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牌小娘子 第六章 半夜房顶好热闹
“人还没回来吗?”
穿着藏青色金丝弹墨暗纹直裰长袍的男人像是要下蛋的母鸡,在书房内走来走去,不时往门口一瞅,没瞧见什么又不安的走回来,然后问同一句话,问了十八遍。
他就是没法安如泰山,总觉得心里很慌,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他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没法再肆无忌惮摆谢二老爷的谱,平常花不完的银子也要从眼前消失,落得跟苏家老头一样的下场。
一开始他就说过别搞得太大,慈不掌家,他大哥看起来慈眉善目、是个好说话的人,实际上精明得很,是个名符其实的笑面虎,银子在他手上很难拿得出来,为人谨慎小心,不贪不酒不,唯一的嗜好是下棋。
“急什么,没瞧见外面下着雨吗?也许躲雨耽误了时辰。”
杀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老百姓而已,锦风堂的人到底在干什么,难道派了那么多人去又失手了……
其实他也坐立难安,暗自着急,担心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连着两次都未得手,派出的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都不晓得如何跟堂主交代,怕是遇到硬点子了。只是他表面装得很镇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是领头人,不能自乱阵脚,他带头乱了,底下的人还管得住吗?岂不是乱成一锅粥?
“可也太慢了,不就三个手无寸铁的人,还是老人、女人、小孩,没一个顶门的壮汉,你的人居然拿不下?”
真是太没用了,一堆废物,看着个个是厉害的角色,结果是中看不中用。
谢连纵都不敢相信他的话了,一次两次是意外,第三次还能用同样的借口搪塞吗?
他真是鬼迷心窍了,竟然被小利小惠给勾动,虽然他很想除掉长房,取而代之成为谢家家主,不过前提是先要有命活着,若是因此惊动了大哥,只怕大哥会大义灭亲将他除族。
“你在怀疑我的安排吗?”两撇胡子的男人冷冷一瞪,他手里转着两颗褪色的桃核。背一僵,谢连纵干笑的说了些阴阳怪气的话,“不是质疑你的本事,毕竟你也是个中好手,多少人悄然无声的栽在你手中?不过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你就确定你的人万无一失,前两回可就……”
难得看到自打耳光,说什么万里挑一的高手,派出去了还不是连根毛都没瞧见,是死是活犹不自知。
“说够了没,还是你打算亲自出手,把那几人灭了?”他要有这胆子,他还能敬他一声汉子。
听到令人火大的冷嘲热讽,一向被捧得高高的谢连纵冷哼一声。“你好意思推到我身上,要不是你和苏家丫头打过照面,还被她认出来,我们有必要在这伤透脑筋,担心她把你的事说给我大哥听?许、伯、伯!”
为了这事他们计划了大半年,可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前功尽弃,他快说服他大哥拿银子出来买下晋江的盐田了。
晋江有盐田,还不少,可是开采盐田要有盐令,一块盐令规定只能采多少盐,多了便是私盐,要砍头的。
曾化名为许正昌的杨大成一脸铁青,他也始料未及凤阳镇竟是苏东承的老家,当时和那丫头眼对眼的互视一眼,他惊得差点大叫,吓出一身冷汗。
那天起,他就尽量不出谢府大门,有事外出一定挑晚上,他就不信会那么邪门,还能二度巧遇。不过留着那个疙瘩在,他难以心安,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人做了,斩草不除根总是祸患。
谁知只是一个丫头片子,居然连番失手,不仅人还活着,连根头发也没掉,不时在街上蹓跶,和人谈天说地,让他有如沟渠里的老鼠,为了避开她而东躲西藏,连件正事也办不成。
“不用讽刺我,我也苦恼得很,上面只给我三个月的期限,如今都过了一半了,再不让你兄长点头签下合约,只怕这事就要办不成了。”这些年来他还没失败过,靠着一张嘴巴舌粲莲花,没有一人不信以为真,捧着银子当送财童子。金牌小裱手
