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宫跷家 第一章 丞相大人要辞官
宽三丈的巨大舆图高悬在桐木墙上,乳钉纹豆形崁铜琉璃香炉焚着檀香,轻烟袅袅,细细品嗅还有淡淡的月季花余香,这是结合大食及广东地区的匠人技法,几经研究才做出这种味道,经过商人炒作,物以稀为贵,现在几乎是一钱要价十两银,甚至有钱还买不到,算得上是身分地位的象征。
一名身形鹤立之人正昂首观望着舆图,远观后又几番向前细细打量,最后再度退后两三步。
“妳在搞什么?妳很喜欢这幅舆图?每次来都要在这里站上许久。”
声音由远而近,最后一双丝履靴就停在身侧。
她仍然专心的看着舆图,一直到尽兴后才面露错愕的转身看向身侧,之后连忙躬身,“王上恕罪,微臣实在是太入迷于这幅图纸。”
“别装蒜了!妳每次都来上一回,妳不腻,孤都看到厌烦了。”身着云龙纹缂丝长袍,腰间缀着黄玉鎏金带钩的男子说道。
“微臣谢王上不怪之恩。”既然都被点出来是在演戏来着,她还是要有职业道德,把全套戏演完才行。
“叶新,这回船队最远走到哪里回来?”瞇着眼仔细审视,最后终于发现新添的墨迹。“这是E、England英格兰?发音是这样?”
非常标准的发音。苏叶新点头,“王上的英文越说越好。”
“当然,这种番话岂能难得倒孤,孤现在连大食话都能不透过译馆,再过几年连大秦话都不是难题了。”
“王上日夜焚膏继晷,白日需要与朝臣商研朝事,入夜还这么勤勉学习,还望王上保重龙体,万一累倒可就是我西延国之难了。”苏叶新拱手说道,嘴角微扬,语气无比诚挚。
“孤才智过人,只是区区番邦语言,如何能难倒孤?叶新就不用杞人忧天了。”
“微臣明白王上乃上天之子,才智及定力自然非凡人可相比拟,但毕竟是凡胎,还望王上多珍重才是我西延之福,否则若是……”苏叶新斜侧着身体,看着与人等高的西洋镜,原来王上的眼神越过自己就是对上这片西洋镜。
西洋镜的摆放位置十分巧妙,与百格菱广窗呈现四十五度角,只要窗外阳光洒落斜射,就会折进镜中射出光芒,在视觉错位上会以为镜中人周身泛着光圈,旁观者也会觉得他本人就是从光圈里走出来的神……经病!
他真的有病!一种名为自恋型人格障碍,根据她以前演过的精神科医生判断,这种对自我价值感的夸大就是最重要的表征之一。
他绝对是自恋狂!
“若是王上发生什么事,那可就是苍天降祸了!”嘴角微抖,她总算把话完整表达出来,苏叶新这一刻真想为自己喝采。
“妳也这样想?孤的安危确实是会影响天下苍生。”他点点头。“话说回来,叶新这么早进宫,总不会是专程来替这画补上重墨吧?”瞇着凤眼,他再次把视线放回舆图上。
“王上还记得这里吗?”她指着舆图上的印度洋。
“当然还记得,孤还记得第一次出海的情形,当时孤还觉得奇怪,为什么妳也是第一回出海,却能指挥那些老手,还把李宝堵得说不出话。”
苏叶新也想起那一幕,忍不住扬起嘴角,明明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怎么却感觉好像昨天才发生而已,她还记得当时在甲板上的情形,朦胧间彷佛重现眼前,当时的开场白是什么?
对了!他刚才也说过一样的话。
“妳在搞什么?”
碧空如洗,空气中挟带着一股咸味扑向脸面,苏叶新坐在简陋的竹制藤椅上,这张藤椅还是她磨着水师里的小兄弟帮忙抽空手工制作的,虽然作工粗糙,但胜在牢固,她还弄来了一把遮阳伞。
没办法,找不到太阳眼镜,只好撑伞,否则在这海上飘个三五个月下来,晒成健康蜂蜜色是好事,但万一把人晒老可没有医美可以挽救。
“王……阿铉,你也出来了,晕船状况可有好一点了?”
