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求嫁 第十四章
佟若绫一愣,黛眉紧蹙,将手里的锦帛搁回银盆里。
她眸光定定的道:“我确实不介意你养外室,但那是因为我了解你的心情,你是被逼着迎娶我,而非心甘情愿,因此我自然不介意你有其他属意的女子。但,既然你心底已有人,便不该再对我萌生其余心思……”
湛常军忽尔起身下榻,来到她面前,一把扣住她的皓腕,无视她满面惊愕,将她拉至胸前,逼着她仰高丽容与他对视。
佟若绫被他这般粗率的举措骇住,心口直跳,灵秀的眸子微微瞠圆。
湛常军清楚自己吓着了她,便松开了她细软的皓腕。
他俊颜一敛,低掩的眸色甚是严峻的道:“我真想不到,原来郡主如此天真,难道你当真以为,天下有哪个男子会专情于一个女子?”
佟若绫抿紧了卸去胭脂的粉唇,眸光透着一股浓浓倔强,她无惧他面上的嘲讽,直挺挺的迎视着他。
“是,我确实是天真。”她毫不避讳的坦承道:“我天真得以为,凭我的容貌,天底下会有男子愿意为我专情一世,我原以为那人会是卫王,可我终究败给了自己的天真,显然如他那样的人,只有权势方能让他专一。”
听见她提及兄长,湛常军的气便不打一处来。
他冷嗤一声,嘲笑道:“你这已不是天真,而是愚笨!”
她抿咬起下唇,面色抹上一丝难堪,染上怒意的眸光异常灿亮。
无视心中有抹异样情绪荡漾,他复又嘲笑道:“看来你压根儿不理解男子的心思,寻常男子都已是三妻四妾,更遑论是贵为一国王上的男子,即便我兄长当初没有娶大司马之女为后,日后他还是会再纳美人,哪怕你生得倾城倾国,再美的花都有看腻的一日。”
佟若绫明白他说的有理,遂别过僵白的丽颜,不与他继续争论。
“恐怕你对自己的美貌太过自负。”末了,湛常军不客气的补上这么一句。
佟若绫背过身去,不愿让他瞧见自己此刻的难堪,更懊悔方才不该一时口快,竟把自己的心思全盘托出。
“是呀,我确实对自己的美貌过于自负,因此,在见过公子属意的芳儿后,我便不担心公子会对我怀有其他心思……”
娇脆的声嗓未竟,湛常军忽然一把将她搂近,另一手挑起她精巧的下巴。
佟若绫霎时双颊绯红,好片刻方寻回嗓子:“你——这是做什么?”
湛常军朱润的嘴角一撇,露出平日那个教人见了想摇首的公子军痞样。
看着他那没个正经的神态,佟若绫心下便知,湛常军肯定又是在戏耍她。
这样的心思方起,却闻湛常军笑道:“我倒是觉着好奇,倘若我要享齐人之福,欲将郡主拿下,你会怎么样?”
佟若绫自然不会傻得当真,听罢,她嫣然一笑,这一笑,仿若万紫千红的繁花在眼前盛放开来,迷住了湛常军的眼与心。
对于湛常军的失神,佟若绫自是浑然未觉,她笑道:“公子自个儿不也说过,你视美貌如蛇蝎,你纵使欲享齐人之福,只怕也不会挑上我……”
“这可不一定。”湛常军嘴角一挑,打断了她。
那张倩笑的丽容怔住,随后便见他俯近了俊颜,欲吻未吻的悬在她面前。
佟若绫心口重重一跳,一时之间竟是僵在那儿,浑身无法动弹。
湛常军掩下深邃美目,灼热呼息全呼在她微张的双唇上,她能清晰闻见他身上的檀香气味。
褚人好熏衣,无论男女皆然,湛常军身上的檀香味儿,便是褚国最普遍的香料,多为男子用来熏衣。湛常军凝视着神色惶然的她,胸口没由来一紧,随即松开了她。
“我只是想提醒郡主,莫要小觑了男子的天性,哪天我若是一时兴起,对你起了兴致,你可有想过要如何应付?”
岂料,待佟若绫缓过神后,竟不疾不徐的答道:“早在我决定求嫁于你,心底便已做好了打算,无论公子军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都愿与他为夫妻。”
湛常军喉头一缩,有些不悦的追问道:“倘若我没让你晓得我的真面目,你真打算与那个轻浮昏庸的公子军当夫妻?”
