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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卷二) 第二章

巴狼是在山里出生的,没人知道他爹娘出了什么事,他本也该死在山里,可他却活了下来。在给大师傅发现他、收养他之前,他是被母狼当狼子养大的,他知道动物的要害在哪,知道如何才能一击毙命。

她偷偷读了他的心,知道他那么做,是因为不想让动物受苦。

人必须进食,就像鱼儿要吃小鱼虾才能长大。

他饿过,知道能吃就是福,他也总怀抱着感谢的心吃饭,不曾浪费过一丝一毫。

那是第一次,她真正体悟到,杀生的意义。

巴狼比谁都还要清楚,自己杀了一条命,吃掉了一条命,才能活下去,所以要好好的珍惜,好好的吃,好好的活下去。

即便当年大多时候她都不吃肉,只吃蔬果素食,可她也是有喝鸡汤鱼汤的。

她一直逃避着杀生这件事,让阿丝蓝替她弄脏双手,可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也得杀生。

有些动物受了伤,有些人的病无法治愈,活得生不如死。

杀生,有时也是巫女的职责。

所以她开口要他教她。

他闻言一怔,但他教了,教她如何杀鱼,取内脏,刮除鱼鳞,生火烤鱼。

他是个很好的师父,也是个很温柔的人。

那时她就知道,阿丝蓝将来一定会嫁给巴狼。

巴狼喜欢阿丝蓝,阿丝蓝也喜欢他。

刮除鱼鳞的手微微的抖,她稳住自己的手,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些过往推开,可它们仍在,她依然能看见。

染血的大刀、熊熊的烈焰、断线的铜铃……

一幕幕画面,蓦然闪现。

苍苍白发飞扬在风中,垂落在雨里——

她吸气再吸气,好不容易才压下眼中几欲夺眶的热气,止住抖颤的双手。

一步错,步步错,这话谁说的呢?

那么多年来,她从来不让自己去多想、去回忆,可这几年,她想忘都忘不掉,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她曾犯下的错,总伴着她,不散。

他们死了,而她还活着。

她清楚她会一直背负着这些过错,永生不死,永远记得。

永远记得。

她握紧刀,知道她永远都会记得她犯的罪,记得她造的孽。

颤颤再吸一口气,她垂眼看着自己握刀的手,直到确定手不再抖,方继续小心的刮除掉鱼鳞,没有遗漏任何一处。

她拿水缸里的清水将这尾鲜鱼清洗干净,原想将它剖开来切片的,可今日是除夕,或许留着整尾鱼身,看来会比较吉利吧?

讨啥吉利呢?

扯着嘴角,她想着。

天地无情,她比谁都还清楚。

可想起屋里那病恹恹的男人,到头来她还是只在鱼身上改刀,换了大炒锅,搁上大蒸笼,放上深底陶盘,铺了葱姜,摆入整尾的鱼,再抓了些补气顾肺的药材撒进去,慢蒸慢熬。

中途苏小魅进来了几趟,送了药汤去给宋应天,拿水桶去挑水,把水缸里的水加满,从屋外搬了些干柴进来,然后在屋外烤起了鸡。

她是拿杆撑起窗子时,才看见他在雪地里挖了一个洞,生火烤鸡。

他进进出出了好几回,等她发现,他已经在挖那桶刚炊好的腊肉饭了。

“那不是要给你吃的。”

阿澪恼火的瞪他,差点把手中的勺子给扔过去。

“我知道,是要给宋兄的嘛。”苏小魅嘻皮笑脸的说:“我只是要帮他送去,刚煮好的饭最香了,当然是要趁热吃的好,还是你要自己去?”

她一僵,不知为何脸有些热,不禁抓勺子匆匆转身,哼声道。

“你要去快去,把汤也一起带去。”

“那你帮我顾一下外头那只鸡,其实应该也还好,这儿没有野狗会偷吃。”他动作快速的装了满满两大碗腊肉饭,和一大锅白菜鸡汤,离开前不忘道:“对了,这饭太少了不够吃,你再多煮几合米,晚点还有人要来。”

这男人也太得寸进尺,还真当她是厨娘了?

阿澪闻声回头,那王八蛋已经脚底抹油溜了。

还有人要来?到底谁要来,白露吗?

她搞不清楚他在搞什么鬼,完全不想理他,只顾着把那尾大鱼蒸好,可屋外那烤鸡那么香,害她忍不住多看两眼,到最后还是走出去帮忙顾那只鸡,就怕它给烤焦了。

过午时,冬冬和雷风来了,送了板豆腐和豆腐镶肉来,还带来了一篮黄豆芽和一瓮酸菜。

几年过去,那丫头转眼间已经和她一般高,生得亭亭玉立,虽然耳朵听不见,却完全不影响那丫头的灵巧身手。

她还是一样爱同她说话,一见到她,就迭迭不休的说个不停。

说黄豆芽是她前几日泡水让它们发芽的,拿来清炒就很好吃,说酸菜则是要拿来煮酸菜白肉锅的,说她这几日如何如何,家里生意又如何如何——

她没仔细听,她注意到雷风刚刚手上还拎了一壶酒,那男人趁冬冬同她说话时,提着酒跑去后面找宋应天和苏小魅了。

他们该知道他那破身体不能喝酒吧?

