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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瓶安 第四章 拼命救娘亲

老天不长眼,终究让柳氏平安将儿子生下,取名章益庭,个头很小,哭声像猫叫似的。

早产的孩子,需要特别的照顾与调养,于是大量的药材和下人被送进云园,只要小少爷轻哼一声,就会有数名下人围上前,所有人都把他当眼珠子般看待。

另外为奖励章家的大功臣,章政华与老夫人决定在满月礼当天,将柳氏扶正。

满府喜气洋洋,到处贴红着锦,唯有绮君院一片死寂。

碗儿被发卖了,即使柳氏的作为破绽处处,章政华打定主意要方氏背黑锅,她只有乖乖背上的分儿。

府里到处流传着小道消息,说满月礼那天,不仅是柳氏扶正日、也是方氏下堂时,除非她自愿贬妻为妾。

面对这一切,章瑜婷没有力气愤怒,因为……她的娘就要死了。

这次不是因为肝气郁结,不是因为心力交瘁,而是因为中毒,师父、师兄都无力回天。温梓恒从她们带回来的素斋当中验出毒,那毒名叫“青斋”,吃下肚不至死,顶多让人心悸、气血翻涌,但若与“百濯”混在一起,就会造成心衰。

听师父这么一说,章瑜婷想起在娘身上闻到的气味,墨然得知后特地走一趟万佛寺,找到没用完的香品,确定被人动过手脚。

章瑜婷合理怀疑此事与柳嬷嬷有关,她急着到处找父亲,想告诉他这件事,谁知他竟避而不见。

章政华一心认定方氏不甘交出铺子与中馈,这次不过是拿身体当作拖延时间的借口,章瑜婷的焦急、四处奔忙也都是装的,于是不理母女俩,将后院之事全权托付老夫人。

至于章老夫人,她哪在乎方氏是生病还是中毒?在她的印象里,方氏一年到头哪天不喝药,她正忙着为章家嫡子作打算,忙着把权力收回来,哪还理会那对母女。

这让章瑜婷明白,人心一旦偏颇,事实不重要,罪证不重要,结局是不是他们想要的才重要,只是她想不通,既然有了柳嬷嬷万佛寺下毒之事,柳氏何必再多此一举,弄出碗儿事件?

指望不上父亲、求不了祖母,章家上上下下无人能让她信任,此时此刻,她终于认清事实,没有父亲、祖母,母亲是她在世间仅存的亲人。

温梓恒看着憔悴的方若君,想起她带着大把银票、走进济生堂时的意气风发,想起她娇艳俏丽的脸庞含着笑意。

她说:“温大夫再办一次义诊好不?”

他答:“济生堂平日就帮贫民义诊施药,你不必特地做这个。”

她说:“可我深信做好事会有好报,我指望长命百岁呢。”

他不理她,因为明白她从没把他的警告放在心里,她把章家的事看得比自己的身子更重,说不定她指望长命百岁,是想用往后几十年为章家做牛做马。

他最讨厌不合作的病人,于是一口拒绝。

她被拒绝仍然笑着,像春风拂过似的,拂得花儿都开了。

她没勉强,但转头就办起制药坊,她让女儿将药方背下、制作成丹药,送到济生堂门口,赠予贫民。

他没见过这么固执、坚持的女子,但也许是这份固执坚持,让她有本事在男人出头的商界里,打下一片江山。

两年前闽州那场瘟疫闹得厉害,身为大夫,他忧心忡忡,小章鱼回家把这事说了。

她问过婆婆、丈夫,但章家铺子那么多,却一毛钱都不肯舍,是她卖掉两处嫁妆铺子,坚持把银子交给他,她想做的事没人能阻止。

他不喜欢进宫,却为此事觐见皇上,将她的义举往上报,龙颜大悦、赏下义商牌匾,并下令宣扬,带起一波商户捐银子风气,由济生堂主持买药材、治瘟疫,那段日子他和几个徒弟忙得团团转,却也让他们更明白身为大夫的医德与责任。