佟若绫一派沉定的颔首。
湛常军抿紧薄唇,长吁一口气后,徐徐吐嗓:“我不信。”
对于他这声答复,佟若绫也不意外,只是浅浅一笑,不置可否。
湛常军的心早已被她这席话扰乱,他真没想过,她性子如此倔硬,竟然为了守全自己,宁可嫁与声名狼藉的公子军为妻……如此看来,她应当不可能是卫王派来的奸细。
“睡吧。”对她的猜忌一卸下,湛常军的心情没能松懈,反是越发沉重了。
他兀自往榻里一躺,双手枕在脑后,一双似辽莫黑夜的美目,直挺挺的盯着榻顶出神。
见湛常军态度丕变,佟若绫模不着他的心思,只得月兑去鞋袜上了榻。
佟若绫的长发在绣花枕上散了开来,湛常军的眸光被引了过去,睐着她仰躺的姣好侧颜,心思不禁纷乱如絮。
“郡主可曾设想过,若是公子军待你不好,你可会选择和离?”
闻言,佟若绫转眸迎上他熠熠的眸光,嘴角若有似无的扬起。
“纵使当真和离,我又能去哪儿?”她笑问,眉眼间透着一抹无奈的洒月兑。
她此下的豁达神态,紧紧揪住了湛常军的心神。
“我若回返敖国,敖王势必会再想方设法为我寻一门亲事,这门亲事自然由不得我,敖王虽是我的同胞兄长,可如今他眼里只有权势,哪里还有半分亲情?”
如此说来,她当前的处境,竟是与他如此相似……莫怪乎她会为了守全自己而选择下嫁于他。
想起两人当前共同面临的处境,以及她泰然自若的洒月兑与倔硬,一抹敬佩与欣赏在湛常军心底油然而生。
“想来公子军与我的处境最是相仿,当初我之所以会选择走这步棋,亦是想着两个处境相同的人,至少能坐下来共谋大事。”
听着她毫不掩藏地透露当初的盘算,湛常军的心思又是一软,凝视她的眸光更显得复杂难测。
见佟若绫合上双眸,逐渐睡去,规律的吐纳声飘落耳际,湛常军撑起上身,探出手抚上那张娇颜……
蓦地,外边传来一道短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正欲碰触细女敕肌肤的大手。
湛常军敛起不该有的心思,利落地越过佟若绫的身子下了榻,他顺手捞起衣屏上的外袍披上,赤果双足踩在冰凉的石板上,无声地步出寝房。
今晚正巧是无月之夜,昏暗的书房里,一道人影立于半敞的窗畔,就着外边庭院里的灯笼映染,显露出一张矍砾有神的苍老面庞,正是素来笑脸迎人的徐公公。
湛常军模黑步入书房,望着窗前的人影,压低声嗓道:“为何要故意把郡主引至酒楼?”
徐公公神情肃然的回道:“老奴这是要让郡主明白,公子万不可能视她如妻,让她及早死心,省得招致更多麻烦。”
湛常军言之凿凿的道:“我已经试探过她数次,我可以保证,她绝不是卫王派来的奸细。”
徐公公见他急着替佟若绫洗清嫌疑,不由得改口问道:“公子这是被郡主迷了心窍不成?”
湛常军心中一紧,连忙撇清:“公公误会我了,我只是让公公明白,郡主求嫁于我,仅仅是为了不愿成为敖王的一颗棋,她不会坏了咱们的计画。”
徐公公不以为然的道:“公子莫要忘了,当年杨夫人是如何埋伏于卫文公身旁,又是如何因为一己之私,害惨了公子。况且,郡主出于敖国,她若是敖王派来的奸细,咱们防不胜防。”
湛常军自当晓得,徐公公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他,正因为他的处境堪虞,更得步步为营,压根儿没有走错一步的筹码。
徐公公的谨小慎微不是没有道理,这些年来,在褚国当质子的日子,若没有徐公公的保护与献计,他怕是早已被褚昭王除去,好撤换另一个质子。
他遵照徐公公的教诲,装作轻浮无度的纨裤子弟,与宋临渊交好,好让褚人对他卸防,如此一来,他方能私下安排探子为他办事。
褚人只当徐公公是个老太监,却不知他武艺高超,且善于巧言,行事圆融,懂得收买人心,曼殊宫上下只把他视作和蔼可亲的老人,自然无人特别留心他平日的作为。
徐公公帮着他在宫外安排探子,又帮着他布局,只为了助他早日离开褚国,彻底放下质子的身分。
要想离开褚国,以他作为卫国质子的身分,谈何容易?
