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掌佳茗 第十二章 满山生辰礼
五月初六,陆振雅的生辰。
这日早晨,巳时刚过,陆府的正门豁然敞开,跟着,一大一小两辆马车先后缓缓驶了出来,四名护卫骑着骏马随侍在侧,其中包括陆振雅的贴身护卫宋青。
守在陆府路口不远处,一个扛着扁担的货郎见如此阵仗,立即眯起了眼,暗暗留心注目着。
忽地,马车车窗帘幔卷起一角,传出一道孩童幼女敕的嗓音。“爹爹,我们今日真的要上山去玩吗?”
接着,是一道模模糊糊的女声劝道:“元元坐好,别把头探出去,小心颠着了。”
马车悠悠行驶着,转了个大弯,来到阳城的另一头,货郎迈着稳健的步伐,一路悄悄跟随,却是跟来一座山脚下,货郎一愣,这山不就是陆府背靠的那一座吗?
“元元,下车吧,接下来我们得自己爬上去了。”女声温温柔柔地道。
“好呀好呀,自己爬山才好玩呢!元元早就想自己走了!”
马车门打开,一家三口下了车,陆振雅与月娘一左一右,牵着陆元的小手,后头还跟着一个头发灰白、身穿青衣道袍的老头。
老头抬眸一瞧,只见山上林木葱郁,一片生机勃勃。“这座荒山倒有几分意趣,老夫可不耐烦跟你们慢慢走了,先上去喽!”说着,老头一马当先,健步如飞地走上一条碎石小径。
“爹、娘,老爷爷先溜了,我们也快跟上啊!”陆元蹦蹦跳跳的,似乎很怕跑得慢了,会输给那老头子。
陆振雅夫妻交换一眼,相视而笑,携着儿子一同步行上山,身后跟着两名提着竹篮的妙龄丫鬟,四名护卫也是大包小包的,扛了不少东西。
货郎没再窥探下去,拿出纸笔,草草写了张便条,从背上的竹窭里抓出一只灰鸽,将纸条系在鸽子脚爪上,放飞了去。
鸽子刚刚展翅高飞,宋青便听见了那翅膀扑腾的声音,目光一闪,却是不动声色。
蓝天白云,林木芦蕤,一片翠绿如茵的草地上,点缀着朵朵野花,前方一条小溪弯过,流水清澈,数十尾游鱼清晰可见。
“爹爹,这水里有鱼!”陆元欢快地站在溪边张望着,夏染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娘,你们快来看,这里有好多、好多鱼!”
小人儿兴奋地又叫又跳,月娘只是慵懒地坐在一个蒲草座垫上,一边看着他嬉戏,一边从面前一个竹编的小茶几上取用点心来吃。
陆振雅坐在她身边,也正悠哉喝着茶,虽然双目仍看不见,但光是听着儿子嚷嚷不停,就知道这孩子有多好。
“看样子元元玩得挺开心。”
“孩子哪有不喜欢出来玩的?”月娘抿着唇微笑。“你如今身子也渐渐好了,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应该多出来走走。”
一家三口。
陆振雅在心里默默咀嚼着,胸臆顿时流过一股融融暖意——他喜欢听她这么说,喜欢她如此自然地将自己当作是他和元元的亲人。
逍遥子满山逛了一圈,见陆元卷起裤管想下水抓鱼,一时童心大起。“小鬼头,你且等着,老夫跟你来比赛!”
“比什么?”
“当然是比谁抓鱼抓得又快又多啊!怎么?你不敢与我比?”
“我怎么不敢!可是你是大人,跟我一个小孩比抓鱼,你不觉得是在欺负我吗?”
“我欺负你?哈哈哈,你怎么不瞧瞧自己年纪轻轻,我老头子却是一条腿都踏入棺材了,是你这个少年人欺负我老人家才是!”
“是这样吗?”陆元迷糊了。
“就是这样!不过我老头子大人有大量,就不跟你这个心胸狭隘的小子计较了,咱们也别说谁欺负谁,就来一场公平的比试吧!”
“好啊,比就比!”
一老一小幼稚地斗起来,比赛抓鱼,月娘与陆振雅旁观这出好戏,都忍不住莞尔。
陆振雅摇头叹息。“元元这傻小子,被耍了还不晓得,哪天该不会被卖了,还帮着数钱吧?”