差点露馅,虽然改了称呼,却还是获得王上一记白眼当作警告。
“说过别喊阿铉,难听!”他唇色苍白,带着病弱美。
现年十八的西延王李承铉确实长得一副好容貌,该怎么形容?丰神秀逸、面如冠玉,尤其这晕船吐了几天下来居然还添了一抹楚楚可怜,眼眸含波如船上乘人,荡着晃着人都跟着晕醉起来。
看来不只红颜误国,蓝颜也有差不多的效果。
“妳看什么?”李承铉板起脸,“孤—— 我知道我长相昳丽,但妳瞧着都快要入迷了!”
咳咳咳!他、他居然还撩起自己的一绺发。
“阿铉确实有副好相貌。”这人还真是自我感觉良好到没边去了!
“出来透气为什么不喊我?”
因为你会跟我抢竹躺椅啊!果然,这不就撅过来了。苏叶新本来不想相让,但眸光触及他苍白的脸,才站着这么一小会儿,居然被晒出红痕。
这小子的脸女敕得跟姑娘一样!苏叶新不甘愿的挪开。
“一个人看风景就是一片海。”
“难道和你看就不是海?”汪洋浩瀚,苏叶新光闻着空气中浮动的气味就清楚这是大海。
“一样是海,但加上我让这片大海闪耀的光芒更加璀璨!妳要清楚寻常人想见我三跪九叩我都未必赏脸。再说,”李承铉回头瞪着苏叶新,“这回出海我可是抱着必胜的决心。”他紧握着拳头。
双眸锐利、神情坚毅,明明还带着病弱的苍白,在这一刻削瘦的肩膀却显得极为伟岸高大。他是一名极具行动力及抱负的君王,重点是他还年轻,有无限可能将一切想法化成真实,这也是苏叶新向他投诚的重要原因。
唯一缺点就是自恋程度太严重,这毛病应该是所有君主的通病,所以就暂时忽略吧。
“是,和阿铉一起看这片海,确实觉得比刚才还要闪闪发亮。”她应该有潜力成为李林甫之类的奸佞之臣,毕竟这迎合拍马之道她还算运用的得心应手。
看着她无比诚恳的笑脸,李承铉心中一阵舒畅,顿时觉得这晕船的不适也不是这么难以忍受了。
“孤就恩赏,以后妳就与孤一起看大海吧!”
看一辈子?那可不行。“王上,你还记得微臣是女子这件事吧!”
原本瞇着眼看着波光粼粼的大海,李承铉侧身看着苏叶新,小麦色的皮肤衬得牙齿更加亮洁,她笑起来确实让人觉得亲近,尤其圆圆的大杏眼瞬间弯成两轮下弦月的模样,莫名就让他觉得很贴心,心中总是有一块地方变得软绵。除此之外,她的身材干瘪,五官平板,根本没有一处称得上柔美,若不是她提醒,李承铉从来就没把她当女人看待。
当然,这件事不用告诉她。
“嗯!妳是女人,然后呢?”知道她是女人的过程,一直是他生命中的屈辱,所以他不想面对也不轻易提起这桩。
“八年,我就辅佐王上八年,届时就让我嫁人吧!”
