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于飞 第一章 被登徒子吃豆腐
隆冬腊月,大雪纷飞。
这般严寒的天气,论理她原不该出门的,但数日前,城外发生了雪崩,沿着山坡往山脚下,约有几十户民居遭了殃,甚至波及了正在修筑外城墙的民工聚集地,伤亡惨重。
她的夫君玉凌风身为大齐国最受北境军民爱戴的镇北王兼护国大将军,自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治下的百姓受苦,这几日都宿在城外,亲自督导救灾事宜,而她这个镇北王妃当然也不能置身事外,趁着雪霁天晴,也领着一群丫鬟小厮出城,搭起了临时的粥棚,救济灾民。
镇北王夫妇夫唱妇随,犹如活菩萨似的广布慈悲,恩泽惠及市井小民,这原是一段值得传颂的佳话,多么美好,可谁又知道其实真相是夫妻俩貌合神离,连同床共枕时都得相互防着对方。
是的,玉凌风恨她,而她的母族也的确对大齐镇北王怀有异心,她原是出身北方异族的金燕公主,她的父王在对大齐称臣之后,便将自己唯一的爱女下嫁予镇北王,美其名为和亲,以此鸳鸯婚盟巩固两国和平,实际上父王从未消减其野心,仍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大齐北境,而她这个和亲的公主当下便成了笑话,处境尴尬万分。
明面上,她是玉凌风的王妃,他也待她以王妃之礼,在府里下人面前对她甚为尊重,但私底下,他即便踏进她屋里,也只是偶尔克制不住,才会与她相亲,大多时候都是与她各睡各的被窝,如同划下楚河汉界,互不相干。
他讨厌她,她知道,说不定还恨着她,为了维持这表象的和平,不得不与她唱这一出举案齐眉的大戏。
他对她冷,她却不能对他端着架子,从她离开养育自己长大的家乡故土,踏进大齐边境的那一刻起,她便深知自己已没有回头路,生死都不由她。
她百般讨好着他,做尽各种温柔贤慧的姿态,只盼能在这偌大的镇北王府后院里,寻得一方能供她站稳脚跟的位置,但他从不给她机会,连一点点好脸色都吝惜。
她既做不了玉凌风的妻,就只能守着这镇北王妃的名声了,所以她才在这寒冬时节,自作主张出了城,与他同甘苦、共患难,协助他进行赈灾活动。
不料,彷佛老天都有意捉弄她似的,她才刚施了两天粥,大雪又降下了,眼看着逐渐有酿成暴风雪之势,玉凌风不得不亲自率领一小队王府的亲兵,护卫自己的王妃回城。
危机,就在那风雪漫漫的时候陡然袭来,途经一处茂密的树林时,他们中了埋伏,满天箭雨飞落,其中几枝箭射中了她的马车,拉车的马儿当下受惊,发狂疾奔。
正当她紧紧抓着车厢内的把手,不知所措时,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从半敞的车门探进来。
“上马!”男人厉声喝令,而她只是怔怔地望着那只长满厚茧的大手。
见她一动也不动,男人一咬牙,一个使劲狠拽,不由分说地赶在车厢翻覆前,将她拉上自己的马。
她就这样坐在他身前,与他面对面,一抬头,便能看见他凌厉俊朗的容颜。
“王爷?”她愣愣地喊了一声,眨着雾蒙蒙的双眸,想看清他,却是不及转瞬,就让翻飞的雪花迷湿了眼。
他好似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又彷佛连看也不看她,风太大了,雪花太冰凉,她的眼眸刺痛,看不清他的表情。
前有发狂的马匹,后有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黑衣刺客,王府的亲兵与刺客群打成一片,死命护着自己的主上平安月兑离。
耳边金戈呼啸声不绝,她紧紧抓着男人大氅的系带,不免有些心惊胆颤。“王爷,这是怎么回事?”
一声冷笑,沉哑又锐利,如刀割着她心头血肉。
“怎么回事?妳不是最清楚的吗?”
她先是一片迷惘,接着脑海灵光乍现,蓦地醒悟,不敢置信地扬起被雪花沾湿的眼睫。
“王爷的意思是……”
他没有回答,抽出腰间的长刀与来袭的蒙面刺客交锋,两人对战了几招,他怀里多了个人,一时施展不开来,肩臂迅速中了两枚梅花镖。
恍惚之间,她似乎听见他吃痛的闷哼,但还来不及细想,那蒙面刺客便朝她喊了一声。
“公主,交给妳了!”
