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小桃源 第八章 他的小桃源
开到荼靡花事了。
时序来到春末夏初,一切便如苏练缇上一世所遇见的那样——
锦华殿上,百官为皇帝贺寿,由提督织造太监齐连所上呈的贺寿礼惊艳全场。
正霖帝对那一座取名为“江山烟雨”的巨幅绣屏喜爱得不得了,至尊高贵的天子甚至在屏风前伫足良久,感动到目中泛泪,久久才见平息。
不仅皇帝一人如此,前来贺寿的各国使者中听说亦有深谙此道之人,当场激切到浑身颤抖、口中念念有词,全然顾不得礼数直扑到绣屏前,拉都拉不走,唤也唤不清醒,犹如疯魔一般,后来还是让御前侍卫敲昏了脑袋瓜,才能将人抬离锦华殿。
奇才啊!
我东黎大国在织绣工艺上竟有如此惊世绝艳之才,不需动刀动枪上战场冲杀,就能令各国俯首称臣,彰显我东黎国威,如此这般的人才不召见进宫,好好奖赏一番,如何能够?待正霖帝召来提督织造太监齐连问清楚奇才的身分后,内心加倍惊奇。
皇帝本以为这人应该是织造署里的某个经验老道的能手,又或者是某个流派的老师父,结果全都不是。
据闻,这位奇才年仅十八,还是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此巨幅绣作是她生平第一件独力完成的大作,以前从未试过这种尺寸的绣品,前后足足花了她大半年时间。
包值得一提的是,全赖她那位素有“十指若幻,起落臻至”的恩师将所有本事传授给她,并给予满满信心,由着她任情任性发挥,将一门派鬼斧神工之技发挥到淋漓尽致之境,最终才有如此这般的佳作献世。上寿大典圆满结束,隔日,龙心大悦的帝王即召“幻臻坊”的苏大娘入宫觐见。
已是第三回见皇帝,苏练缇心情没有太大起伏,但“幻臻坊”里的大伙儿那是既紧张又兴奋,闹到都没法儿安稳坐在织机和绣架前好好上工,尤其年岁最小的小师妹方景绵,说要帮她挑选衣裙和配饰,几乎把她丝芝小院里的衣物箱笼翻了个底朝天。
就连一向清心稳重的师父都显得有些不淡定,不断嘱咐她要小心再小心,还说已请齐连大人往宫里托人,会帮忙照看她。
爆里遣内侍前来接人,苏练缇独自坐在前往皇宫的马车上,不禁忆起上上一世那个陷进热恋情爱、不能自拔的傻姑娘。
那时候的她在前去觐见皇上的这条路上,内心忐忑难以言喻,却也早早想好要跟皇上讨什么赏赐。
这一世,她不想再尝那般滋味,一但将心交付,便是由着对方主宰,而结果怕是永远要伤痕累累了。
她好不容易从那噬魂夺魄的深渊中爬出来,不能再蠢第二次……
这一世若然有同样机会,你可愿再求一次?
她肩头陡颤,闭目养神的双眸跟着掀开,怔了怔,表情有些苦恼。
她不懂宋观尘的想法,那样的问话来得太莫名其妙,自己怎可能嫁他?他又看上她什么?
上一世她关注他多年,熟悉他的面容身影以及外在的行事作风,然与他从未相识,若非后来她为他修补尸身,他的神识是不会知道她这个人的……难不成他重生在十岁,从那时开始寻找她,这么多年过去,自己无意间也变成了他内心的某种执念?
包令她迷惑头疼的是,这位皇城大司马宁安侯爷可说屡屡以身试法。
自从有第一次夜闯她丝芝小院的事之后,很快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他没有再通宵连旦地留宿,常是小憩一、两个时辰,要不就是在天快亮之前离去,睡到日上三竿险些被发现的事,他没再让它发生。
……你可愿再求一次赐婚,把自己嫁予本侯?