“孤记得妳当时承诺一定能帮孤将西延带至高峰,甚至国力远胜大魏。”
“所以这次的出海,我们一定会满载而归,毕竟为了准备这些东西,我们整整努力了三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热血沸腾,苏叶新从来没有想过人生会有这种际遇,虽然开始不是她的期待,甚至是被命运逼迫才渐渐走到现在,只是选择李承铉似乎也没有后悔。
她很庆幸一路有他。不管他当年是基于什么原因提出那样的合作,至少他出现了,而且时间刚刚好。
“孤会记住,只要妳能完成约定。”
“王上想起来了吗?”苏叶新粲笑如花,白洁的牙齿呈现弯月般的弧度。
就是这个微笑,具有传染性,总是让人忍不住跟着放松情绪,其实当一名称职的帝王非常疲累,尤其他有绝对不能输的压力,只要一输就是万劫不复,他永远无法忘记那时候……
“想起什么?妳也知道孤日理万机,苏相的话孤听得一头雾水。”
“王上承诺过只要微臣做到当初的约定,待八年一到就会放微臣自由。”
“自由?”李承铉微挑眉头,薄唇不羁的撇了下,十足蔑视的态度不该是君王会出现的行为,太过轻率,但偏偏搭配那张俊脸,真是骗死人不偿命,反正做什么表情都会被原谅。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由这词也是孤给的,再说妳现在位居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种状况还跟孤谈自由,别笑死人了。”李承铉连舆图也看不下去,尤其这幅舆图还是她亲手所绘,他们曾一起到过的地方,所以这幅舆图上也有他的笔迹。
这算是他们共同完成的纪念,也代表着西延国的强盛。
“王上应该还记得差人修订西延律时,其一就是婚嫁,男子及三十应娶,女子及二十应嫁,否则由官府作媒指定对象。微臣既是朝延命官,更应该遵从律法,以为民之表率。微臣年届十九,是应该嫁人了。”
嫁人?李承铉瞬间转身,看着个头就到自己肩膀的苏叶新,杏眸尾勾桃花红,两眉平直入丛间,笔直的鼻梁下是艳红的丰唇,确实,五官长开后的苏叶新有一股雌雄莫辨的气质,若是她的肌肤再白一些,气势不要这么凛冽,应该就是十足的娇美姑娘,但位及文臣之首的丞相怎么可能不自带威严?
“依苏相的恢弘气度,若是不提醒,孤都觉得应该是娶亲才对!罢了!人有五伦才能生生不息,不管是要嫁人或娶亲,就依着爱卿的决定去做,嫁人是麻烦些,但是不做丞相还有幕僚,孤会好好想个合适的官职给妳,绝对不会亏待妳的。”唉!女人为官,顶天就是尚宫这类的居多,若要以妇人之姿任官恐怕是有难度,除非揭穿苏叶新实为荆钗之事,但这根本行不通。
那么要授以什么官职好?必须要能避人口舌,毕竟嫁人后还得顾忌男女有别,尤其是有夫之妇弄不好就容易有瓜田李下之嫌。
真是麻烦!
“就是因为不想造成王上的麻烦,微臣认为还是解甲归田比较适合。”一辈子都提着脑袋战战兢兢过日子,苏叶新才没有这么蠢。
按理来说她算是识相,懂得见好就收,避免王上还要想着上演一出杯酒释兵权的戏码,她这种好臣子可是百年难求,所以王上象征性的挽留几次也是正常。
这是演戏,也是给权臣一点面子。王上不是过河拆桥的人,为臣者也不是贪恋权势的人,最后两者皆大欢喜。
“孤不会答应,这件事妳就不用再提了。”
第一场戏拉开序幕,估计得在五天后再上演一次,记得这种事得连演三场才算成全君臣依依不舍之情。唉!好累。
不过,这也是应该的,毕竟他们朝夕相处八年,从最艰困的时期开始一路走出一片天,想来她到老后对子孙也有炫耀的谈资,至少她帮过一名帝王开创繁荣盛世。
“那么微臣告退。”苏叶新双手一拱,转身就要离开。
“都这么晚了,今晚妳就住在宫里,顺便处理内务府的事,孤让小叶子以后倒夜香去了。”
“什么?”又来了!小叶子?小叶子今年都四十有二了还叫小叶子?苏叶新的脑神经差点断线,“王上,微臣是丞相,不是内侍总管,内廷之事应该找总管大人,只要王上别—— ”
李承铉已经蹙起眉头,知道这是他耐心告罄的意思,所以苏叶新马上转换语气道:“咳咳咳!当然王上会这么做肯定有王上的理由,就不晓得这小叶子做了什么事?”
小叶子?怎么听起来像在喊她自己?小叶子的原名是什么?赵高?李琳?
“太丑,他长相太丑,孤不喜欢。”李承铉转身离开御书房内间,顺着垂拱门出去就是天禄阁。
太丑?这就是理由?苏叶新差点仰天长啸以示内心震荡。
这小叶子明明就是王上自己挑的,当时的理由是什么?好像也是长相,他说小叶子的长相总让他想起一位老友,现在不用了也是因为长相?难道短短一个月内小叶子变脸了?
苏叶新还想不透缘由就被人惦记上了。
“我说老李啊!才一个月前我们都说你撞了大运,被王上给挑中上了位,怎么这内侍总管大人椅子都没坐热就落到这儿倒夜香?”