不是说做好事会有好报?如果这是真理,她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温大夫,我没得救了对吗?”方氏很想知道,但没人肯说实话。

“别胡思乱想,哪里不舒服?我帮你施针。”温梓恒的脸僵硬无比。

“既然没救,何必浪费力气?”她懂的,再好的大夫也救不了无命人。

“你说这话,就不怕小章鱼伤心?”他不许她放弃,可……除了放弃,她别无选择。

“是啊,我不怕死,就担心瑜儿伤心,我能不能把瑜儿托付给温大夫,请你照顾她长大。”她心知肚明,瑜儿在这个家里很不开心,唯有离了这片屋顶、走入济生堂,才会打心底快乐。

温梓恒没应,方氏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那眼神像极了章瑜婷。

“怎不回答?我这是在托孤啊,你忍心拒绝我?”

温梓恒别开脸,打死不说话。

她幽幽叹气,“相公偏心、瑜儿傲气,没有我在中间说和,不知会处成什么样子,我是真的放不下……求求你……”她顾不得男女大防,轻扯上他的衣袖,便是耍赖,她也得把女儿赖给他。

听着她的话,温梓恒怒气陡然升起,他对病人一向宽容,可现在他气她就要死掉,气她即使走到这步,还是不懂得替自己着想,气她脑袋被驴踢了,气她的精明到底便宜了谁?

“她是我的徒弟,我不护着她谁护?”他甩掉她的手,却甩不掉自己的心酸,转身往外大步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方氏的泪水滑入枕畔。

她是真的活不久了,要不,温大夫哪有这么好说话?

方氏在笑却笑得凄凉,深深吐气,可以放心了,温大夫多么负责任,他既然应下,瑜儿就不会过得太糟……

温梓恒一走进小厅,章瑜婷、墨然几人就涌上前,他对他们摇头、一语不发。

章瑜婷眼眶迅速泛红,一把抓住师父的手,放声大哭,“会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您是神医啊,天下没有您治不了的病,您有办法的对吧。”

她巴着师父不放,白景见状,将她拉进怀里,低声哄着,“别这样,师父会想尽办法的,你不要担心。”

“我不担心,我娘肯定没事的,对不对?”她可怜巴巴地抬头望他,想求得一个让人安心的答案。

她这副模样让白景想起那年她也是这样,可怜兮兮地跪在济生堂前,下雨了、台风了、日晒了、众人指指点点了……她都没有离开。哪家的闺秀做得出这种没脸没皮的事儿?但她不在意丢不丢脸,打死不退、只想求得师父首肯。

若这回打死不退能教她心想事成,他们情愿她打死不退,可问题是……现实伤人。

白景别开眼,不忍看她。

“不会吗?不行吗?四师兄我们再打一次赌好吗?我赌我娘会没事,可不可以?四师兄,你快跟我赌啊,你总是赌输,你输了,我娘就会痊愈……”

傻章鱼,这种事不是靠赌赢就能解决的,白景不想骗她,只能沉默不语。

章瑜婷挣开他的手,心急地去拉墨然,去拉梅鑫、宫翌,眼泪滚滚落下。墨然握住她的双肩,心疼地望着她的眼睛,“与其胡思乱想、哭闹哀伤,不如趁这几天好好陪在夫人身边,多与她说话、让她放心一点……”

猛地,她推开墨然,大叫,“不要,我才不要几天,我要娘陪我一辈子。”说完,她不管不顾地冲出院子。

像个疯子似的,她在府里到处乱跑,她张着大眼睛,看着每个人的额头,企图收获黑雾,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

但是……找不到,所有人都喜庆欢愉,因为府里添了个小主子,因为老夫人下令,人人加发月银,章府上下没人为方氏的病而忧心,没人记得他们之所以生活无忧是谁的付出。

“大姑娘疯了。”

“往后这府里……大姑娘再不懂得安分,怕是日子难过。”

“柳姨娘总算翻了身,咱们多往三姑娘身边凑……”

