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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于飞 第四章 祭祖心生触动

因着方才玉怀瑾一个偷袭的强吻,金于飞心里不免闷着,新婚夫妻俩一路从松涛院往王府的主院路上行去时,任凭玉怀瑾一下说花园的梅花开得好看,一下又问娘子冷不冷,她就是一声不吭,只偶尔翻个白眼算是回应。

玉怀瑾也不恼,脸上乐呵呵地带着笑,只是那笑意仔细凑近一看,明眼人都能看出并未到达眼里。

到了主院,进了堂屋,一府之主镇北王已经坐在主座上候着了,玉娇娇与玉望舒姊弟则坐在一旁。

玉氏素来在大齐的北境扎根,那些分家别居的亲戚们都散落于遥远的北方,此时王府里只住着镇北王一家人,倒也清静,金于飞见自己无须应付众多七大爷八大姑,心里也暗自松了口气。

一个大丫鬟见新婚夫妇进了屋,相当自动自发地在主座前铺下了两个跪垫,这番动作行云流水做得俐落,玉长天一时也来不及阻止,心惊胆颤地看着。

金于飞倒不觉得有什么,新媳妇跪下来向公爹请安不是很应当的吗?她完全没察觉身旁的夫君不动声色地将眼皮一撩,轻飘飘地看了主座上的玉长天一眼。

玉长天暗自冒冷汗,儿子这眼神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想跪自己吗?

说实在的,自己也相当怀疑今日若是受了他这一跪,明日他会不会就在练武场上找回场子?要不,还是别跪了吧?

思及此,玉长天作势清清喉咙,咳了两声,正欲抬手说一声免礼时,岂料他那个新儿媳已经干脆俐落地跪了下去。

他刹时愣住,尚未回过神,儿媳一伸手,也将自家儿子拽跪在软垫上。

“儿媳于飞向父王请安,恭祝父王福寿安康!”

金于飞吐字清脆,浅笑盈盈,看着一副落落大方的神态,玉长天当下就忍不住喜欢,脸上的笑意真诚了几分,只是眼神再往儿媳身旁的儿子一瞥,这滋味又不对了。

“儿子向父王请安。”玉怀瑾一字一句,硬邦邦地自唇间吐落。

玉长天眼皮直跳,一旁观礼的玉娇娇姊弟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人脸色都隐隐刷白。

大哥居然向爹下跪了!

虽然此举符合礼数,但不符合他们王府如今的生态啊,谁都知道棒打老虎鸡吃虫,那根最威风的棒子现下是握在谁手里。

气氛异常地紧绷起来,初冬的寒风从门扉的缝隙灌进来,彷佛要凝霜似的。

金于飞也察觉到些微异样,身为新嫁妇,察言观色的技能还是要有的,她一面暗暗观察几个夫家人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一边接过大丫鬟递来的茶,捧在手里,恭敬地向公爹献上。“父王,请喝茶。”

玉长天从前虽不曾有过儿媳,但毕竟也曾娶过媳妇,知道新媳妇在向公婆敬茶时,往往会遭到一番刁难,以此敲打,可他此时此刻莫说敲打儿媳几句了,就连稍稍晚一瞬接茶都不敢。

他快手快脚地接过茶,喝了一口就连忙放下,送上一副翡翠头面作为见面礼。“这头面是瑾儿他娘留下来的,用的是南洋那边进贡的上好翡翠,我瞧着儿媳你气度清雅,想必这套头面极是衬你。”

“多谢父王费心,儿媳必会好好珍惜母妃这番疼惜晚辈的心意。”金于飞又认认真真地行了个礼。

“不必多礼了,快起身吧!”

“是。”

金于飞盈盈起身,玉怀瑾自然也跟着站起来,玉长天这才悄悄地松了口气。

接下来轮到玉家两姊弟来向这位新进门的嫂子见礼,玉望舒倒是满脸带笑,玉娇娇却是冷着脸,有些骄矜地略抬起下巴,看样子准备在刚进门的大嫂面前来个下马威。

金于飞神态从容,就两个小屁孩,她还怕搞不定吗?