“甭说这事,提起来咱家就怨。咱家不过收了一名奉仪的好处,在王上耳边提了句秦奉仪长相酷似苏相大人,王上当下龙颜大怒,不只拿了咱家治罪,连秦奉仪都没落着好处,听说挨了板子后就进冷宫了。”
“冷宫?那相较之下你运气可好些。”
“别再提这晦气事,还是想个办法把咱家弄出去吧!”
“或者找苏相帮忙?”
“对对!这提议好!这王上心底在想什么就数苏相最清楚。”小叶子抬腿就要去找人,却被人一把拦下来。“你这坏厮拉咱家做什么?”
“您这浑身臭成这样,小的先帮您打水净身再去吧!”
“对对,你这小子是机伶了!快去,别等到苏相大人出宫了,咱家可不想再挑这些粪了,多待一天都不想。”他说着已手脚麻利的离开。
至于被强迫今晚住宫里而且要处理内廷事宜的苏叶新在听见女官的禀报后,只淡淡回答,“锦秀,妳忘记我的习惯吗,妳曾见过我给人第二次机会?”
虽然苏相面容带着笑,但无故就是让锦秀一阵心慌,伴随着腿软就跪在地上,“苏相,奴婢以为……不,是奴婢罪该万死,居然僭越职责,请苏相再给奴婢一个改过的机会……求求苏相!”
砰砰砰!额头点在青花石砖上,结实的响声不停回荡。
“起来吧!看在妳服侍我这么久,这件事就揭此过,下不为例。另外,记得去薛尚宫那儿领罚。”
“是,奴婢这就去薛尚宫那儿领罚。”锦秀巍颤起身,额头上的青紫伴着血迹十分骇人。
看着她战兢的走出去后,苏叶新忍不住摇头。
人啊!还是要认清楚本分才好,如她,其实也曾无法认清楚本分,幸好后来总算清醒了。
“赵心婷,妳给我站住!妳走这么急做什么?没听见我叫妳吗?”一个箭步,总算把疾步向前的白衣女子拦阻下来。
“我还以为是哪只臭虫子在嗡嗡叫,原来是前辈叶熙姊姊。”
叶熙气到嘴歪,什么臭虫子,她分明是故意的!但这件事先撇一边,“妳是什么意思?明知道我在争取这部戏的女一,还故意来试镜,妳这么做还有把业界常规和前辈放在眼里吗?”
白衣女子瞪大眼,双手捂住红唇,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姊姊,妳在争取这部戏?可是我来面试是投资这部戏的天幕理事邀请的,我并不晓得这件事,连小丁都觉得这角色适合我。”
小丁……听到这个名字让她忍不住面部扭曲,小丁原本是照顾她的经纪人,若不是赵心婷突然签进公司里——
“叶姊,妳怎么会在这里?”是小丁,他一贯喜欢夸张的服饰,这回是复古炼条纹衬衫搭配七零年代的阿哥哥宽大喇叭裤,比艺人还像艺人。
“小丁,你现在是搭上高速特快车直通荣华富贵了,我怎么还担得起你嘴中姊这个称呼。”她语气带着嘲讽。
小丁连忙挥手示意助理接走白衣女子,同时鼓动三寸之舌,一副苦口婆心的压低声音道:“我的好姊姊,妳也晓得这一行的潜规则,这丫头不就是搭上黄理事把人治得服贴才赢得这次的试镜机会。我知道妳不屑屈服于这些人的婬威,也知道妳是靠着演技闯出一片天,但现在两岸三地的投资者,谁不喜欢这种套路,这一行里哪天没有新冒出来的靓妹俊仔,妳不做可是一堆人前仆后继的抢着做。”
“哪个行业不是风水轮流转,如果现在不顺势,顶多就是沉潜。”
“怕的是潜着潜着就沉了!我的大小姐,我跟在妳身边这么久才推心置月复的才劝妳一句话,趁现在还有名气在,不如把身段放软一些,不然就是快点找个好人家嫁了。”
“人往高处走,你还是搂紧你的金元宝去吧!”叶熙转身就走,话不投机半句多。
后来她还是拿到这部戏的角色,只是从女主角沦为女配角。本来她是梗着脖子的认为拿演技可以辗压女主角,结果呢?在戏里她被众人霸凌,除了导演对她的演出方式有诸多不满,连男主角都故意针对她找麻烦,这部戏拍得她一肚子火。
后来在一场爆破戏里,特技指导埋了太多火药,造成火势无法控制的蔓延,一片混乱中,她在现场被彻底无视,大伙全关注着男女主角上,她最后的记忆就是燃烧的梁柱倒塌,朝着她的脸面而来,接着醒来就是在这个鬼地方了!
