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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瓶安 第二章 认清父亲的无情

章瑜婷确实生气,但生气的原因并非章美婷想象那样。

她愤怒的是柳姨娘的心计!

她不信大夫会诊不出男女,非要等到九个月才诊出?她这是藏着底牌呢。

打从确定怀孕后,柳姨娘不时昏倒,老是吃不下、睡不香,在父亲跟前向来坚强不哭的柳姨娘,这回有孕时不时哭得不能自已。

她哭道:“妾身明白为老爷开枝散叶是本分,但妾身心疼孩子啊,心疼他们打出生起就低人一等,妾身可以不计较名分,可是每每想起欢儿被大姑娘欺侮得泪眼婆娑,妾身不忍心吶。”

她哭道:“妾身无意与夫人相争,妾身不求富贵名分,只求再生下个女儿,日后寻个小户,作为正室出嫁便罢。”

她哭道:“当初妾身进章家大门,求的从来不是子嗣丰富,只求与老爷琴瑟和鸣、一生相伴,哪知这一决定,竟会教孩子们委屈受苦。”

这么一份死心塌地的爱情,多么教人动容。

人家求的不是一生富贵,而是永世相随;人家没想过要子女孝顺,没想过与嫡妻相争,偏偏嫡女不大气、处处欺凌,她受委屈便罢,怎舍得子女跟着委屈?

章政华本就对柳姨娘充满愧疚,日日见心爱女子有孕在身,却如此哀伤委屈,心底愧意更甚,一个月、两个月……一路加油添醋下来,她终于熬到父亲、祖母松口,这不,一松口,立刻诊出来她要生儿子啦。

章美婷没想错,若是过去,她定要大闹一场,但如今认真想想,她能拿来当借口的不过是一句“宠妾灭妻、有碍父亲前程”罢了。

她再会闹,最好的结果顶多是把儿子记到母亲名下,但依父亲对柳氏的宠爱,岂真能夺她儿子,放到母亲膝下教养?

十年、二十年,被柳氏教养长大的孩子,对嫡母又能有几分尊重?不过又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替他人做嫁衣裳啊……缓缓地,章瑜婷吐气、皱起眉心。

章瑜婷带着白芍往母亲的绮君院走,未进屋就听见父亲冷酷的话语,她停下脚步,在门外默默听着。

“今日我并非与夫人讨论,而是告知,此事母亲已经点头,谁都不能反对。”章政华口气决绝。

“既然如此,告知与否重要吗?”方氏苦笑,还以为心死了便不会痛,没想到即便不痛,还是会受伤、会愤怒。

“平妻之礼,还望夫人尽心操持。”章政华语气冷冷。

听见此话,章瑜婷握紧拳头,眼底寒意更深。

方氏涩声道:“如果我不呢?”

“身为正室,为章家开枝散叶本就是妳的责任,然嫁入章家十余年,夫人始终尽不了职责,今日柳氏为妳代劳,难道不该心生感激。”

“心生感激?老爷这话说得可真……”方氏讲不下去,浓浓的失望浮上眼底。

当年若非敌手针对,她哪会竭尽心力为章家铺子挽回颓势,又怎会因为过度疲惫,以至于失去月复中孩儿?他全然忘记了吗?如今竟让她对一个妾室心生感激,多么讽刺!

“夫人挑个时间去一趟寺院,让师父寻个好日子,把平妻礼给办了。”不等方氏点头,章政华袖子一甩,往外走去。

他敢这么理直气壮,是因为太清楚方氏脾气,她于经商上头虽能干精明、半分不让,但从小到大的教养,让她在面对夫婿时,即便再委屈也会选择低头顺从。

何况无子本就是方氏最大的罩门,生为女人,无法为丈夫繁衍子嗣,便是再有理也是无理,再有本事也得低头。而且日后章瑜婷出嫁,能倚仗的就是柳氏月复中孩子,方氏宠爱章瑜婷,为日后着想,她必须低这个头。

因此明知自己言语恶劣,他依旧自信她会悉心尽力。

但章政华没想到会碰到章瑜婷,瞬间脸色微沉,她听见了?这下子她又要大闹一场吧……

瑜儿容貌肖极方氏,三个女儿当中,她长得最漂亮,出生那会儿瘦弱得像只猫咪,但越长越是可爱,让初为人父的他忍不住骄傲。

对于这孩子,他曾疼过宠过,也曾抱在膝上,教她一字一句背着三字经,若不是后来让方氏宠得无法无天、长歪了性子,他哪会不待见她?