话钻进章瑜婷耳中,心痛阵阵,但她不会傻到出面责备,何况她哪有时间、哪有力气,她的娘快要死了呀。

穿过院子、跑出大门,她不顾形象地在大街狂奔,她盯着每个人额头,她在心底不断祈求上天仁慈一回。

穿过大街,钻进小巷,章瑜婷走过每个胡同、每个店面,她企图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倒霉人,但老天爷似乎又要同她作对,找不到……她到处都找不到,她跑到双肩垂垮,走到双腿失去知觉,也找不到倒霉人。

天黑了,她累得像狗,但是她不管,她要找、要走,疲惫不堪的她坚持着,同样的街道来来回回走过无数遍,相同的铺子徘徘徊徊无数遍,然而她找不到想要的……

她越来越害怕,害怕母亲的命运已经写下,害怕即使她有玉瓶,也改变不了母亲将死的注定。

天空稀稀疏疏地落下雨点,湿不了人身,却让人心寒透,她咬紧牙根、坚持到底,不相信命定,不同意努力无法改变,她要再尽心尽力,要奋斗到最后一刻。

她又渴又饿,脚跟的水泡传来啮噬的痛楚,但她不允许自己意志力松动,不允许自己垮下,不允许……娘死去。

章瑜婷不知道,她的一切都被人看在眼底,宁承远看着她,眼里是不自觉的怜惜。

还要走?都几个时辰了,她不当章鱼想当起千里马?

宁承远一路跟在她身后,好几次想敲昏她,他不认为这般折腾能改变任何事,他相信小章鱼被刺激得疯了,他舍不得她这样折磨自己,偏偏他知道,不让她这样四处奔走,她会更加痛苦。

苏怒从后头追上,快步窜到主子身边,低声道:“禀主子,查出来了,那天与柳嬷嬷在万佛寺碰头的人是柳瑞津,柳氏的大哥。”

“青斋、百濯是他下的?”

“是,苏哀已撬开他的嘴巴,他交代了,是柳嬷嬷自作主张、要帮柳氏争得嫡妻位置。”

“柳氏不知道?”

“不知道。”

也对,如果知道怎会拿月复中胎儿冒险?又怎会用那么粗糙的手法,搞得处处破绽?

只是太不合理了,柳嬷嬷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做这些?奴才谋害主子,可不仅仅是砍头,千刀万刚都不为过,就算柳氏扶正,她也不过是个下人……所以,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查柳嬷嬷,细细的查,把她的底查得一清二楚。”

“是,那柳瑞津呢,要放他走吗?”

“再关一阵子,既然他们喜欢给人下药,便也让他们多少吃一点。”看着前方无助的小章鱼,宁承远的眼睛在冒火,谁给她苦头吃、他便把苦头塞进谁肚子。

“主子,要吃多大……一点?”

“挠心。”

苏怒闻言,倒抽一口气。挠心……那药可贵了呢,一钱得三千金,这么好的药喂给两个无耻之徒,太浪费。

但一分钱一分货,只要吞下肚,三日过后、每到子时心脏就会开始出现异状,起初像有人往里头挠痒痒,随着时日过去、越挠越痛,最后像火烧心似的,折腾的时间也会一天天慢慢加长,从一个时辰到三时辰,那苦……说不出、诊不出,偏偏还死不了,只能日夜受折磨。

“是。”苏怒领命而去。

宁承远继续跟在章瑜婷身后,眼看雨越下越大,小姑娘被淋得全身湿透,让本来脸就奇臭无比的宁承远神情越发睁狞。

就在他决定把章瑜婷强行带走时,她找到了!