原本以为他会再提及此事,岂知她料错了。
他根本只字不提。
几次模进丝芝小院讨茶喝时,他总一脸懒洋洋,赖在软枕堆里昏昏欲睡,绝口不谈那一夜他问过的话,好像那样的事完全不存在。
欸,结果她就更起不了头,问不出口啊!
此时已抵速宫门外,她按指示下马车,随内侍的引领步行入宫。
一切皆如前两世那样,走过好几道宫门,经过无数座宫墙,见发到威风凛凛的大内侍队,还有一批批动作俐落却安静无声的宫娥和内侍们。
前头领路的内侍小太监终于停下脚步,在一番通报后,她才被领进据闻是皇帝平时的起居间——纯元阁内。
觐见过程十分顺利,正霖帝夸赞她的那些用词亦都没变。
苏练缇应对起来半点不吃力,反正就是磕头再磕头、谢恩再谢恩,如此一来便不会有错,然后终于等到皇上开口赏赐,她也如愿讨到一块能请动太医院御医们出诊的御赐令牌。
她心里没有遗憾,觉得自己做得很对,往后“幻臻坊”会更好,师父的哮喘症能请来大国手御医帮忙把关,师弟、师妹以及坊里的众人都能安稳生活,这样就足够了。
谢完恩,待她退下,这趟入宫觐见也就差不多该结束,再撑一下下即可。
哪里知道待她跪拜完起身欲走之际,紫檀木浮雕龙腾九天纹的那张罗汉榻上,那坐姿闲适、边翻着群臣奏章边与她说话的帝王突然随口一句——
“出宫前去皇后那儿拜见一番吧,皇后亦十分喜爱出于你手的那幅“江山烟雨”绣作,知你今日进宫,说非要见你一见不可。”
不对!
前两世她不曾被皇后召去啊!
身旁小内侍一声轻咳示意,让傻傻愣住的她立刻回过神。
“……是,民女遵旨。”又是深深一拜,这才退出纯元阁。
等她被领进皇后凤颐宫中的暖阁,内心不由得再一次怔愣。
明亮暖阁内可不仅皇后一个,一眼扫去,除了主位上那名丰腴美丽的女子外,左右两旁加起来还有五、六名女子被赐坐,苏练缇没来得及看清众女长相,只知她们身上的衣着与饰物皆十分华美,布料更是仅在宫中才有。
“民女‘幻臻坊’苏练缇,拜见皇后娘娘,拜见各位贵人娘娘。”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她恭敬行礼,嗓声清脆。
啊!她记起来了,当今掌凤位的是宋氏一族出身的女子,且正是宁安侯宋观尘的胞姊。
她才想起这事,慵懒倚着迎枕坐在主位上的女子已娇柔笑道——
“抬起头让本宫瞅瞅。”
“是……”她只得听话扬起面容,对方美眸直勾,彷佛充满兴味儿,瞧得她脸都红了还得力持镇定,但这位宋氏女子的眼睛生得跟宋观尘很相似,眼型长长的,眼尾那一挑别有风情,笑起来那叫“怒招桃花”。
他那一夜回眸轻睐,朝她道“今晚见”时,眼睛就是笑成这般模样。
噢,天啊,苏练缇你清醒点,别一再想着他啊!
“苏姑娘生得很俊啊,莫怪有人惦记着。”宋恒贞对她招招柔荑,并示意身边宫女上前将人扶起。
此时坐在左右几张圈椅上的嫔妃们亦纷纷开口——
“确实很俊呢,听说苏姑娘十八岁了,可有婚配对象?”