章瑜婷静静望着父亲,清澈的目光里,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沉稳。

过去她总是为了争宠与庶妹闹起来,一只刺猬和一朵小白花,在父亲眼里,战端未起,输赢已定。

是她傻,傻到以为让章欢婷不舒服,自己便舒服了,殊不知一次次下来,她没有舒服,却让骄纵任性的恶名四处传扬。

而今……是茅塞顿开,她终究是看分明了,她明白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算想尽办法争到手中,也不会长久。

不属于自己的父亲,就算了吧,争来做什么呢?

“向父亲请安。”瑜婷屈膝为礼,淡淡笑意挂在嘴角,眼底却疏离而冷淡。

见女儿不发作,章政华反倒难受了。

不是他犯贱,非要被女儿破口大骂,而是因为明白。

在官场上见识过的人多了,天天在阴谋诡计当中打滚,女儿那点儿小心思,他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她闹,不过是想让身为父亲的自己多关爱几分,但现在……仔细回想,她似乎已经乖顺得太久,久到让他感觉若有所失,她不在乎他的关爱了吗?

在莫名的矛盾、莫名的堵心下,这让他失望,他有气需要发泄。

章政华厉声道:“谁允许妳在这里偷听?”

偷听?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果真是个“好父亲”。

章瑜婷心中不屑这个敢说出无耻要求,却还反过来指责别人的男人,却只是轻声道:“女儿错了,只是父亲与母亲说话,女儿不好进屋,只能在此处候着。”

章政华当然知道是自己无理取闹,只是见女儿并未因此而愤怒,她仍然低眉顺眼,态度平和,令他心头更不是滋味。

“妳年纪大了,有事没事别总来劳烦母亲,应与姊妹多相处。”

这训诫……是没话找话说吧?单纯想要指责,想彰显身为父亲的权威?

章瑜婷在微笑间不断告诉自己,只要不在乎,对方的喜怒哀乐便影响不了自己。

过去她为父亲的偏心愤怒,为父亲的责备躲在棉被里头痛哭,为了想得到父亲一个笑颜、一句夸奖,竭尽所能地讨好,可结果如何?她争到了、得到了?从来都没有。

她再也不要傻气,再也不要做无用功,只要学会不在乎,就什么事都没有。

“父亲说得是。”她又低头应和,乖巧得让人挑不出错。

对于女儿的听话,章政华应该高兴的,但那么明显的敷衍,他怎会感受不到?带着说不出口的狼狈,他挺直背脊,轻咳两声说:“好生与妳母亲学学,身为女子就该遵守三从四德,否则日后出嫁,会丢尽娘家颜面。”

这种话任何女人都无法辩驳,彷佛女人打从出生那刻起,一辈子就是为了男人而活,用压抑自己、束缚自己、逼迫自己,来让男人过得惬意。

不过,很抱歉,她不同意。

章瑜婷脸上的笑意半分未减,“是的、父亲。”

她的婉顺,让章政华觉得像一个拳头打在棉花上,心头憋得更厉害,只是这会儿再有多的训斥也说不出口,他最终只能甩袖离去。

目送父亲离开,她轻咬银牙,吞下不该存在的委屈,走进母亲屋里。

屋里没留人伺候,章瑜婷凝望着背对自己的母亲,见母亲不断深吸气、深吐气,极力压抑自己的哀伤与委屈……她心酸了。

母亲从不在人前表现愤怒不满,从不让人看见她对父亲的怨恨,可不就是因为这样,才会积郁成疾?她用自伤来圆满父亲的,凭什么呀!