“大嫂还记得我吧?咱们之前见过的。”玉望舒先过来行礼。

“自然是记得的,数月不见,小叔越发风仪出众了,听说你每日都勤于练武,不愧是镇北王府的世子爷,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金于飞毫不吝惜地捧了小叔几句,玉望舒却是听得有些尴尬,瞥了一旁面无表情的大哥一眼,越发觉得亏心。

“哪里哪里,大嫂谬赞了,呵呵。”

金于飞再转向玉娇娇,不动声色地暗暗打量着。

在嫁进王府前,她自然是做过一番调查的,听说过这位小姑的名声,在皇城贵女圈里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自恃清高,待人接物颇有些小脾气。

如今看来,传言怕是有点谱,只是……

金于飞目光落在玉娇娇身上的衣裳,看得出来这位小姑是很注重打扮的,容颜修饰得极为出色,穿着配饰也很是用心,只是这衣料虽是进贡的妆花缎,却明显是旧年的款式,照理说一个名门千金,又如此爱美,不该在这般重要的场合,却没能跟上最新的流行。

是因为她不懂,还是有别的难处?

金于飞眸光流转,不着痕迹地也在一旁的小叔身上绕一圈,这才察觉他脚上的青云靴,鞋面绣着的飞鹰虽是活灵活现,但那镶边的金丝分明有些褪了颜色。

其实不仅小姑小叔身上的穿戴,就这正院厅堂的摆设也不符合王府的尊贵,论理眼下是初冬时节,屋内的屏风、摆设或帐帘之类的,都应该随四时节气而改换,但这屏风绘的是秋狩猎鹰,墙边条案上摆的却是莲戏锦鲤的赏瓶,整个不伦不类……

金于飞心念一动,有所猜想,表面却是嫣然一笑,望向玉娇娇的眼神分外柔和。

玉娇娇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心跳微微急促,深怕被这个出身富裕的大嫂看出自己身上有何不妥来,那可真是颜面无光。

她越是感到局促,表面架子就端得越高,明眸瞪得圆圆的,从鼻子里逸出一声冷哼。

金于飞笑得更温柔了。“『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早就听闻镇北王府有一位娇小姐,如今一见,果然是清新娇美,令人忘俗。”

玉娇娇显然听惯了奉承,并不轻易买她的单。“呿,你倒挺会说话的。”

玉长天见女儿连在自己大嫂面前也端架子,低声喝叱。“娇儿,不可无礼!”

玉娇娇抿了抿唇,不再吭声。

金于飞也不与她计较,从元宝手中接过事先准备好的见面礼,盈盈笑道:“这是金粉阁最新出品的美容礼盒,算是大嫂一点心意,望小姑不嫌弃。”

玉娇娇闻言,眼眸顿时一亮。

这可是王城所有的千金贵女都虎视眈眈盯着的限量礼盒呢,有银子都不一定能抢得到!

玉望舒见姊姊得了好处,也眼巴巴地盯着嫂子。“大嫂,那我呢?”

“小叔自然也有的。”

金于飞送给玉望舒的是一组十二个琳琅满目的蝈蝈盒,每一个都是精雕细琢,教人爱不释手。

玉望舒喜出望外。“多谢大嫂!”

金于飞投其所好,两个年纪尚轻的小叔小姑刹时都心满意足,玉望舒看她的眼神都热情了几分,玉娇娇也难得撇了撇嘴,勉勉强强给了这新进门的大嫂一个笑脸。

金于飞内心评估着,玉家这一老二小虽然各有各的脾性,却都不是什么心机深沉之辈,应是不难相处,唯一令她费神的只有……

金于飞转过头,瞥了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夫君一眼,他见她看过来,立刻冲着她眉开眼笑,她胸口顿时一窒。

奇怪了,明明是个单纯无知的傻子,她怎么就觉得这府里最难对付的就是他呢?莫不是她的错觉?

玉怀瑾一面对金于飞看似无辜地笑着,深沉的目光一面悄无声息地扫过两个弟弟妹妹。

这两个小的也太没用了吧?随便给两样礼物就乐成那副模样,好似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巴佬,真是丢他的脸面!

不想再看这几个不肖子孙继续削他的脸面,玉怀瑾故作天真地拉了拉金于飞的衣袖。“娘子,请过安了,我们回屋吧。”

“那不行!”玉长天急忙提醒。“瑾儿,你是我玉家嫡长子,你娶了媳妇,还得先祭宗祠,禀告祖宗一声。”

他自己就是祖宗,还要禀告谁呢?

