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吹箫逐凤凰(下) 第四章
“……你这是直指朕错了?”武帝脸色沉了下来。
“难道父皇至今仍觉自己对?”赵玉也没了笑容。
一时气氛僵凝森森如寒霜,对峙间似有风雷欲动。
武帝危险地眯起眼,一字一字道:“朕做了三十年天子。”
期间多少狂风暴雨生死杀机阴谋诡计都闯过来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他一个小小太子,尚且不是王朝掌权者,又有何资格质疑他一国君王的能力与威严?
赵玉怎会听不出武帝的话中意思,只是淡淡道:“父皇是马背上的天子,当年沙场十年征战,刀山血海拼搏出来登基为皇,最是明白野心二字是如何养成的。”
武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所以你的意思是,朕不该养出你皇弟们的野心?”
“不,但凡皇室子弟,野心天生养成,这就是一个狼圈。”
武帝目光犀利沉沉地盯视着他。
“儿子的意思是,父皇初始根本就不该纳母后之外的任何女人,给其他女人有诞下狼崽子的机会。”赵玉毫不客气地道。
武帝面皮火辣辣,顿时气笑了。“太子疯癫了不成?莫忘了你东宫内也有他妇,况且若是朕仅皇后一人,你又何存?”
“自古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似笑非笑,隐隐王霸之气扑面而来。“若我赵玉非出身皇室,却有治国安民之才,这江山天下,最后落于谁手,也犹未可知。”
“放肆!”
赵玉挑眉,对武帝的暴怒丝毫无感,继续漫声道:“相同的道理,倘若我赵玉天资平庸,甚或阴毒,便是坐上龙椅也安稳不了多时,随时就能被他人拉下。”
武帝怒极而笑,阴沉嘲讽地道:“口才好极,不愧是朕精心培育出的一国储君,这番言论没少为你收服人马吧?”
“好说,还是远远及不上父皇,”赵玉笑笑。“能说服母后接纳孔衍圣公族中庶女入宫为女官,『为母后』诞下子嗣抱养于中宫,一则巩固中宫后位,二则藉孔衍圣公清名安稳天下文人,三则和文、俞两家互为牵制。父皇,于公,儿臣敬佩您,可于私,儿子瞧不上您。”
赵玉此话一出,瞬间戳穿了武帝遮掩多年,看似冠冕堂皇实则阴私血泪的痛处。
武帝脸色倏然涨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手中茶碗猝然粉碎,大掌猛地拍裂了茶案。“你混帐!”
“父皇息怒。”赵玉语气很平静。“儿子瞧不上,是因为天下事并非只有一种解决法子,父皇不过是选了一个于自己最为便利有益的罢了。”
“你懂什么?”武帝霍然起身,欺近他,眸光狰狞冷硬。“竖子小儿,不过虚掌几年权,竟就以为能评论朕了?”
