是要被怎么样好不好?”荣威帝挪向他,俊庞变成苦瓜脸。“你也知道的,朕三年前曾在宫中遇袭,那红莲邪教的余孽扮成宫人混进内廷,一发动已然近身,当时在朕身边的是朕的六皇妹清怡长公主,为护住朕,清怡拿自个儿身子作盾,半边的脸全被赤焰毒粉给毁了……”语调已哽咽,青年帝王不得不顿住调息。

萧陌薄唇仍抿着,敛眉垂目不作回应,荣威帝悲情又叹——

“清怡都双十年华了,迟迟不愿嫁,朕要为她指婚,她抵死不肯,欸欸,哪里是不想成亲生子,她是不想为难谁来当她的驸马……朕都逮到这个机会能请到神医的爱徒出手,你还硬扛着不从、油盐不进的,朕这是好话说尽,你若有异议,朕直接问你家夫人去。”

“臣御请天子自重!”厉声沉喝。

“自重个鬼……咦?等等!”荣威帝盘坐的双腿忽地跪高,上身朝萧陌倾近,俊目像在确认什么般细眯。“朕记得有一道颇明显的鞭痕从你背后斜画到你的颈侧,险些就要勾到颚下,怎么……淡了?”

不等萧陌出声,荣威帝两目陡亮,嗓音透出满满兴奋——

“你说你说,是不是你家夫人又出手了?朕看看!让朕瞅瞅啊!陈年旧伤疤竟能淡化若

此,那、那你的背……朕要看!”

萧陌咬牙隐忍,怕一出手必然要拍死皇帝。

他忍到两眼都要着火,双臂维持抱圈之姿不动,欲再说话制止天子手来脚来乱模,然——

逖!他身上的私服襟口被力气大增的荣威帝往两边一扯,都扯裂了,露出部分胸膛、果肩以及一大片宽背。

荣威帝握住他两肩欲令他转身背对,此一时际,军帐沉重的厚毡帘子有人撩起一角踏进。

……什、什么情况?

“你!”

来人娇音怒喝,荣威帝仅听到那一声,兴奋至极的俊脸已被一招裙里腿给招呼了,往后滚了三圈才止势。

“哪来的混帐王八蛋敢觊觎我男人!月兑衣?你月兑他衣?他的衣是你能月兑的吗?混蛋!我踹死你!”乔倚嫣大吼一声撩裙再上,身子却被人从背后捞住倒拖回来,两条腿遂在空中乱踢。

她家男人薄唇紧抵她耳畔,乱鼓的胸膛彷佛正用力忍笑,低沉道——

“这位乃当今圣上,踹死了唔……很麻烦,要引起朝野动荡的,还请夫人息怒。”

皇上是由隐卫护送而来,扎营在十里亭的这一座将军帐外定有隐卫们在暗处紧盯,让谁进、不让谁进,全由皇上说了算,所以事先若无皇上的允可,萧陌内心再清楚不过,他家夫人不可能顺利踏进帐内。

荣威帝今夜溜出宫外,与其说是寻他密谈,其实重点根本是乔倚嫣……这一点令萧陌满嘴不是滋味,真有独属于自己的宝物被深深觊觎之感。

另一方面,他嘴角忍俊不住直往上扬,花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抑住,因为他家夫人八成是拿鞋底直面天子、踹得皇帝连翻跟斗之后,还能全身而退的第一人。

他每每想大揍荣威帝一顿,碍于君君臣臣的忠孝仁义之道,次次隐忍,他家夫人不知者无罪,踹在君王俊颜上的那一脚……确实令他很解气。

乔倚嫣就是赌这一句“不知者无罪”!

哼哼,拿这一句作筏,有什么天大的事先干了再说!

她脑子好使,眼力见儿也够,原是拎着药箱欲来帮萧陌扎几针的,但军帐外没站守卫已然让她起疑,掀帘踏进的第一眼,她家侯爷双膝跪地,两手抱拳,一脸容忍……能令堂堂大将军定远侯如此这般屈就的人物,除了坐在龙椅上的那位还能有谁?