玉怀瑾又轻飘飘地朝坐在主座上的玉长天瞥去一眼。

玉长天一凛,额头下意识地冒汗,讪讪地干笑着。“瑾儿,这宗祠是必须要祭的……”

确实是得去,只不过理由并非是为了禀告祖宗,而是他想看看她看到某个牌位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知道了。”玉怀瑾淡淡一句,转向金于飞时,又是一脸纯真烂漫的笑容。“娘子,就照父王说的,我们去拜祖先吧!”

金于飞秀眉微挑,总觉得这父子之间相处的模式不太对,是她想多了吗?

“乖儿媳,你快和瑾儿一起去吧。”

“是,那儿媳先告退了。”

金于飞向公爹行了个礼,又对小姑小叔致意后,这才随着玉怀瑾离开主院。

玉氏的宗祠位于王府后方,得先穿过一片植栽茂密的竹林,若是夏季翠绿葱葱,走在其间必是凉快清爽,但此时天寒风冷,就颇有些萧瑟之意。

越过竹林,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一座巍峨的建筑矗立于偌大的广场上,四周苍茫,更有种念天地之悠悠的旷远意味。

几个负责看守执事的仆役早已将祠堂大门敞开,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金于飞随着夫君进屋,一抬头,倏地倒抽口气。

高柱大堂庄严而肃穆,北面的整道墙都打造成祭台,阶梯状的牌位一层一层地往上堆砌,虽不比那些传承悠远的名门望族那般气势磅礡,就这几层牌位放下来,也够令她看得惊叹咋舌了。

毕竟她前世是草原的公主,他们游牧民族不兴供奉祖宗牌位这一套,而今生做了金家的女儿,虽然父亲好歹混上了皇商的名号,追根究底也就是泥腿子出身,所以来到真正世家贵胄的祠堂,她不免有些气短。

一个家族的底蕴,不是只看这一代的成就,往上得渊远流长,往下得一脉相承,祖宗厉害,子孙也得成材,这个家族才能绵绵不断地传承下去。

只是轮到了这一代,看她的王爷公爹以及两位小姑小叔,都不像是能担得起弘扬家族重责大任的,其实她方才火眼金睛一扫,已然发现玉家人的穿戴并不是十分矜贵奢华,看似都是好料子,却都不是最时兴的。

是不懂得赶流行,还是有其他更深一层的缘故?

金于飞不由得心思有些沉,许是这祠堂庄重的气氛有些影响了她,尤其是当她与玉怀瑾相偕跪在蒲团上,焚香祷告时,她在那一排排牌位中看到了最显眼的那一个。

先祖玉公凌风之位。

经过岁月洗礼,那面黑檀木的牌位并未稍有黯淡色泽,反倒流转着某种低调内敛的风华,隶书体的字迹在晨光掩映下显得格外厚重。

金于飞不觉心跳加速,胸口彷佛被揪紧了似的,隐隐地疼着。

有他的牌位,那她的呢?

她屏着气息,在那面特别出挑的牌位旁边看见了另一个较小的牌位,彷佛受到委屈的小媳妇,怯生生地躲着。

玉门金氏之位。

没有名字,甚至没有头衔,但好歹给了她一席之地,好歹承认了曾有她这么一位镇北王妃。

金于飞蓦地心酸难抑,眼眸刺痛,一滴珠泪无声地落下。

只有一滴。

再多也不成了,即便心里有再多的委屈与伤痛,也只能苦苦压抑着,也只能当作没这回事,过去了,就是云淡风轻。

金于飞随着玉怀瑾的动作,默默地向玉氏的列祖列宗磕头,满腔情绪激荡,面上也只有一滴透明的泪水,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

玉怀瑾却眼尖地看到了,墨眸深沉如海,观察她许久才沉声开口。“娘子,你怎么了?你哭了?”

金于飞一震,不知所以地望向身边的男人,他的眼神极深,幽幽微微的似乎闪烁着什么,她没看清。

他见她迷茫不语,主动伸出手在她颊畔撷取一抹湿润,然后将那沾染水气的指尖递到她眼前。

是她的眼泪?

