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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着日子等和离 楔子 血染新婚夜

晋康二十四年,二月十八,宜嫁娶。

汴河畔的细柳刚抽出女敕生生的新芽,鸣鹤山顶经冬的积雪刚化完,沿着山间飞瀑溪流,点点滴滴汇入汴河,料峭春风拂来,平添三分凉意。

姜婳身着流彩暗花云锦绣缠枝并蒂莲斓边的大红礼服,朱唇口脂色泽灼人,潋滟如她眸子里的光彩,她望着铜镜中梳着绀绾双蟠髻的倩影,不由抿唇一笑,梓言见了定会欢喜。

她身子纤细,内里穿着夹袄,亦不见半丝臃肿,即便如此,她仍不肯听娘亲的话将氅衣披上,把娘亲糊弄出去,便把那孔雀纹大红锦缎氅衣丢在身侧的花梨木凭几上。

听着全福人满口的吉利词,她没来由地忆起昨晚娘亲匆匆拿来的画册,小人打架的模样怎么也挥之不去,登时粉面含羞。

戴上大红鸳鸯流苏盖头,趴在大哥宽厚的脊背上,姜婳几欲落泪,这才真切地感受到要嫁为人妇的惆怅。

只是一想到要将最美的一面呈现给宋梓言,姜婳便轻咬朱唇,天鹅颈微微扬起,生生将眼眶里打着转的泪咽回肚里,大喜之日,她可不能学那些闹了笑话的贵女,把妆哭花了。

伏在大哥背上还不觉得,坐在轿子里浑浑噩噩,姜婳才发觉自己已冻得手脚冰凉,锦缎帷幕,缎面绣花喜鞋根本挡不住寒风。

姜婳懊恼了,她该听阿娘的话,将那件氅衣披上御寒的。

但她的懊恼也只那一瞬,听着外头的喜乐,她随即又欢喜起来。

与宋梓言的婚事是姜婳磨着爹娘应允的,但宋梓言诸事繁忙,无奈推迟婚期,一晃就是三年,爹娘因此越发不看好这桩婚事。

唯她不甚在意,她只在意等了这三年,宋梓言终于来娶她过门,从此她便能以琴瑟和谐的样貌,让爹娘知晓她的选择多么明智。

同宋梓言一道拜了高堂,姜婳格外庆幸头上的盖头未揭,贺喜的亲朋便看不到她半分矜持也无,面上是藏不住的欢喜。

然而等到独自坐在喜房中足足半日,纵使房中炭盆里燃着上好的银炭取暖,姜婳仍觉得手脚冰凉僵硬,星星点点的不安在心底蔓延疯长,就连对着素日里最亲近的丫鬟萝月,她也扯不出半丝笑意。

难道真如爹爹所说,宋梓言娶她是另有所图?

姜婳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她不信,若梓言娶她果真有所图谋,那不更应该早早娶她进门,何必将婚事拖延至今?如今他已贵为兵部尚书,位高权重,能图她什么?

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姜婳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胸中的郁结,神色终于松快了些。

听到外头一串轻快的脚步声,姜婳忙将盖头复原,面带欢喜,正襟危坐于大红色绣着百子戏春图的锦被之上,等着她的夫君来揭盖头。

透过盖头下边流苏的缝隙,姜婳眼看着宋梓言穿着绣纹精致的乌皮靴走到她跟前,眼看着一双因习武而结了一层薄茧的手向她伸来。

“婳儿,让妳久等了。”宋梓言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温润又好听。

姜婳心头一颤,便见着眼前碍眼的盖头被他一手挑开,让她得以重见天日,她粲然一笑,只愿他能象话本子里的才子一样,将新娘子最美的模样刻在心底珍藏。

感受到宋梓言眼神灼人的热度,姜婳垂眸,暗暗勾唇一笑,梓言果然是欢喜她的,不枉她丑时便起身梳妆。她向来知晓自己姿容出众,这也是她不担忧宋梓言会变心的原因之一。

“夫君。”姜婳轻启檀口,才唤了一声便羞难自抑,螓首垂得更低些,发髻上挂珠凤钗,衬得她容颜较腮边上等东珠还打眼。大红衣领下露出一片雪肤,恍如冬日一丛红梅间掩映着的香雪之姿。

宋梓言自诩是做大事者,不会耽于男女之情,然而凤烛轻爆,美玉在前,他也不由得喉头滚动,起了心思。

隐在长窗外吹冷风的郭飞燕,见到这情形哪有不懂的?顿时等不下去了,朝门口的丫鬟使了个眼色,眼中毫不掩饰的阴狠,吓得那丫鬟一哆嗦便敲开门进去。

“公子,夫人,更深露重,先饮了这合卺酒,暖暖身子,这酒是奴婢特意温过的。”

姜婳抬眸望着这位紫衣丫鬟,她天庭饱满,下巴圆圆,双垂髻上绾着大红发带,腰带也是大红色,显得极喜庆。

亏得这丫鬟心细,她都忘了还有合卺酒这回事,怎么连梓言也将此事忘了?