但皇上竟在剥他衣服,根本欺负人嘛!

是可忍、孰不可忍,踹人得趁早,绝不能容对方表明身分,所以二话不说提脚先踹了,狠狠往皇上的脸踹下去,痛快!

欸,都怪萧陌太早将她捞住,要不还能多踹几下呢,可惜……

当一切“误会”解开后,乔倚嫣已都想好该怎么演。

她很会演的,她会跪地磕头、高呼自己没长眼珠,说自己罪该万死,求皇上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她护夫心切等等又等等……结果,她都还没演完全套,荣威帝已要她平身,还很自动地替她“踹君”的行径解套,宽宏大量地说她是不知者无罪。

年轻帝王流着两管鼻血,和蔼可亲地冲着被命令抬头的她嘻嘻笑,乔倚嫣不禁怀疑自己的那一脚是否踹得太重,把皇帝给踹傻了?

荣威帝显然不给她家脸色铁青的侯爷发言,一股脑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全吐露给她听。

明白明白。完全了解。

原来是有求于她。

有求于她,这就好办了,皇帝老儿亲自将这绝妙机会送上门来,根本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皇上之意,臣妇倶已明白,然臣妇有两个请求,若皇上能允并颁下圣旨为证,臣妇便能尽心尽力为清怡长公主医治。”

“朕答应你。”

这……答应得也太快,果然被她踹坏脑子。欸。

“谢皇上。”乔倚嫣磕头谢恩,抬起头对着表情郁闷的萧陌露齿一笑。

还没进城就有事找上身,他们夫妻俩是该把话说清楚、讲明白了呀。

在恭送皇上离开后,乔倚嫣当夜并未开口多问什么。

她默默替萧陌扎针,之后收拾好药箱等物,拎着又回到马车上,是夜就在马车上睡下,未再返回军帐内。

荣威帝突如其来上演这一出,把自家这口子牵扯进去,萧陌心绪未平,理智上他明白需仔细同妻子解释,然这一解释起来,想是得把年少在帝京的一些事全交代了,包括当年他被除了族谱的来龙去脉。

毕竟回到帝京,这座天子脚下的京城说大不说、说小不小,荣威帝若一直不放他夫妇俩回北境的话,那迟早……她是会遇上景春萧氏那边的人,他若为她着想,就必须对她道明一切。

但扎营在十里亭的这个夜晚,实非夫妻俩坐下来好好谈开的好时候,总得让他先定定心。

于是这一夜,夫妇两人在皇上离开后没交谈上半句,各自在各自的地方歇下,乔家马车里垫子厚软、香枕蓬松、被褥温暖,乔倚嫣睡得挺香,反观军帐里,尽管有厚毯、有暖被还有铜盆能烤火,大将军侯爷却翻来覆去、几是彻夜未眠。

天未大亮,两百名亲兵已听令拔营,赶在正阳城门开启的第一时刻入城。

以为一大清早,夹道围观的百姓定然不多,结果错得离谱!

定远侯率两百亲兵押解蒙刹国主以及北方部族诸首领进京献俘一事,早在京畿传得沸沸扬扬,而昨夜,进京献俘的两百铁骑在十里亭扎营的消息也如野火燎原般传进城内。

帝京百姓们见识过的玩意儿多了去,但是啊但是,还真真没见过那万恶的蒙刹国主究竟生得是何模样啊!

瞧,这城门一开,等待进城的北境铁骑都要惊着!

根本是万人空巷了,放眼望去,红缎、碎彩纸还有朵朵的鲜花那是满天乱飘乱撒,人声鼎沸到一个极致,两百精英若非个个是控马好手,真要掌不住自个儿胯下座骑。

从帝京正阳城门至皇城正门口,纵马奔驰用不着一刻钟,这一日,萧陌与两百铁骑却走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才远眺到皇城正门。

两百铁骑听令下马,齐齐单膝跪地,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因为荣威帝率朝廷上下臣工就等在皇城门口相迎。

定远侯恭敬跪礼、献俘,荣威帝上前将其扶起,帝王珍贵的眼泪伴随嘉勉的话语,源源不绝倾吐。

而定远侯谦逊再谦逊,再三谦逊后,最终仍不敌荣威帝盛情,被拉着上了皇辇回宫叙旧,两百亲兵将俘虏交接后各赏十金,暂在朝廷安排的军所歇息。

总之就是个“演”字诀。

活生生演给满朝文武以及百姓们看。

看他荣威帝当年年少登基一双慧目有多犀利!