“娘。”

听见女儿的声音,方氏转头之际,已经换上一张笑脸,她起身拉女儿,笑道:“娘给妳留了四喜斋的点心,来尝尝。”

这么难受,还要假装无事吗?

心酸得更猛,伸手抱住母亲,把头埋进她怀里,章瑜婷轻声道:“没关系的,爹不疼您、瑜儿疼您。”

闻言、方氏一怔。

她不哭的,她精明能干坚强,她从不对人示弱,但女儿一句话,让她来不及收妥的酸涩化为盈眶泪水。

仰高下巴,方氏把眼泪逼回去,捧起女儿的脸,执意笑得灿烂,“傻瑜儿,谁说妳爹不疼娘?妳爹对娘可好了,妳别胡思乱想……”

章瑜婷咬紧下唇,倔强地迎上母亲视线,“父亲的话,我全听见了,其实娘心里明白的,对不?”

“妳在说什么?娘又明白什么?”言语间,方氏透出几分慌乱。

“明白柳姨娘才是父亲心尖上的人,明白比起正妻元配,父亲更看重青梅竹马,更想把自己的心、感情、财富,一切一切全数给柳氏。”

说好不被影响的,实际上她还是被影响、被伤害了,那个还会在乎父爱的小女孩,依旧存在。

“哪有这回事,柳姨娘不过是以色事人,妳爹心里清楚的很,要不他怎会把章家的中馈和营生全交给娘,而不是柳姨娘?这恰恰证明妳爹心里有分寸,明白妻妾不同,明白更该看重谁。”方氏说着她从小到大被教育的道理,也是她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

“娘当真认为这叫看重?而不是利用、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她忿忿不平。

方氏震惊,其实这样的念头……曾经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只是她很快地、很用力地死死将念头按捺下去。

“不是的——”她试着反驳。

章瑜婷截住话,“瑜儿不懂,娘这样有本事,即便离开章家,必也能过得畅快恣意,何必为别人赚钱、为别人持家,让别人三妻四妾过得顺心遂意,却令自己如此委屈?”

“那不是别人,是妳爹啊,是娘要依靠一辈子的男人。”不管失望与否,从大红花轿扛进章家大门那刻,她再没有回头路。

傻!分明是爹在依靠娘,方能养尊处优,怎是娘在依靠爹?

试问一个七品小县官能有多少俸禄?能穿得起一两一尺的云锦?能在上品楼用一桌动辄几十两的席面,与同僚打交道?

章瑜婷直接抓住她的语病,“所以娘也承认自己委屈了?”

“不承认!娘的相公是个官,娘主持中馈、掌理家计,京中多少妇人羡慕娘能够掌权,她们在丈夫婆婆的欺压下,只能忍气吞声。”她坚持自己的信念。

拜托,她们忍气吞声是因为需要依附丈夫才能生存,娘和她们是一样的吗?何况……

“娘没有忍气吞声?祖母以无子为由,对您酸言酸语、予取予求,而父亲的话句句戳人心窝,难道娘过耳便忘?昔日娘为章家失去嫡亲长子,今日父亲却要您为柳氏月复中胎儿心生感激?”

复述着父亲的话,章瑜婷为母亲心痛得很,曾经她有多爱父亲,现在就有多怨恨。

“终归是我的错,是我不能为章家开枝散叶。”倘若她的儿子还在,她就有底气高傲,就敢反抗丈夫的自以为是,可是她的儿子……

“不是您的错,是章家对不起您,您为章家劳心劳力,父亲非但不体恤反而——”

方氏摇头打断她,“够了,娘能忍。”

“凭什么要忍?为什么要忍?娘,我问您,您辛苦勤勉为章家操持得到什么?祖母的疼惜?并没有;父亲的爱重?也没有。娘,您认真想想,我终究要出嫁,倘若我运气不好、嫁差了,无法成为母亲的依仗。请问年老的您,会被怎生对待?难道您真相信,柳姨娘的儿子会孝顺您,还是相信他会成为我的助力?”