赵玉夷然不惊,只静静凝视着父皇阴鸷双眸。
“别以为你记于皇后名下,朕就会一力保全你这个太子。”武帝忽然笑了,意味深长地道:“你说对了一点,皇宫就是个狼圈,你如果搏不过其他兄弟,自然也证明你非大武未来的真龙天子……胜负自付,生死自理。”
“父皇放心,儿臣省得。”赵玉闲闲道。
“滚吧!”武帝又复坐了下来,肩背腰杆挺直,高大巍然冷漠。
“儿臣告退。”赵玉白衣翩然,优雅起身行礼,含笑漫步而出。
“但愿你不需有因权衡利弊而将妻子置于天秤之上抉择的一日。”武帝语气平淡中透着残忍与讽刺。
赵玉脚步一顿,嘴角扬起一丝似自嘲似苦笑,嗓音却是温和至极。“谢父皇提醒,有血淋淋先例在前,儿子拼死也不会重蹈覆辙。”
武帝面色沉黑,只以为这个混蛋儿子又借机挖苦自己,却不知赵玉是在对历经过前世的自己立誓。
东宫本就仿似置身风雨飘摇之中,此番钱良媛之死又在众人多方操弄下,让太子再度成为众矢之的。
武帝最后还是将此案交付三法司,不顾太子会受天下人议论,仿佛这一遭终于是厌弃太子了。
消息一出,文家上下松了口气,二皇子赵珽和三皇子赵琦更犹如面前绊脚大石被搬开一般,喜不自胜,迫不及待大展拳脚收拢人心安插人马。
此事事关重大,就连鸾凰宫的江皇后也有些坐不住了,命戴嬷嬷前来东宫探视。
如今江皇后将宫权收回了大半,又暴力地压制住了文淑妃和俞德妃,让她们敢怒不敢言,只恨得越发期盼自己的儿子能早日登基,好为自己吐这一口恶气。
也亏得江皇后在,所以东宫用度上无人能克扣,可她终究还是不放心,特意让戴嬷嬷领人带了许多好东西浩浩荡荡进东宫。
“戴嬷嬷且住!”蟠龙卫首领在宫门外第一防线就拦住了,态度恭敬而严肃。“奉皇上圣谕,外人不得踏入东宫一步,还请嬷嬷见谅。”
戴嬷嬷昂然地道:“老奴是奉皇后娘娘凤谕而来,给太子妃娘娘带些补品用物,还请大人让一让,莫让老奴为难。”
一身盔甲的蟠龙卫首领头皮有些发麻,却依然半步不让。“恕下官不能从命。”
老态龙钟的戴嬷嬷出手却很快,她枯瘦的手掌闪电般击中了蟠龙卫首领的月复部,宛如巨锤般的爆痛感让高大剽悍的蟠龙卫首领瞬间弯下腰来,蜷缩着身子差点喷出一口血来。
“头儿?!”蟠龙卫们大惊失色,刹那间刀剑齐出冲将上来。
戴嬷嬷微微一笑,还来不及说话,东宫精卫已经哗啦啦扑上来,护住戴嬷嬷一行人,腰间刀剑俱出,险之又险地顶在了蟠龙卫们的颈项上!
蟠龙卫们终归是皇帝手中亲兵之一,反应敏捷地抽身往后闪避三寸,手中刀剑及时架住了东宫精卫的利器——
铿铿铿的钢铁金石交击声刺耳响起!
“住、住手!”蟠龙卫首领终于喘过一口气,惊恐又气急败坏地喝住。
“对啊,再不住手,当心老子手底下这些小子向来没个分寸,万一他娘的不小心割了你们这些哥哥的胳臂腿儿,那可就对不住啰!”一个粗犷的嗓音自东宫大门内传来,还透着一抹完全懒得掩饰的幸灾乐祸。
——又是姓胡的这莽子驴蛋!
蟠龙卫首领咬牙切齿,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最后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月复部剧痛,努力站直高大虎躯,冷脸道:“胡统领,这就是你带出的兵,无视陛下圣论——”
“欸,且慢且慢!”胡横浓眉一竖,粗声粗气地笑道:“您可别忙着给弟弟套小帽儿,弟弟可领受不住,就像您也受不住眼里没有皇后娘娘……那啥?『目无国母』的罪名吧?”
——弟你娘的弟!
蟠龙卫首领真巴不得一刀捅死这混犊子,可惜不能……因为戴嬷嬷老脸欣慰地望着这姓胡的,好似看见了自家的好崽子。
况且,“目无国母”之罪,打死了他也当真承担不起。
“哎哟!您老人家怎么亲自来了,我家主子娘娘知道您来,可欢喜得不得了,巴巴儿地命小的赶紧来迎您,千万别让您累着了。”胡横目光一转,转向戴嬷嬷的方向殷勤狗腿道,“小子们,还不快快把嬷嬷和这些姊姊请进咱们东宫来?”