抹去脸上湿漉漉的雨水,借着大宅院门前的两盏昏黄灯笼,她睁大眼睛看仔细。

台阶上两个乞儿靠在一起,年纪较小的那个,不断喘着粗重气息,他在少年乞丐怀里,双眼紧闭、呼吸喘促,脸上有着不正常的红晕,而两人额际黑雾明显无比。

章瑜婷想笑、想开心,想仰头对着老天爷说声感谢……但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快步上前,蹲在小乞丐身前。

少年乞儿防备地瞪着章瑜婷,她刚伸手对方立刻举臂挡在前头。

“我没恶意。”她的话没有说服力,因为表情早已告知她有所图。

“走开。”他怒目相望,恐吓她不许靠近。

走开?不行啊,她找了那么久、那么久……他是娘亲的救命良药啊……

“我模模他有没有发烧。”

“不需要。”他将弟弟抱进怀里。

“我是大夫。”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岁的丫头当大夫,以为他蠢吗?

“走开。”怒气在脸上凝结,少年压低嗓子说话,他不再抱持任何希望,他只想等、等弟弟死去,等身后那扇门打开,等一个杀人的机会……

对方态度坚定,章瑜婷比他更坚定,她伸手、他挡,她疯了似的不断朝他们的额头出手,但对方是十二、三岁的少年,还身负武功,若不是顾忌怀中的弟弟,随便一举手,就能把她打飞。

章瑜婷不肯退缩,无计可施之下,抓出荷包里的银针,她相准穴道、朝少年戳去,顿时,少年上半身微微发麻,这么一瞬间,她的手已经贴上小乞丐的额头。

咻地,黑雾收下,透过灯笼的微弱光线,她看见自己掌心染墨。

太好了……娘有救了!

她又往少年额头触去,收下他的黑雾。

这时喘个不停的小乞儿脸上红晕褪去,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而少年身上麻痹褪去,他反射地伸手往章瑜婷脸上搧去。

少年用了十足的力气,这巴掌包含他积聚的怒气,是他连日来的忧惧,狠狠的力道将她整个人搧飞。

章瑜婷头昏眼花,半张白皙的脸庞肿起,但感受着胸口玉瓶的震动,当她蹒跚从地上爬起时,脸上挂着止不住的笑意,这份打从心底涌出的希望和快乐,阻止了宁承远现身。她非但没离开,反而再度朝兄弟俩走近。

少年怒目呲牙,周身上下散发着杀人气息,宁承远凌厉目光盯住少年,双手紧抓匕首,只要对方一有动作,匕首立刻射出。

两人都像蓄势待发的野兽准备攻击,章瑜婷却朝少年嫣然一笑,将腰间荷包取下,轻轻放到少年跟前台阶。

她没有解释,脸上却充满感激,柔声道:“大哥哥,你弟弟病得厉害,你带他去看大夫吧,刚才对不住了,请你原谅。”

丢下话,她转身往章家奔去,沉重的脚步瞬间变得轻松,身上郁气消失,疲惫随风而逝,因为她的娘亲有救了。

章瑜婷离开后,宁承远大步走到少年跟前。

“带着将死的弟弟,杀几个永昌伯府的下人,就是你的报仇方式?”

莫延一怔,他是谁?为什么认得他,知道他的事?

“愚蠢!”宁承远眼底满是鄙夷。

“不然我还能怎么做。”爹娘死了,弟弟重病,他身上连一毛钱都没有,而门后那家人正在吃香喝辣,占据他们的位置、掠夺他们的一切。

“你可以让自己变强。”

“怎么变?”

宁承远定定看他数息后,将地上荷包捡起,倒出里头的金叶子,他收下荷包,将金叶子放进莫延怀里,“治好莫藤的病,带他上福王府、自报姓名。”

宁承远很想揍莫延一拳的,但……看一眼他怀里的莫藤,宁承远决定先让他欠着吧,终归要还,小章鱼那巴掌可不能白挨。

转身,施展轻功,宁承远追着小章鱼返回章家。

章瑜椁这辈子没跑得这样快过,像插上翅膀似的,几乎要飞起来。

她一路狂奔回家,腿酸得快断了,腰累得要折了,脸上火辣辣地疼着,但心情雀跃,幸福感让她忘记身上所有疼痛。

她飞快跑到母亲床边,师父和四师兄正守着,看见她肿得老高的脸,白景心疼、直觉要臭骂她一顿,却被她的笑颜阻止。

章瑜婷急道:“四师兄,快帮我扶娘起来。”