看他萧陌即便是世家大族的弃子却是忠君护国、铁骨铮铮!

看他们这一对君臣有多合拍,君臣之义,彼此不负!

萧陌在北境创下不世之功,这是替荣威帝狠狠掮了那一班言官一大巴掌。

荣威帝对萧陌的抬举再抬举、重用再重用,加官晋爵没在手软,那让萧陌大大长脸、走路有风,亦狠狠削了景春萧氏的脸面。

他们君臣两个,确实合作无间。

“妾身都不知原来侯爷与皇上交情那样不寻常呢。”女嗓带着一丝浑然天成的慵懒,但……女儿家独有的娇媚中又透出点无以描绘的肃杀。

返京献俘的这一日,萧陌直到日薄西山才被“释放”出皇城。

而乔倚嫣一进城门就被萧陌安排的人手迎进位在帝京的将军宅第……噢,不对,眼下御赐的宅第已改成“定远侯府”,她被迎进侯府内,得府内掌事的老罗总管相助,花了一个时辰大致掌握府中的人事物,之后派了人和马车守在皇城门口,迎她家的定远侯爷回府。

萧陌没有推拒,将座骑交给下人,弯身钻进马车内被载回许久未归的帝京府第。

此际,夫妻俩均已用过晚膳,且各自沐浴完毕。

萧陌果着上半身安静伏榻,对于自家夫人施展在他身上的种种手段,这些日子他渐已习惯,但忽听她用这般古怪语调说话,他挺不习惯。

该来的总是会来,该让她知道的事,拖延无益。

银针落在耳后、背央,沿着脊柱往下,中空的针心被裹上药泥,点火燃烧,药力随着银针深深灸进穴内。

一开始甚是疼痛,痛到发麻,萧陌已学会不去抵御,放松肌筋任痛蔓延,他在此刻将年少时候如何与荣威帝结识的过程简略说完。

乔倚嫣静静听着,改在他指上施针,将他右手五指各下一针,垂放在榻边,不一会儿,中空针心滴出血,点点滴滴落到地上的脸盆里,血色偏暗紫,乍见甚是惊心,却是比一开始黑得不能再黑的颜色好上太多。

灼药深灸,痛升高至极处,随着黑血排出,肤孔皆张,胸臆间有着说不出的痛快。萧陌不自觉逸出长息,峻颜半埋在被褥里,忽有馨息扫过他的耳——

“莫怪侯爷当时力劝妾身退亲时,说我大可不必烦忧,只要我点头退亲,一切交由你摆平,还说要请皇上收回成命,撤了指婚的圣旨也不是不能够……哼,原来皇上同你私交甚笃,你若不要妾身了,那也是挺容易。”

萧陌蓦地张眼,见乔倚嫣就屈膝坐在榻边矮凳上,手肘抵着膝头,两手支颐,眯眸近近盯他。

敢情从昨夜到今日这般阴阳怪气待他,就为这事?

他先是|愣,心里突然发急。“本侯没有不要你!”作势欲起。

“别乱动!药力还没行完呢。”一声娇喝令他顿住,再次伏回榻上。

似乎他冲口而出的那一喊让乔倚嫣心情美好起来,她重新摆好他滴血的手,表情有些笑意。“侯爷一开始是不乐意的,无奈敌不过妾身的执拗,幸得皇上有求于我,侯爷要再想向皇上请旨休妻,怕是不能够。”

他瞪视她,鼻翼歙张。“本侯没有要休妻。”一字字皆重音。

乔倚嫣抿唇一笑,见他指尖滴出的血转成殷红,表示药力又逼出部分陈癎,她细心为他拔针,边道:“今日黑血转红的速度更快了,妾身估模着不出十日,侯爷体内的病灶定能尽除,届时大功告成,便也无后顾之忧。”

