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于飞 第十章 遇险露真心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这日一早,京城便有股不寻常的热闹气氛,无论是王公贵族或官宦世家,凡是府里有教养良好的千金嫡女,几乎都接到了来自宫里的帖子,应邀于牡丹宴上共襄盛举。
而这帖子不仅是来自陆贵妃,据说也有皇后娘娘的意思,陆贵妃为其亲生的六皇子选妃,皇后娘娘也不甘落于人后,想着再为寄养于其名下的太子添几名侧妃或良娣。
其他皇子的生母或养母见后宫里这两大巨头都有了动静,自然也是纷纷跟风,就算抢不过两大巨头,也得为自己儿子掌掌眼,先行挑几个候选的良家女。
于是待金于飞领着自家小姑一同进宫时,就见到了满园的莺莺燕燕,个个打扮得妩媚多姿,美不胜收。
“娇娇,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记得。”玉娇娇轻轻颔首,面对周遭无数道不怀好意的目光,硬是高高地抬起了下颔,做出一副自信满满的姿态。
她记得大嫂说的话,今日,她们俩可是代表镇北王府的女眷,无论如何都不能堕了王府的气势,教祖上蒙羞。
只是这是许久不得进的皇宫,她不免还是有几分忐忑。
金于飞彷佛看出了她强自掩饰的紧张,微微一笑。“莫慌,你今日很美。”
玉娇娇闻言,星眸不由得闪亮,脸蛋染上些许晕红。
其实无须大嫂强调,她也知晓自己今日确实挺美的,尤其身上穿的这件裙裳,更是由好几位彩衣坊最头等的绣娘亲手缝制,象牙白的锦锻,由裙摆开始,绣着星星点点的丁香花,细女敕的花茎,碧绿的叶片,粉紫色的花瓣,渐次往上堆叠,终于在裙裳中段灿烂盛开。
再搭配多宝斋最顶尖的工匠特别打造的成套精致头面,衬得她整个人光华流转,如诗如梦。
而金于飞为了不抢小姑的锋头,反倒打扮得低调许多,只有头上戴的翠玉兰花簪,雕饰华美,玉质通透莹润,显出几分仙气。
簪子仙气,金于飞脸上的笑容可就世俗多了,盈盈如水波潋灩,口吐豪迈之语。“眼前这条皇宫内苑的花径,就是咱们姑嫂俩的T台,走吧!”
玉娇娇一愣。“何谓T台?”
金于飞一凛,自己也愣住了。
对啊,何谓T台?又是一个自己张口就来的名词,却是好半天模不着头脑。
“嗯,这不重要。”八成是她投胎时忘了喝孟婆汤,残留的前世记忆吧?金于飞本能地不想深究。“重要的是,娇娇,今日你必会在这宫里大放异彩,你可有此自信?”
玉娇娇怔怔地看着金于飞,总觉得此刻大嫂说话的神态颇有那些西洋来的传教士热情奔放的架式,有种难以言喻的魅力,教人不由得想要信服。
“有自信吗?”
“有!”
简单俐落的回应,为今日姑嫂俩横扫皇宫内苑的传说,拉开了序幕——
御花园里,牡丹盛开,后宫嫔妃及名门贵女各自争奇斗艳,而据说陆贵妃以一袭别致的星光凤尾裙,极其霸道地夺取所有人的目光,就连理论上身为六宫之主的皇后,风采亦稍逊她几分。
旁人或许不晓,玉怀瑾却心知肚明,这袭星光凤尾裙,其实是彩衣坊敬献给陆贵妃的,而他那美丽聪慧的娘子正是借此为自家谋来了两张牡丹帖,得以领着他妹妹出席今日的盛宴。
想必这姑嫂俩如今正在那场牡丹宴上如鱼得水吧,他只希望妹妹那令人发指的琵琶琴艺真的能有所进益,可别把一曲〈笑傲江湖〉弹成了镇魂的哀乐。
只可惜这宫里的规矩大,男女有别,嫔妃与贵女们在御花园赏花,他们这些个臭男人只能挤在这偌大的西苑,预备在圣上亲自主持下,来一场别开生面的蹴鞠赛。
还未上场,玉怀瑾便已是众所瞩目的焦点,原因有二,其一,他方才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心虚地大拍皇帝老爷的龙屁,献上了一座西洋音乐钟,其二,皇帝老爷因此心情大为畅快,当众宣布玉怀瑾不仅不傻,还是个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他个人相当看好。
这意味着镇北王府此前一蹶不振的处境有了变化,甚至有可能牵动北境那边的局势。
几个野心勃勃的皇子虎视眈眈,同时盯上了玉怀瑾这块肥肉,他究竟是不是傻,这个问题值得深究,若是不傻,或许有咬下来嚼一嚼、啃一啃的价值。
“上马!”