金于飞刹时有些慌,勉强挤出不自然的笑容。“你别乱想,我这就是、就是……太感动了。”

“为何感动?”

因为自己不算是死得渺无声息,至少还留下了一个牌位,一点供后代子孙凭吊的念想。

她当然不能对他说实话,只是避重就轻地笑道:“因为你们玉家的祖先……好多啊!”

“祖先多,那又如何?”

“这表示你们家是有传承、有底蕴的,我能嫁给你,也不亏了。”她笑咪咪的,又恢复平素惯有的那种带着些许无赖,不受拘束的模样。

他紧盯着她,深沉的眼神一变,也同样恢复惯常在她面前装傻的姿态,粉色的薄唇嘟起。“你是嫁给我,又不是嫁给我们家的祖先!”

她笑得更恣意了,故意逗他。“你莫不是在和自己的祖先吃醋吧?”

他轻哼一声,别过头不理她。

祭祀完毕,夫妻俩相偕离开祠堂,祠堂的大门再度关上,沉闷的声响彷佛来自遥远时空的呼唤,重重地叩在两人心上。

金于飞不禁有些震撼,莲步顿凝,回首凝望那扇紧闭的门扉。

玉怀瑾暗暗打量着她略微迷惘的神色。“娘子,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她蓦地回神,微氲着迷雾的水眸看向他。

他淡淡地、彷佛漫不经心地提醒着她。“你说过,我像一个人。”

她一愣。“我这么说过?”

“嗯。”他点头,凝定她的眼神半是深邃,半是天真。“昨晚你喝酒的时候说的,你还说,你最讨厌那个人了。”

她真的说了?不会吧?

金于飞心乱如麻,下意识地看了傻子夫君一眼,赫然惊觉他不笑的时候,那张脸看起来尤其像那个人,平常若只有五分像,现下彷佛有七、八分了。

但他,当然不是那个他,她可不能自己吓自己,无端地慌了神,失了镇定。

她咳嗽两声,勉力装出平淡的神态。“那一定是我喝醉了,胡说八道的,没这回事!”

“没有吗?”

“肯定没有!”她昧着良心,强势地声称。“你别放在心上,酒醉时的胡言乱语是没什么道理的,不可信。”

不可信啊。

玉怀瑾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家娘子,见她眼神略闪躲,心下某个猜想更加成形了。

他装作稚子童真,好奇地追问,“娘子,那你确实有讨厌的人,对吧?”

“没有。”她一口否认。

“真没有?”他仔细地盯着她。

她被他看得略不自在,拍了拍肚皮,转开话题。“哎呀,你饿不饿?今儿天有些冷,一早我就吩咐让厨房炖点羊肉汤,午膳我们就吃这个吧。”

玉怀瑾目光一闪。“娘子喜欢羊肉汤?”

“嗯,你不喜欢吗?羊肉加点枸杞红枣来炖,特别好喝。”

“弄点南方的甘蔗萝卜一起炖,滋味更美。”

“对对对!你怎么知道?这样的羊肉炖汤清淡中带着些微甘甜,滋味绝妙!”

“我就猜到你会喜欢这样吃羊肉汤。”

她眉眼弯弯,提起美食顿时心花朵朵开,看身边的傻子夫君也顺眼了几分,笑问:“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老饕呢,以前尝过?”

“嗯。”玉怀瑾淡定地颔首。

一百年以前,他还是那个镇守于大齐北境的镇北王的时候,他新娶的王妃初次为他洗手做羹汤,便是做了这样一道甘蔗萝卜炖羊肉,当时他喝了颇为惊艳。

只不过后来他才知晓,天生手拙的她也只会做这么一道汤,还是因为她自己爱喝,才勉勉强强学会的。

玉怀瑾盯着身旁一提起羊肉汤,便显得眉飞色舞的金于飞。

这女人和她一样都爱喝羊肉汤,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他心念电转,暗自有所思量,把所有的可能性都迅速过了一遍,表面上却是欢快地笑着,彷佛极为热切地应和着——

“娘子,我肚子也饿了,我们快回屋里去吧!”

吃撑了!