“不行,不能黄了,我砸下七、八万两银子收买族中耆老,他们才同意在适当时机推我一把,眼看着就要水到渠成,你不准临门抽腿,坏了我的好事!”他的银子不是大水冲来的,哪能白白送人。
杨大成冷笑一声。“那是你没用,自家兄弟还拢不住,亏我把饼画大,请君入瓮,偏偏他还能喊停,说要再斟酌,把前面的铺陈一把推翻,让我不得不另辟蹊径。”
“另辟蹊径?”什么意思。
“长房的老二看上勾栏院的春色,你是他二叔,不用我教吧?男人一旦沉迷,那就是不管不顾了,只要一点诱因,那就是勾勾小指的事了。”色不迷人人自迷,女人香里醉三年。
“你要让他们窝里反,利用小的来弄倒老的?”倒是不错的主意,当老二的总是对上面的老大有微词。
谢府并未如表面上和谐,一块铁板砸不碎,长房和二房是嫡出,难免有瑜亮情结,谢连横、谢连纵兄弟私底下不和,嫡长子掌权、嫡次子却什么也没有,顶多分家时分到谢家家产一半中的四分之一,嫡长子占大头,一半。
长房中的三名子嗣亦是如此,虽都是嫡出,但上面两个是元配之子,老三则是续弦所生,家主谢连横偏重体弱但聪慧的长子,有意培植为下一任家主,因此对另外两个儿子有些疏忽,没那么重视。
谁都想当独一无二的那个人,因此长房的二儿子对此十分不满,他认为同是父亲嫡子不该厚此薄彼,而且他比兄长更适合接任父亲之位,因为他铁定活得比大哥长寿。
“有何不可,有矛盾才有我们的机会,如若谢府这棵大树倒了,他们也一样没好日子过。”杨大成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他从没打算放过积累数代的谢府,那一边正需要银两,一统大计可不能夭折在他手上。
谢连纵目光一阴。“不要忘了我们说好的条件,银子一人一半,谢府归我,你可别背后捅我一刀,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顺利接手,你们那伙人的底细……呵呵……”
心思不正的人是不可能相信另一头狼,他会留下保全自己的底牌,以防被反咬一口。
“你在威胁我?”杨大成冷笑。
他一哼。“我是提醒你,做人别太贪心,吃了肉别忘了留汤,你们以前做了多少黑心肝的肮脏事不用我多说吧!眼前的苏家便是一例。”
“我不会留下尾巴的。”如今之计唯有速战速决了,一面注意着苏家人动向,一面尽快掏空谢府的基业,得手后立即离开,绝不让人有机会盯上他这条线。
因为杨大成只专注在苏家上,没发现隐身暗处的乔叔,同是受害人,他也不容小觑。
“那最好,我还要在凤阳镇待到老死,你有你的锦绣前程,我有我的康庄大道,此事过后再不相见。”他信不过他,但不妨碍两人的合作,各取所需,结束后分道扬镳。
“你以为我想见到你那张丑陋的脸孔?”半斤八两,他也不是什么好货,谢府没了,看他还如何张牙舞爪?
“你……”哼!他忍他,不过是一时。
“连纵,你还没睡吗?”
书房外传来谢连横的声音,书房内的两人同时一惊,露出警戒和狐疑的神情,互视一眼。
“大哥,有事吗?我和连城正在讨论晋江盐田一事,你要不要提点意见?”他在套话,看兄长是否听到两人的交谈。
谢连城是杨大成目前的身分,谢府来自京城的远亲,也是连字辈,与谢连横兄弟是同辈。
“不了,我是来告诉你一声,出事了。”他的声音中有深深的疲惫,以及几乎无所觉的失望。
“出事了?”谢连纵心口一跳。
“嗯,咱们门口被摆放了六具尸体,衙门那边正在查。”事关重大,怕是多事之秋。
凤阳镇一向是平和之地,十余年来从没出过人命,顶多是误伤和意外,和一些鸡鸣狗盗事。
“什么?尸体?”六……六具?他们派出去的人正好六名,难道是……
“你们要去看一下吗?认认是否见过。”事出必有因,不会平白无故的出现,看得出是针对谢府的……某个人。
谢连纵身子动了一下。“看……看什么看,死人有什么好看的,快让人抬走,晦气。”
一听到六具尸体,他早就忍不住想冲出去,看一眼是否是他们的人,但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按兵不动,要是他去了,很难不被看出端倪,他表面功夫做得不到位。
“不看也罢,这些人的脸上各被剑划上一个字,正面向上摆放,几个字连起来是『锦风堂的杀手』,然后一张白纸贴在门板上,上书三个大字——请笑纳。”看来那件事是真的,家里出了内贼。
“提防有诈”的字条捏在谢连横手中,他三天前就收到了,银钩铁画般的字迹穿透纸张,看得出功力深厚。
“什么!”谢连纵惊得脸色一变。
在他对面的杨大成同样心惊不已,有些慌乱,面色灰白的双手握拳,手背青筋浮动。两人心中都有个疑问——谁出卖了他们?或是谁口风不紧说漏了嘴?