皇帝一声令下,参赛的人分成两队,各自占据有利位置。
玉怀瑾被分到太子领军那队,另一队自然是由陆贵妃所出的六皇子为首,两军罗列对峙,萧飒凛冽,一场蹴鞠还未开始,已隐约可嗅到龙子夺嫡的烟硝味。
蓦地,一颗浑圆的鞠球由一名太监扬手高高抛出,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还未落地,数十只马蹄便踢踏地扬起漫天烟尘。
比赛开始!
丹枫郡主心情不好,非常不好。
从她数日前探听到消息,得知玉娇娇也得了陆贵妃发的牡丹帖,她心口就堵着一股闷气,今日她刻意盛装打扮进宫,却还是在裙裳与首饰上逊了玉娇娇一筹,这胸口就越发闷得生疼了,脸色都跟着苍白了许多。
原本想在才艺上扳回一城,岂料玉娇娇不知从何处学了一首新奇的曲子,竟是连擅于音律的皇后娘娘都被勾起了兴致,急着探听此曲究竟由哪位大家所作。
“你说是从一位行商手中买来的曲谱?”
“是的。”当着众人的面与当今地位最高的女人说话,金于飞仍显得不卑不亢的,并没有因此就显出丝毫怯懦,脸上甚至还带着神采飞扬的笑容。“正确地说,不是妾身买来的,是妾身赢来的。”
“哦?”王皇后满是兴味地挑眉。“如何赢得?”
“赌骰子。”
此话一落,众人尽皆譁然,就连习惯了大嫂大放厥词的玉娇娇,此刻也不免有些忐忑心慌,暗自偷觑着王皇后与其他高位嫔妃的脸色。
偏当事人还是一派淡定从容。“那行商行走于各地,最远曾至西域诸国,蒐罗了不少罕见的曲谱,千金难买,妾身当时还是个小姑娘家,手上没有太多银两,就用了个激将法,骗他与妾身赌了几把骰子。”
相较于其他人震惊的神情,王皇后倒是显得并无异样,依然是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你可是作弊了?”
金于飞嫣然一笑,灿亮的眼眸竟是闪烁着几许俏皮的光芒。“皇后娘娘英明!”
旁听的众人再度倒抽口气,王皇后本人却是呵呵笑了。“你这丫头倒是直爽有趣。”
以王皇后四十多岁的“高龄”,唤方满双十年华的金于飞一声丫头,确实不为过,但她还是很识相地做出羞赧状。
“皇后娘娘取笑了,妾身于年前出阁,早已不是个黄毛丫头了。”
丹枫郡主一直在一旁听着两人对话,此刻终于找到了见缝插针的机会。“是啊,皇后舅母,您忘了吗?玉夫人与其夫君,乃是御赐的金玉良缘,在京城可是传为美谈呢,都说是一桩郎才女貌的佳话。”
在场的都是人精,谁都听得出丹枫郡主这话可不是赞美,分明是在嘲讽金于飞以商户女的身分,嫁给了一个出身王府的傻子。
围绕在王皇后身旁的几个高位嫔妃纷纷打起了眼色,王皇后自然也察觉到皇上这个外甥女的用意,却是不动声色,仍是笑得万般和蔼。
“瞧本宫这记性,竟是一时给忘了。”
“皇后娘娘日理万机,自是不记得这般小事。”金于飞识趣地搭话,彷佛并不介意众人燃烧着熊熊八卦火焰的眼神。
“说起来怀瑾这孩子,小时候本宫还见过他几次,是个俊俏乖巧的孩子。”
只可惜一场意外伤了脑子,傻了。
其他人纷纷在心里默默补充。
“夫君也算得上是皇后娘娘您的子侄辈,娘娘若想召见他,随时传唤即可……不是妾身自夸,妾身的夫君如今比起小时候,那可更是风采如玉了,是全京城都少见的美男子!”