她悚然一震。什么交给她了?这人说这话是何用意?
正彷徨时,男人已抱着她飞身下马,两人在冰冷的雪地里滚了一圈,她吃了满口的雪,被他掐着下巴抬起脸来。
“果真是妳!”他咬牙切齿,而她从未曾在一个人说话的口吻里感受到如此深刻复杂的灼热与恨意。
他,就这么恨她吗?
她含泪望他,想笑,唇角却教这彻骨冰寒的风雪冻得僵硬,只是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又有箭雨呼啸而来,听着那犀利破空的声响,她有不祥预感。
果然,他一把将她从雪地拽起,挡在自己胸前……
她的后背中了箭,他也不知是否被这番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了,脸色十分难看,她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
她凝聚全身最后的力气,终于能对着他微微一笑,接着展臂抱住他,将他压倒在雪地,索性用自己的身体护他到最后一刻。
又有几枝箭穿透了她的五脏六腑,她好痛啊,痛得什么都看不清,只隐约从眼角余光瞥见自己的鲜血染遍了周遭,如雪上一朵朵盛绽的红梅。
白雪红梅,这般死去,也挺美的。
他紧紧抓着她纤细的肩头,像是震怒。“为何……为何如此?”
为何啊?
其实,她也不明白的,为何甘愿为了他死,为何死得这般凄凉,也无怨无悔?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呢喃低语,迷离的嗓音很快便被卷进了漫天风雪中,无声无息——
金于飞痛哭失声,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的委屈与伤痛,教她在梦中忐忑难安,哭得喘不过气来。
“小姐,醒醒!妳又作恶梦了,快醒醒啊!”贴身大丫鬟元宝轻轻推着她,语气掩不住心疼与焦急。
金于飞呜咽抽噎着,慢慢地回过神来,直到元宝那张圆滚滚的小胖脸映入眼里,她才恍然醒觉。
原来,自己又作梦了啊。
她撑着肘子支起上半身,才刚坐定,粉红的樱唇便粲然绽开,逸出一串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
元宝看着她,简直又气又担忧。“小姐,妳别总是这样又哭又笑的好吗?奴婢的小心脏都要给妳吓得迸出来了!”
“抱歉、抱歉。”金于飞顶着一双略微浮肿的眼皮,笑着揽过贴身大丫鬟,伸手调皮地揉她胖嘟嘟的脸颊。“妳家小姐我不是故意要吓妳的,我就是觉得实在好笑。”
“哪里好笑了?”元宝没好气地拉着金于飞侧坐在床榻,一边弯身替她穿鞋,一边埋怨。“小姐作恶梦,在梦中还伤心地哭了,这很好笑吗?”
是好笑咩,为了一个不值得爱的男人那般心碎,不就是自讨苦吃吗?那个金燕公主一厢情愿甘心做个大傻子,她金于飞可不会。
爱情是什么?能吃吗?
“还是我的元宝最好了!”金于飞想着又笑了,再次手贱地去捏丫鬟的脸颊肉肉。
元宝哼哼,别人可能不知道,她这个从小便跟在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还不清楚吗?小姐如今口中的“元宝”可不是在说她,而是那金闪闪、亮晶晶,可以拿来换吃食衣裳的真元宝!
“对了,怎么只有妳在?珍珠呢?”
瞧瞧!手上拿捏着元宝还不够呢,又惦念起珍珠来了,真真是见钱眼开,怪不得这些年来能跟着老爷一起做生意,把金家的商铺开遍全国,还入了皇帝老子的眼,赐下了皇商的头衔。
元宝暗暗月复诽着。
金于飞见这丫鬟一直嘟着张嘴,越发莞尔,这傻孩子心里想什么,她可是一清二楚。
“怎么?又在心里排揎妳家小姐了?”她弹个手指,赏了丫鬟一个栗爆。
丫鬟的嘴嘟得更翘了。“奴婢怎么敢?”
“我瞧妳就是个胆大的,没规没矩!”
“小姐做主子的自己都随心所欲了,妳亲手教出来的丫头,还能有规矩到哪里去?”
“唷,这是跟我顶嘴了?”
“不敢。”
金于飞抿着笑,作势轻轻踢她一脚。“别在这里跟妳家小姐斗嘴了,去把珍珠叫进来服侍我净脸更衣。”
“是,大小姐!”