身上的银针皆除下,她仍旧不让他起身,用热呼呼的厚布煨暖他背部之后,她在他背上抹着薄薄一层香膏,那气味像融合着许多花香,淡淡的很好闻。

不过一开始萧陌颇抗拒,觉得他一个大男人,夜夜灸药引血过后都得抹香,一早醒来香气彷佛渗进肤底,令他时时刻刻、隐隐约约都能捕捉到那股香气。

后来他不肯了,她却道——

“这香膏具奇效,用在侯爷身上再好不过,所谓行百里者半于九十,侯爷如若不肯,那前头的努力全成白费功夫,这可如何是好?”

……还能如何?只能他乖乖就范。

只是本以为那香膏的奇效是针对他体内病灶,如今看来……似乎不是?

“皇上昨夜欲月兑我衣,是为察看我背上伤痕。”他扭头看向正徒手替他推拿的乔倚嫣,那香膏经她特殊手法推匀开来,灼感渗肤入骨。

“嗯。”她不甚在意哼了声,两手贴着他的背肤徐徐挪移。

“你用特制的香膏把我背上疤痕弄淡了,它的奇效与我的病灶无关。”他声音略闷。

“我的身体不好看,之前已明白告诉过你。”

乔倚嫣十指略顿,与他对上眼。“侯爷以为妾身为你淡疤去痕,是嫌弃侯爷不好看?”见他沉默,她轻讶挑眉,随即咯咯笑了一阵,把萧陌严肃的面容都笑出淡赭。

好不容易稳下,她两手未停,清清喉头道:“妾身为侯爷除去疤痕,是因为这些伤口当时没仔细照料,许多都复原得不好,尤其是背央这一大片还留烙痕,肌理相连间必然影响到其他肌群活动。

“香膏主在活血生肌,加上我奇岩谷独门的重理推拿,如此使在侯爷身上,是为了让你行动更敏捷,能不受旧伤纠结的疤痕牵扯,可以更自在地控马,可以将手中银枪和长刀使得更流畅,若遇危急,可以更轻松护住自己。”眨眸又笑——

“侯爷是一家之主嘛,侯爷大好了,妾身才能跟着好,你是我的大树呢,大树底下好乘凉,我总得把这棵树的根茎叶全都顾好……等等!等等!不准动啊!整套推拿得一鼓作气才见效,你敢乱动妾身跟你没完!”

她是要怎么跟他没完?萧陌其实挺想知道,他甚至觉得……“她要跟他没完”这样的话,听进耳中竟十分受用。

但为了不毁她的用心,他还是再度伏好,喉结暗自上下颤动。

好一会儿,他艰难地蹭出话——

“那时欲说服你退亲,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够好……虽受皇上抬爱,位高权重,天朝各家大族对我却是看不上眼的,更不会将家中闺秀轻许,你许给我,表面或许光鲜亮丽,却一辈子都要受人背后议论,如今踏进帝京这是非之地,烦心事怕是阻不了,说到底是我拖累了你。”

他一边耳垂忽地遭人轻咬一口,浑身陡凛,本能欲起,又听她娇斥不准他动。

推拿的小手未停,女子嗓音慵懒,娇软哼笑。“既然被侯爷拖累,那侯爷是不是该讲述一下事情缘由,让妾身就算栽了跟头也当只明白鬼?”

乔倚嫣主要是在打趣他,略带试探意味,却未认真期望他会道出些什么来。

“好。”他竟然应承。

“嗄?”被惊着的她险些收手破功。

萧陌像没有留意到她的震惊,自顾自地说下去——

“当年我遭景春萧氏除族谱,赶出家门,主要起因在于我当时的一个贴身服侍的婢子身上。她名叫灵儿,年纪小小就来到我身边服侍,而我是她的小公子,比她还小两岁……”

乔倚嫣脑海中蓦地浮现底下好手为她探回的消息,记起那一干言官对他的抨击——骂他“有辱门楣”、“秽乱宗族”等等之类。

她见事一向快狠准,遂问:“这位灵儿姑娘可是被景春萧氏的谁看上了?”