金于飞一副洋洋得意、我的夫君好棒棒的口吻,倒让人不知如何接口,就连丹枫郡主的两个闺中密友左意与柳无双,都忍不住私下议论。
“这位玉夫人倒是个撑得起场子的。”
“怕不是和她夫君一般,脑子有问题吧?”左意有些怀疑。
柳无双差点想翻白眼。“脑子有问题的人,说得出『心中有佛,所见皆佛』这样的话吗?”
这倒也是。
两人一边窃窃低语,一边朝坐在王皇后近侧的丹枫郡主望去,只见后者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柳无双看着,不免有些担心这位脾气骄纵的皇家郡主一时脑冲,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果然,一声冷哼忽地重重喷落,接着便是一道娇脆的嗓音扬起。“长得好又如何?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丹枫郡主毫不客气地当场发作了,气氛一时静寂无声。
玉娇娇暗暗咬牙,用力绞握着双手,十指拧成几个紧紧的结。
所有人都等着金于飞的反应,猜想她八成是插科打诨过去,或者模模鼻子认了,总不可能当着皇后娘娘的面,与这位长公主的娇女对上吧?
偏偏金于飞就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上前一步,直接就对丹枫郡主微微一笑。“郡主此言差矣。”
“我哪里说错了?”
“容妾身僭越,郡主有三错。”
还真的敢讲?
丹枫郡主狠狠地瞪着金于飞,近乎咬牙切齿。“哪三错?不妨说来听听。”
“其一,郡主未曾见过我家夫君,亦不曾与他交谈过,如何得知他的相貌与才情?方才那句批判便也作不得数。”
丹枫郡主冷笑。“还有呢?”
“其二,我夫君纵然不才,也是镇北王府的子孙,郡主身为皇家血脉,如此批判为国家开疆拓土的忠臣后裔,怕是有伤亲和。”
丹枫郡主不以为然。“祖上的荣光,不代表后代子孙就能受得起。”
“其三,我与夫君的婚事乃圣上所指,圣上御旨亲言我俩郎才女貌,十分般配,莫非郡主是对圣上这番话有何异议?”
“你……”丹枫郡主说不出话来了,饶是她再恃宠而骄,也深知天威不可犯的道理,金于飞分明是在她面前挖了个坑,她要是不小心掉下去,当众失了颜面事小,欺君犯上之罪事大。
可要她就此咽下这口气,却是万万不能,她眼珠一转,瞥向一直坐在王皇后左侧默不作声的陆贵妃,忽地娇声一笑。“皇后舅母,您可知贵妃娘娘身上这件星光凤尾裙,是出自哪位绣娘的手笔?”
众人闻言一凛,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往陆贵妃望去。
陆贵妃本就生得容貌娇艳,再加上这身特制的裙裳,更是显得风采照人,说不出的妩媚风流。
“枫儿听说,是彩衣坊好几个手艺上乘的绣娘花费了将近半个月才好不容易赶制出来的,上头那点点碎星也是绣娘亲手慢慢点出来的,用的是南洋特产的星砂……
我说的对不对啊?玉夫人。”丹枫郡主巧笑倩兮,话里明显带着挑拨之意。
谁都知道王皇后与陆贵妃在后宫打了许多年的擂台,彩衣坊既是金于飞娘家的产业,那她巴结了陆贵妃,就等于是得罪了王皇后,有一好没两好,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正当众人默默在心中为金于飞哀悼时,她却是粲然笑道:“多谢郡主提醒妾身了,妾身今日进宫,正好备了一份薄礼进献给皇后娘娘,还望娘娘不见弃。”
王皇后黛眉一挑,未及开口,她身后的掌事大宫女便过来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只见她立时眉目舒展,看向金于飞的眼神又温和了几分。“你有心了。”
什么有心?如何有心了?丹枫郡主在心里疯狂地叫嚣着,好想用力摇晃金于飞的肩膀,问她究竟做了什么,怎么皇后娘娘才刚对她有了怒气,立时又打消了?