元宝才刚应声,人如其名,果然皮肤又白又女敕,如同珍珠一般色泽温润的另一位大丫鬟便掀帘进了里间,身后带着两个小丫头,各自捧着洗漱的用具。
“哎呀,珍珠,我的小心肝,妳主子嘴上才念叨着,妳这就自己送上门来了,如此细致温柔,教爷如何不疼妳!”
珍珠没元宝那么会顶嘴,却也对自己这个开口就一副逛青楼的浪荡公子口吻的小姐感到颇为无奈,只得当作没听到,目不斜视地来到金于飞面前。
“小姐,奴婢服侍妳洗脸。”
净面、更衣、梳头、擦保养品,一套流畅的程序下来,金于飞整个人容光焕发、艳若桃李,即便是经常被她噎得翻白眼的两名大丫鬟都忍不住看呆了,在心中暗赞自家小姐不愧是闻名王都的美人,难怪连皇上都久仰她芳名,动了赐婚的念头,亲自将她和镇北王府的嫡长子保媒拉红线。
只是这婚事好歹,还真不好说,据说镇北王府那嫡长子玉怀瑾虽是生得面如冠玉、长相极好,却因年幼时撞伤了头,得了个痴傻的病,所以世子之位才落到他嫡亲弟弟玉望舒身上。
皇帝亲口赐下的金玉联姻,原该是锦绣良缘,却因一个是出身暴发户的商家女,一个是脑子有问题的贵公子,这桩婚事倒成了王都上至豪门贵胄、下至贩夫走卒茶余饭后的闲话。
元宝和珍珠自是为自家主子不平,金于飞本人倒是看得挺开,还主动安慰将赐婚圣旨供奉上祖宗牌位前就开始悄悄抹泪的亲爹亲娘,表示嫁谁不是嫁,能进大齐第一名门的镇北王府还算是她高攀了呢,而且夫君傻了更好,待将来分府别居后,他们的小家肯定是她说了算啊,多好!
金家二老听女儿一番天花乱坠后,顿时也觉得这婚事好像确实不错,忙收起了眼泪,替女儿张罗起来,砸下大笔金银财宝开路,务求到时轰轰烈烈、风风光光地将女儿送出门,教那镇北王府的人不敢小觑。
金府人人都认命接受了这桩婚事,却有一个小豆丁仍是相当不满,一早起来就吵吵嚷嚷地闹着,非要过来姊姊闺房这里。
金于飞刚刚打扮妥当,就见一个炮仗般急急冲过来的小人影撞到她身边,小手一把抱住她的大腿。
“姊姊、姊姊!”小豆丁撒娇地唤着,女乃音又甜又软,迷得金于飞眉开眼笑,立刻弯腰一个用力,将小豆丁托抱在怀里坐着,轻轻摇晃。
“光哥儿一大早就来找姊姊,有何事啊?”
“姊姊,光哥儿不要妳出嫁,姊姊一直留在家里陪光哥儿好不好?”小豆丁才三岁,眨巴着又圆又亮的眼睛,扑闪扑闪的,惹人怜爱。
“那可不成。”金于飞捏了捏亲弟圆女敕的小鼻头。“姊姊今年都二十岁了,再不出嫁就成老姑娘了,到时赖在家里,爹娘肯定发愁得不行。”
“不嫁不嫁,到时光哥儿养姊姊,给姊姊吃喝。”
“真的啊?就算姊姊吃垮了咱们家,你也不心疼吗?”
“不心疼。”金若光憨憨地摇头。“光哥儿努力赚钱,赚得比爹爹多,养爹娘和姊姊。”
金若光努力劝说着姊姊,元宝和珍珠在一旁听了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小少爷,老爷夫人可是巴望着你以后读书考状元呢,怎能让你去沾手做生意?”
金若光小身子一僵,眼睛眨呀眨的,宛如天真地开口问道:“姊姊,读书就不能赚钱吗?”
“不能的。”金于飞一本正经地摇头。“士农工商,这个社会还是有些瞧不起商户的,你若要科举入仕,便不能沾染丝毫铜臭市侩,免得误了你的仕途。”
金若光傻住了,愣愣地张大嘴,也不知有没有听懂。
金于飞忍不住笑了,低头亲亲他脸颊。“所以光哥儿,赚钱的事交给爹爹和姊姊,你就乖乖读书,以后考个状元郎光宗耀祖,咱们金家能不能改换门庭,就要看你争不争气了。”
金若光依然傻乎乎地盯着姊姊。
“你怎么都不应姊姊一声?”金于飞又捏了捏弟弟的小圆鼻头。
金若光一凛,彷佛这才恍然大悟似的,将自己的食指送进嘴里咬着,一边女乃声女乃气地问:“姊姊,状元郎是个什么东西啊,能吃吗?”