她就是死在不屈服,如果她肯弯下腰,对着郑同浩笑颜以对,甚至陪他出国玩几次,凭借郑同浩在演艺圈的人脉和金流想把她拱上位她哪还需要怕什么女敕妹,可她就是无法做到,结果呢?
金钱无法让她软趴在地,生死关头呢?所以这次她屈服了,毕竟生命太脆弱。
难道上天会再给她一次机会从死神的镰刀下月兑逃?叶熙不晓得,但她无法拿命去赌,尤其这次的生命是从别人那里继承而来,她必须背负这具身体的原生家庭带来的责任,这代表更多条人命和希望。
所以她屈服了。
“谈得怎样?我们等了妳一整晚。”
“大姊,妳也让她先歇口气,要不先让人送午膳上来?”这是苏家二小姐苏叶叶,个性说好听是温和,说难听就是温吞和反应迟钝。
“就妳会当好人,我这不是担心来着。”苏家大姊口气凌厉,估计是姊代母职的关系,说话极具威严,个性也极其霸气。
这位苏家大小姐苏叶卿甚至有苏家财神的称号,外传苏家能保住偌大家产躲过战乱,完全是靠大小姐的机智,但背后原因在苏家是众所皆知,只是被严禁泄漏出去。
让下人送上午膳,打开陶盅,是人蔘炖老母鸡汤,琥珀色泽的汤香气四溢,另外还有几样她喜欢的素菜,雪菜纳百页五丝卷是大姊的拿手菜,做工繁琐,想来是为了她才特地下厨的。
苏叶新原本在宫里就跟王上用过膳,现在面对她们一脸期待也不好拒绝,只好坐下来动几箸。
苏叶叶看着抢走双箸,“妳就是这样,是不在宫里用过膳了?用过就该直说,万一吃多积食不是损了身子。”
苏叶新苦笑,“还是二姊眼尖。”二姊果然是见微知着,永远这么体贴。
“既然吃过,那么就喝点汤养气,这人蔘炖老母亲可是放在炉上炖了一天一夜,火候最好。”苏叶卿将勺子递到苏叶新手里。
“叶新—— 不对,该改口叫叶熙。”苏叶叶模着发鬓,对苏叶卿吐吐舌头。
“稳重,妳都当两个孩子的娘了,怎么个性还是这么稀里胡涂。”苏叶卿对同胞的二妹妹也是没辄。
“二姊姊这样的个性才是真性情,大姊姊不觉得很可爱吗?”
“可爱?妳永远有用不完的新词汇来解释这些不象话。”苏叶卿对于小妹的强词夺理已经纠正到无力,更别提几年来这丫头平步青云的一路升官,明明别人花了大半辈子的青春还不一定有这些成就—— 就拿她的夫婿来说,四年过去了还是个小官吏。算了!这也不是重点。“妳今天跟王上提了?”