可惜她还没机会问,皇帝身边一名大太监便过来传话,跪拜于王皇后面前。
“禀娘娘,皇上有旨,蹴鞠赛已打完上半场,请娘娘与各位女眷移驾西苑,亲睹我大齐好儿郎的英雄风采。”
皇上邀请她们去西苑看蹴鞠?
御花园里顿时起了一阵骚动,凡是未婚的姑娘家此刻脸上都不免薄晕了霞色,意识到很可能是皇上有意借此机会,让欲选妃的皇子们能够与她们这些候选的千金闺秀们相见,就算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当然,负责陪伴这些姑娘家的妇人们也都有所领悟,一个个低声嘱咐起自家晚辈,务必端庄守礼,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王皇后淡淡扫了一眼陆贵妃,接着很快又收回目光,微微笑着。“既是皇上盛情邀约,咱们也不好扫了他的兴致,都来去西苑瞧瞧吧,也好给我大齐优秀的子弟们助威。”
“是。”
于是,王皇后与几位高位嫔妃乘步辇,其他外命妇与各家千金闺秀则在其后步行尾随。
玉娇娇趁机来到金于飞身边,轻声低语。“大嫂,你方才差点没吓死我。”
金于飞笑睨小姑一眼。“怎么?你怕了?”
“大嫂难道不怕吗?”玉娇娇嘟着嘴。“那丹枫郡主分明是有意在皇后娘娘面前上你的眼药。”
“放心吧,你大嫂我早有准备,既讨好了陆贵妃,当然少不得皇后娘娘那一份。”
“你送皇后娘娘什么了?我瞧娘娘一开始知道星光凤尾裙是彩衣坊献给陆贵妃的,表情还挺难看的……”
“一套鸾凤和鸣的红宝石头面,只有正宫才当得起那样正的红色。”
“大嫂厉害!”
“那可不……”
下半场开打时,观众席多了不少女眷,莺声燕语,好不热闹,而场上参赛的男人顿时个个越发精神抖擞,犹如开屏的孔雀,争相吸引异性的注目。
金于飞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夫君。
他今日穿着一袭深紫色绫罗箭袖长袍,系白玉腰带,两臂及衣袍下摆皆绣着团花暗纹,隐隐浮动着润泽光华。
这一身低调却依然华贵的穿着,衬得他整个人越发显得宽肩细腰,俊秀出尘,如松竹挺拔,凌跃上马的姿势更是潇洒俐落,教人心动。
女眷席这边隐隐起了一阵骚动,好几个名门贵女都在悄悄问着那个俊俏的男子是谁,得知竟是镇北王府那个傻嫡子,都是惊愕难信,一边在心里暗自可惜着,一边又忍不住将目光眷恋地流连于他身上。
等到蹴鞠赛开打,众马奔腾,女眷们更讶异地发现玉怀瑾不仅人长得好,马术亦是一流的,策马疾奔时圆转如意,彷佛人马合为一体,挥杖击球的动作更是帅气果决,在他的助攻之下,太子很快便击进一球,取得领先优势。
一球方进,紧接着,在两人协力相互掩护之下,这回轮到玉怀瑾发威,精准地将鞠球调高,漂亮进球。
场上顿时欢呼声雷动。
就连最爱在外头装高傲的玉娇娇都忍不住附在金于飞耳边,兴奋地低语。“大嫂,想不到我哥哥蹴鞠之术如此精湛出色!”
玉娇娇想不到,但她能想到。
金于飞黯然寻思,眼神紧紧追随着场上那个如风恣意来去的男子,就如同百年之前,她的上一世,她也总是这般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
她越来越能肯定,如今这个他,便是从前那个他,一颗心也因而越发惶恐,即便这世的她再擅长欺骗自己,也很难忽略这个事实。
又一记漂亮的击球,金于飞能听到周遭无数贵女的呢喃细语。
“那真的是玉怀瑾?看起来一点也不傻啊!”
“这般好身手,比起太子与六皇子两位殿下都毫不逊色,甚至比他们更洒月兑自如。”
柳无双与左意也不禁心生向往,而令她们惊讶的是,就连之前口口声声瞧不起镇北王那个傻儿子的丹枫郡主也看得入了神,脸颊晕开浅浅的粉色。
蓦地,场上传来一阵愤怒的马儿嘶鸣,众人一震,纷纷望去,只见一匹毛色红棕的骏马彷佛发了疯似的,狂叫乱窜,连它的主人都无法控制它。
“是太子殿下的坐骑!”