午食过后,整整喝了三大碗羊肉汤的金于飞整个人瘫软在西厢暖阁的贵妃榻上,懒洋洋地坐无坐相,就连平常也没啥规矩的丫鬟元宝都看不过去。

“小姐……不是,少夫人,你振作点吧,如今你可是新过门的媳妇,好歹还是得拿出点样子来,免得让夫家的人看不起。”

“你别忘了,爷我可是带着十里红妆嫁进来的,更别说圣上赐婚圣旨一下,我那重病的夫君就立刻好起来了,这么一个有钱有嫁妆,又自带冲喜效果的新娘子,谁敢看不起我啊?”

元宝大翻白眼。若论自恋程度,在这王都里,她家少夫人称第二,约莫是没人敢称第一吧,呵呵。

“好元宝,你去替我弄点消食的山楂茶过来吧,再让珍珠过来给我揉揉肚子。”

元宝一愣。“不是说等会儿还要进宫谢恩吗?”

“不去了!”金于飞慵懒地挥挥手。“方才父王命人传话给夫君,说是皇上今日忙于政务,免了我们进宫,让我们小俩口好好过日子就是。”

“那也好。”元宝大喜。“奴婢本来还担心少夫人你规矩学得不好,万一进宫时惹恼了皇上或哪个娘娘,那可就难办了。”

“说什么呢?”金于飞没好气。“人家的贴身大丫鬟都是捧着敬着自家姑娘的,就你这个不省心的,老是泼我冷水。”

“我这也是为你好啊!”元宝喊冤。“少夫人倒是想想,你在宫里闯了祸,别说你自己陷在里头,就连夫家与娘家都可能获罪,那可多惨啊!”

“是是是,我的亲亲元宝都是为我好!”金于飞顺着丫鬟说起胡话来,摊开一双手。“来,给爷抱抱,爷谢谢你啊。”

见金于飞作势欲抱,元宝嫌弃得不行,迅速跳开一步。“少夫人既然吃撑了肚子,就好好歇着吧,我去泡茶。”

“记得喊珍珠进来啊!对了,顺便去书房问问你家大爷,能不能请府里的管事过来一趟?”

元宝一凛,有不祥预感。“少夫人想干么?”刚嫁进王府第二天就想见人家管事,这样好吗?

金于飞撑坐起身子,笑嘻嘻的。“我就想问问,这松涛院的帐是谁在管的?”

“少夫人想看松涛院的帐本?”

书房内,同样喝了三大碗羊肉汤,却是精神奕奕,借口来书房读书习字的玉怀瑾听见府里的大管事来报,蓦地放下手中的狼毫笔,目光凌锐地朝对方看过去。

“是的。”王海微敛双眸,避其锋芒,在这镇北王府管事多年,他虽不是那种十分干练的人才,也练就了几分察言观色的本领,早早就觉悟这位重病痊癒后便性情大变的王府长公子,不是自己所能抗衡的。“方才少夫人请小的过去问事,言下之意是想看看松涛院这些年来进出的帐目。”

玉怀瑾颔首,淡淡应了一声,其实金于飞透过丫鬟来向他请示,他就猜到她召唤府里管事必有缘故,只不承想她胆大至此,直接就开口想看帐本。

王海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凝重,心中一跳。“其实小的也觉得不妥,若是大少爷……”两道锋利的眼刀射过来,王海一窒,恨不得自打耳光,连忙改口。“若是大爷同意,小的这便寻个理由回绝少夫人。”

由大少爷改称大爷,去了个“少”字,看似不如何,却是坐实了玉怀瑾在这镇北王府足以说话作主的地位。

“谁让你自作主张的?”玉怀瑾轻飘飘的一句,却是让王海整个人神经紧绷。“自从王妃过世后,这府里就没个能执掌中馈的主母,少夫人想看帐本,想必也是有意及早担起当家主母的重责大任,你将帐本如数送过去,她想知道什么,尽管细说。”

王海一愣,不免有些意外,没想到少夫人才刚进门,大爷就肯下放财政大权了?

“愣着做什么?”玉怀瑾眉峰一蹙。“还不快去!”

王海一震,低头拜服。“是,大爷,小的这就去办。”

“等等!”

“大爷还有何吩咐?”