他平视的目光略显空洞,彷佛没有落点,沉静道:“事发的那年,身为萧氏庶长子的我那时一十四岁,灵儿十六,由我嫡母所出的嫡子弟弟萧阳那时刚满十三,他几次想从我身边要走灵儿,我硬扛着没有答应……”他鼻息略浓,眉目沉沉,思绪被拉回那一段灰涩过往——

“上元节那日,我因与萧阳起了冲突被罚闭门思过,灵儿去灶房替我取晚膳。许久不见回来,等到月上树梢了我才惊觉不对,顾不得罚,立时冲出去寻人。我……我找了许久,可一切皆晚了,灵儿在萧阳恶意安排下被我当时正醉酒的父亲萧侯爷相中,拘在书房里整整两个时辰,就像……就像当年我阿娘那样,只因生得一张好皮相,谁还管你是不是个人……在他眼中,全是泄欲的玩意儿,全部都是……”

他口中的“他”意指何人,乔倚嫣心知肚明。

两手持续在他的琵琶骨间揉移,她尽可能平心静气地问:“后来呢?灵儿姑娘可是像你阿娘那样,成了萧侯爷的侍妾?”

“嗯……”他敛眉垂目,神态淡淡。“灵儿成了萧侯爷的房里人,但我知道,她喜爱的另有其人。”

“噢?那妾身可否猜猜……灵儿姑娘喜爱的那一个原来是侯爷你吗?”她略浮夸扬声问,试图冲淡沉郁的氛围,未料却引出他岔了气的一阵干咳。

萧陌再次扭头瞪她。“我与灵儿之间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侯爷淡定啊,不是就不是。”乔倚嫣无辜眨眸,唇角翘起。

“灵儿她……就像亲人那般,她是老罗总管的独生闺女儿,罗叔与我阿娘是同乡,当年差不多是同时候进了萧侯爷的府第作事,各签下二十年卖身契,我娘拿罗叔当亲大哥对待,罗叔一家如同我的亲人,只是罗婶去得早,灵儿不到七岁就没了娘,我阿娘对那女娃儿自是万分怜惜……”他眉睫微敛,淡淡阴影落下,嗓声略嘲弄——

“有时会想,灵儿被萧侯爷所辱,之后还得顾及罗叔,不得不走上我阿娘的老路,而我娘亲不用活着目睹这一切,像是这可笑世道里还残存着一点点怜悯。”

乔倚嫣内心一纠,问道:“灵儿姑娘的心上人是谁?是萧侯府里的人吗?”

萧陌摇摇头。“……是一名货郎。灵儿很喜爱他,他们两情相悦。灵儿被萧侯爷收房后,一日哭着偷偷来求我,她想再见那货郎一面,好好做个了断……”

“侯爷帮了灵儿姑娘的忙,安排他们俩见面,结果此事最后演变成你被萧氏逐出家门,是不?”她双手徐徐收势。

萧陌没有否认,轻道:“是我思虑不周,亦太过天真,未察嫡母何氏与萧阳一直命人盯着……灵儿那日与货郎在我所安排的马车内话别后,货郎下车离去,我亲自驾马车带着哭得泣不成声的灵儿回府,尚未进城就被萧阳带人团团围住,连人带马车拖回萧侯府。”

大功告成。

收手。

乔倚嫣摩挲一双玉掌,轻轻吐出一口气,宛若叹息——

“看来是这样了,侯爷最后被诬陷与自己爹亲的侍妾有染,两人还驾马车到城郊外偷情,欸……莫怪会有『秽乱宗室』的骂名。那灵儿姑娘呢?你被赶出家门,老罗叔眼下也跟着你,那她……”不妙的感觉爬满心头。

背上的绵软小手一撤,萧陌既觉松了口气又觉恋恋不舍,每回皆如此矛盾。

他翻身坐起,任由乔倚嫣摊开一件宽大中衣披在他肩上。

他低声道:“灵儿与我被分开审问,后来她认了。”

“认了?”乔倚嫣柳眉飞挑,眸心陡湛,一下子明白过来。“打蛇打七寸,灵儿姑娘是被掐住要害了,这要害不是老罗叔的话便只能是那位货郎哥哥,她被萧家人拿来对付你,她不觉对不住你吗?”