“有你这样吐槽自己儿子的爹吗?”月娘横睨他一眼,娇嗔道:“我们元元才不是傻,他是心眼好,单纯良善。”
“太单纯可不好呢,容易被骗。”
“所以你这个做爹爹才该好好教导他啊,不能让他随便被人给骗了。”
“我是得教导他,不过万一骗他的,是他刚刚新认的娘呢?”
月娘愣了愣。“你说我?”
“最有办法哄得元元乖乖听话的人,不就是你吗?”陆振雅淡淡扬唇,喰着一抹谐谑的笑意。
他这是……在取笑她?
月娘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他眉目悠然,不见丝毫郁色,端着茶盏,一派从容自在的模样,就连那依然未能复明的墨眸亦闪烁着点点星光。
她能感觉到,他变得开朗多了,彷佛从他身子骨起色后,他对自己的未来也有了盼头,有了信心。
“你怎么不说话了?”陆振雅察觉她的沉默,剑眉挑了挑。“生气了?”
“才不是呢,你别把我想成那般小家子气好吗?说句玩笑话也生气……我啊,是欢喜。”
“你欢喜什么?”
欢喜你能笑了,欢喜你眉间没有了忧色,欢喜能与你在一起,共赏这一片山水好风光。她盈盈凝睇着他,目光柔情似水,他似是感觉到了,气息一凛,忍不住扬起手来,欲抚模她脸颊。
气氛正好,却陡然窜出一个不识相的老头。“我说啊,你们陆家这小子根骨挺不错的!”
两人一震,慌忙分开,各自转头,耳根都是隐约发着热。
月娘嘟了嘟嘴,看向某个程咬金。“老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你们家这个小鬼啊!”逍遥子浑然未觉自己破坏了什么,一派喜气洋洋。“我方才试了试,发现他是个练武的好材料,要能跟我上云雾山打磨几年,我保证给你们送回来一个武林高手!”
逍遥子嚷嚷完,还没等得及家长回应,就抓来陆元问道:“怎么样?小陆元,你想不想给老夫做徒弟?”
“做你徒弟,就得跟你去云雾山吗?”
“当然。”
“那我爹娘怎么办?”
“他们自是留在家里等你了。”
“那我不去!”陆元斩钉截铁。“我只想跟爹娘还有祖母住在一起……”想了想,忽然有些慌,小身子一转,投入月娘怀里。“娘,元元要与您和爹爹在一起,你们不要丢下我!”
月娘听出这话里掩不住慌张的意味,知道这孩子还没完全从被亲娘抛弃的阴影里走出来,不禁心疼,连忙拍抚着他哄道:“傻元元,别听这老爷爷胡说八道,娘跟你爹爹哪里舍得你被这怪爷爷拐走呢?”
逍遥子一听可不乐意了,揪了揪并不存在的胡子,指着月娘抗议道:“小娘子你说这话就不对了,老夫可是好心想栽培这小鬼头成材,你居然怀疑我的用心?”
月娘轻声哼了哼。“那也是因为老前辈您为老不尊,说话三分真七分假的,小女子这才不得不防上几分啊!”
“你、你、你!”
“我说错了吗?”
“好啊,你这是不怕老夫两手一摊,做起甩手掌柜,不继续医治你夫君的眼睛了?”
“我相信老前辈不会的,因为您还等着我与夫君能制出能让您回味无穷的绝妙好茶呢,是吧?”月娘笑得灿烂,带着几分慧黠。
“你、你、你这小娘子,倒会吊人胃口,好,老夫就跟你赌一把!”
陆振雅听着自己的娘子与这位据说性情孤怪的神医互不相让地斗嘴,又是惊奇,又是好笑,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他也渐渐明白了这位神医的性子其实就像个老小孩,你越是敬着他,他就越拿乔,对他没大没小,他反倒乐了,拿你当玩伴相待。
“放心吧,老前辈,我与夫君绝不会令您失望。”
“最好是,哼哼!”逍遥子故意虎着脸,猿臂一展,将陆元自月娘怀里揪出来。“小子,你都几岁了,还赖在娘怀里撒娇?羞不羞!你方才不是说想尝尝这山上的蜜柑吗?走!老夫带你采去!”