“怎么?蓉妃姊姊这是想替苏姑娘牵红线吗?皇后娘娘方才都说了,苏姑娘是有人惦记的,蓉妃姊姊可别坏事啊。”
“佳妃妹妹瞧你说得,我不过就问问嘛,只觉得十八岁也不小了,再耽搁下去可不太妙,没别的意思。”
另一名嫔妃带笑插话。“十八岁哪里算大?瞧人家姑娘光“江山烟雨”的绣作便令仅外邦使节们俯首称臣,十八岁立此大功,为师门扬眉吐气,为自个儿扬名立万,苏姑娘这个年岁有此成就,令人钦羡得很呢。”
“曦妃姊姊也别妄自菲薄,妹妹没记错的话,姊姊十八岁便为皇上诞下龙子,那可是大功一件哩,也令旁人钦羡不已。”
“曦妃姊姊那是多少年前立的功?有十五年了吧?姊姊保养得挺好啊,那肤质瞧起来都跟十八岁的苏大姑娘差不多,妹妹佩服。”
这一边,苏练缇顺势让宫女扶起,还一带被带到皇后娘娘跟前。
她面上保持沉静温婉样儿,脑袋瓜里实有天大疑惑,忙着揣度皇后的话意,谁知几位妃嫔们竟拿她作筏,似有若无地过起招来。
她何德何能啊?这绝对是无妄之灾!
但不回应绝对不成,在场每一个她都开罪不起。蓦地,她一只手被拉住,轻握她小手的宋恒贞对一脸轻讶的她笑了笑,随即对底下的妃嫔们道——
“好了好了,本宫都还不及让苏姑娘仔细知晓你们是谁呢,你们几个到自个儿闹腾起来,要把苏姑娘吓着,今儿个谁都别想学什么手艺。”
皇后半开玩笑的话适时平息一触及发的“战役”,也登时帮苏练缇化解掉“危机”。
接着,苏练缇便被皇后身边贴身服侍的一等宫女带领着,与在场的几位妃嫔正式见礼,她谨遵皇后娘娘的懿旨行事,朝贵人们一一屈膝深福。
行完一轮礼,苏练缇被宫女领回皇后娘娘身边,竟还被赐了坐,她内心受宠若惊之余更不忘宁定心志、细细沉吟,遂主动问——
“皇后娘娘方才提到学手艺一事,想来今日召民女过来,是想问一问民女在那一幅“江山烟雨”绣作上所用的针法为何,是吗?”
她这话问得轻巧了,真要把话说坦白,其实就是这群后宫女人想“偷师”。
但身为“幻臻坊”大徒弟、花无痕流派的掌舵手兼传承者,她自然不会让这群后宫贵妃娘娘们有无地自容、面子上挂不住之感。
相反的,她要以害为利。
对方既然想堂而皇之“偷师”,那好啊,那她就将几个无关紧要却十分花俏的小技传授出去亦无妨,还得冠上她家师父以及自家流派之名,若能由东黎内廷往民间流行,让东黎百姓甚至是这海宇内外的人们皆对她“幻臻坊”如雷灌耳、尊崇倍至,她便不坠师父花无痕之名。
闻她此言,宋恒贞也没跟她罗嗦,一个眼神示意便让一旁伺候的人全动起来。
不过须臾时候,暖阁里并上八张方桌,六名宫女抬出一件尺寸甚光却离完工尚有好长一段路要走的巨幅绣品,摊放在桌上。苏练缇淡淡一瞄便已了然于心。
她起身走到未完成的绣作前,颔首温声道:“‘王母娘娘百仙蟠桃宴庆寿图’……这是皇后娘娘以及几位贵人娘娘的心意吧?是特意为了太后娘娘七十大贺寿绣品,是吗?”
当今太后将在今年中秋佳节前度过她的七十整寿。
苏练缇记得上一世因太后大寿,正霖帝特意大赦天下,一些罪行较轻的犯人被释放了不少。
图中,被众仙众星拱月的王母娘娘比喻成太后本人,围绕在王母娘娘身边的美丽仙子们则是皇后所率的宫中大小嫔妃,远方有仙人吹奏仙乐,近处是仙女在云朵上以舞祝寿,图的意喻非常贴切,若辅以绝妙绣工必然惊世绝艳。
“苏姑娘当真秀外慧中,才几眼就瞧出端倪。”宋恒贞缓缓坐直身躯,玉手搭在一名宫人的小臂上,几步走到苏练缇身侧与她并肩而立。
皇后娘娘都起身了,几名妃嫔哪里还敢把黏在椅上,纷纷起身靠近,一下子全围在尚未完成的巨幅绣作品前。
宋恒贞很快接着问道:“那苏姑娘可是知道,今儿个请你过来,究竟意欲为何?”