戴嬷嬷差点憋不住笑出。东宫真是奇葩,呃?什么奇人角色都有,无怪乎是太子能御下使将出来的人马。
瞧瞧,连堂堂蟠龙卫首领都被噎得话都说不出来,还不得不眼睁睁放行。
不过东宫形势严峻如斯,东宫人马还能这般乐呵,可见得太子和太子妃确实犹如定海神针,只要他们稳着,东宫必然不乱。
戴嬷嬷进了东宫正殿,就见李眠亲自迎出,含笑握住戴嬷嬷的手。
“又劳烦嬷嬷了,我熬了些桂花胭脂米汤圆子,正香,您尝尝?”
戴嬷嬷也笑了。“老奴就不客气,忝着老脸品尝太子妃的好手艺了。”
昨夜下了场雪,尽管今日天气晴朗,依然冻得人心脾发冷,可一进到了正殿却是温暖如春,地下暖龙烧得足,殿内透着淡淡腊梅香气和清甜桂花甜食香味儿。
李眠牵着戴嬷嬷落坐,亲手舀了一碗递与她,戴嬷嬷略略谦让,这才接过,吃了口后不禁赞道:“娘娘这桂花胭脂米汤圆子做得极好,甜而不腻,老奴今日真是好口福。”
“是嬷嬷疼我,便怎么样都觉得我好。”李眠嫣然一笑,“我这些时日空闲着,倒学着做了醍醐酥,也不知是不是母后曾吃过的那个味儿,还请嬷嬷帮着带回鸾凰宫给母后品鉴一二。”
戴嬷嬷有些感动,醍醐稣是西北的小食,用牛羊马骆驼等女乃子制成的浓香雪白酥饼儿,皇后娘娘曾偶然和太子妃闲聊时提过,没想到太子妃都给记在了心上。
醍醐酥啊……
戴嬷嬷眼眶微微发热,皇后娘娘小时候总爱打马奔驰过街,到大胡儿饼铺买上几斤回族里孝敬老主子。
其实最爱吃醍醐酥的是老主子,皇后娘娘嫌它女乃味儿太重腻口,可没想到一别家乡数十年,做梦也回不去的故土,也只能凭借旧食回味了。
“太子妃的孝心,老奴一定转达。”
李眠柔声道:“嬷嬷,也请您代为转告母后一声,我和太子都好,母后只管好好顾着身子,吃吃喝喝看看戏什么的。”
戴嬷嬷迅速会意过来,眸底笑意更深,释然道:“老奴知道了,必定转告给娘娘。”
如今人人都巴不得多生了几双眼睛盯着东宫,捉着东宫的错处好一举掀翻了,戴嬷嬷就等同于江皇后的门面,也不怕这宫里魑魅魍魉,但终究不愿在此时多打眼,给太子和太子妃招祸,只略坐了片刻便告辞而去。
当然,浩浩荡荡抬来的好东西也是全留下了,空着手的鸾凰宫一行人顶着蟠龙卫们惊疑复杂的目光,昂首阔步扬长而去。
待戴嬷嬷离开了,李眠的笑容消失了,微感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轻声问道:“春分姑姑,周承徽和金昭训现下可好些了?太医怎么说?”
春分姑姑低声道:“救下得及时,虽是伤了颈项喉头,幸亏养上些时日就无妨。周承徽和金昭训已经醒过来,一个惊魂未定,一个哭得不能自已,一时间倒也都安生了。”
昨夜,周承徽和金昭训已经被自个儿家生子侍女绕颈吊上了房梁,若不是胡横手下监视的人发现烛火熄灭得异样,顾不得请示上司就划破窗棂而入,恐怕周承徽和金眧训转眼间就成了两具尸首,也将化作再度泼向东宫的两盆血水。
李眠脸色苍白,喃喃道:“对于他们而言,没有什么人是不能被牺牲的。”
周承徽和金昭训不管已是被娘家放弃,甘愿用她们的性命拉下太子,抑或是周、金两家的家生子被人收买,这才下的狠手,都显示出那些人已经杀红了眼,良知俱丧。
是啊,皇权路上,也是黄泉路上,自是铺满白骨累累……
她不自禁打了个冷颤,眸底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