元宝当即噗嗤笑出声,珍珠也勉力抿唇忍笑。
金于飞却从弟弟状若天真的口吻中听出一丝逃避的意味,危险地瞇了瞇眼。“光哥儿,你是不是不想读书啊?姊姊可不许你镇日玩耍作乐,学那纨裤子弟的败家做派!”
金若光一个激灵,慌忙从金于飞腿上滑下地,一边开溜,一边不忘替自己找借口。“光哥儿还没跟爹娘请安,先走了!”
小豆丁跌跌撞撞地跑着,身后还跟着如母鸡般伸出双手护着的女乃娘,逗趣的小模样教元宝和珍珠都弯了眉眼。
“小姐,小少爷真真可爱!”
是挺可爱的。
金于飞目送着弟弟仓皇逃离的小身影,心里略微感到一丝异样,光哥儿尚且年幼,确实应当天真,但不知怎地,她总觉得他的天真似乎带着一些些算计。
是她想多了吧?这孩子才三岁呢,能算计什么?而他对爹娘的依赖及对她的亲近,也不是假的。
一念及此,金于飞不禁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许是自己的魂魄从百年前穿越而来,有了前世的经历与记忆,才会格外小心多疑吧。
也罢,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她实在无须时时刻刻记挂着,只是她没想到,自己借了别人的身体重生,竟是兜兜转转又和镇北王府扯上了关系……
那玉怀瑾,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金于飞正思量着,一个小丫头过来传话,元宝去外间和那丫头说了几句,又回到里间,手上拿了一封信。
“小姐,金粉阁的掌事娘子派人送信过来,请妳这两日有空时到金粉阁走一趟。”
金于飞接过信,拆开来取出一张讲究的粉彩描金笺,飞快地浏览过纸上的簪花小楷,水润的美眸剎时点亮了灼灼如星的光彩。
“果然不出我所料……元宝,妳去吩咐门房备车,早膳过后,我们去金粉阁找六娘姊姊!”
“是,小姐。”
大齐王都,街廓规整,东西大街十一条,南北大街十九条,共计两百多个街坊,自从前任皇帝将夜禁制度取消后,不仅白日时人潮汹涌,到了夜晚,几处夜市点亮了灯,同样犹如白昼,一片繁华荣景。
闻名遐迩的金粉阁总店位于商铺林立的西市,却并不临街,而是在一条静巷内,巷口长着参天柏树,绿荫浓密,朝阳从树叶间筛落,在巷子里一栋三层小楼建筑涂抹上闪闪烁烁的金粉,更显得这栋小楼清幽雅致,犹如女儿家的闺阁,清秀可人又带着一抹欲语还羞的神秘。
可这日,原本地处静谧的金粉阁巷子外,却是一片喧闹吵杂,沿着一条不宽的道路,停了十几辆马车,一群来自各府,服色各不相同的小厮与丫鬟挤在狭窄的巷子口,个个争先恐后。
“是我先来的!”
“我家小姐是金粉阁的贵客,每一季都在此处花了大笔的银两,这新品上市,肯定要给我们家小姐留一份的!”
“妳家小姐说留就留?人家金粉阁定下的规矩是排队抢号,先抢先赢!”
“那你倒是让开啊!是我先来排队的!”
“明明是我先来的!”
“你们别吵了,都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别给小爷挡路!”
“你说什么呢……”
众人正吵嚷着,一辆金雕玉琢的马车也来到附近,眼见前方道路早已被堵住,车里的主人也不知吩咐了什么,小厮打开马车门,撑起一把绘着江南烟雨的纸伞,将主人迎下了车。
下车的是一位身着白袍、腰系丝绦的公子,衣襬绣着流云纹,腰间坠着一方银裹金的寿山石小印,手上摇着一把象牙扇,墨黑的长发则挽成一个书生髻,插了根色泽温润的和阗白玉簪,整个人装扮得低调奢华,尽显风流韵态,更别说他本人还生得唇红齿白,有子都之美貌。
不远处的老柏树下,一个玄衣男子和一个蓝裳少年隐身于树荫下,看着白衣公子下车,少年不禁发出感叹。
“不识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
玄衣男子并不说话,一双墨黑无垠的瞳眸紧盯着白衣公子,也不知是否看傻了。
“大哥,我没骗你吧?你这个未婚妻可真是姿容秀丽,颜色绝好,你娶她,不亏。”
玄衣男子眨眨眼,脑海里转着念头,半晌,却是转过头来,发出一声冷笑。“你哄我呢,他分明就是一个男的。”
“不是,我没哄你,她是女的!”