不知是谁这样惊慌地喊了一声,众人刹时都心惊胆颤,高踞于台上明黄色龙座的皇帝脸色亦是一变,皇后更忍不住出声斥骂御前侍卫。
“都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救太子!”
但场上已乱成一团,别说御前侍卫很难介入,就连其他参赛的皇子及世家子弟们都避之不及,众人只能各自尽力拉住自己的坐骑,以免酿成更大的灾难。
吁——
一道尖锐的哨音划破长空,接着人人都看见了,玉怀瑾策马越众奔出,追向带着太子胡奔乱窜的红棕色骏马,手握长绳使劲一甩,立时便套住了骏马的颈部,跟着一拧一扯,那马当即被勒在原地,却是更激烈地挣扎跳动起来,眼看着它身上的太子就要被甩落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太子身子往横倒的那一瞬间,玉怀瑾连人带马已赶到太子身侧,伸手拽住他,太子本身亦学过一点功夫,一个巧劲顺势攀上玉怀瑾的胳膊,两人各自一起一跃,于空中身影交错,绕了个旋,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际交换了坐骑。
太子安全了,玉怀瑾却是陷入了险境,必须以各种蛮横的手段驯服那匹神智濒临癫狂的疯马。
在玉怀瑾主动与太子交换坐骑时,金于飞便忍不住站起身,心脏怦怦跳着,有种不祥预感,而当她看见那匹疯马带着玉怀瑾往西苑场边的观众席冲时,更是刹时停止了呼吸。
她了解他,他不可能让那匹疯马伤及任何无辜之人,所以他唯一会做的选择便是……
金于飞双手提起裙裳,不顾众人惊异的目光,心急如焚地往玉怀瑾的方向奔去,边跑边看着玉怀瑾绞紧手上的绳套,大力勒住疯马的脖颈,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疯马的颈骨断了,颓然倒地,而它临死前最后的癫狂则是将玉怀瑾狠狠甩出去。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高高抛起,然后往下坠落,短短的一瞬间,却彷佛流转过百年千年,脑海里一片片破碎的影像急遽晃动着。
彷佛在某个时空,她也曾如同此刻这般无助地看着他坠落,看着他挣扎于生死边缘,血色染红了她的眼,而她一颗心亦碎成千片万片,只恨自己来不及伸手去接住他……
“不要!”
撕心裂肺的呼喊,震撼了场上每一个人的心。
所有人都震撼地盯着这一幕,甚至连几个在场边待命的御前侍卫都没能上前阻拦这个执着地奔向自己夫婿的女子。
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由脚踝处传来,可金于飞却浑然未觉,只是踉跄着身子,跌跌撞撞地扑跌到玉怀瑾身旁,他正倒在地上,紧闭着双眸,俊容如雪苍白。
她慌得腿软,颤着双手欲去拍抚男人的脸颊,却又不敢,深怕一个用力,他的伤会更重,性命会更加垂危。
她只能口齿不清地呼喊着,连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喊些什么。
“你、你怎样了?你睁开眼睛,醒一醒……你别、别这样,你别吓我,不要丢下我……”话说到后来,她已然呜咽出声,泪水如断线般的珍珠,无声地滚落。“不要、不要……”
金于飞啜泣着、哽咽着,双手紧紧地压着自己的胸口。
好痛啊!为何会这么痛?为何连呼吸都要断了似的?为何她连碰也不敢碰他,为何她蒙胧的泪眼好似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一片闇黑?
无边无垠、无穷无尽的闇黑。
“你别这样啊,别丢下我一个人,我……会怕,我也……不想活了……”
没有他的世界,她也不要了,若是此后的余生注定了她只能独自一个人活,那她宁愿替他而死,以她所能倾尽的一切,换他重新活过来,活得神采飞扬,平安如意。
她愿以身相代,生生世世……
“你莫哭了。”玉怀瑾沙哑的嗓音在她耳畔低低缭绕着,带着无限的痛楚与怜惜。
她蓦地怔住。
“莫哭,我没事呢。”他温柔地哄着她。“你瞧,我好着呢。”
她眨眨眼,那片深沉的黑雾缓缓淡去了,她终于看清了他,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来,正对她温暖地笑着。
她不敢相信。“你没受伤吗?”