白露在这时走了进来,她忍不住月兑口。

“雷风拎了一壶酒到后头去了。”

白露闻言,脸一冷,立刻转身,没多久就提着那壶酒回来,搁在桌上。

冬冬见了,笑道:“我有同爹说,少爷还不能喝酒的,可爹说这是少爷教他酿的药酒,只是拿来让他试喝一口,看味道对不对。”

“放屁!”

两个女人异口同声,然后双双看向对方。

阿澪微楞,白露则显得有些窘。

这词通常是她才会说的,白露是好人家出来的姑娘,教养极好,平常可不会把这种不雅字眼挂在嘴上,可显然这女人听她说久了,也染上了这恶习。

白露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道:“我去煮饭。”

差不多在这时,阿澪才领悟过来,今儿个,他们全要在这儿吃年夜饭。

还以为,就眼前这几个,到了午后,又有人来,她才知还有其他人。

来人她认得,是那兽人,风知静。

还有一位她不认得,却有些眼熟的姑娘。

那姑娘身上大剌剌戴着凤凰楼的铜牌,她一眼就看见了,那铜牌和宋应天的很像,只是他的铜牌是阳刻,那姑娘的是阴刻。

阿澪回房时,经过他门前,听见那姑娘叫他师兄,她一来便窝他房里,坐他身边,不知同他说了什么,让他笑声连连,边咳边笑。

后来,她茶水喝完,再回厨房装水,竟看见那女人在帮他梳头。

她一僵,不由得在门廊上停下脚步。

他披着一件不曾见过的羊毛毯,坐在朝外的门廊边,女人拿着牛角梳替他梳开了乌黑的长发,一旁还搁着热茶和不知哪来的虎爷小香炉。

雷风、苏小魅、风知静三人不知跑哪去了,屋里就剩他俩。

黄昏夕阳轻轻,斜照洒落在他身上。

“师兄,你瞧,这样啥事也不需多想,不是挺好?”

“是挺好。”他微笑同意。

“要不,你同我回扬州住几日吧,我天天帮你梳头。”

他轻笑,“你别害我,都嫁人了,你若天天帮我梳头,把阿静搁哪去?”

这一句,让阿澪想起在哪儿见过她了。

她是凤凰楼的大小姐,是那兽人的心上人,冷银光。

阿澪从未真的见过她,只在那兽人的心里看过,她也曾数次在宋应天的记忆中见过她儿时的模样。

“我本想嫁你的,爹说他都飞鸽传书要你来了,谁知你中途开溜,我才嫁阿静的。”

他又笑,“我可是有到扬州的,是听说你已经嫁人了,我才黯然走人的。”

“瞎扯。”她好笑的道:“你根本就不想娶我吧?”

“你若真想嫁,我还跑得掉吗?”他笑着道:“你打小就成天阿静这、阿静那的,我听到耳朵都长茧了,老是听他那些丰功伟业,听得我每回一听到他的名,就跟着心口小鹿乱撞,我若生来是个女的,都想嫁他了。”说着,他还压着自个儿心口。

“啥?原来你喜欢阿静很久了,你要早点说,我也可以——”

“可以怎么?”他转头挑眉看她,“可以把他让我吗?现在让也还来得及的。”

“让你,才不呢。”她抬起下巴,双手叉腰对着他说:“不过我可以勉强收你做小的。”

“好啊?”听闻此言,他还真应了,“要我做小也行。”

此话一出口,非但阿澪一愣,那女人也傻眼。

“真的假的?”她惊喜月兑口,连梳头的动作都停了,整个人激动的跪立起来。

“真心不骗。”他眼也不眨,万般从容的笑着道:“不过我得留在这儿,你同他一块儿搬来鬼岛住吧。”

“呿!我就知道!”她一挥手,坐回腿上,道:“说来说去,你就只想着把阿静圈来这儿帮你守门口吧,我看他还是同我一块儿好,我对他才真心不骗呢。”

“是啊,真心到都想收我做小了。”

他笑着调侃她,却遭她一记轻拍,他故意哀叫一声,顺便咳了几下,惹得那女人又气又恼又担心,见他还在笑,才松了口气。

“可恶,吓死我了,还以为我一掌拍伤了你,一会儿白露来找我算帐,我还真不知拿什么还她呢。”

“就拿阿静还吧。”他听了又笑说。

她好气又好笑,“我看你真是没救了,这般千思万想,瞒着我爹去招惹那些不该招惹的家伙,搞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的,还差点丢了一一条命,弄得如今这下扬,是值不值得啊?”

“值不值得啊?”他淡淡笑着,声微哑,开口道:“我也不知,可有些事,不是以值不值得,来决定要不要做的。”

“那是以什么做决定啊?”

他在这时,看见了站在房间另一头门外的阿澪,和她对上了眼。

在那瞬间,她才发现自个儿在这儿站了太久,她原想举步走开,不知为何,却无法动弹。

隔着一整个房间,他看着她,黑眸深深,又笑。

那笑,没有丁点调侃,只有让她心颤的温柔。

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女人也没有再问,女人看见了他脸上的笑,看见了他眼里的情,她转头看来,看见了那千年巫女。

那巫女动也不动站在另一边的门廊上,只有斜照的夕阳,映照在她冷酷又苍白的小脸上。

她面无表情的忤在那儿,可在那一刹,银光看见那双冷如冰石的眼,涌现了什么。

是什么呢?

银光还来不及辨认,那巫女已转过了脸,无声走开。

黑色的衣摆在夕阳余晖下飘荡着,消失在拉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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