“哪里像女的了?”
“你看不出来吗?人家是女扮男装啊!”少年急急声辩。“城里都传言,金家嫡长女聪慧多才,为了做生意方便,在外行走时都是以男装示人……你瞧她的身材,婀娜多姿,哪里像是个男人!”
玄衣男子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正好瞧见白衣公子风流倜傥地摇着折扇,对自己的小厮说话,那小厮一张圆嘟嘟的脸,长得倒也颇是清俊。
“大哥,你信我,弟弟敢拍胸脯保证,这人就是金于飞,是我未来嫂子!”蓝裳少年喳呼着,见玄衣男子瞇了眼,顿时有些气弱,嗓门也低了。“真的,我认真打听过了,不会弄错的……”
玄衣男子点点头,彷佛确定了弟弟没有说谎,举步就直接朝白衣丽人走去。
蓝裳少年一愣,急忙追上。“不是啊,大哥,你干么呢?你不会这就要与大嫂相认了吧?这不太好吧……”
蓝裳少年话音未落,就见自家兄长已经来到姑娘家面前,旁边那位小厮装扮的丫鬟迅速挡在小姐身前,将两人当成登徒子一般戒备着。
“你们是何人?想干么?”
蓝裳少年正欲回话,他大哥已抢先开口,紧盯着人家姑娘,不客气地喊了一声。
“娘子!”
蓝裳少年脚滑了一下,差点没跌倒,大哥果然剽悍,当街就认起娘子来了。
“娘子,是我。”玄衣男子还傻乎乎地强调了一句。
“你谁啊?”圆脸丫鬟呛道。
蓝裳少年登时苦笑,他就知道,人家根本不买账。
玄衣男子却仍是紧盯着白衣丽人,慎重地自我介绍。“我是娘子的夫君……娘子跟我来!”
眼见玄衣男子当场就要抓起小姐的手,元宝顿时大急。“你干么?登徒子!放开我家小姐!”
她凶巴巴地呛着,挡在自家姑娘身前,但玄衣男子彷佛没将她看在眼里,身形一闪就越过她了,伸手便往金于飞的皓腕抓去。
金于飞眼色一凛,折扇一收,手腕一个利落的反转,就将那象牙骨的扇柄重重敲上男子的手背。
男子陡然吃痛,哀叫一声,迅速缩回了手。
“活该!谁叫你乱吃豆腐!”元宝见玄衣男子吃了亏,剎时得意了,双手扠着腰呛道。
“喂,妳们怎么可以乱打人呢?”蓝裳少年在一旁抗议着。“妳们可知我大哥是谁?他可是……”
“他就是个不知死活的登徒子!”元宝泼辣地截下了话,母鸡护小鸡地伸长双臂。“小姐,妳先走,这里有我挡着。”
金于飞却没走,站在原地打量着被自己打手的男人,他低头揉着手,彷佛真的很委屈很痛似的,俊唇嘟起。
她想着方才那一瞬间的交锋,她没看清他的脸,只觉得他五官端正,好像长得挺不赖的。
当街就敢喊自己娘子,莫非他就是皇上为她定下的那个傻子夫君,玉怀瑾?
她轻轻扯开元宝,来到男人身前。“你,抬起头来!”
男人一震,也不知是不是被她命令的口吻吓到了,一动也不动。
“爷让你抬起头来,没听见吗?”
爷?
元宝见小姐口气如此豪迈,一脸窘迫,蓝裳少年则是震惊得张大了嘴,玄衣男子沉默不语,仍低着头。
金于飞秀眉一蹙,索性将扇柄直接递到男人面前,撑起了他线条端俊的下颔。
四目相凝,金于飞先是呆了几瞬,接着心乱如麻,只觉得自己彷佛坠入了一双无边无际的墨黑眼潭里,连呼吸都忘了。
他,长得好像……
像梦中那个他,像百年前那个对她不屑一顾的男人,对她毫无情意,甚至狠心地拿她去挡箭。
不会的,不可能的,那个男人早就死了,不可能还出现在她面前,她这是心乱了,认错人了……
“小姐,妳别这样啊。”
这样当街调戏一个男人,成何体统?