方氏怔住,是啊,她相信,相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相信……

她紧握母亲双手,“娘,您不屑与柳姨娘为敌,可柳姨娘若不是视您为敌,为什么父亲在您屋里时,总能寻事把父亲唤走?为什么她总在父亲耳边挑拨,让父亲对您发难?一个拿您当敌人的女子,她的儿子又怎会成为您女儿的娘家助力?”

方氏挣月兑女儿的手,试着理智、试着不被情感影响。

“柳氏不喜我,是因为我握住的东西太多,所以忌惮、嫉妒,待瑜儿出嫁,娘便让出一切,从此青灯古佛。当娘再不是威胁,她自然不会视我为敌,自然要善待出嫁的姑女乃女乃,终究妳父亲还是重视名声的。”

“公平吗?您辛苦一辈子,只求换得一处安身佛堂?我真的不懂啊,为什么母亲要拖着病体,竭尽心力让这个家顺利运转,让所有人吃香喝辣,而您却只能吞下委屈,还要假装自己不委屈?”

这不是替他人作嫁,什么叫做替他人作嫁?章瑜婷真的很想摔东西,只是……她明白,发脾气于事无益,只会让状况越糟。

方氏无法响应女儿的质问,只能凝肃面容,握住女儿肩膀,认真道:“瑜儿,妳听娘说——不管娘再有本事,都无法改变事实,事实是,娘膝下无子;事实是,章家需要传宗接代;事实是,柳氏若能产下儿子,确是章家功臣。妳父亲是一家之主,他有再多的不好,妳身上都流着他的血,妳姓章,必须站在章家的立场考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妳爹有他的难处。”

“父亲有他的难处,您没有?凭什么他有权拿他的难处来压迫您,您却只能吞下自己的难过?”章瑜婷忍不住拉高了声音。

“够了,这种不孝的话,一句都别说。”

“不够。”她激动地紧握母亲的手,“娘,和离吧,是章家亏待您,您不需要厚待章家,外面的世界更好更美,您不是一般女子,您绝对可以走出去。”

和离……吗?她不认为自己能顶得住那些风言风语,何况和离了,她的瑜儿怎么办?

“傻孩子,有个和离的母亲,妳的亲事不会顺利,再说了,妳姓章,章家不会让妳跟着娘,妳性子单纯,没有美婷的城府、又学不来欢婷的讨巧,到时候,娘不在谁来保护妳?妳只能孤军奋斗了。”

说到底,娘所有考虑全是为了她这个女儿?

“我情愿孤军奋斗,也不想娘被禁锢在这个牢笼。”她的口气无比笃定。

对,她就是个自私鬼,她从不想帮人、不想替人承担恶运,她帮了、承担了,只是为了得到更多的玉瓶浆。但是这么自私的她,无法看着母亲为她一辈子陪葬啊!

闻言,方氏红了眼圈,抚模女儿乌黑滑顺的头发。

不管旁人怎样批评,她都认定瑜儿是世间最好的孩子。

“就算章家真的是牢笼,为瑜儿,娘心甘情愿被禁锢。”

“我不要娘的心甘情愿,我要娘快乐。”

“只要能在瑜儿身边,娘就会快乐。”

才怪……章瑜婷在心底反对着,可是方氏的目光那样坚定、固执。

章瑜婷垂下眉睫。倘若终究无法说服,倘若母亲非要在章家待上一辈子,那么娘需要一个儿子!

举壶,倒一杯茶水,她不要遮遮掩掩了,直接从怀里掏出瓷瓶,往茶里倒进两滴玉瓶浆。

“这是女儿做出来的药,我试过了,于身子有益,娘敢试试吗?”