“没。”
“身上不痛吗?”
“不痛。”
“血呢?”
“我连一块皮都没擦到,又怎么会流血?”
所以完全是她误会了?“你从马上摔下来,怎么可能安然无事!”
“真没事。”
玉怀瑾站起身,动动手,动动脚,甚至当着她的面翻了个后空翻,身手俐落潇洒得很。
他没事了,但是她很、有、事!
金于飞怒瞪着眼前笑意明朗的男人,想起自己方才以为他受了重伤,在众目睽睽下泣不成声的模样,不免又是愤慨,又是难堪,恨不得立时挖个地洞钻进去。
“怎么?害羞了?”玉怀瑾发现她粉颊晕红,却是很不知死活地问了一句。
金于飞气得想咬人!
她蓦地整个人跳起来,转身就走,偏偏腿脚不争气,才走了两步,足踝关节处尖锐的疼痛便明明白白地提醒着她,她的脚扭伤了。
玉怀瑾很快便察觉她的不对劲,迅速跟上来。“你的脚怎么了?扭到了?”
“不用你管!”她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咪,冲着他喵喵地耍着脾气。
他只觉得好笑又心疼,拽住她的手。“你脚疼,就莫要这般横冲直撞了。”
“你放开我,我能走!”
“你不能。”
“我说能就能……”
金于飞话语未落,柔软的娇躯就被玉怀瑾打横抱起来,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做什么?”
“这不是很明显吗?”他的微笑极是从容淡定。“我的夫人脚受伤了,我得亲自抱着回家。”
当着这么多人面前?甚至连当今最尊贵的一对夫妇都在场?
金于飞不敢去看周遭围观群众的表情,只能磨着牙地迸出细细的嗓音。“男女授受不亲,你莫不是要旁人看笑话?”
“我与自己的娘子相亲相爱,有什么好笑话的?相反的,这该当是一桩美谈才是。”
“你……”
“嘘,安静点,圣上一直往这边看着呢。”
金于飞一震,瞬间停止挣扎。
“好歹圣上也算是我们夫妻俩的媒人,此番皇恩深重,该去好好叩谢,你说是不是?”
语落,他也不等她的回应,迳自抱着她就往皇帝的御座前走去,步履坚定,意气昂扬,而那双有力的臂膀小心呵护怀中佳人的姿态,更令周遭无数女眷都感到万分欣羡。
夜幕沉降,天边一轮明月高挂,皎皎光华,照拂着世间有情人。
临着河畔一座三层楼高的酒楼,越夜越热闹,从包厢窗子看出去的景色,亦是越夜越美丽。
春夜微凉,金于飞裹着一件火红狐毛翻领的风衣坐在窗边,心情却是恰恰与这夜色成反比,相当不美丽。
她眯着眼,打量着坐她对面的男人,他正自得其乐地喝酒吃菜,彷佛丝毫没感受到室内异样的氛围。
也是,这男人装傻卖乖的本事那可是一等一的,怎么会因为被人眼睁睁地盯着吃饭,就胃口不好呢?
金于飞默默郁闷着,胸臆噎着一股气,想发作,又不知从何说起。
今日他们夫妇俩可算在宫里大大出了一次锋头,皇帝老爷对玉怀瑾在蹴鞠场上英勇的表现相当满意,就连皇后娘娘也感激玉怀瑾及时替太子解了围,更别说太子本人了,看着玉怀瑾的眼神宛如他是国之重臣。
宫里三大巨头都对玉怀瑾赞许连连,陆贵妃与六皇子即便心有疑虑,也不便作声,这风向从宫里吹到宫外,一夕之间,京城里上至世家贵族,下至市井百姓,都知道镇北王府的嫡长子不傻了,而他与金家女的联姻更被当今天子认证了确实是一桩金玉良缘。
对玉怀瑾能以一己之力,扭转整个京城的舆论风向,金于飞不得不感到佩服,但令她气闷的是,事后在马车上,他竟然毫不羞愧地对她坦承。
“夫人,我与你说实话吧,今日太子惊马,其实是一场戏。”
“你说什么?”她完全傻眼。
“殿下知道我想在众人面前出个锋头,便特意给了我这个机会。”他淡淡一笑,意态好生从容,好生优雅。
她咬了咬牙。“他为何要这样帮你?”