“锦风堂”三个字是秘密,岂能宣扬出去,这不是给他们招事?
“所以夜里没事别往外走,县府那边也会派人来调查你们……”他顿了许久才又开口。“配合问话,早日查出真凶,衙门的人会一一核实身分,看有没有人谎报。”
最后那句话似乎意有所指,谢连纵惊得面无血色,手撑着桌子才能站立,而一旁的杨大成则是挑眉冷笑毫不在意。
一会儿,谢连横走了,谢连纵才惊慌地看向杨大成,手指头微颤地指着他,语气也多有颤抖,“怎、怎么办,你会被查出来!”他的身分是假的、捏造的,禁不起一查,很快就会曝光。
杨大成却气定神闲一睨。“慌个什么劲,自己吓自己,我有路引,而且真有谢连城其人,不怕人查。”
天高皇帝远,等去了京城一趟回来,他早得手走人,想要找他是大海捞针,他已经变成另一个人。
“是吗?”谢连纵松了口气。
“当务之急是赶紧让你大哥点头答应盐田的收购,你要大力鼓吹利润有多丰厚,我在一旁敲敲边鼓,你一句、我一句地把他绕晕,还不手到擒来?”他不信谢连横这块骨头有多难啃。
谢连纵却是一笑,笑得讽刺。“我大哥没你想象的好糊弄,他比你聪明多了,还不受诱惑。”
虽然不愿承认,但大哥的确胜他许多,不论品性、学识、才华、凝聚家族的向心力,兄长的确高人一等。
可是那又如何?人都有私心,族亲看的不是你的能力有多好,而是能让大家得到多少利益,真金白银才是实力,谁给他们银子,谁就是顶梁柱,没人嫌银子多了咬手。杨大成一听,脸色有几分难看。“你认为这是好事?”
面上一僵,谢连纵又是冷哼。
兄长越难摆平对他越不利,拖得越久越容易事迹败露,晋江虽远,却也不是打听不到那边的消息,只要有心,还是能略知二一,他的如意算盘便会落空。
同在一条船上的人,谢连横还是希望合作愉快,他们都有相同的目的,拼着谢府百年财富而去,拿不到手,心有不甘。
“咱们不要自己先闹起来,你才是凤阳镇土生土长的当事人,你来告诉我,苏家还有什么底气足以和我们叫板?连双手沾血的锦风堂杀手也屡屡受挫?”想到大门口那几具死尸,杨大成既愤怒又心惊,怒火狂燃。
“这……”他和苏家不熟。
所谓物以类聚,同在凤阳镇中,亦有深交和浅识之分,谢连纵和苏东承向来互看不顺眼,最多是点头之交。
倒是谢连横和苏东承交情不错,是谈得来的棋友,只是苏东承搬到外地便断了往来,苏家败落回乡后,不再腰缠万贯的苏东承也不好意思再登谢府大门。
“烂船也有三斤钉,他们没有上得了台面的亲朋好友,或是肯为他们出头的人家?”老的老、小的小,没多大用处,若说背后无人,说出去没人相信。
他的人实力都不弱,可是一个也没逃过,全都死于非命,叫他不由得多想。
知己知彼,方能制敌机先。
“这我得想一想,苏家没被你弄倒前是本地富户,人缘倒是不错……”富在深山有远亲,当年的荣景与谢府不相上下,只可惜……他看了面无表情的杨大成一眼。
“说重点。”他不听废话。
谢连纵也不是什么好鸟,冷冷一瞥。“人穷了鬼见了都怕,谁还会眼巴巴的靠过去,不过……”
“不过什么?”还吊胃口?