“已经说了,但王上没有答应。”
“我听妳姊夫说这是正常的,最少要来回三次王上才会应允,重要的是王上的态度,妳觉得是迫不及待还是什么?”苏叶卿一句话直捣黄龙,正中目标。
他不要脸的耍赖,装作当初没有答应,什么八年后只要西延国力鼎盛就会放她自由,当一名富贵悠闲人。结果呢?想是当初做出这个承诺时就压根不相信她有这个本事。
“王上只是点头让我再考虑,毕竟已经是位极文臣之首的丞相,应该是不相信我会这么轻易就说要离开。”
“妳二姊夫也是一直让我回来劝妳别轻易言退,毕竟妳还这么年轻,以这种岁数坐上文臣之首的位置未来一定可以名留青史。”
苏叶叶嫁的对象是太原王氏族内行二的嫡支,王诜个性和善,喜画善诗,不善攒营,这门亲事也是苏叶熙一手促成的,毕竟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二姊个性。
二姊不适合担任长媳,成为宗妇,温顺的个性极适合王诜这种喜爱闲云野鹤生活的人。
果然,两人婚后时常相携游历,饱览各地景致,这些都展现在王诜的画作内,也备受世人推崇。
苏叶叶接着轻笑,“我当然没有说妳要避退朝堂的原因,所以凭着他那单纯的脑袋是怎么也想不透原因,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等这消息传开一定会有更多人上门打探消息。”
“王上不放妳走,妳想会不是有其他原因?王上一直没有立后,这几年不少大臣都递折劝说,听说还有几次惹得龙颜大怒,妳说王上会不对妳有其他心思?”苏叶卿问得十分小心,甚至观察着她的表情。
苏叶熙大笑,笑到最后呛咳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时已经咳得满脸通红。
“妳都几岁的人了,笑还会呛到。”苏叶叶递上手巾和茶水。
苏叶熙揩着泪,“还不是大姊,讲出这种白日梦似的话来逗人笑。”
“这怎么会是白日梦,妳和王上朝夕相处,就算是娶进王后都不及你们相处的时日久,日久生情听过吧!”苏叶卿不服气的反驳。
苏叶熙的白眼差点翻到后脑杓,“大姊根本不懂男人的心态,妳觉得男人会娶一名比自己还聪明的女人回家?我倒认为王上的心态是其他。”
“是什么?”苏叶叶也瞪大眼询问,这回也问到苏叶卿心坎,姊妹俩相同的瞠大杏眼,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苏叶熙清了嗓门,“妳们知道被遗弃的心情吗?小时候那场灾事,族里不是必须决定哪些人要放弃庇护,当时我们就是被弃的其一,和那种被人遗弃的心情是一样的。曾经多么亲昵,却能转身挥刀斩断那些关联,最痛的就是被遗落在原地的人,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还在思考自己到底做错什么,或者是不是多做些什么对方就会再回头。
“王上就是这种被遗弃的心情,我们曾经同舟共济走过最艰难的时期,尤其想想我提出来的政策,哪件不是富国强兵的?我应该算是王上最困难时手握的最后一根稻草,就算想把我这根稻草扔掉,也得等王上确定安全无虞才行。”
这是在变相褒奖自己?但这种自卖自夸的行径两人却无法反驳。
事实上,苏叶卿和苏叶叶都曾私底下讨论过妹妹这颗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怎就有法子想出这些骇人听闻的主意,偏偏可行性极高,而且在短时间内就能获得最大的效果。
别的不说,就说合伙抢劫这件事,她居然劝说王上与海盗合伙在海上抢劫货船,甚至最后还统一乌合之众,连手击退东海上的倭寇,对那些海商进行勒索……不对,按她的说法就是收取保护费,由海盗提供保护让海商们可以不受其他海盗的袭击。
这种无本的生意居然是由朝廷开始私下进行,背后最大的靠山还是王上。
有时候苏叶叶都觉得圣贤书上的礼义廉耻对小妹来说都是屁话。
“妳总是有一堆歪理。”苏叶卿忍不住抱怨。
“不能因为妳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就说这是歪理,难道大姊有其他更好的理由?”
就是没有,甚至被默默说服了。
没有人比苏叶卿更清楚当年的事,毕竟当时她已经十五岁,被自幼订亲的夫家退亲不说,还碰上族里的这项决定,那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候,若不是当时年仅十一岁的叶熙遇上王上,若不是……“都是大姊没用,当年明明我才是大姊,应该是由我出面才对!”
“大姊,妳可别又来了!都说是能者多劳,妹妹的脑袋这么灵光,总是要给个舞台让我有发光发热的机会,别连这种事妳都要同我抢好吗?”她故意笑嘻嘻的回答。
“妳到底哪里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词汇?”
“天才总是寂寞的,妳们凡人不懂。”得意洋洋的双手扠腰,就差仰天长啸。这是苏叶熙贯有的搞笑方式,就是为了冲淡大姊和二姊的愧疚感。
屋外树梢一抹黑色人影转瞬间消失,余下就是一片绿叶轻然飘落,苏叶熙的声音才戛然而止。
“走了?”苏叶叶轻声询问。
苏叶熙轻轻点头。
“妳真的决定要退出朝廷?”