见自家姑娘看个男人看傻了,元宝又急又气,正欲伸手拉开金于飞,却蓦地听见一阵脚步声杂沓而来。
“你别跑,那号码牌是我的!”
“谁抢到就是谁的,谁让你手慢!”
“卑鄙小人,你给我站住!”
两个青衣奴仆一路追打着过来,先是挤开了元宝,接着又要撞上金于飞。
金于飞吓一跳,下意识就闪身躲到玄衣男子背后。
玄衣男子目光一闪,停在原地没动,一下子被那两个煞不住脚的奴仆撞得东倒西歪,往后仰倒。
“喂!你别过来啊!”金于飞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推拒着,但终究还是抵挡不过那沉重的身躯压倒在自己身上。
她后脑杓着地,被撞得头昏眼花,更可恶的是男人的脸还埋在她丰盈柔软的胸前,吃足了豆腐。
金于飞又羞又恼,脸颊霞晕染透。“你……给我起来,起来啊!”
男人的头颅在她怀里转了转,一张脸抵着她的丰胸,彷佛好不容易才从头晕目眩中回过神,这才抬起头来,亮晶晶的墨眸瞅着她。“娘子,妳没事吧?我刚刚保护了妳,是不是很厉害?”
这也叫保护?
金于飞气得咬牙,元宝更是不明所以,蓝裳少年则是尴尬地模模头,简直没眼看这一幕神奇的画面。
“大哥,你快起来吧,大嫂她、她快被你压扁了……”
金粉阁内,三楼厢房,金于飞坐在桌边,绷着一张清艳娇颜,眉宇凝霜,一双翦水妙眸含怒瞪着坐在她对面的男子。
相较于她的怒气,男子却是一派悠闲淡定,还很有心情地研究眼前这张花梨木雕就的案几,拿起桌上一个装着酥糖的粉彩小盅把玩着,接着就掏出里头一块切成小方块的酥糖,乐呵呵地递向金于飞。“娘子,吃糖。”
又不是小孩了,谁跟他吃这什么破糖!
金于飞横眉竖目,粉面含煞。
男子却是好似一点都感觉不到,只是傻乎乎地笑着。“娘子不吃,那我吃了。”
金于飞瞪着男子将酥糖塞入自己嘴里,顺便还舌忝了舌忝自己沾上糖粉的手指,那心满意足的小模样,还真像一个天真的孩子。
金于飞瞇了瞇眼。“你是玉怀瑾?”
“是啊。”男子欢快地点头。
“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啊,妳是我娘子。”
“你怎么认出来的?”
“是弟弟……”玉怀瑾忽地一愣,张望房内。“咦?弟弟呢?怎么不见了?是不是迷路了?我得去找弟弟!”
玉怀瑾刚站起身,金于飞明眸一瞪。“给我坐下!”
“啊?”玉怀瑾愣愣地看着他。
“我让你坐下……你放心,你弟弟就在外头,我的丫鬟会好好服侍他的。”
“喔。”玉怀瑾这才重新落坐,又从糖盅里捞出一块酥糖。“娘子怎么不让弟弟一起进来吃糖?”
“因为我有话要与你私下说。”
“娘子要与我说什么?是秘密吗?所以不能让弟弟知道?”玉怀瑾兴奋起来,墨眸宛如碎落星辰般闪亮。“娘子妳快说,我想听!”
金于飞看着面前一脸期盼地盯着自己的男人,一时哑然无语。
说实在的,看着他如此天真纯稚的模样,她都觉得自己因为他方才在街上压倒她而生闷气,会不会太小心眼了?这男人横看竖看、上看下看,就是个童心未泯的孩子啊!
其实仔细瞧瞧,这位玉凌风亲弟一脉的嫡系后人,和他那位护国有功的先祖虽然相貌有所相似,但也只是五、六分而已,更别说两人的城府与气质天差地远,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娘子,妳怎么不说话啊?秘密呢?”
金于飞定了定神,确定玉怀瑾和玉凌风差得远后,她的神经不再紧绷了,甚至有了些许闲情逸致,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谁跟你说我是要讲什么秘密了?我是想问你,我们两个被皇上赐下的这桩婚事,你真的甘愿吗?”