“瑜儿做的东西,娘有什么不敢尝的?”方氏笑道,她很高兴女儿没有继续纠结和离之事,一口气将茶水喝完,只觉得芬芳馥郁、齿颊生津,身子升起一股暖意……

宁承远轻轻拨弄钵里的珍珠,珠子碰撞的清脆声响,让他想起小章鱼。

她戴了副南珠耳环,品相不差、是万珍坊出来的,价值千两,她的发箍也是珍珠串成的,一样出自万珍坊。

能买得起万珍坊的首饰,家资必定丰厚,若她没说谎,父亲确实是当官的,这样的家世怎会让她拜在温梓恒门下?

身为女子最重名声,像她整天在男人堆里混,哪来的名声?

抓起几颗珍珠,圆滚滚的珠子在掌心滚动,这些是南方刚送上来的,每颗都有鸽子蛋大小,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如果串起来戴在小章鱼身上,会不会变成得道高僧?

想到她脖子戴上这么一串,他忍不住扬眉轻笑,可惜笑容没有维持太久,当目光落在浇了火漆的信封上头时,凝结。

三年前,有人看不惯他在北疆过得太舒服,便说动上头令他前往楠州平乱,那时他才十四岁,就背上将军名头,而到了楠州,他面对的是一群不服自己的老将官、一场难以打胜的战役,那景况摆明不是让他去办差,而是让他去送命。

他足足走了三年,他的赫赫战功、他忠心耿耿的下属……都是用身上一道道伤痕换来的,然而这时又一道圣旨命他回京。

他想尽办法避开麻烦、表明心迹,他一再明示暗示,表明对丰厚家业不感兴趣,哪里晓得他不惹事、事情非要惹到他头上。

他才回来多久,结交的,明里讨好、暗中使坏的,跟踪的,安插眼线的……没有一天消停,让他想着,要不再寻个理由出京?

那些人招惹他的原因怕是他在楠州立下的彪炳功业,已经令人心生不安,非要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了吧。

所以呢?等着挨打?

这不是他的作风,他更习惯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该是建立势力的时候了,因此他需要钱,非常非常多的钱。

打开账册,短短两刻钟,他将账册看过一遍。

今年的珍珠,又替他赚进几十万两收益。

楠州是京城官员眼中的化外之地,但经过梁知府的大力改革,楠州不但稻米能一年三熟,又种上大面积的甘蔗和花生。

至于近海土地,土壤含盐量高,无法种植作物,因此划出大量盐田,经过数次蒸晒,制出来的盐又细又白,不仅能供应全国百姓,还能作为与其他国家谈判的筹码。

而他一面整顿军纪打压南蛮,一面与梁知府通力合作,如今的楠州已是一番新气象。

他的运气不差,过去三年楠州风调雨顺,而他收拢兵权、战事一帆风顺,更幸运的是还结识一名痴人——白立蛏。

白立蛏是个奇人,当梁知府广推鱼虾养殖时,他满脑子想着,若鱼虾能养得活,那么产珍珠的海蚌是不是也能养?他不只想还亲自试验了,花掉所有身家,却没有太大收益,更被周遭的人排斥嘲讽。

所有人都当白立蛏是疯子,他却觉得白立蛏的想法有趣,给了对方一笔银子,让对方专心研究养殖珠贝。

皇天不负苦心人,白立蛏成功了,他开了万珍坊,银子哗啦啦流进来,而他当初资助白立蛏,能够坐收红利,只是……既然要建立势力、组织暗卫,他需要更多的钱,所以……再开个什么铺子好呢?

门板轻叩声忽然传来,他淡淡道:“进来。”

穿着一身黑衫的苏喜进屋,正要跪下回话,宁承远挥挥手道:“免了,说,探到什么?”

“小姑娘名叫章瑜婷,父亲是七品县令章政华,母亲方氏出身商户,家中尚有两名庶妹……”苏喜将查到的结果,细细报予主子。

“七品芝麻官的俸禄,竟能在葫芦巷买下五进宅子?那得多贪?”

“这倒没有,能买下大宅院是方氏的功劳。”

“这话怎么说?”