“这山上有蜜柑?”月娘讶异。
“你不晓得吧?就在你发现的那几株野生茶树附近,果实结得可好了,我一瞧就知道肯定好吃,现下就去摘它一窭子回来,大伙儿一起尝尝!”
逍遥子说着,对月娘一阵挤眉弄眼,手悄悄指了指陆振雅,月娘会意,含笑颔首。
“那就麻烦老前辈了。”
语落,月娘转向陆元,对他比了个手势,陆元也懂了,眼眸一亮,用力点头,欢快地扬嗓。“娘,你和爹爹在这里等着,我跟老爷爷去摘果子!”
“好,你去吧。”
一老一小欢快地朝前方林木深处奔去,月娘抿唇一笑,望向身旁的陆振雅,从点心盒里拿起一块玫瑰豆酥,送到他唇畔。“爷,这是我亲手做的玫瑰豆酥,你尝尝。”
陆振雅咀嚼着点心,一股淡淡的甜味在嘴里化开,他微微笑着。“你怎么就那么有信心?”
她先是一愣,继而转念一想,明白了他话中含意。“你是指我方才对老前辈许下的诺言吗?”
他点点头。
月娘看看周遭,除了他们俩,几个丫鬟与护卫俱是远远地守在几丈外,确定不会有旁人听见,她才转向陆振雅,一双妙瞳流光溢彩,明媚有神。
“爷,你还记得自己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吗?”她靠近他,几乎是贴着他耳畔低语。“你说,天下没有不好的茶叶,只有不懂得制好茶的师傅。”
他愣了愣,只觉得她带着淡淡馨香的呼息拂在他脸上,教他有些脸热。
“嗯,我是这么说过。”
“所以,我们一定能成功的。”绵软的小手紧紧地握住他一双大手,带着一种热切与期盼。“我们一定能用这野山茶叶,做出名动天下的好茶!”
“你怎么不说话?是对我没有信心吗?”
见他仍不回应,月娘咬了咬唇。“就算你对我没信心,也该对自己有信心啊,再怎么说,我也算你亲自教出来的徒弟。”
陆振雅心头震了震。
她是他的徒弟,她说过,她所有关于炒茶的知识与手艺,都是从他那本手札上习来的。
在二十多年后,才传到她手上的手札……
“看你这表情,你还是不相信我之前对你说的话吧?”月娘仰头凝睇他,语气不免带着几分怅惘与委屈。“我知道这事听起来确实离奇怪诞,可我真的没有骗你。”
他默了默。“如果你的前身确实是在二十年后才出生的,那你对我陆家未来的命运应该也知晓吧?”
月娘闻言一凛,脸色瞬间刷白,没有作声。
他没听见她的回应,心下也有了预感。“是不是我原本很快就会……不在了?”
她迟疑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嗯。”
所以她在帮他行浴疗排毒时,才会昏昏沉沉地抱着他说不让他死,要一起好好地活
陆振雅心下苦涩,不禁抬起手来,轻轻抚模着她如云的秀发。
如果没有她,那他这一生怕是会含冤而逝吧。
“那陆家呢?”他低低地问,有些不敢听见答案。“我的家人可还平安?”
在他去世后,陆府不知因何获罪,遭到朝廷降旨抄家,陆老太太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唯一的嫡子陆元听说是被某个家仆匆匆带着潜逃离开的,之后再也没有了消息。
家破人亡,也不过如此。
月娘想着,蓦地悲从中来,明眸隐约含泪,她不敢哭出声音来,只是更加握紧他微凉的手。
“不会了,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我们这一世,一定都会过得很好很好的。”
月娘没有回答陆振雅的问题,却也什么都回答了,他淡淡地、带着些许落寞地一笑,原来他终究没能护住自己的家人。
“爷,你别难过。”感受到他萧索的情绪,月娘柔声安慰着。“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老前辈也说了,你的眼睛既然已能隐约感觉到光线,复明之日也就不远了……这一次,一切都会不同的,一定会的。”
若是真能有所不同,也是因为他有了她,因为上天慈悲,将她送来了自己身边……陆振雅默然寻思,胸臆满满涨着某种复杂的滋味,像是感慨,又似欣喜,他伸手搂抱她,将她温软甜馨的身子圈在自己怀里,下颔搁在她头上,依恋似的摩拿着。
她震了震,心头刹时如小鹿乱撞,撞得她整个人不由得发慌,粉颊羞红。
蓦地,一阵风起,跟着,前方隐约传来清脆的声响,风越是呼呼地吹,那声音越是叮咚悦耳。
陆振雅警觉地侧耳细听。“那是什么声音?”