若无周全的计画,一旦他擅自离开褚国,便是私逃,褚国这边生怕他回返卫国后会泄漏褚国的秘密,势必会派出大内高手追杀他。
卫国那边自然也不会好到哪儿。
卫王虽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可两人并无兄弟情分,卫国上下更是不把他当回事,加之他有个不名誉的娘亲,即便他逃回卫国,卫国必定会为了维持两国和平而将他交给褚国。
可以说,他若是不想办法逃离褚国与卫国,他到死亦只能以质子身分受囚于褚国。
恐怕他唯有死后,方能落叶归根。
打从他七岁起,他便过上处处受制于人的日子,他的一举一动皆有人监视着,他心底自是厌恶极了。
然而家乡于他,亦不再是家乡,卫人对他仅有鄙夷,兄长只视他为安抚褚国的一颗棋,随时可弃。
他,已成了一个无根之人,丝毫没有退路。
在他身旁,除去忠心耿耿的徐公公,以及能为他所用的芳儿,再无任何人能信任。
察觉到湛常军的失神,徐公公开口劝道:“哪怕郡主真不是奸细,可她的美貌,加上与卫王的旧情,只怕她会给咱们带来无尽的麻烦,更可能影响咱们多年来苦心盘算的计画。”
湛常军明白徐公公所言甚为有理,沉默片刻后,扬嗓附和道:“我明白公公的一番苦心,往后我会多防着郡主。”
想来,是因为大婚那一日,佟若绫出宫寻他,更陪着他胡闹的欣赏皮影戏,再加上他早让佟若绫清楚他真实的面貌,徐公公忧心他会对佟若绫萌生不该有的感情,方会故意引郡主撞见他与芳儿。
徐公公到底活得比他长,又经历过无数风浪,入宫前曾混迹江湖,后来因被仇家所伤,终生不能人道,方看破一切入宫成为太监。
他能稳当的活至今日,可说是全赖徐公公在旁辅佐保护,他不该为了佟若绫而忤逆如同至亲般的徐公公。
见湛常军已被自己说服,徐公公这才放了心,道:“不出数日,褚王必定会召见长秦,接下来的日子,咱们得更加谨言慎行。公子渊那边还得劳烦公子多留点心。”
湛常军颔首,温声道:“公公千万别这么说,公公是为了我这条命而奔走,我只须假扮好轻浮放荡的公子军,成日与宋临渊吃喝玩乐,哪里有劳心之处。”
徐公公合袖躬身,道:“说句大不敬的话,老奴跟随公子左右已有十来年,早已把公子当作自个儿的孩子看待,老奴余生的心愿便是看着公子月兑离险境,能一展聪明才智,最终称霸中原。”
徐公公的这份心愿,湛常军岂会不知,这些年来,正是徐公公在旁安慰与支持着他,否则他哪里能撑到今日。
湛常军提醒道:“公公自个儿也要诸多留意,褚王的心思特别多,甚难防范,公公出入曼殊宫千万得当心探子跟踪。”
徐公公笑了,道:“有公子这份心,老奴自是死而无憾。”
徐公公无妻无儿,又是一路看着湛常军长大成人,自然而然将满心的寄托放在他身上。
这些年来,两人在褚国共同面对褚人的敌意,感情已非主仆,而是更似父子,湛常军虽是足智多谋,可他向来对徐公公的话深信不疑。
两人又叮咛了彼此几句,这才一前一后离开书房。
守门的侍卫全靠着梁柱打起盹来,一旁地上尚且搁着漆盘,盘里有道掺了迷药的驴打滚。
湛常军返回寝房,在榻旁落坐,就着即将燃尽的幽微油灯,端详着榻上沉沉入睡的佟若绫。
低掩的眸光幽邃似海,
这一宿,他竟是无眠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