“章家祖辈也是经商,外人都道留下大量田地屋产,是个名符其实的富户,事实上,章老太爷过世得早,章老夫人并不擅长经营,生意上屡屡出错、赔掉大半家业,再加上供章政华念书,早就挥霍得差不多。

“幸好章老夫人为章政华订下方氏为妻,方氏于经商上头颇有手段,嫁入章府后,便接中馈,几年经营下来方有如今这番光景。说穿了,如今的章家是方氏在养着,否则凭着章政华,在京城地界想买个二进宅子都难。”

妇人撑家?所以那丫头的性子肖了母亲,才会这般特立独行?

宁承远沉吟着又问:“章政华是个怎样的人?”

“会念点书、擅长考试作文章,至于在做官上头,胆小、平庸、不敢承担责任,只求无过,不求有功,已经当十年的县令,想再往上升怕是困难。”

“章瑜婷是他唯一的嫡女,肯定宠上天了吧?”

“这倒没有。”

“没有?”

“比起嫡妻,章政华更喜欢姨娘柳氏,爱屋及乌,因此更疼爱三女,他不喜章瑜婷,教养上便也不上心。”

宁承远猜测道:“于是任由她在外头玩乐,半点大家闺秀模样都没有?”

“禀主子,不完全是这样子。”

“不然?”

“章瑜婷出生时身子骨羸弱,三岁之前,方氏带着女儿到处求医拜佛,京里大夫都说她长不到十岁,既然活不了,便任由方氏宠着溺着,权当怜惜方氏一场,若非碰到温大夫,章瑜婷或许早就没了,可人是活下来了,过去多年的宠溺已让她任性骄纵,令长辈不喜。”

任性骄纵?这话过了,小章鱼是比较不懂避嫌,但活泼开朗,与人相处融洽,济生堂里里的伙计都挺喜欢那个丫头,哪里就任性了?胡扯!

“章府上下无识人之明。”宁承远轻哼。

苏喜不懂了,主子爷一下子嫌弃章瑜婷不够大家闺秀、一下子又道旁人无识人之明,主子到底是喜欢那丫头还是不喜?

犹豫片刻后,他大起胆子道:“但那丫头确实胆大妄为,属下亲耳听见,她竟劝母亲与父亲和离……”

啥!她居然敢干这种事,天底下当儿女的,有谁比她更大胆?太……有趣!

宁承远最喜欢有趣的人,也是因为这样才让人去查章瑜婷,如今他对她更感兴趣了。

“去,和其他三个轮流守着,把她的事巨细靡遗一一禀上。”

苏喜讶异,不是吧,他们是高手啊,竟让他们去守个小丫头?大材小用啊……

章瑜婷不安,掌心黑雾从没这么黑过,不晓得这次得倒多大的楣才能恢复正常,是她太贪心了。

早上向祖母请安时,她发现章美婷、章欢婷额头都有黑雾,她想也不想直接收下。

她并不想帮她们避祸,她非常非常讨厌她们,这么做只是想换取更多玉瓶浆,为母亲调理身子。

她们三姊妹之间的关系,彼此心知肚明,妳不喜欢我、我不喜欢妳,她们当中存在的与其说是亲情,不如说是竞争关系,从小到大争宠爱、争利益、争名声……

章美婷清楚她的身分,所以她挑拨离间、制造矛盾,让自己和章欢婷杠上、鹬蚌相争,她则习惯当得利的渔翁。而自己便是那只鹬,伸着长喙看起来气势凌人,却总是被章欢婷那只蚌箝制得动弹不得,她屡屡被章美婷算计、被章欢婷压制,早该学乖的,偏生傻里傻气的自己次次入套。

将瓷瓶放进荷包,这两天方氏喝过玉瓶浆后,精神明显好许多,章瑜婷想,娘持续喝上一段时日,定会恢复健康,到时生下嫡子、巩固地位,不管是十年、二十年,任柳氏手段用罄,也得不到心心念念的地位。

章瑜婷推门走出,总被打发在外面的白芷、白芍立刻迎上前。

“我去绮君院和母亲说话,妳们把屋子守好。”

“是,姑娘。”两个小丫头应声,尽责地站在门口两侧。

白芍、白芷傻傻的容易被骗,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过去的自己老是被人当枪使,闹得恶毒性子天下知,不就是傻气?