月娘也听见了,却是嫣然一笑,拉着陆振雅起身。“是你的生辰礼。”
“我的生辰礼?”
陆振雅不明所以,月娘笑得更甜美了。“你随我来。”
月娘牵着陆振雅,缓缓从林木深处走去,清风阵阵拂动,满山铃响连绵不绝。
陆振雅终于听出来了。“这是……风铃的声音?”
“嗯,是风铃。”月娘领着陆振雅来到一株挂满风铃的树下,有陶土捏成杯状风铃,也有木头雕刻的花朵风铃,还有拿坚韧的彩色丝线串成的琉璃风铃。“这些都是我与元元一起做的,是我们贺你生辰快乐的礼物。”
这是他的生辰礼物?陆振雅微微茫然,只觉心韵乱得不成调。他曾想过,她或许会为他绣一个荷包,或者送他文房四宝,却从未想过她竟会送他风铃,送这满山遍野的清悦铃响!
这是何等的灵思妙想,是一个人真正将另一个人放在心上,才能送出的别致心意。
“爹、爹,您喜不喜欢?”陆元拉着逍遥子,蹦蹦跳跳地冲出来。“这风铃的声音好不好听?都是元元和老爷爷一起挂起来的喔,是我和娘送您的礼物!”
原来方才这一老一小借口说要去采果子,其实是刻意为他安排惊喜。
陆振雅心头悸动,弯身抱起陆元。“谢谢元元,爹爹很喜欢。”
“你怎么不谢老夫呢?”逍遥子在一边不爽了。“也不想想是谁爬上树去帮着挂上这些风铃的?哎唷!我这把老骨头可受罪了,腰好疼啊,哎唷唷!”老头子委屈似的直嚷嚷。
陆振雅莞尔一笑。“谢谢老前辈。”
“爹爹,您还得谢娘。”陆元软软地提醒。“这都是娘出的主意,是她带着元元一起做的风铃。”
陆振雅转向月娘,墨眸灿亮如星,她心韵一乱,彷佛能看见自己的倩影倒映在他幽深的眼潭里。
“……谢谢。”他的嗓音格外沙哑,像是压抑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
“耶!爹爹喜欢这些风铃,喜欢元元和娘送的礼物!”陆元开心了,拍手转着圈圈。
逍遥子看了看情致缠绵的男女,咧嘴窃笑,难得善解人意了起来。“好了,你这小子咱们别在这里碍你爹娘的事了,这回爷爷真带你摘蜜柑去了!”
“可是……”
“别可是了!你没见你爹娘一把情火都要烧起来了吗?咱们还是识相点快闪吧!”说着,逍遥子也不顾陆元愿不愿意,挟带着他就飞奔远去。
月娘与陆振雅相对而立,一时怔然无语,只是唇角都藏不住笑意,看起来有几分傻。
“你怎么不说话?”他忽地哑声问。
她扬眸睨他一眼,语带娇嗔。“你可以先说啊。”
接着又是一片相顾羞涩的沉默,连在附近偷听的某人都忍不住替他们着急。
月娘眸光流转,蓦地瞥见一株粗壮的树干后,隐约露出一角黑色衣袂,她弯了弯眉眼,故意扬高了嗓音。
“爷,这风铃声好听吧?”
陆振雅一怔。
月娘不顾他的讶异,声音更高了,简直恨不得向全天下宣告似的。“等我们将这山头买下来以后,我就在山里每一棵树上都挂上风铃,爷随时想了就可以上山来……这满山遍野的风铃声,都是属于爷的,都代表着月娘对爷的一片真心情意!”
陆振雅眨了眨眼,若有所悟。
“爷,你欢不欢喜?”