“苏家去外地前有一门亲,那丫头与山里猎户之子结下女圭女圭亲,只是小伙子从军去了,离开前便把婚事给退了。”他记得那小子眼睛挺利的,像头狼崽仔。
“退亲?”
“不过仗打完了,前阵子那小子回来了,听说也是个猎户,时不时往苏家送些猎物,不知是不是和他有关。”他记得姓卫的身手不错,早年也是小有名气的猎户,虎父无犬子,他的儿子应该也是狩猎好手。
毕竟能从死伤惨烈的战场活着回来,既没缺胳膊少腿,也无颜面残疾,除了运气外,功夫底子也不差才是。
谢连纵向来不把一般平民百姓看在眼里,就连对当地县太爷也带了三分鄙夷,眼高于顶的将这些人踩在脚下。主要是谢家有人在朝中当官,官职还不小,谢连纵一个隔房妹妹为郡王府侧妃,虽然不怎么受宠也和郡王府沾上一点边,何况谢侧妃之子日后也是有享用不尽的富贵,他怕什么,明晃晃的靠山为何不用?
靠着狐假虎威,他也混得人模人样,恶名远播,不过人是贪心的,看到别人比自己过得好就眼红,一样是兄弟,凭什么有高低之分?他只是晚出生几年而已,却被剥夺一切。
因此杨大成向他招手合谋谢府产业时,谢连纵根本是迫切的、毫不迟疑的答应,还主动提议做内应,将谢府里里外外的资产全挑明,事未成已坐地分赃,看谁能得银多少。
“你是个傻的吗?猎户再厉害能一口气解决六名二等杀手。”肯定另外有帮手。
被合伙人嘲笑一番,谢连纵倒是忘了先前的惶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更想知道何时才能拿走兄长手中的谢府。“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苏家那几个留不留?”
“先看看情况再做决定,不能把我们曝露出去,我找几个人盯梢,看苏家那边有无异状。”他总觉得头顶悬了一把钢刀,随时要掉下来,让他浑身长了毛刺一般难受。
“啐!怎么都杀不成?”大哥那边也陷入胶着,诸事不顺,难道他这辈子做不成家主?
谢连纵的不甘心写在脸上,阴郁而狠厉,他几乎不想等待,直接想让府里挂白幡,哀悼长兄“病卒”。
可惜杨大成不会让他这么做,杨大成要的是钱财,不想把事情闹大,“经商失败”是个人投资失利,运气不好怨不得人,一旦出了人命,那就会惊动官府,一追查下去牵丝攀藤,甚至拔出萝卜带出泥。
这是他所不乐见的,也会让他的主子难做,他要的是银子、是大量的资金,其他不在考虑之中,自然得小心筹谋。
“果然是他下的手。”
谢府二房的书房屋顶,有片屋瓦被悄悄挪开,几颗脑袋凑在一块,挡住微微细雨,由上往下瞧屋里的情景。
“要回报头儿吗?”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自个儿亲兄弟也算计,就那脓包也想撑起谢府半边天?
“说是要说,不过头儿大概心里有数了,不然他也不会让我们把尸体往谢府门前一丢,他想看看这些人的反应。”这一试就试出端倪了,打草惊蛇,蛇头冒出来了。
“那个姓许的倒是很镇静,虽然面上一慌却很快就冷静下来,看来做惯了这种事,习以为常。”以不变应万变,这家不行换别家,总有贪财好利的。
“可是你们不觉得可疑吗?一个骗子居然能与锦风堂挂勾,他哪来的本事?”利用杀手来达到目的,这得多财大气粗,锦风堂的价码不低,寻常人出不起。
“他银子多呗!也不想想他骗过多少人,光是苏家就几十万两,一下子楼塌墙倒。”真够狠的,不见血杀人于无形,让人以为他也赔了老本,不好意思向他追讨欠款。
“也是。”他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吧!