玉怀瑾看着眼前正躬身候令的大管事,一时有些欲言又止,半晌才沉声开口,“先前要你放进宗祠里的那个牌位……”

王海一凛,汗毛竖起,小心翼翼地问:“小的是依照大爷的指示特意请工匠做的,莫不是还有不尽人意之处?”

“我今日瞧了瞧,那木头太新了。”初时拿到时单看并不觉得什么,但搁在那些经过岁月风霜的老牌位中间,就有些过于显眼了。“找个时机命人去做个处理吧,至少得看起来像是百年之前供上的。”

“是,小的明白了。”

见大爷没其他吩咐后,王海十分乖觉地告退了。

玉怀瑾出神片刻,才又重新拿起御赐的玉管狼毫,继续写字,银钩铁画,每一笔,都是气吞山河的猛劲,若是金于飞在一旁看到了,肯定要赞一声好。

可惜,不能给她看到。

要是她知道他其实就是那位“上马能击胡,下马草军书”的王爷大将军,还不知会作何反应呢,他可不想还没确确实实地抓着这只小野猫,就把她吓得躲回了窝里。

玉怀瑾盯着自己写的字,墨眸如星,隐约闪耀着异样的光芒。

从那日他在金粉阁旁观她与那位掌事娘子谈事,他就知道自己即将迎入门的女子不是个普通姑娘家,对经商之道颇有独到的见解。

她是个眼里看重银两,也很懂得如何赚取银两的生意人。

娶她回来,应是能为这府里解了燃眉之急。

只不过,他倒是极有兴致瞧瞧,他那个聪慧多才的娘子若是知晓这王府除了府邸的外观还算金碧辉煌外,实则内里早就残破不堪,府里上上下下早就寅吃卯粮、勒紧腰带在过日子,会是何等反应?

思及此,玉怀瑾微微一笑,将自己写的那幅字拿起,好整以暇地吹干了墨迹。

他等不及要看她的表情了——

“亏!简直太亏了,亏大了!”

案桌上堆着几本厚厚的帐簿,金于飞不过随手拿起其中一本翻开,右手在算盘上快速地拨了几下,当即发出了痛彻心肺的哀鸣。

一旁服侍的元宝和珍珠都被她吓了一跳。

“少夫人怎么了?”

“元宝,珍珠,你们家爷我心痛啊!”金于飞手抚着自己的胸口,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怎么了?为何会痛?”

两大丫鬟更焦急了,一个过来替她擦汗,一个忙着要给她弄茶水喝。

“你们都别忙了,这不是擦个汗喝杯茶就能完的事,这王府里的窟窿一日不填上,爷我这心痛的毛病就没法治好啊!”

嗄?

两大丫鬟都愣住了,面面相觑地交换一眼后,珍珠尽量平和地探问,“少夫人,你说的窟窿是指这帐上有亏损吗?”

“岂止亏损,根本是常年入不敷出,无底洞啊!”

好吧,原来是为了银两的事在痛惜。

弄清楚自家少夫人不是生病,两大丫鬟顿时淡定了,该干么干么,各自去忙碌。

“喂,你们听爷说啊!”

“少夫人,你带进王府里的嫁妆还没完整归纳入库呢,奴婢去看看她们打理得如何了?”元宝爽快地走人。

“少夫人,这院子里的工作任务也得好好分配一下责任归属,奴婢去教教底下那几个小的。”珍珠也优雅地告退。

不过转瞬,这专门辟给金于飞日常理事的西厢敞厅就只剩她一个人了,只有两个小丫鬟守在屏风外等候传唤。

身边没了人,金于飞也就不作了,唱戏也得有人看不是?

她端正坐姿,认真地继续看起帐簿来,几乎是一目十行,很快心里就有了谱。

虽只是松涛院一院的帐目,但管中窥豹,她也能看出整个王府的财务窘境,而且已经是经年累月的沉痾。

其实并不是府里的花销多么惊人,主要是这镇北王府除了一府的开销,甚至还得负担部分北境军民的吃食,这几年朝廷拨下的银两是远远不足的,往往得镇北军自己想办法筹措粮草。

无法开源,又难以节流,自然只有寅吃卯粮,不停掏空王府的底子了。

金于飞嘴角一扬,噙起嘲讽的笑意。

怪不得皇上会想替镇北王府指一门与商户联姻的婚事呢,所谓的金玉良缘,怕只是金銮殿上那位对王府近年来的窘境也是心里门儿清,才想着替他们拉来一座金山宝库帮忙填这巨大的财务窟窿。

自己可真是被利用得彻底啊!