苏练缇心下明白,皇后应该不是要她帮忙绣制,而是要她好好指导她们几个,这服贺寿图若能由皇后领着几位嫔妃合力完成,敬献给皇太后,那样才叫功德圆满,意义非凡。
她将想法老实道出,竟引得几位贵人先是一愣,随即面面相觑,接着还咯咯笑出声。
苏练缇见她们一个个以香帕遮口、笑得花枝乱颜,华服夺目,头饰与耳珰闪亮亮,一时间还真有些眼花撩乱之感。
到底哪里好笑?她说错什么了吗?
“苏姑娘通透啊,真真是七巧玲珑心。”宋恒贞美眸里尽是赞赏。“只是把这物件抬出来摆着,姑娘便把本宫与几位姊妹的心思全猜中。”
“可不是吗?跟聪明人说话就有这等好处,今日可体会了一回。”“苏姑娘这般聪明,想必教人的法子定也聪明得很,各位姊姊在女红刺绣这门功夫可都不知强过妹妹我几倍,苏姑娘可得多帮忙本宫。”
“苏姑娘可不能厚此薄彼,得雨露均沾才好呢。”
“雨露均沾?呵呵,这话该说给皇上听吧?皇上连着三晚都在你那儿过夜,妹妹可劝过皇上一句?”
苏练缇顿时深觉自己正陷进一个可怕的风暴中。
“后宫”这潭子水太深,可不能傻傻被搅进去,求生本能在血液里窜着,她遂选在此时清清喉咙、轻扬唇角温婉言语——
“这绣图明显分出六个区块,嗯……右上这块是出自皇后娘娘之手,左上这一角应是曦妃娘娘您的手笔……右中这边是佳妃娘娘的,左中则是蓉妃娘娘,然后右下这块是娘娘您的,左下这块则是这一位娘娘您的。”边说着,眼神挪移,一一迎上对方惊讶愕然的眸光。
最后一位被点到名的妃嫔不禁诱声问:“你、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苏练缇腼腆一笑。“这件绣作虽未完成,但每块儿多少都绣上一些了,对照皇后娘娘与各位贵妃身上的衣裙绣样,再用删去排除之法,其实不难猜出。”总之是各有各的喜好,除了会命令底下人为自己刺绣,等轮到自己亲手穿针引线了,亦会采用自己喜爱的绣法,这也是习惯使然。
她柔声又道:“瞧这些针法,几位娘娘各有各的长处,只是如此这般练到最后,六个区块的差别将益发明显,尤其是相连的部分,想融合得天衣无缝根本不能够,届时娘娘们的心血怕是要白白浪费。”
站在她身侧的皇后娘娘两道眸光瞬也不瞬,苏练缇迎向对方的注视,心脏震了震,后者那张润腴美脸上的神态,有赞赏,有惊艳,更有意味不明的笑……
苏练缇莫名生出一种感觉,方才几位娘娘为了“雨露均沾”这四字几要闹起,身为后宫之主的她并未插手,好像就为了看她这个小小民女会如何应对。
但那又不是恶意的,至少她察觉不出来,真要说有什么的话,还比较像对她充满兴味,想亲近她、观察她、试探她。
“苏姑娘既已指出问题所在,是否有妙招可解?”宋恒贞的语调揉着一股亲昵。
应下那古怪感觉,苏练缇微微屈膝一礼,道:“回皇后娘娘,民女可整合这些针法,加上最后的收尾修整,问题应该就能迎刃而解。”
“当真?”