“自然是欢喜的。”他也提高了嗓音,伸手将她揽抱入怀,低头像是与她耳鬓厮磨,其实是贴在她耳畔低语。“你这鬼灵精!你是故意喊给苏家派来的那些耳目听的吧?”
暖暖的呼息拂在月娘耳壳边,她忽地感觉痒,脸蛋更烫了,小小声地呢喃。“爷不是说了吗?我们大张旗鼓地上山,就是要给他们一个陆府买这山头的好理由……你说,我这个理由好不好?”
他没回答,只是将双臂更加收拢,紧紧地拥抱着她。
清风摇动了铃响,他与她亲密相偎的剪影,是这葱葱郁郁的山色间,一道最美丽的风景。
“所以陆振雅决定买下一座荒山,就只为了讨一个女人的欢心?”
听闻李大掌柜报来的消息,苏景铭只觉得不可思议,陆振雅向来冷静自持,怎么看也不像会是个这般儿女情长的人物。
“依小的看,陆大爷怕是极疼他那位续弦的娘子……那陆大女乃女乃也是个有手段的,才刚嫁入陆府不过数月,不仅笼络了婆婆与夫君,连陆家那个瞥扭的小少爷听说如今也口口声声地喊她娘,与她亲密得很。”
朱月娘!
苏景铭倏地咬紧牙关,在心下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自从陆振雅娶了这个娘子,原本低迷的运道似乎就转了,贡茶顺利送进宫了,宫里那位大太监也被他哄住了,就连他身上的毒也顺利拔除了……
莫非那游方道士说的话不假,那朱月娘真是个命里有福的,能带旺自己的夫婿?
若果真如此,他绝不能让陆振雅继续将这样一道护身符留在身边……
苏景铭眯了眯眼,目光陡然凌厉起来。
那朱月娘,他无论如何都要夺过来!
*
是夜,陆振雅沐浴过后,穿着件家常的靛青色长袍坐在榻边,春喜端了茶水,秋意则捧了一个薰笼过来。
陆振雅接过茶盏。“大女乃女乃呢?”
“大女乃女乃正哄小少爷睡觉,怕是还要一会儿才回来呢。”春喜回道。
秋意放好薰笼,摊开一方棉布巾。“大爷,奴婢来替您烘干头发?”
“不用了,你们先退下吧。”
“是。”
两个大丫鬟听命离去,陆振雅听见珠帘飘动的声音,接着便是一片静寂,只偶有窗外微风拂过花丛的细响。
陆振雅喝着茶,静静享受这片刻宁馨,忽地,帘外传来一阵铃铛摇动声。
又是风铃吗?
陆振雅心弦一紧,听着那叮叮当当的铃声由远而近,逐渐来到他身前,他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不确定地扬嗓。
“月娘?”
“嗯,是我。”她的嗓音一贯地娇软甜腻。
“元元睡了?”
“睡了,只不过一直吵着一定要我将这碟子他亲手采的蜜柑带回来。”月娘手捧着一盘蜜柑。“说是让我放在床头,这样梦里也能闻到蜜柑香,一定能睡得极香。”
陆振雅笑了。“那就放着吧。”
“嗯。”月娘将蜜柑放在床头,见陆振雅仍披着一头湿发,秀眉一蹙。“爷怎么不擦干头发?会着凉的!”
语落,她不等他回应,主动拾起棉布巾,细细擦过他的湿发,待他头发半干了,才撩起他墨黑如瀑的发丝,密密勾绕在指间,用薰笼的暖气烘着。
他享受着她体贴的服侍,随着她的举动,不时听见清脆如珠玉撞击的铃铛声。
他微微一笑。“你是不是又在哪里挂了风铃了?”
“不是风铃,是这个。”
“哪个?”
她没回答,抿嘴一笑,在他身旁落坐,屈着一双玉腿,拉下他的手由她的膝头往下,顺着睡裙的裙摆,溜到她的脚踝。
那纤细的踝骨,是那么玲珑可爱,圈着一条细细的银链,银链上缀着几个小巧的铃铛……他一只大掌完全盈手可握。
这一握,就舍不得放开了,满手的滑腻脂香,教他不由得心如擂鼓。
“这是……脚链?”他低低地问,声嗓极度沙哑。
“嗯,是脚链。”
“为何要在脚上戴这个?”