一想到,他可能是被自己的姿容晃花了眼,姜婳便觉面颊发烫,怕宋梓言看出端倪,忙朝那丫鬟招了招手,“有心了,拿来吧。”

姜婳沉浸在心愿达成的喜悦里,却丝毫未曾留意宋梓言的神色,更没看到他眸中的阴翳与恼恨。

宋梓言怎么能不恼呢?虽然这三年是刻意吊着姜婳的,可他对姜婳也并非全无感情,别说姜婳体贴识大体,就说这张恍如明珠生辉的玉颜,摆在屋里也让人心生欢喜,她生出的孩儿,定会比飞燕肚子里的更招人喜爱。

他原想着事成之后,把姜婳软禁于后宅供他赏玩,无奈飞燕不允……也罢,女人就是小心眼,为了不误正事,他忍下了。

可看着丫鬟捧着的托盘上,两只白玉盏中酒光潋滟,宋梓言才明白女人的心眼比他想象的还小,郭飞燕连他入洞房的机会都不给。然而箭在弦上,成败只在今夜,即便舍不得,他也不能阻拦,否则若郭飞燕发疯,定会叫他功败垂成。

想通其中利害,宋梓言垂眸望着脚上的乌皮靴,眸中灼灼之色顿减。

郭飞燕一直盯着屋里的动静,眼睛都没顾上眨一下,见到宋梓言如此举动,心下方才稍稍安定。

今夜之后,梓言必登大宝,他的后位只能属于她,谁也不能跟她争,尤其是她这个自小姝色动京城,备受爹娘宠爱的好姊妹!

若论家世,姜家只有名头好听,郭家手里握着的才是实打实的权力,凭什么姜婳从小便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姜婳哪里知晓,郭飞燕对她的“姊妹之情”竟如此之深,陪着她待字闺中不说,还亲自守在她喜房外,她接过紫衣丫鬟递来的白玉盏,一脸羞赧,几乎不敢抬眼看宋梓言一眼,自然未能察觉宋梓言的眼神一派阴沉。

宋梓言紧握着白玉盏的那只手臂,绕过她广袖下露出的一截雪白皓腕,不经意的肌肤轻触,让姜婳怦然的心更如擂鼓,她看到宋梓言握杯的手指力度大到指尖泛白,一颗心更是雀跃,他也如她这般紧张呢。

姜婳闭上那双彷佛会说话的眸子,一仰头,满头珠翠珊珊作响,比内教坊新作的曲子还挠人痒处,盏中甘露顷刻间便见了底。

这酒烈性,不似她寻常偷喝的果子酒,入口极呛人,姜婳一通猛咳,刚刚好些,未及开口,便觉一阵腥甜势如海潮喷涌上来。

“噗!”

宋梓言就这么看着她血洒喜房,看着她捂着绞痛的月复部,无力地倒在斑斑血迹之侧,看着她从茫然到醒悟,看着她眼中所有的期待喜悦悉数湮没。

姜婳捂着肚子,只觉月复中渗入骨髓之痛,亦不及她心痛之万一,琉璃般的眸子里写满了灰败冷寂,愣愣地望着对她的痛楚无动于衷,连眉心都没皱一下的男人。

“为什么?”她真的很想知道,宋梓言若要取她性命,为何要等到今日,等到这个于她来说宛如新生的日子,将她在闺阁中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等待,化作梦幻泡影!

可是,她口里的血止不住地流,发丝被晕湿黏在肌肤上,她意识飞速涣散,她连宋梓言张没张嘴都看不清,她知道,她等不到那个答案了。

一刻之后,姜婳发现自己飘荡在鎏金紫铜香炉的氤氲烟雾之中,她疑惑地望着地上的另一个已经僵硬的自己,好半天才接受自己已经死去,如今只是一抹魂魄的事实。

“梓言,你是不是舍不得她?”郭飞燕不知何时进来的,用她充满算计的宛如蛰伏毒蛇的眸子盯着宋梓言,面如凝霜。

宋梓言忙换上笑脸,将她揽入怀中,抓起她一只手贴在他胸口,“唯一能让我舍不得的,只有妳而已。”

郭飞燕当然知道他在说谎,可姜婳已经死了,宋梓言纵有再多想法也只能是空想,更何况……郭飞燕随意扫了那香炉一眼,很快便收回目光,呵,她乐得听宋梓言这么哄她。

她抚了抚小月复,一脸温柔,“梓言,你别怪我小气,等你荣登大宝,后宫佳丽三千随你挑选,只是不能是她,她这一生得到的够多了,我却只有你和月复中的宝宝,即便是为了宝宝,我也不得不多思量些。”

说着说着,她泫然欲泣,床角雕花烛台上凤烛“哔剥”爆了个烛花,身量纤细,气质柔弱的郭飞燕,更显得我见犹怜。

“乖,忧思伤心,莫伤了月复中孩儿。”宋梓言温柔安抚,刀削般的下颚抵在郭飞燕柔顺的发丝上,眼神幽深,瞧不出他真正的心思,“燕儿不是一早便知,拿婚约吊着她,只是为着让昏君项梁放下戒心罢了,毕竟姜衡是项梁的心月复之臣,若无这婚约遮掩,岂有我们今夜举事之机?”