苏练缇不禁露齿一笑,因为皇后娘娘此刻的模样飞眉瞠眸、朱唇园张,像稚子蓦地瞧见什么梦寐以求的玩意儿似的,欢喜真情流露。
她坚定颔首。“倘若皇后娘娘允可民女在这幅绣作上动针,民女自当竭尽所能。”宋恒贞玉手轻拍了下,“好,就按苏姑娘的意思来办。”
辈同参与太后这份贺寿绣作的几位妃嫔亦相顾而笑,显然内心大石头落了地,笑起来无比明媚,朵朵都是娇花。
苏练缇垂颈敛眉又行礼,道:“那么,为了便于整合,民女有个不请之请。”“你说。”
“民女想看看皇后娘娘与各位娘娘行针刺绣时的手势与姿态。”任何的细微调整,皆可带出不同的改变。
宋恒贞想也未想,笑眯眯点头,“本宫允你!”
宁安侯宋观尘虽是当今皇后的胞弟,除皇城大司马一职又兼御前行走,但他一个大男人,皇帝老儿的后宫实不好让他动不动就闯。
上一回还是因正霖帝要他出宫前走一趟凤颐宫,他才大大方方前去探望皇后长姊,然而今日,一得知某位姑娘被召进凤颐宫,惊得他五脏六腑快移位,不得不火速进宫。
皇后长姊曾下懿旨,入凤颐宫,他可以无须通报长躯直入,但他从未那样做过,今日还是头一回直闯入内。
他绝对想像不到,一踏进凤颐宫暖阁,呈现在前的会是这般景象——
一张尺寸甚巨的绣架摆在正中央。长方形绣框将缎面绷得紧紧的,绷出那料子该有的珍珠光泽。
围着绣架而坐的六名女子衣着华贵、妆容端丽,不是居妃位便是具贵嫔身份的娘娘们。
当中还包括他的皇后长姊,每位娘娘的身边都跟着两名宫娥帮忙理线穿针,不沾阳春水的六双手有条不紊地在锻面料子上一针针刺着绣着。
之所以能有条不紊,甚至还有说有笑,他不得不想,主因实是出在那名鹅蛋脸姑娘身上。
那姑娘的衣裙配色很是雅致,裙面上的绣花布图显得别出心裁,妆容清丽,发式简单端庄,看得出为了这次的进宫面圣,有稍加打扮过。
但她依然是她。
徐步在皇后以及五位妃嫔娘娘之间走动,时不时伫足提出建言,她神态沉静,不充不卑。
“佳妃娘娘处理的这一块恰是仙女腾舞的部分,若用‘斜底云针法’较能绣出飘逸之感,像这样……嗯……对,对,佳妃娘娘一点就通,这几针真绣出韵味儿了,真好,真的很好啊。”
赞美之词虽不丰富,但胜在语气诚挚,简单几句就令被称赞的人心花怒放,下针更添自信。
“嗯……蓉妃娘娘绣的这一块多是人物的脸部,神态尤其重要,瞧啊,这几个部分就绣得无比出色,只是若针法能改横而纵,从底往上拉针,把肤色以及线丝的润色呈现出来,效果定然更好。”
她“傅道、授业、解惑”的语调如此轻和,神情又这般温柔,且还能一针见血、立竿见影,令几位后宫贵人们一下子信服得不得了,言谈之间变得更亲近轻松。
这时宋恒贞故意唉声叹气,娇嗔:“都说要‘雨露均沾’的,怎么就独厚你们几个,都不理本宫了?”
听到皇后这般说话,原要诚惶诚恐才是,苏练缇尚未及出声,佳妃、蓉妃等人竟忍俊不住噗嗤笑出,随即笑成一片,都听出皇后娘娘是故意拿方才险些吵开的话题来逗弄大伙儿的。
苏练缇对所谓“雨露均沾”的话题实在戒慎得很,面上浅浅露笑,内心哭笑不得,正打算将几位贵人们的注意力重新拉回针法和绣品上,眉目不经意一扬,面外而立的她与立在门边的高大男子对上目光。
宋恒贞这时也察觉到氛围有变,一见来人,笑得更是见牙不见眼。“惦记苏姑娘的人可来了呢。”
苏练缇的衣袖被皇后娘娘暗中轻扯一记,耳中随即荡进对方压低的娇音,要力持镇定越发艰难。
这一世的进宫领赏突生枝节,莫非变数正是他宁安侯宋观尘?