章瑜婷心想,若有多余的玉瓶浆,也让她们两个喝一点吧,聪明丫头使起来顺手。

她一面朝母亲院里走去,一面想着明天去济生堂要怎么拐四师兄同自己打赌。所有师兄当中,四师兄不是最有钱的,却是最输不起的,不找他打赌找谁啊?

何况能胜过四师兄,那感觉真是教人神清气爽吶,谁不知道她家四师兄是公认的神童,能赢神童一把,何止让她骄傲?根本就是雀跃、是兴奋,是喜不自胜呀!

两年前,章瑜婷为母亲的病,求到温梓恒面前,温梓恒本不肯收女弟子,她死活都要赖上,知道温梓恒好酒,便想尽办法从各处搜罗,还亲自学酿酒,最终皇天不负苦心人,她终于成为温梓恒的小徒弟。

方氏说:“瑜儿的孝顺感动温大夫。”

白景说:“笨章鱼的缠功着实厉害。”

墨然却道:“小章鱼聪明,懂得投师父所好。”

不管是哪个理由,她都成为温家军一员,有了四个疼爱自己的师兄,这对有姊妹却无手足之情的她来说,弥足珍贵。

争执声突然传进耳里,打断了章瑜婷的思绪,循着声源望去,她看见章欢婷和章美婷在湖边说话,说话声音很大,吵架似的,她直觉想要躲远免得被火烧到,不料尚未走远,章欢婷的丫头已发现她了。

丫鬟快步跑过来,拉住她的衣袖、哽咽道:“大姑娘,您帮帮我们姑娘吧,二姑娘她……”

甩开丫头,她冷道:“关我什么事?”

“有的有的,二姑娘诬赖我们姑娘,说您丢的珍珠簪子是我们姑娘偷的,可明明没有的事,是二姑娘信口雌黄……”

珍珠簪子?她最喜欢、刚刚丢失的那支?

她眼神一冷,“簪子在妳家姑娘手里?”

“是,但是是姑娘捡到的,不是偷的,奴婢没有说谎。”

管她是捡还是偷,章瑜婷不想追究,只想将簪子取回,她抛下小丫头,快步朝湖边走去,到的时候两人吵得正凶。

“大姊姊,我没偷、真的没偷。”章欢婷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是她偷的,大姊姊,我亲眼看见三妹妹把簪子插在头上,如果是捡的,为什么不还回去。”章美婷振振有词。

“我不知道那是大姊姊的东西,我是在绮君院捡到的。”

“就算不知道,捡到东西却不归还,反要据为己有?这是哪门子道理。何况在母亲院子捡到,当然是大姊姊的,咱们府里,除大姊姊之外,还有谁戴得起这么好的簪子。”

章美婷刻意说得很大声,但章瑜婷一听就觉这话不对劲吶,好簪子只有她戴得起,此话传进父亲或祖母耳里……这是要定娘亲苛待庶女的罪名?

“大姊姊,我真没偷。”章欢婷可怜兮兮道:“妳不要骂我、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章瑜婷冷笑,又来?一个个全当她还是过去那个傻子,她连开口都没有,就让她别骂、别气?这是想坐实自己欺凌庶妹的形象?

奇怪,这么拙劣的手段,过去的自己怎会照单全收?

章美婷继续火上浇油,要逼章瑜婷发怒,“眼皮子浅的东西,妳想要为什么不直接向大姊姊要,难道大姊姊会不舍得给,情愿让三妹妹来偷?”