又是冲喜,又得帮着解决生存问题,一鱼两吃,不得不佩服这天家果然精于算计。

不过她金于飞也不是好惹的,有付出必得要有回报,这笔帐,且得好好和她那傻子夫君算一算才是。

一念及此,金于飞嘴角笑意更深,拿起纸笔,一面翻阅帐本,一面做下纪录。

元宝捧着几本入库以后登记造册的嫁妆簿子回来,正好瞧见主子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一些弯弯曲曲的符号。

“少夫人又在画这些奇怪的符号了。”元宝叹气。

“我不是与你说过了吗?我这是在记帐。”

“你别唬我了,我虽然不识得几个字,但也看过几位管事娘子记帐,就没人是像你这样鬼画符。”

“这不是鬼画符,这是一种特殊的数字,是从阿拉伯那边传过来的。”

“阿拉伯?哪里啊?”元宝表示没听过。

嗯,其实金于飞自己也没听过。

无论是前世或今生,她都不曾听任何人提起过遥远的东方有一个叫阿拉伯的国家,她也有些糊涂,为何自己能用这样奇特的数字作帐?

她只是隐隐约约的似乎有些模糊记忆,彷佛自己曾经学过,而且还不只会用这些数字,比如画一些几何图形,求解这些图形的角度面积等等,她也是会的。

是从哪儿学来的呢?

莫非她不只曾经历过这两世,其实还有过第三世?

记忆的片段实在太过破碎,她抓不住,索性也不去深究了,反正需要的时候,她自然会想起来的。

她这人就是这么乐观,因为不多点乐观,就容易纠结啊!而她并不想将自己困在充满遗憾与伤痛的梦魇里。

重活一世,她只想随心所欲,快快乐乐地过日子。

只不过要随心所欲,也得有充足的银两,所以赚钱是十分重要的。

金于飞咬着毛笔笔杆,开始动起脑筋来。

到底该如何开源节流呢?

直到日落时分,金于飞仍在深思着这个严肃的问题,玉怀瑾却已等得不耐烦了,直接闯进西厢房。

一进屋,一股淡淡的玉兰清香便扑鼻而来,玉怀瑾目光一转,立时就瞥见炕桌上摆着的那个和阗白玉雕着寒梅凌雪的薰炉,薰炉旁还搁着一方同样是玉雕的炕屏。

虽然这薰炉和屏风都不大,走小巧精致风格,但光是那整块质料上佳的和阗白玉,就不是寻常人家能拿得出来的手笔,更何况墙角还随随便便立着一株三尺高的五彩宝石红珊瑚盆景,整个就是莹光流灿,富贵逼人。

这几样摆设明显都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嫁妆,果然不愧是出身皇商的女儿啊,够阔气的!

“娘子,你干么呢?”

金于飞一震,回过神来,连忙收起正在纪录的帐本。

玉怀瑾却已眼尖地瞥见那本子上头似有些奇特的符号,却是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只对着自家娘子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我饿了。”

“饿了啊?”金于飞每回看着这分明长得俊俏的男人笑得这样傻,就忍不住想逗他。“可是夫君,要是你娘子我不能快点把咱们院里这笔烂帐理清楚,你和我可能很快就没饭可吃了。”

“怎么会?”

“因为没银两可买米粮了呀。”

“那简单,向父王要就有了。”

“向你父王要?”

“嗯,父王说了,日常的用度与开销若是不够,就让我吩咐王管事一声,他自会从王府库房走帐拨款,还有啊,每个月松涛院也是能固定领分例的。”

这傻孩子莫不是真以为这府里还有金山银山能任他随意提领吧?难道他不知晓这整座王府已然面临坐吃山空的危机?

不过也是,谁会告诉一个傻子这样残忍的现实呢?

金于飞想着,不免用一种带着痛心同情,彷佛关爱弱者的眼神看着自个儿的傻夫君。

玉怀瑾咬牙暗恼着,他迫于无奈不得不在这女人面前继续装傻,倒是真被她看成一个呆瓜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偏他娘子还不知好歹,凑过来用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夫君,我们打个商量好不好?”