几道身影匆匆来去,在雨幕中半点痕迹也没留下,掀起的屋瓦又盖了回去,没人知道谢府的屋顶曾经非常热闹。
“冷吗?”
这是废话吗?丝丝雨滴淋在身上,不冷的是石头。
“呵呵,你嘴唇都冻紫了,难怪说不出话。”低低的笑声是取笑,还有一丝怜惜。
头顶的雨忽然停了,不解的苏明月抬头一看,前方的男子月兑下半边的外袍,以手拉住衣角为她遮雨。
“真傻。”
“什么?”谁傻?
“我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她在作梦,梦醒了一切都不存在,她也不会承认自己做了傻事。
“只有傻子才会陪你在屋顶淋雨。”她得多傻才犯傻,脑子长草,相信他说的“月光如丝”。
是如丝,不过是雨滴,一丝一丝的斜落,雨势不大,就是蒙蒙的毛毛雨,可是淋久了浑身还是会湿透,夜风一吹遍体生寒。
“偶尔做点疯狂的事也很快活,以前我们也冒雨行军,一个个湿得直打哆嗦。”很冷却不曾停止,一步一步往前走,双腿沉重如铅块,脚底都磨破了,起了一粒粒水泡。
虽然辛苦,一度想放弃,可是看到战友脸上的坚毅,他又不服输地迈开脚步,一鼓作气走到底。
“所以你闲着没事做就踩破我家的屋顶。”的确是疯狂,一个疯子、一个傻子,一起赏月,没有月亮的赏月。
看到用大石头压住的破洞,卫海天眼中的笑意有如繁星,闪着光点。“我会补好。”
她没好气地一瞋,“你不补谁补?我可没能耐爬上爬下,这宅子已经够破了,你还来试自己的脚力。”
卖了几幅绣品,她想先把老家整修整修,再挖出荷塘的陈泥注入河水,养鱼种莲,买些开花的果树栽下,明年春天就能看见红的白的花瓣飘落,桃花杏子开满门庭。
至于开绣坊可以再等等,自从“许伯伯”出现,父亲一反之前的颓废,整个人活了过来,精神十足,每天天一亮就拉着乔叔上街打探消息,不到天黑不回来,明明很累却笑得非常开心。
人有了奋斗的动力就显得年轻,原本无精打彩、两眼无神的苏东承背也不驼了,腰杆子挺直,腿脚有力,混浊的眼中射出精光,饮酒过量的苍白脸色也变得红光满面。他现在一心一意想找出“许正昌”的把柄,揪出不法行径,好将其送入牢里以报当年仇。他不是经商失败,是让人骗了,这对好面子的他来说简直是天大的耻辱,叫他如何能忍受?
因此十分气愤的苏东承开始努力寻找当年出事的蛛丝马迹,力图振作的东奔西跑,四下打听沉船一事,他还要找出所谓的“罹难”船工家属,看看拿他银子的人良心何在。
“是,是我的错,我一定不让你动一根指头,我这脚呀,不长眼,你好好教训它。”
他拉起她的手往大腿拍打,他的腿不痛,苏明月的手倒是拍红了,不快地抽回。
“到底是惩罚你还是趁机欺负人?你变坏了,没以前那么老实。”那时的他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识情滋味的她也不知道好不好,爹让她嫁她就嫁,姑娘家长大了终究要嫁人。
后来退婚了她也不在意,毕竟没有非君不嫁的深厚感情,嫁谁都一样,以苏家的家底还是不愁挑个如意郎君。
只是父亲生意失败后,华屋美服没了,金钗银簪拿去还债了,换下绫罗绸缎,穿上松江棉布,跟着母亲抛头露面,为人作嫁缝新衣,针下繍出鸳鸯扣。
可惜母亲也死了,守孝三年她成了大龄姑娘,媒人上门来提亲,见男方年岁相当,她也含羞带怯嫁了。
大概老天爷不想她太顺遂吧,波折连连,嫁入夫家的第一夜,据说准备考秀才的体弱丈夫却忽地吐她一身血,她错愕得说不出话,怔忡地看他咽下一口气,溘然而去。
人死了关她什么事,她才是最该两眼泪汪汪的人,初为人妇便成寡妇,她向谁哭诉?