没人搞懂她的举动,但白景完全配合,方氏被扶起后,章瑜婷从衣襟里掏出玉瓶,掰开母亲嘴巴,将里头大半瓶浆液倒入母亲嘴里。

温梓恒本想阻止,但想想情况已经不会再坏,与其什么都不让她做,倒不如让她尽点力,即使无法发挥效果,至少日后遗憾少几分。

才这样想着,谁知……眼睛倏地瞠大,他见证奇迹发生,方氏苍白的脸颊透出一抹红晕,轻浅的呼吸变得绵长,紧蹙的双眉舒展开来,冰冷的身子恢复温暖。

怎么会这样?温梓恒拉起方氏的手腕细细号脉。

脉象平稳了,僵硬手脚变得柔软,前后不过一刻钟,状况却截然不同……

“师父,章夫人她……”白景惊诧不已。

“她的脉息有力,与方才差别甚大,你来把把看。”温梓恒道。

白景接手,这一把脉何止是吃惊?这是硬生生将人从鬼门关前拉回来啊。

他扳住师妹肩膀急问:“小章鱼,你给你娘吃什么?”

“我不知道,是、是……一个老和尚给我的,我以为是解药,不是吗?”玉瓶的事情太过玄妙,她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虽然信任师父师兄,可就怕无意中泄漏,届时会带来麻烦,如今也不敢多说。

“应该是,你娘的毒解了。”

“真的吗,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她激动得跳起来,激动地不断说太好了,然后激动地扑进白景怀里又笑又叫。

助人好啊、助人妙啊,她以后一定要努力做好事、拼命做好事,她要当一个世上最好、最善良的人。

章瑜婷快乐得要疯了,她在心里乱七八糟地发誓,只要娘平安活着,她愿意不自私、愿意改变、愿意当好人!

“小章鱼,把玉瓶给为师看看?”温梓恒见状,欣慰一笑,这孩子……是孝心感动天地了吗?

她把玉瓶递上,里面已经没有浆液,但甜得令人想尝尝的气味,让温梓恒精神一振,确实是好东西。

“你从哪里拿到的?”

她轻咬唇,一双大眼睛转两圈后,说道:“就、就遇见一位老和尚,他说娘亲是好人、命不该绝,师父,他肯定是得道高僧对吧,他说了,我娘的命运将在之后大转变……”

从一开始的凝滞到后来的流畅,她越说越自然,而她每讲一句,盘坐在院中大树上的宁承远就暗骂一声睁眼说瞎话,只是骂一声,他就笑一回。

分明是满口谎言,却编得毫无疏漏,不知道她的小脑袋瓜是怎么长的。

看着她声情并茂、手舞足蹈地转述与得道高僧的对话,他忍俊不禁,勉强抑制了笑意,觉得这丫头真可爱,他侧耳细听,听着她的笑、她的快乐,他的心也跟着飞扬……

屋里对话渐歇,白景趴在桌上睡着,章瑜婷坚持守着母亲,只不过头一点一点的、呼吸沉了。

温梓恒失笑,打横抱起章瑜婷,放到一旁软榻上,然后静静坐在床边,拉起方氏的手、细细号脉,只是把过脉后,没有再松开手。

小章鱼说,她的命运将有大改变,她能……不再是章夫人吗?

宁承远在树上坐了一夜,双手枕在脑后,静静地看着屋里人的一举一动,微微笑开,抬头遥望满天星斗,他在心底琢磨着,莫家兄弟、玉瓶、解毒……这当中有什么关联?

隔夜,宁承远又来到章瑜婷房里。

他熟门熟路地点了睡穴,然后把人搂进怀里。

她瘦很多,抱在怀里、轻飘飘的,成了纸片儿,幸而眉心不再深锁,但眼眶四周仍留着青色痕迹。

心疼被微微勾起,十岁的小丫头,就算再伶俐聪慧,终究是小肩膀、小身子,这样的她能够承担多少事?