他偏过头,将自己的脸颊肉从女人魔爪里解救出来。“娘子要与我商量什么?”

“你想不想吃你娘子亲手做的吃食?”

玉怀瑾闻言一凛,眼角略微抽了抽,半晌才笑着点头。“想啊想啊!”

“那你听我的,去求你父王,让我也看看镇北王府的帐本。”

“娘子要看府里的帐本?”

“是啊。”

“只看松涛院的不行吗?”

“自然是不行的。”金于飞笑盈盈的。“除非你想你父王还有弟弟妹妹,以后都和我们一样吃不上好东西,只能缩衣节食度日了。”

玉怀瑾作势想了想。“那好吧,我去跟父王说一声,让他答应让娘子帮我们全家解决吃饭问题。”

嗯……咦?

金于飞含笑点头,正想赞夫君一声乖时,转念一想,忽然觉得不对劲。

这话听起来不大对啊,明明是她哄着他去向长辈讨一点掌家的大权过来,怎么现下倒好似是她被他绑上了贼船,不得不替他一家人筹谋未来?

这可不成,她可不能这般白白做了善事。

“夫君,不是我要解决咱们的吃饭问题,是我们全家人都要同舟共济,一同奋起,努力赚银两。”

“嗄?”他眨眨眼。“我也得赚吗?”

“必须的。”

“那父王和弟弟妹妹?”

“这府里每个主子都得有贡献。”

“怎么样有贡献啊?”

“这我得想想,总之大伙儿都不怕没事做,金山银山可不会平白无故掉下来,你们想过好日子,都得听我的吩咐,明白吗?”

“……”

“明不明白?”金于飞略略提高了声调,见傻夫君整个人愣愣的,又不客气地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

这女人,给她点颜色,她就自顾自开起染坊来了!

玉怀瑾郁恼又无奈,忍气点了点头。“娘子,我答应你了,饭呢?你说要亲手给我做的。”

“你这不是还没向你父王开口要到府里的帐本吗?我那顿饭就先欠着。”

“你可得做好吃的啊!”

“放心,保证好吃。”

“我不喝羊肉汤。”

金于飞先还游刃有余地敷衍着,一听傻夫君如此强调,顿时一愣。“为何不喝?你中午不是喝得挺欢的吗?”

“我喝够了,要娘子替我做别的好吃的。”

“这个嘛。”金于飞为难了,她也很想练好厨艺的,并不是没认真练过,问题就是没那天赋,前世今生,会做的永远只有那一道甘蔗萝卜羊肉炖汤。

玉怀瑾将她的迟疑看在眼里,对于自己内心的猜想又多了一分把握,不由得感到心情飞扬,唇畔的笑意转浓。“娘子可不能食言,若是到时我没吃到好吃的,我就……”

“你就如何?”金于飞不以为意地淡淡问道,端起茶盏闲闲地啜着,根本不认为这傻子夫君能提出什么实质性的威胁。

“我就……吃你的嘴!”

“噗!”

一口茶蓦地喷出,无巧不巧,就喷在玉怀瑾唇红齿白的俊脸上。

他呆了片刻,接着面无表情地展袖擦去脸上那一片温热的湿润。

金于飞相当窘迫地看着他,她不是故意这般粗鲁地喷茶的,谁教他说那样乱七八糟的话。

“你没烫到吧?”她关切地问,徒劳地想挽救自己造成的灾难。“要不我让丫鬟端盆水来服侍你洗脸?”

“不用了。”玉怀瑾擦干了脸,鬓边的发丝却还有些湿,垂贴在颊畔,竟有几许撩人的性感。

金于飞看着,莫名一阵心跳加速,忽然想起今晨她闹着替他更衣时,他那个幼稚又霸道的吻。

她只觉得嘴唇发烫,顿时坐不住了,慌忙抱起桌上那一叠帐本,锁进一个小箱子里,找了个借口便匆匆逃离。

“明日回门,我去瞧瞧回门的礼物准备得怎么样了。”

玉怀瑾看着她抱着那小箱子头也不回的背影,嘴角一勾,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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