谁知夫家更恶毒,一句“克夫”就将她休了,寡妇当不成却成了下堂妇,当晚被送回娘家。
为此她爹哭了三天,眼睛肿得睁不开,她发呆了一晚也就看开了,既然天不从人愿,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吧,人不能跟天斗,但至少能顺其自然,想得太多是自寻麻烦。
“我没变,只是经历了生死,对人、对事的看法有些不同,你这双手没干过粗活,细皮女敕肉,难怪轻轻一拍就肿了。”她的手好小,没他手的一半大,纤指葱白、娇女敕细致,皮薄得透出丝丝血色。
苏明月其实没吃过什么苦,早年苏家富裕,她是坐看鸭子打架、闲绣雁鸟啄食,每天晃过来晃过去,就在花开花落、日出日落中过日子,养得娇花一般水灵灵的。
等到家道中落,靠着一手绣技也能过着不错的生活,绣娘的手都十分娇贵,不能粗、不能破皮、不能有厚茧,要光滑如丝、细似凝脂,这才能绣出好绣品而不刮伤绣布。
因此她有一双美如白玉的手,纤细如春笋,水润得像羊脂白玉,叫人看了忍不住一抚。
“放开!”他越来越过分了,都敢动手动脚了。
“我的手、你的手,粗糙和纤美。”很明显的对比,他看着看着就笑起来了,笑得让人感到莫名其妙。
“你笑什么?”他的手有什么不对吗?有几道冻疮冻出来的裂痕、握刀切出来的伤疤,以及虎口处难看的厚茧,所以呢?
“富家千金和穷小子。”他指了她的手,黑阵带笑,再一比自己的手,眸中多了幽光。闻言,她也笑了,却带着淡淡惆怅。“假千金、真猎户,从手纹中看出各有各的故事,月圆、月缺。”
好美的月。她在心里说着。
朦胧的雨仍然下着,然而晕开的墨色中隐约瞧见云后的月儿,忽隐忽现逗着人玩,像娇羞的姑娘躲着情郎。
赏月、赏月,赏的是心境。
心中有月,那月就半遮面,露出银盘脸,笑看人间痴儿——下着雨呢,赏什么月亮,傻!
眼中无月,那就找呗!调皮的月亮姑娘不露脸,咯咯咯地笑着找星星玩去,一闪一闪的星辉映着被云半掩半遮的明月,明天必是好天气。
“月牙儿……”望着她明亮双眸,卫海天差点要月兑口说出他不是真猎户,而是杀敌无数的镇北将军。
“嗯?”眨着眼,她笑靥如花。
“我是说你和你爹不必着急,你们家那件事我会帮你,不论事隔多久,事实终究是事实,不会因人心险恶而掩灭。”他有人可以帮她查,这样父女俩省事多了。
苏明月眼儿一弯,露出洁白皓齿。“谢谢。”
“我们之间不用言谢。”一开口,他微微懊恼,好像轻薄了人家,看着近在咫尺的娇颜,卫海天觉得胸口发热。
当年的事对她伤害很大吧?要是他不退婚,两人的孩子应该很大了,围着他俩喊爹娘……思及此,墨黑的眼瞳轻漾柔意。
“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你的施以援手还是令人动容。”他的好是润物细无声,一点一点的渗入。
“月牙儿,不许你对我客套,你……”若非他去从军,他们早是夫妻了。
“哈啾,哈——啾——”天呀!越来越冷了,她裙摆都被雨打湿了,贴着腿肚更冷了。“含着这个。”卫海天从怀中取出一小片暗黄干扁的物体。
“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剥去外皮的树皮?