“开弓没有回头箭,再说王上从没有给人第二次机会的习惯,身为天子近臣,我再清楚不过了。”苏叶熙面带微笑,说得云淡风轻。
“孤从不给人第二次机会,朝臣不清楚,但跟在孤身边这么多年的丞相大人深谙此事,所以你说她是不是抱定要辞官的心思?”坐在黑漆描金山水高背椅上的李承铉微蹙眉头。
骠骑大将军冉闵仪是李承铉的童年玩伴,两人自幼就培养出绝佳默契,他与苏叶新两人一文一武,堪称是西延国的两大护国门神,也是李承铉的得力左右手。
冉闵仪只有在这位玩伴面前才会卸为大将军的威仪,反正再威也威不过王上。他小心的捻起菊瓣碗盅里压制成牡丹花样的萩饼放在口里,入口即化的红豆甜而不腻,软糯的弹牙口感是丞相大人口中的麻糬,最后内馅还有黄豆粉的香气做为结尾。
这位丞相大人对吃食实在是精通,每次都让他大饱口福外也必须要赞叹:吃货力量大!
这句话还是丞相大人亲口说出来的,听起来好笑又贴切。
“还是来王上这儿好,总有吃不完的鲜食。”
“孤是让你来吃东西的吗?”
他猿臂一伸就要端走菊瓣碗,但冉闵仪早就饿死鬼投胎似的将碗里的萩饼全塞进嘴里。
“王上刚才也听见袁卫的禀报,听起来她是决定要辞官,其实这也是常事,毕竟她今年都十九岁,来年就要二十了,王上应该还记得自己颁布的律法,女子满二十未婚配者由朝廷安排。”他边说边吞下嘴里的萩饼。
与王上私下相处时,冉闵仪向来由着性子来,反正他本来就大剌剌的,有时候觉得宫里束缚多,还情愿留在边关或出海乐得自在。
“只是王上现在是为了哪件事在烦恼?是她想嫁人还是辞官?”
“这有什么差别?”
“解决方法不同,辞官简单,只要王上不同意,她再怎么样都无法与皇上硬掰扯吧!”
李承铉微蹙眉头,“孤曾答应,只要她帮着让西延国力强盛就只拘着她八年时间。”
“听着就觉得王上当年会这么承诺一定是不认为单凭她一己之力就能扭转颓势,所以现在王上才会骑虎难下,毕竟想要反悔又卡着君无戏言这句话。”冉闵仪摇头晃脑,认为自己说得极为中肯。
“看来孤在你面前是太和蔼了。”精铄的眸子微瞇,威严尽在不言中。
冉闵仪汗毛竖立,连背脊都忍不住挺直起来,他正襟危坐道:“王上息怒,微臣妄言了。”
又来了。冉闵仪就是滑头,应该说他懂事有分寸、拿捏得宜,所以才能赢得群臣一致称赞,功高盖主主不疑,权倾朝野臣不忌,他适度的展现轻率不仅不让人讨厌,又让人有种“原来你和我们一样啊”的认同感。
“你还没有说,什么解决方法?”
“西延国力强盛这一点以字面上来说可以模糊的范围就大了,什么程度的强盛?并吞大魏?属国朝贡?还是让倭国前来称臣?当初王上有说清楚什么条件吗?如果没有,那么现在可以重新定义。”
李承铉用指月复轻磨着下颚,陷入思绪。这……会不会太卑鄙了?以目前西延国力而言,东至福州、西至南诏与吐番相邻,当时还是她力荐招降乌蛮,后来也证实她所说的滇池及洱海只要引水灌溉得宜,以水稻为主,兼种豆、麦、粟、稷,多数地区实行稻麦复种制,一年两熟,这大大缓解西延粮食不足的问题。
再者就是畜牧技术,乌蛮中的蒙舍诏擅长放牧,其越睒骢名闻遐迩,虽然不能把功劳全记在她身上,但她抛砖引玉这个做法是不容抹灭。
“这件事孤得再想想。”
“是得好好想想,毕竟不能寒了功臣忠心,”冉闵仪揉着刚正的下颚,“所以在婚事上不能亏待忠臣。”
“婚事?”