他模模她的头,在她耳际低声道:“不怕,你担不了的,我担了!”

宁承远想起三年前的自己,那时的他已经在战场上割人头。

第一次杀人、第一次立下军功,在众人的夸奖中,他没感受到半分成就,只觉得恶心,腥臭的血喷在脸上,在温热袭面中,一条性命殒落。

他痛恨这种行为,却必须认同这样的行为;他不喜欢杀人,却被逼着成为将军;他认为杀人恶心,却因为杀人变成英雄,很讽刺吧?

他心疼小章鱼的同时,也心疼起童年的自己。

月兑掉鞋子、上床,他在调整“抱枕”位置同时,发现她的掌心很黑。

他掏出汗巾擦几下……擦不掉?怎么可能?是什么东西?

他点燃烛火、带到床边,翻开她的小手细细观看,发现不是沾上脏污,那块墨黑是从皮肤底下透岀来的,问题是太奇怪了,它们竟然会移动?像雾般在她的皮肤底下缓缓地动着。

他想起初遇时,她说他额头脏了,手一晃,他看见她手心的脏污,这两者是一样的吗?

再度将她抱进怀里,宁承远重新回想初遇发生的每件事。

额头、黑渍,他试着理解两者之间的关联,但她身上的甜香太醉人,闻着这气味,他紧绷的心神松弛,他控制不住地进入梦乡。

一夜无梦、好眠。

章瑜婷让白芷、白芍和青儿、紫儿轮在母亲身边守着,自己却成天到晚往外跑,如今方氏母女俩在章老夫人眼前很是晦气,只要不往前凑,没人会管她们去哪里、做什么。

她走遍京城,到处搜集黑雾,一滴也好、两滴也行,她不断往母亲嘴里喂玉瓶浆,眼看母亲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好,她掌心的黑雾却越来越深、越来越大。

眼下,她不只掌心,连手背、臂膀都黑了,外人看不出来,她自己却知道自己左右手的颜色明显不同,而且她的右臂像灌了铅似的,想举高都有困难。

很不舒服,但她不在乎,因为母亲清醒了,受损的五脏六腑一点一点修复了,连生产时落下的旧疾,也在慢慢恢复中。

章瑜婷非常快乐,她盼望母亲健康、长命百岁,所以越发贪婪了。

她在荷包里备下许多金叶子,到处用金叶子交换模人额头的机会,她的举止很怪异,有认识章家大姑娘的人看见,在暗地里传起闲话:章瑜婷疯了。

她听见了,却不在意,比起自己的名声,她更在乎母亲的健康。

另一方面,章家的状况也在改变中。

章老夫人接手中馈,连章家的铺子、方氏的嫁妆都趁机接手,并且将铺子里的老人给换掉;章政华更妙,不知是罪恶心虚,还是有了儿子、过度欣喜,连月来,一次都没踏进绮君院,明知方氏病重,却连一面都不敢见。

方氏清醒后,见过几个上门求助的掌柜,知道婆母的作法之后,明白这个家再无她的容身处,第一次,她认真考虑和离,考虑自己有无机会将女儿一并带走,然而她还没想出个子丑寅卯,事情发生了。

这天是章益庭满月礼,满月礼是章老夫人亲手操持的。

对于安排各项事务她本就不在行,直接包给酒楼,二话不说、只下一道命令——什么都用最贵的。

一场满月礼,花掉章家两年的生活用度,章政华不在意,在他眼里,金银就是俗气的阿堵物;章老夫人也不在意,因为刚收下掌家大权,打开库房,一箱箱的银子闪花她的眼;柳氏也不在意,反而乐见这一切,她要借此机会,隆重地以平妻身分出现在众人面前,从今以后,她再不是见不得人的姨娘,因为她为章家做出最大的贡献。