“知你今日奉旨进宫,本侯仅是私下请两位相熟的宫中内侍帮忙照看,不知此事是如何传到皇后姊姊耳里,才导致你刚离开纯元阁又被请进凤颐宫。”
侯府宽敞的马车车厢内,宋观尘身穿常服坐姿随意,两指夹着车窗垂帘探开一小角,望着大街上一如往常的喧器景致。
他语气云淡风轻,坐在他对座的苏练缇却听出十重音色。
静了会儿,终叹气道:“侯爷一向洁身自爱、不近,从之前的两世直到如今已过弱冠,一直都未成亲……侯爷突如其来关照起民女,难怪会引得皇后娘娘也留意起我来。”
欸,果然,变数是他啊!
然后适才在宫中,他进到凤颐宫与皇后长姊以及几位妃嫔娘娘们见礼后,直接表明是来接她出宫的,众人瞧着他们俩的目光都变得不一样了,她欲辩无言,何况仅是小老百姓一枚,人微言轻,还能说什么?
宋观尘忽地放开帘子,俊庞转正。“本侯算是洁身自爱吗?”果真洁身自爱,就不会不请自来夜闯姑娘家的小院香闺,更不会上瘾似的,一闯再闯,甚至夜宿至天明。
苏练缇面颊微红,知道他意有调侃,心里不禁有气。“状似!侯爷是状似洁身爱,其实……其实是……”
“其实是?”一道剑眉高挑。“其实是道貌岸然!”袖底的手握成小拳头,冲动嚷出。
宋观尘一怔,蓦地仰首哈哈大笑,清朗笑声顿时荡满整座车厢。
苏练缇困窘瞪着他。“你、你笑什么?”
漂亮桃花目光亮晶晶的,一根长指揭掉眼角的笑泪。“本侯笑啊,竟能把一个状似温柔娴静、淡定自持的姑娘气成这般。”“状似”二字有故意加重音之嫌。男人生得像他这般好看已然罪过,笑起来更加罪过,苏练缇硬生生揪住心神才没被他迷惑了去。
她撇开脸决定不理人,学他刚刚撩帘望外的姿态,涨红的脸蛋和鼓伏明显的胸脯显示怒气尚未平息。
但,宋观尘半点不恼,还隐隐感到欢愉,因为她冲他发脾气。
像一下子拉近与她的距离,在彼此深知对方秘密之后,又更亲近一步。
望着那温润秀美的侧颜,心头漫开一抹软意,他缓声道:“你进宫领赏,皇上果然允你一愿,听说你讨的赏赐是一块能请动太医院大国手们出诊的御赐令牌,主要是为了师尊的哮喘旧疾?”
“……嗯。”朱唇轻抿,不再多话,但胸房起伏已渐渐缓下。
“本侯原先还抱着希望,结果确实落空。”
……你可愿再求一次赐婚,把自己嫁予本侯?
苏练缇气息微紊,眸光一直没转向他。“是侯爷抬爱了。”一顾,“侯爷能得这一世一生,自该寻一门好亲事,满锦京多的是高门闺秀、才女佳人,任侯爷挑选。”“可惜本侯与那些女子无法交心。”他清浅一笑。“我与你才算真正的知根知底,不是吗?本侯图的就这一点。”
她放开垂帘,眉目仍淡淡敛着,好半晌才与他对上。
鹅蛋脸上的怒色早已消散,对他,她总是纵容宽待,没法儿生气太久,她低柔启声——
“可我不愿意。”
“本侯知道。”五官清俊舒朗,全无火气。
四目相接,苏练缇忽觉心房刺疼刺疼的,她扛住那股想缩肩拱背环住自己的冲动,沉静扬唇,“民女会时时擦亮双眼,看侯爷如何在朝堂上翻云覆雨,成为东黎第一权臣。”“好。”他颔首,目光瞬也不瞬。
以为把事都说开了、说通了,她也跟着点点头,突然记起什么似又道——
“对了,亲手为侯爷裁制的衣物已完成,发带也绣好了,看侯爷哪晚得空可以来丝芝小院一趟,我……”等等!