章瑜婷笑得越发冷冽,过去章美婷常用这话来空手套白狼,为彰显大方,她还真的舍了不少好东西出去,不过这回……她就是不舍得。

伸手,她淡声道:“还我吧。”

不生气?怎么可能?章美婷皱眉。

已经好几个月了,大姊姊总是避着她们,几次求见,不是不见客就是不在家,刻意躲避,大姊姊对她们避而不见,倒是让章欢婷得意,没人讽刺修理,日子过得顺风顺水,而自己没机会挑拨离间,从中谋得好处。

幸好她眼尖,发现章欢婷戴着大姊姊的珍珠簪,自然要好好利用,掀起一阵波澜!

“大姊姊,这簪子可不可以……”章欢婷把二姊的话给当真了,想要索取。

“不可以。”章瑜婷懒得同她周旋,动手就要从她头上抽走簪子,没想章欢婷竟然偏头避开。

她胆子肥了?章瑜婷脸色一沉。

没错,章欢婷胆子确实肥了,因为章老夫人说,等弟弟出生,就要抬柳姨娘为平妻,到时她和大姊姊都是嫡女,谁也不矮谁一等。

章欢婷委委屈屈地说:“大姊姊,我很喜欢。”

谁不喜欢呢?她也爱极那些圆润、带着淡淡光晕的珠子呀,章瑜婷微笑道:“让爹给妳买去,这是我的。”

“可是……就很难买呀。”章欢婷绞着手帕,无辜地咬住下唇。

章瑜婷同意她这句话,万珍坊的饰品不易得,排队的人多着呢,且就算排队也不见得能够买到,因为插队的高官满街跑。

但是,很难买不代表可以抢她的!

“大姊姊就疼妹妹一回吧。”章欢婷继续恳求。

“还我。”她笑着,只是态度坚定地伸出手。

就在这个时候,章美婷趁机动手,她将章瑜婷朝三妹推去,幸而章瑜婷六感敏锐,风声刚至,她下意识侧过身。

匆促间章美婷转换对象,一把推向章欢婷,她没站稳整个人往后仰倒,扑通一声,掉进水塘。

在丫头的惊呼声中,章瑜婷恍然大悟,原来她们的黑雾应在这里,可她已经收下黑雾了,所以章欢婷应该不会出大事。

既然如此,她可以不理。

只是虽然心知肚明章欢婷会平安,可看着她在湖中扑腾不已,章瑜婷心底终究……一撇嘴,她跳水救人。

她会泅水,是二师兄教的,但章欢婷的身量不比她小多少,再加上遇水心急、手脚乱抓,好几次把她压进水里,害得她接连吃水。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章瑜婷终于把昏迷的妹妹推上岸,自己狼狈不已,气喘吁吁地爬上岸,她力气耗尽,只能趴在岸边大口大口喘气。

觑一眼四周,闯祸者早就趁乱溜掉,而章欢婷的丫头哭着到处找人帮忙,池塘边除了她们再无旁人。

无奈呀,她没力气移动,更没力气拖着章欢婷走,只好继续待在湖边。

在章瑜婷缓过气、终于能爬起来时,就见有个丫鬟领着父亲和几名老嬷嬷跑来,她正准备解释,谁知章政华冲上前,一句话不说,一巴掌狠狠往她脸上搧落。

他使尽力气,顿时她眼前一黑再度跌回地面,愣住了,心头说不清是失望还是难受……

她用力摇头,试着将这阵晕眩摇掉,再张开眼,她看见父亲打横抱起章欢婷,满脸全是关心焦虑,而望向她时,那份厌恶憎恨掩也掩不住。

心头寒意升起,章瑜婷觉得比湖水还冷。

对于父亲的态度,她明了的,一伤再伤,还以为伤得多、伤久了就不会感到疼痛,可是怎么办吶,还是痛啊,孺慕父亲的她,始终得不到父爱……

“来人,把大姑娘带到祠堂跪着,好生盯住,谁都不准放她出来!”

耳边轰轰作响,留在章瑜婷耳里的全是父亲的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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