玉怀瑾嘻嘻一笑。
“你笑什么?”
“笑娘子傻啊!”
“你说我傻?”金于飞愕然。一个傻子,反过来嫌她傻?
“我爹说,皇上说出口的话就是不能改的,而且我也喜欢娘子。”
“你喜欢我?”
“嗯。”
“为什么?”
“因为妳长得好看。”玉怀瑾目光闪闪地瞅着她。“而且妳的大包子好香又好软。”
什么大包子?
金于飞一愣,正不明所以时,只见玉怀瑾忽地拿他刚刚才舌忝过的那根手指往她的胸前作势戳了戳,她蓦地恍然,又羞又恼,霍然起身。“你这浑人!胆敢吃我豆腐!”
“啊?”玉怀瑾愣愣地模模自己的头。“不是豆腐啊,明明是包子。”
金于飞倒抽口气,指着玉怀瑾,想骂却又不知从何骂起,正懊恼时,门扉叩响,一个花信年华的美貌妇人捧着茶盘进来,乍见这一幕,不禁莞尔一笑。
“金大小姐怎么了,还生气呢?”
“我能不气吗?”金于飞拍了下案桌,一脸不忿。“我活了小半辈子,还是第一次遇上这么一个鲁莽的呆子!”
被她指控为呆子的玉怀瑾一脸无辜,转头望向美妇人。“姊姊,妳是谁啊?”
美妇人盈盈一笑。“不敢当玉公子这声姊姊,你唤我六娘就好。”
“六娘。”玉怀瑾看着她送上的茶和点心。“这是好吃的吗?”
“是好吃的。”六娘微笑颔首,扬起纤纤素手替两人斟茶。“上好的大红袍,玉公子和大小姐都尝尝。”
“好呀。”玉怀瑾立刻捧起茶杯,很赏脸地喝着。
金于飞横他一眼,转头见六娘含笑望着自己,只得也接过茶杯,只见茶汤澄黄明亮,香气清芬,一入口,喉间甘爽滑顺。
“好茶!六娘姊姊,还是妳亲手泡的茶最好喝。”
“好喝就多喝点。”六娘微微一笑,又将一碟金黄豆沙饼推到金于飞面前。
金于飞偏爱吃甜食,见到这饼,眼眸登时一亮。“这也是姊姊亲手做的茶点吧?”
她刚要伸手,玉怀瑾已经抢先一步拿在手里,殷勤地递到她唇边。
“娘子吃饼,我喂妳。”
金于飞黑了脸,偏又拿这单纯的家伙没辙,只得接过饼来。“我自己吃,不用你喂。”
“那娘子吃慢一点,别噎到了。”他还认真地叮嘱着。
金于飞翻了个白眼,实在无奈,六娘却是莞尔,掩袖一笑。
“其实妳这夫君还是挺疼惜妳的。”
“姊姊,妳别逗我了。”金于飞忿忿地咬了口金黄豆沙饼,嚼着满口香甜,顿时弯了眉眼。
六娘观察她终于放松的表情,语声温柔。“吃点甜的,心情好多了吧?”
金于飞一怔,顿时有些赧然,虽然外人见了她,总会为她的美貌所迷,称赞她几句,但比起曾是花魁名妓的六娘,她总觉得自己还像孩子似的,举止粗疏,差了点成熟优雅的气韵。
她前世是在北方的草原长大的,野放野养,今生到了金家,也不是个书香门第,从小爹爹就看在她有做生意的天分上,纵容她女扮男装跟在他身边出外行走,更养成了她豪爽不拘的性格。
她嫌弃玉怀瑾鲁莽,其实自己,呵呵,也好不到哪儿去。
“让姊姊笑话了。”她讪讪地转开话题。“对了,姊姊,今日新品上市,我在外头都瞧见了,说是人山人海也不为过。”
“多亏妳的主意,用这限量的营销手法,惹得那些名门贵女一个个都乌眼鸡似的盯着不放,深怕别人有自己没有,丢了脸面。”
六娘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个才刚满二十岁的丫头,也不知哪来如此多的奇思妙想,将这金粉阁的名声传播得全国尽知,还帮自己亲爹混上了一个皇商来当,就连她,也是金于飞慧眼识英才,亲自聘她为掌事娘子,让她有机会月兑离那烟花之地,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六娘还恍惚出着神,金于飞已迫不及待地追问,“姊姊在信里所写的,可当真?快把东西拿给我瞧瞧!”