不对!大大不对!
她怎会要他夜里过来?
这样理所当然,好像他入夜灵时闯她的香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天啊,她这是完全遭他制约,把他那些很不应该的行径都看成了正常吗?
见她骤然停顿,又见她咬唇一脸懊恼,宋观尘立时意会过来,不由得再—哈大笑,照样笑到美眸湿润润,非常不厚道。
“本侯……哈哈哈,好……好……哈哈哈——本侯定然选蚌夜黑风高的时候前去拜访,试一试姑娘为我裁制的新衣!”
苏练缇恼到都想敲自个儿脑袋瓜,脸蛋一下子又红通通。
她一双柔荑在鼓鼓的胸脯前交叉急挥。“不用的不用的!岂敢劳驾侯爷亲临?我、我……民女会亲自将新衣送至宁安侯府,明儿个一早就送,侯爷日理万机,见天忙得团团转儿,入夜且好好歇息,睡饱觉,养足精气神,不用来的!”
“可本侯想去。”
“真的不用,民女……”
“本侯想去。”
“民女送去侯府就好,明儿个就送,真的真的,侯爷好好歇下,我……”
“可本侯在你那儿才有办法合眼深眠、睡一顿饱觉。”语气淡淡漠。
“啊?”她傻掉。
宋观尘轻眨墨睫,似叹似笑。“你那儿,像我的小桃源。”
“……”她喉头一噎,心中凛然,气息又不稳了。
就在她怔怔然与那张清风明月般的俊庞对峙时,前座负责赶车的侯府车夫突然出声令马匹停下,不待宋观尘问话,车夫已隔着车厢板门低声禀报——
“侯爷,前头街心上被一辆大型马车给堵了,瞧那势态,应是车轴断裂,正赶着换那根车轴。”
“是哪家马车?”宋观尘问。
“瞧见车前挂牌了,是瀚海阁卓阁老家的马车,除一队护卫随从,马车周遭尚围着数名丫鬟和嬷嬷,小的猜想,马车内至少有四、五名以上的卓家女眷。”略顿,“俟爷,卓家有人过来了。”
宋观尘一听到是瀚海阁卓阁老家的马车,下意识已留意起苏练缇的神情。
丙然不出他所料,与他同乘一车的姑娘五官顿时发僵,即使离她尚有一小段距离,都能感觉她呼吸不对,直到听到卓家满车皆是女眷,她交握的双手明显放松许多。
然而就在此际,马车外响起一道温文儒雅的男子清音——
“在下瀚海阁卓阁老之孙卓溪然,向宁安侯爷赔罪。今日天朗气清,领着家中几位妹妹郊外踏游,不料回程车驾有异,顾及到满车尽是府中未出阁的女眷,不好在大庭广众下抛头露面下车换乘,遂不得当街修缮马车,阻了侯爷去路,还望宽宥。”
去路被挡,还是被一群女儿家所挡,宋观尘很能够宽宥。
但事情不对,真的很不对……又或者得说,实在是太对?他愕然察觉,与他相对而坐的姑娘再次紧绷,绷到浑身发颤,交握的十指无意识般掐进自己的肌肤中。
她并未避开他的注视,却是杏眸圆瞠,润润黑瞳中烁着近乎仓皇的水气,什么都没有掩下,什么都忘记掩住,任他一瞬间看个清楚明白。
这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吧?
他想,是寻到那人了,那个曾令眼前女子伤透芳心、吓得她再也不敢将自己交付出去的卓家人……原来是马车外与他说话的这位卓家长孙——
卓大公子。
卓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