这一切与方氏、章瑜婷没有关系,她们本打算置身事外,但柳氏不愿意、章老夫人不允许,而章政华有自己的盘算——他要将女儿的才华推到众人面前……

为了母亲的安宁,章瑜婷妥协,她乖乖在宴席上出现。

章家府邸虽然比不上王亲贵族,但在交往的六七品官员当中,算得上头一份。

方氏持家有功,又是在富贵窝里长大的,对于生活的品味自然不凡,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湖水、清溪,亭台楼阁处处巧思。

再加上章老夫人大手笔,每个上门的小姑娘,都赠一支金钗,这么慷慨的行径,自然引来众宾客的赞美吹捧,赞屋宅、夸孙女,连刚满月的小家伙,啥都不会呢,都被说成文曲星下凡。

虚伪的话满足了章老夫人的虚荣心,逗得她笑得合不拢嘴,这天是她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日子。

“老夫人这媳妇啊,一看就是有福气,今年生个大胖孙子,明年给老夫人添一对双胞胎,往后老夫人肯定忙得没时间应酬咱们。”

“听说柳氏是书香门第出身,琴棋书画皆通的才女,有这样的母亲,日后老夫人的孙子孙女可都是人中龙凤。”

阿谀之词不断出现,听得章瑜婷冷笑连连,不过是秀才女儿,会点琴棋书画就成了大才女?且在场者众,谁不晓得章家主母姓方?可她们一个个选择忽略,让人不免齿冷,原来章家交往的,全是眼皮子浅的,不过是支金簪,心就被收拢了?

“小辈肯定不耐烦听咱们说话,瑜儿、美儿、欢儿,你们领姑娘们去逛逛园子。”章老夫人道。

方氏生孩子不行,但布置园子可是一把好手,尤其是她盖的暖房,里头有不少珍贵品种,听说许多高门贵户家里、便是砸重金也一盆难求。

章瑜婷与两个妹妹行过礼后领着众人出来。

京城女子哪个不是人精,一个个透过今天这场满月礼都把章家局势看得清楚分明,往后章家是谁说了算、得跟谁打交道,大伙儿心知肚明,因此章欢婷身边凑了不少人,而章美婷再不乐意,也得伏低做小,巴巴地在章欢婷身旁应和。

她们的欢声笑语和章瑜婷无关,她落后一段、低头走着,心中挂念绮君院的母亲,母亲会不会听信闲言碎语、徒增伤心?

这时原本晴空万里、太阳高照的天气,却突然飘来一片乌云,转眼间厚重的云层密布、狂风骤起,眼看就要降下大雨,小姑娘们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天气折返回屋。

章瑜婷没有及时跟着,被风吹得眯起眼睛,她拂开脸上乱发,抬头望天,此时……一道刺目闪电横过天际,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起……

轰!她被雷劈了!

当电流钻过,她感觉一阵刺骨的麻痛,瞬间失去知觉。

因此她并不知道,在闪电过后,下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雨,紧接着,云层迅速退开,天空再度晴朗,彷佛那乌云压地,只是为着降下一道雷,为了……劈章瑜婷。

这阵雷轰掉章瑜婷手臂上的墨黑,却也轰掉她的名声。

这种事太诡异,诡异到小小的一个章家,被传出大名声,京城上下都在讨论,臆测与谣言四处流窜,有人说她虐仆杀婢,有人说她迫害姊妹,有人说她忤逆长辈,说她克父克母、克祖宗……

话传着传着,竟传出她长着尖爪疗牙,一到半夜就会躲在隐密的暗巷子里,专寻那夜半独行的人下手,她喜欢喝人血、吃人肉,最喜欢啃小孩的小指头。

话越传越离谱,到最后还有人主张,官府应该主动调查章瑜婷杀过几个人,一旦证据确凿,就该架起柴火将章家妖女抓起来活活烧死。

昨夜,宁承远夜探章府,发现章瑜婷一张俏生生的小脸被雷打焦了,但手是白的,那层游移不定的黑雾从她的手臂消失。

他该怎么联想?那道雷与黑雾有无关系?

那丫头身上的秘密,他越来越感到好奇,但现在他更在意她被流言毁坏的名誉……手指轻轻敲在桌面上,一下接过一下,心里盘算着,那些谣言还可以怎么操作?