“爷没听说过吗?”她用手指绕玩着他的头发,眉眼弯弯,神色俏皮。“有些人家养猫,怕猫儿淘气跑远了,就在猫身上系了铃铛,这样就不怕找不到了。”
陆振雅不禁莞尔。“你当自己是只小猫?”
“若我真是一只调皮的小猫,爷愿不愿意养呢?”她扬眸睇他,将他一缙头发在自己手指间绕了一个又一个圈,缠得紧紧的。
他想了想,故意露出为难的表情。“不养成吗?”
“当然不成!”她娇嗔地瞪他。
“那就只好养了。”他轻声叹息,彷佛极无奈似的。
她不悦地眯了眯眸。“看你这反应,好像挺不情愿的啊?”
“是有些为难,毕竟从前没养过猫。”他顿了顿,握着她脚踝的掌心蓦地一紧,轻轻捏了捏。“你是第一只。”
她被他捏得发痒,又是想笑,又是害羞地躲着。“你别闹了,好痒啊!”
“是谁闹了?”他倾身向她,用另一只手抬起她娇艳的脸蛋。“是谁在自己身上系了铃铛,送上来给我的?”
是她,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
“你莫不是想试探我?”他伸手点了点她鼻尖。
她的确有意试探,两人成亲数月,仍是未曾圆房,她其实一直想知道,他对她,是否依然还有戒心……
月娘深深地凝睇着眼前的男人,因自己今夜的大胆,脸颊悄悄地染红。“爷若是要了我这只小猫,可就不能退了……”
“不能退吗?”
“不能。”
“那我还是……”
“不行!”她担心他说出“不要”两个字,慌忙伸手捣住他的唇。“不准你说不要,我不听!”
他拉下她绵软的柔荑,墨眸深邃如海,荡漾着幽微情意。
“谁说我不要的?从你嫁给我的那一日起,你就是我陆振雅的女人,是我家养的小猫。”
“你真的要我?”
“要的。”
她屏住呼吸,艰难地从唇间挤出沙哑的嗓音。“此生此世,不离不弃?”
他闻言怔住,只觉心海一片波涛汹涌,良久,他终是毅然点了头,重覆这两句誓言。
“此生此世,不离不弃。”
她顿时喜极含泪,咀嚼着这分量极重极其珍贵的八个字,只觉得胸臆间夹杂着酸楚与甜蜜,滋味难言。
“爷愿意对我许下此诺,可是表示你相信我了?”
“嗯。”他轻轻颔首。“我信你。”
一颗珠泪莹然而落。
“你信我……没有骗你?”
“我信。”
“信我真的是数十年后的魂魄重生?”
“信。”
他没有丝毫犹豫,坚定的回应令她的泪落得更急了。
“那如果……如果我告诉你,那个得到你手札的我,其实是……”
“其实怎样?”
她不敢回答,而他察觉到她的纠结,鼓励地握上她冰凉的手。“别害怕,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恼你的。”
“真的不会?”
“不会。”
她深吸口气,强自镇定心神。“就算我说……我是从小是在苏家长大的?”