宋梓言自说自话,却没发现怀中佳人正望着香炉上的烟雾,笑得嘲讽肆意。

两个各怀鬼胎的男女,表面上依然亲密万分,把这间新房当成了两人的新房。

姜婳突然顿悟了,甚至望着本该属于她的大红鲛绡帐里,被翻红浪,无情地嘲笑着已经冷透了的她,她也生不出一星半点的恨意,只有大彻大悟的通透。

原来这一切都是拔步床里的两人早就谋划好的,难怪他没穿云头鞋,难怪他身着大红礼服竟还绑紧小臂,他根本不是来洞房的,而是来取她的命!

而她能有机会做个明白鬼,全赖她的好姊妹郭飞燕,毋庸置疑,这香炉是被郭飞燕动过手脚的,只是不知她做出此举,是为了炫耀呢,还是什么呢?

一炷香即将燃尽,姜婳恍然发觉,此刻的她虚弱得犹如香炉里青灰色的灰烬,风一吹便会消散无踪。

喜房里一股石楠花的味道,熏得人恶心,连她这只鬼亦觉不适,正当她期盼着这炷香快些燃尽的时候,忽而听得庭院里传来铮铮铁甲之声。

“宋梓言!尔等乱臣贼子,还不束手就擒!”

传进屋中的声音清冷凉薄,是姜婳不曾听过的,左思右想也不知除了镇北侯,谁还有这能耐闯进宋府后院。

门外呵斥之言,如同寒刀霜剑刺来,郭飞燕面上红云眨眼间褪得一乾二净,拥紧大红衾被,将身子裹住,仍挡不住周身冷意。

宫变失败了?

“不会的,不会的……”郭飞燕口中喃喃,满脑子只有这一句。

“苏、玉、城!”宋梓言怒骂出声,腾地一下从大红喜被中弹起来,三两下系好护腰和白玉束带,“你竟敢弃了城门,私闯本官宅邸!”

哦,原来是那位状元郎,苏玉城。

姜婳会知道他,全因那届春闱他在殿试上压了宋梓言一筹,以至于她心中惊才绝艳的宋梓言被点了探花郎,无缘折桂。

苏玉城踏进门来,面上挂着冷笑,头鍪遮住了大半面部轮廓,露出线条坚毅的下颚,配上挺直的鼻,寒潭般的眸子,姜婳只觉他活月兑月兑就是话本子里的冷面寒枪俏战神。

随即她心神一凛,骂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俏郎君。

话本子看太多,脑子都看坏了,姜婳思量着往后绝对不再碰话本子,也绝对不再喜欢俊朗有才的俏郎君,可是……她哪里还有什么往后?

苏玉城目光扫过地上死去多时身着吉服的新娘子,眸中闪过一丝怜悯,然而再抬眸看向宋梓言,却又一派冷凝,“有何不可?擒贼先擒王,古已有言。只是,我倒想问你一句,你手刃北辽三皇子之时,他可否后悔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宋梓言闻言,面色惨白如雪。

“拿下!”不待宋梓言模到长刀,苏玉城便一声令下,将宋梓言绑了起来,临出门之前,脚步微微一顿,吩咐了一句,“将屋里女子好生安葬。”

屋里的女子不止姜婳一个,但论起安葬,也只有她,姜婳不由朝他宽阔舒朗的背影,投去一记感激的眼神。

只是这眼神自然不能指望苏玉城能接收到,姜婳最后一丝意识被猝然传来的帝王驾崩丧钟声击碎之时,苏玉城竟忽而回头望了香炉一眼,只看到一段已燃尽的香散去最后一丝青烟。

兵变失败,昔日风光无限的兵部尚书宋梓言,一朝沦为乱臣贼子,孟皇后亲下懿旨将其打入天牢候审。

郭家是宋梓言狼子野心的最大助力,自然月兑不了干系,府上成年男丁悉数被发配边关苦寒之地,成年女眷则没入掖廷或是教坊司。

寒风如冰刃,刮在郭飞燕身上,她被两位寒甲兵士粗鲁地推挤着,往教坊司最下等的官妓房走去。

血水顺腿流下,将已经脏的看不出颜色的绣花鞋洇成深深的红,刺目而冰冷,但再冷也不及她的心冷。

郭飞燕疯了一般,挣月兑士兵的手,狠狠撞向一旁的石柱,颓然倒在血泊里,睁得大大的眸子逐渐涣散,彷佛看到姜婳在朝她笑着问:“飞燕,这就是妳要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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