“爷,查出来了,是柳氏雇人散播谣言。”苏喜一进屋,就将查到的事儿禀报主子。

柳氏是有多蠢,老是搞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傻事,章政华是有多白痴,才会为她宠妾灭妻?这个章家呀,早晚要败……

眯起双眼,他凝声问:“柳氏不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小章鱼的名声毁坏,章欢婷会没事?”

苏喜回答,“是的,章家另外两个姑娘成天抹泪,哭得章老夫人焦头烂额,说好不容易结交几个手帕交,却因为这事再也没人愿意她们上门拜访。”

“章政华打算怎么做?”

“他决定将章大姑娘送到庄子上养病。”

“哪个庄子?”

“在京郊,离京不远,马车一个时辰就能到,是方氏的嫁妆。”

马车一个时辰?那么以踏月的脚程,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到,还好,这个距离尚能接受。

宁承远点点头,又问:“方氏呢?”

“方氏自请下堂,消息传出,柳氏欢天喜地,着人整理屋子,准备搬进绮君院,章老夫人不反对此事,但要求方氏将嫁妆全数留下,方氏同意,但交换条件是女儿归她。”

方氏嫁妆不少,恐怕章家的家产加起来还不及,若是收下,章政华赚翻了,只不过……

“章政华不会同意、也不敢同意。”宁承远笑道。

苏喜讶异,主子猜得真准!

“是,章政华反对,许是多年夫妻情分,不愿割舍。”

宁承远闻言哈哈大笑,道:“错,章政华是个沽名钓誉的家伙,若非如此,他那般平庸,多年尸位素餐,无半点建树,为何官声尚好?”

“所以他不同意方氏下堂,是担心传出恶名?”

“自然,柳氏刚扶正,转头便休掉方氏,外头人会怎么想?”

“家风不正,终究是商户出身……人人乐听闲话,越难听的、越有人传扬,若风声传进上官耳里,他这官儿也算做到头了。”苏喜恍然大悟,他还想着呢,章政华既然这般喜爱柳氏,怎会不把握这个机会?

宁承远颔首,表示苏喜所言没错,不过,不管章正华与方氏有无和离,他的官都到顶了。别人无法帮,他来替小章鱼出这口气,若不是还看着那点血缘关系,他不介意更狠几分。

“主子爷,柳氏真可恶,现在连皇上都听说这件事,要处理吗?”

宁承远淡淡一笑,皇上那边是他透露的,他把小章鱼的故事当成笑谈,说与皇上听,他没有批评、没有看法,说时还带上几分笑意,只是目光中勾起淡淡的哀愁。

他的哀愁让皇上遥想当年,那时他便是因为八字不吉的传言,导至百官联名上奏,让他不得不被远送边关。

皇上心头敞亮得很,谁在背地里联合百官、推波助澜,他一清二楚,只是当年龙椅不稳,为求朝堂安定,不得不低头,如今越发厌憎拿神鬼之事做文章,因此皇上在朝堂笑评了两句,“到底是小姑娘青面獐牙、恶贯满盈,还是当长辈的不慈不仁?”

文武百官都有颗七窍玲珑心,只要用心琢磨,再想想当年那些联名文官的下场,应该会回家告诫家人吧!他确定,小章鱼的谣言很快就会止住。

“先让柳氏再蹦晓几日,最终呢?方氏与章政华达成什么协议?”

“谈判后,方氏以体弱为由,与女儿一起搬到庄子上养病,不过章家扣下方氏的嫁妆,恐怕她们在庄子上的生活不会过得太好。”苏喜摇头,见过不要脸的,却没见过比章家更无耻的,水蛭也不过如此。

“那倒未必,方氏出嫁前章家是什么景况,如今又是怎番光景,方氏是个有能耐本事的,过去被妇德那套给栓着脖子,如今已然海阔天空,她绝不会让女儿吃苦。”宁承远看好方氏,若她有意争回嫁妆,他可以暗中相助。“让梅叙川过来一趟。”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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