“你放入口中就晓得。”他笑着往她口里一放,自己也含上一片,啧啧啧地用牙齿啃。“你别乱……啊!好辣,这是姜片。”辛呛味直冲鼻间,再呛入脑门,整个嘴巴是姜的辛辣味。
“这姜烤过又晒过,我们阴天下雨或冬雪寒冽都会带上几片,含在嘴里辣辣的,身体的冰凉会慢慢暖和起来。”有了它,士兵们就不会冷得直打颤,直喊“我快冻僵了,给我棉袄”。
受不了辛辣的苏明月本想吐掉,但是一听是他们行军打仗的救命物,她眉头皱得都连成线了。“热了。”
真的没那么冷了,感觉手脚暖呼呼,就是那味道……无法言喻,姜的精华全锁在小小的一片里,辣到流泪。
“是心热还是身子热?”他故意逗她。
“卫海天!”无耻。
“唬,小声点,别让你爹听见。”他一指放在唇上,做出“嘘”的动作,把人家女儿弄上屋顶这种事总不好解释,他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见她仰头一望的错愕神情,心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卫海天回过神时,他已经下去又上来,身边多了个以眼神“杀”他的小女人,他自个儿也很无语。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赏他的“明月”,白玉无瑕,小小的月牙儿是他眼中最柔和的月光,照着他的眼,揉进他的心,让他因杀戳而变硬的心慢慢柔软,多了一个她。
他动心了,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吧!
可是直到今时今日,他才愿意承认深深恋慕着她,以前的他太卑微了,说不出那个字,所以他懦弱的逃了。
“你这无赖,真该让我爹狠狠揍你一顿。”
“下堂妇”的名声已经不好听,若再被人逮到她深夜与人“相会”,那她真要无地自容,找间尼姑庵剃光三千烦恼丝。
“你舍得?”他忍不住拧她鼻头。
“打死祸害替天行道。”她一瞪眼,瞳仁睁得好大。
闻言,他低笑。“我这黑不拉叽的样子也算祸害?”
卫海天的肤色很深,近乎蜂蜜色,也因此显得他的眼神炯炯有神、锐利深幽,彷佛白昼中出现一对深不可测的幽瞳,轻轻一睐便能让人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本朝以修长纤细为美,他则是阳刚健壮,不以文质彬彬取胜却别有一番男子气概,俊朗中带着一股天然的气势。
夜幕下,就见墨瞳一闪,本在恼火的苏明月噗地笑出声。“不早了,让我下去吧!”
“赏月还没赏完呢。”他赏的“月”是眼前这轮明月,皎洁而明亮,散发令人心头一暖的淡雅光芒。
“可是我冷了呀,再不钻回被里取暖,明儿个这双手就没法穿针引线了。”她呵着手,表示纤纤十指要冻僵了。
雨,不知何时停了,乌云渐渐散去,微微的风吹动耳边细发,撩开女子的柔媚。
“月牙儿……我……”我可以抱着你吗?
不等卫海天开口,苏明月一指往他胸口戳。“那个洞记得补好,我可不想屋外下雨、屋内也在滴水。”
他无奈,却又宠溺的点头。“是,苏大娘子。”
“别不情不愿,谁叫你半夜不睡来踩我家屋顶,自己做的就得自个儿承担。”她一点也不同情他。
“我没说不补洞呀,不过你要怎么向苏伯父解释我哪儿不去偏来修你屋子的瓦片?”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
苏明月星眸灿亮,俏皮地一睇目。“年久失修。”
“嗯,好理由。”不就是年久失修吗?这一老一少,加上一个女人,谁也不是修缮的高手,还是需要真正的壮劳力,非他莫属。
“还杵着干么,下去……啊,好滑!”
小四发生的事再度上演,刚一起身的苏明月脚下一滑——
“小心,月牙儿——”卫海天顺手一拉,却忘了女子身子一向轻如鸿毛,他一个力道没拿捏好,一团柔软撞进怀里,好闻的女子体香钻入鼻间,他贲起的手臂情不自禁的收拢。
四目相望,眼中有情动,亦有一丝羞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