“自然是真的,妳先稍等。”
玉怀瑾边喝茶边吃点心,看看金于飞,又看看六娘,满脸好奇。
只见六娘盈盈起身,从一旁的五斗柜里取出一个象牙雕刻的珠宝盒,搁在桌上,轻轻拨弄一下扣锁,盒子应声开启。
里头是一瓶瓶来自海外的香水,琉璃做的瓶身造型多样,美不胜收,转开瓶盖,或是玫瑰幽香,或是百合芬芳,只须在手腕或耳后抹上些许,便是个不折不扣的香美人。
“这是南方的海船从西洋带回来的。”
“是石姊姊的船吗?”金于飞惊喜地追问。
“是。”六娘点头。“如兰也是听妳的建议,在这桩生意上参了一股,正如妳预料的,这些外国来的香水粉盒样样都做得精致,光是拿在手里把玩,就足以让一干千金贵女痴狂。”
“这是当然。”金于飞嫣然一笑。“若不是听说这海外货物矜贵有趣,我又怎会托人寻上南方沿海那些贸易商,与他们做买卖?只是以后就得六娘姊姊多多费心了,咱们得想办法把这金粉阁的名声再往上推一推,我要宫里的嫔妃每一季都盯着金粉阁最新的商品,替咱们招揽更多的生意!”
“那妳有何想法?”
“我啊,是这么想的……”
两个女人当着玉怀瑾的面论起生意经来,都当他听不懂,而玉怀瑾也不闹不吭声,彷佛有意淡化自己的存在似的,大口大口地咬着甜饼,微敛下眸,掩去眼里深沉的思绪。
“大哥,你和大嫂在厢房里都说了些什么啊?”
蓝裳少年,也就是镇北王府的世子玉望舒打量着从回到府里就阴沉着一张俊脸的兄长,心下莫名地感到忐忑不安。
这个兄长,他总觉得好似不怀好意啊,方才那一个被人撞到后仰,接着再顺势压在人家姑娘身上的做派,别人看不出来,但他好歹出自历年负责替国家镇守边境的将门世家,学过一点三角猫功夫,还是看得出来大哥分明是故意那么摔的。
大哥这是想做什么呢?莫怪未来大嫂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将他和下人都赶开了,坚持要和大哥在厢房里私下算账。
“你莫不是想搅黄了这桩婚事吧?”玉望舒小心翼翼地问。“要是你真的气不顺,要不,让爹爹进宫向皇上求情去?凭我们家的面子,让皇上收回这个赐婚的圣旨,也不是完全不行……”
玉怀瑾不吭声,一个凌厉的眼风朝弟弟扫过去。
玉望舒登时不争气地抖了三抖,勉力吞了口口水,才讨好地继续说道:“不想娶就不娶咩,难不成皇上还能强按着你的头逼你喝水不成?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嫂家里有钱,据说这两年赚进的银两已到了全国首富的级别,要是她嫁过来王府,不说她带来的嫁妆,就是她那颗聪敏异常、特会做生意的头脑,咱们也得捧着敬着不是?这笔买卖也不算太亏……”
又一道锋锐的眼刀射过来,玉望舒不敢再说话了,讪讪地模模头,正不知所措,岂料他可怕的兄长忽然展颜一笑,眉眼如春花盛开。
“成亲很好啊!有个娘子每天陪我一起玩,多好!”
玉怀瑾笑道,看似孩子气的言语,玉望舒听了却是浑身起鸡皮疙瘩。
大哥啊,娘子娶回来可不是给你玩的,你到时玩坏了可怎么赔啊!
见玉望舒一脸惊惶,玉怀瑾笑得更好看了。“嗯?我说得没道理吗?”
“有道理,太有道理了!”玉望舒忙起身拱手,十分恭敬地说道:“大哥,那弟弟在此就祝福你婚事顺利,娶个娘子好过年了!”
“乖。”玉怀瑾伸手拍拍弟弟的头,一脸欣慰。
玉望舒见兄长这副表情,却是手臂又窜起了鸡皮疙瘩,心口莫名地有些发慌。
他觉得,他似乎必须为数个月后要进门的大嫂默哀一下,嫁给他这个哥哥,嗯,肯定会是她未来人生一大转折——
就不知是举案齐眉,还是同床异梦了?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