冉闵仪用力头头,“她不是十九岁?二十就要出嫁,否则由朝廷指派婚配对象,若是由王上亲自下旨赐婚,这可是件光宗耀祖的事情,更何况王上替她找的对象会差到哪里去?”
李承铉赞同的点头,“这事孤也有想过,但思忖半天,就是没想到什么适合的人选,你有推荐对象?”
冉闵仪也开始清点认识的未婚男子。
赵节度使是年轻,二十四岁又正好,但就是个性花心,空闲之余就爱上伎馆听曲,虽然正妻未定却已经有庶长子,这种人与苏叶新配吗?光想着两人站在一起,他就自我否定的摇头。
苏叶新是睚眦必报的个性,虽然也跟着他们一样会去伎馆,但那是过去他还不晓得她是女扮男装的时候,后来知道……他就不曾再邀她一同前往同乐,总觉得那不是同乐,是结仇!尤其她的眼神,肃杀之气满满,光回想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了。
那还有谁?每想到一个人选,又有无数理由否决,最后冉闵仪放弃了。
“微臣认识的都是武官,全是些糙汉子,这人选还是得由王上亲自点选比较适合。”
李承铉当然得慎重选择对象,毕竟嫁人后若要她继续效劳皇室,这人选不能马虎,首先不能有太多人事纠葛,清寒子弟又嫌眼界狭小,若是武将—— 看了眼冉闵仪,确实是皮糙肉粗,不适合。
王上这鄙夷的眼神是怎么回事?好歹苏叶新是左手,我就是右手啊!冉闵仪有些哀怨的承受,却不敢出言表示。
“你……可有试着想过?”李承铉用中指揉着太阳穴,这动作几乎变成常态,尤其是想到丞相大人要辞官的事。
“想过什么?”人心果然是偏的,王上居然无视他的委屈。可冉闵仪纵使再委屈,也清楚王上的底限。
“叶新说要嫁人,你想过她穿女装的模样吗?孤不管怎么想都无法勾勒出那模样,她在孤的心底形象高大、笔挺昂藏、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等气韵怎么会生为女子?”
运筹策帷帐中,决胜于千里外。两人不约而同在心底浮上相同字句。
苏叶新怎么会是女人?世间男子少及,更何况是女人?冉闵仪暗自嗟叹,但事实就是事实。
想象她穿女装吗?冉闵仪才刚动念,脚底就冒出一股恶寒直通脑门,瞬间所有思绪冻结,他根本无法想象!
“臣、臣实在无法……”
“你也无法想象对吧!”
女人活成这样应该是要逼死男人,而且哪名男子有勇气娶这样的女人回家?冉闵仪自然更没胆量说出口,但是替苏叶新找婚配对象?简直是烫手山芋。
“孤记得你还没有娶亲?”
“家中长辈已替微臣做主下聘,待女方及笄就进门。”冉闵仪反应快速的回答。
“你紧张什么?”声音洪亮,是怕他有耳疾吗?李承铉白了冉闵仪一眼,“幸好没有担误你的终生大事。”
原来王上还是关心他的,不是想要推他进火坑,他真是不应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
“孤原本还想若是你也没有婚配就是娶叶新最好的人选,毕竟你们彼此都知晓对方根底,不是盲娶哑嫁,而且你能包容她的过去,毕竟你们曾一起共事这么久。”
果然是恶梦,幸好他反应快,说出已经婚配的事。
“但是孤继而一想,你这家人一大串,若是她嫁给你岂不是要服侍你家那一大堆人?更别提你家老太爷思想老旧又古板,一定不能接受孙媳妇抛头露面与男人争锋。”
是所有男人都不能接受吧!冉闵仪心里嘀咕却聪明的没有说出口。反正王上的心就是长偏到海角……不,是偏到苏叶新身上,所以他也不用自讨没趣。
“嘀咕什么?难道你觉得孤说错了?”
冉闵仪结实吓一跳,连忙抬头否认,急中生智道:“不是,王上考虑得很周到,只是这么一来能娶叶新的人选实在寥寥无几,微臣倒是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不如王上娶了叶新吧!”
李承铉顿时目大如斗,他、他娶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