他一震。“你的意思是……”
她颤着嗓。“我是、苏氏女,苏景铭是……我的祖父。”
陆振雅神情乍变,眸色亦陡然转深,似是惊愕至极,难以置信。
见他如此震惊的反应,月娘努力武装的坚强差点撑不住,贝齿用力咬着,在唇上咬出一个泛红的牙印。
“我从你写的手札里看到了,你之所以会中毒,都是因为苏景铭与潘若兰利用元元引了你去……那时你身染风寒,乍然听见潘若兰私自带走了元元,又惊又怒,一路寻迹追去,谁知却是中了对方布置的陷阱,他们还欺元元年幼无知,让懵懵懂懂的他亲手将投了毒的汤药端给你喝下……”
陆振雅闭了闭眸,不愿再去回想自己当时的鲁莽大意,不怪元元,只怪他自己思绪不够镇密,才会轻易上了当。
只是他没想到……
他心情复杂地低喃。“原来你都知道。”
“嗯,我知道。”月娘悲怆难抑。“我知你与苏景铭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我却是那卑鄙小人的孙女……爷,我真的觉得对不起你,我好恨、好恨……”
她终于撑持不住,樱唇逸出细细的哽咽,那一声声如小猫迷茫的抽泣声,几乎夺走了他的呼吸,满腔都是郁结的心疼。
他用双手捧起她容颜,替她拭去颊畔湿润的泪痕。“你无须感到悔恨,这一切与你无关。”
“可是……”她依然抽噎着,又恼又恨。“我是那人的后代,我与苏家有血缘关系……”
“你是我的月娘。”他打断她的自责,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你不是苏家女,也不再姓朱,如今你只是陆家大女乃女乃,是我陆振雅明媒正娶的妻子。”
她怔忡地听着,泪眼迷蒙。
他看不见她的脸,却能感觉到她对自己满怀的依恋,展臂轻轻地将她拥进怀里,像哄着一个孩子似的哄着她。“你是月娘,就只是月娘,是我的月娘。”
他温柔的言语如一服特效药,悠悠治癒了她心上悔恨的伤。她扬眸望他,傻傻地,寻求着他的认可。“我是月娘。”
“嗯。”
“是你的月娘。”
“嗯。”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永远都是你的……”
他心旌震颤,蓦地低头吻住了她,吮着她软绵绵的唇瓣,舌尖探进她口齿间,与她气息交融。
她被他吻得喘不过气,逸出声声嘤哗,那撩人的细嗓,宛如催情的药,勾得他越发情动,更加搂紧怀中的软玉温香,激烈地索求着。
两人相拥着躺倒床榻,四肢紧紧交缠,不过片刻,他长袍的衣襟已松松地敞开,出一截胸膛,她的睡裙下衬亦卷到了腰间,一双藕白的长腿活色生香。
陆振雅只觉越吻越是饥渴,越是与她肌肤相贴,就越是难以自持地想要她,他伸手拉起她一条腿,手掌扣住她圈着脚链的脚踝,细细抚模着,却是意外撞到了什么,几个圆圆的东西滚上了被褥,月娘一个转身,竟然就压破了其中一个。
“是什么东西?”月娘吓了一跳,感觉到后背传来一股湿意,似是有汁水浸透,连忙伸手去模。
陆振雅也跟着模索,却是从她身下捡起一个破皮的水果。
“原来是蜜柑!”月娘望着被自己压扁出汁的蜜柑,忍不住笑了,娇脆的嗓音洒落室内,比风铃声更加甜美动听。
陆振雅也笑了,将手中半残的蜜柑甩到一边去,又将其余滚落床褥间的也扫落在地。
“爷,你的手都弄湿了,我替你擦擦。”月娘拾起方才用来擦发的棉布巾,替陆振雅擦手,一根一根擦得极是仔细。
陆振雅只觉得心痒。“别擦了……”
他捧过她的脸,正欲寻她的唇来吻,她脑海里忽然灵光一现,欢快地喊出声来。
“爷,我想到了,蜜柑!”
“嗯,我知道是蜜柑……”他漫不经心地应道,只想与她继续缠绵。
她却是跪坐起来,一派认真。“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能让那野生山茶的茶叶融入蜜柑的甜,你说尝起来会是怎样的味道?”
他一愣,缓缓停下了动作。
“爷,你觉得怎样?”她语带期盼。“那蜜柑与茶树既然能生长于同一座山上,味道想必是能融合的。”
他想了想,慎重地点头。“值得一试。”
“那还等什么?快来啊!”语落,她伸手便想拉他下床,竟是迫不及待地想奔去制茶坊做试验。
陆振雅又是懊恼,又是无奈,一把将这只淘气的小猫拉回来,压倒在自己身下,居高临下地箝制住她。
分明是一个冷静淡定的男子,此刻神情却是异常火热,紧绷的肌肉,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霸气。
她倏地凝住气息,心韵如急拨的琴弦,乱不成调。“爷,你……怎么了?”
他定定地扣住她双手,不许她动弹。“我想怎么,你还不懂吗?”
她瞬间羞红了脸,他淡淡一笑,不等她反应,便强势地倾来……
烛光摇曳,芙蓉帐暖,两道人影在纱帘后亲密交缠,长夜未央,正是春风一度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