乔大当家聪敏过人,提及这些陈年往事竟令他省了不少口舌。

萧陌淡淡牵唇。“即便觉得对不住,但事情已难挽回,当年我被家法鞭打的那一顿换到罗叔的卖身契,是罗叔带走伤重的我,灵儿许是觉得身边已了无牵挂,最后投湖而亡。”

房中一静。

好一会儿才听乔倚嫣叹道:“欸,这景春萧氏果然欺负人。”

背靠床柱,已月兑鞋上榻的她干脆抱膝而坐,注视着坐在榻内的萧陌,问:“侯爷今夜肯对妾身言明当年的事发经过,是担心妾身踏进帝京如羊羔入狼群,会被坏心眼的人给吞了去萧陌古铜峻庞在一室烛光照明中红了红。

“医治清怡长公主一事,我本不想你出头,那样太惹眼,但仔细再想,嫣儿到底不适合低调过活,先不说你自个儿,你既已嫁我为妻,与我这样的人扯上干系,在这帝京城内便不可能低调度日,加上你跟皇上开出的那两个条件,待明日圣旨发至,定远侯府必受万众瞩目。”

乔倚嫣下巴搁在膝头上,菱唇开开,笑露贝齿。

她对荣威帝开出的两条件——

其一,医治期间,清怡长公主需移驾定远侯府小住,她乔倚嫣不入内廷看诊。

其二,皇亲国戚、世家大族若求她乔倚嫣诊治,先去皇上那儿请圣旨来。

“妾身向皇上求得的恩典,恰是咱们定远侯府的大树,能避暑乘凉还能遮风挡雨,侯爷莫非不知?”

“……我知。”萧陌颔首,忽见对角床柱边的她改坐为躺,还懒猫伸腰般伸展躯体,然后……朝他这头滚将过来。

她滚了一圈再一圈,把脑袋瓜滚到他盘坐的大腿上才止势。

流泉般的青丝非常理所当然地散了他半身,她略扬洁颚冲着他笑。“那侯爷知道些什么?妾身洗耳恭听。”

萧陌心跳与气息皆不稳,她替他灸药引血、推拿背部时,他勉强还能压制,此刻软玉温香在怀,他禁不住抚她的发、她的脸,大掌在她玉颈上来回轻挲,感受她的细腻脆弱还有颈侧那明显动了情的脉动。

他缓而轻哑道:“你不入内廷看诊,避开后宫那些贵人们,如此便避掉不少麻烦。清怡长公主住进我定远侯府治脸伤,你要的是名,用最短的时间在帝京扬名立万……我信你定有本事治好清怡长公主,然此事一成,必然轰动帝京,届时会有很多人求你出手,可有皇上挡在前头,那些人就让皇上去头疼。”

她侧卧,一臂环上他的腰, “侯爷与我心有灵犀呢,妾身想什么,你倶知,我真欢……啊!”身子蓦地被他托高纳入臂弯里,他像在抱襁褓中的女圭女圭那样拥着她。

男人目光深深,拢着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晓的东西。

乔倚嫣心头发软,抬手抚模他棱角分明的面庞,柔声略哑——

“侯爷将过往之事坦然相告,是想让我心里先有个底,哪天在勋贵圈子里遇上景春萧氏那边的人才好对付,是不?你怕我吃亏呢。”

萧陌没有直接答话,却道:“你想玩,那就玩,想做什么,就做,只是……别弄伤自己,真遇到棘手之事扛不住,就推到本侯身上,天朝的勋贵们或者瞧不起我一个世族大家的弃子,但绝不敢小觑『定远侯』这三字所代表的权势,何况还有天子的偏爱。”

瞧,这根本是仗着有权有势有偏爱,要她尽情横行啊!

……

这一夜,他被人强势推倒,尝到前所未有的滋味。

魂飞九霄净景清……

是何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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