“自然是因为我先帮了他。”
“你帮了他什么?”
他瞥她一眼,灼亮的墨眸闪着某种诡谲的光芒。“我亲自废了殿下情敌的手脚,又将对方五花大绑,送到殿下面前任由他处置,你说,殿下怎么能不高兴?”
她愣住了,竟是这么一回事!
见他笑得越发志得意满,她顿时觉得手好痒,好想撕掉他那张不知廉耻的厚脸皮。
“太子殿下的情敌是谁?怎么会被你给逮到?”
他蓦地脸色一沉,嘴角不再含笑,一股冷冽的寒意在他眼里结霜。“那就得感谢你了,夫人。”
她一愣。“干我何事?”
“如果不是为了救你,我又如何会与那人有所牵扯,调查到他的底细?”
她心念一转,倏地倒抽口气。“你是说……徐非凡?”
他冷冷颔首。
石姊姊与太子殿下……竟是那种关系?她惊骇难抑,心乱之余,自然是急切地欲向他打听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偏偏他一张嘴就如紧闭的蚌壳,无论她怎么旁敲侧击,他不说就是不说。
很明显,这男人就是故意吊她胃口的,他约莫是逗她逗上了瘾,一日不闹得她坐立不安,一颗心七上八下,他就浑身不得劲。
什么鬼毛病!
金于飞冷哼地嘟了嘟嘴唇,随手夹起一颗四喜丸子,一口咬进嘴里,用力嚼呀嚼,彷佛在嚼着某个男人的血肉似的,脸颊气鼓鼓的。
玉怀瑾瞥她一眼,反倒放下了筷子,用餐巾抹了抹嘴,好整以暇地欣赏起自家娘子的吃相。
“夫人,多吃点,这道松鼠桂鱼可是江南那边的名菜,你不是曾在那边游历过?烟雨江南,润物细无声,想必夫人十分怀念那边的景物与人情吧。”
玉怀瑾殷勤地劝食,话中若有所指。
这是在嘲讽她在外抛头露面,所以才会招惹上徐非凡那样的死变态吗?她鼓着脸颊,用力瞪他。
他却是忽然朗声笑了,主动坐到她身侧,手指戏谑地戳了戳她丰软的脸颊。
她愕然闪躲。“你干么呀?”
“夫人可看过在林间偷吃松果的松鼠?就如同你此刻这般,好生可爱。”
可爱?他说她可爱?
金于飞不可思议地瞪着眼前的男人。
“怎么了?娘子如此热情如火地看着我,为夫好生心痒。”他似笑非笑,喊她喊得越发亲密了,刻意贴近她耳畔,吹着暧昧的呼息,低哑的嗓音满是撩人的魅惑。
她心跳顿时失了速,如那失控的马儿,放肆狂奔起来,毫不留情地踢踏着她的胸口。
她再也无法强装冷静,倏地弹跳起身。“你离我远点!”
他似乎早料到了她的反应,依然是一派气定神闲,也跟着起身,与她四目相对。
她被他看得越发心乱了。“你带我来这地方,究竟意欲何为?”
明明回府里就有吃的,他偏是自顾自地打发了亲妹妹,不由分说地将她扯来这座酒楼,美其名是想与她私下独处,增进夫妻感情。
“娘子,你莫激动,你的脚踝还伤着呢。”
“不用你管!”
“莫不是娘子盼着脚上的伤更严重,好有个理由让为夫能一路抱着你回府?”
她一窒,想着这厚脸皮的男人还真有可能不顾旁人的眼光,坚持抱着她公然招摇过市,刹时感到牙酸,被宫里的太医用绷带包得密密实实的脚踝也阵阵抽痛起来。
还是算了吧,她可不想当众与他这般晒恩爱。
“坐这儿。”玉怀瑾指了指靠在窗边一张铺着厚实座褥的软榻。
金于飞也懒得与他争论,认命地落坐。
他拿来一个软绵绵的引枕垫在她腰后,跟着也在她身旁坐下。
她略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试图与他拉开些许距离,但她挪一分,他就再靠过来一分,坚持与她黏腻纠缠。
“你到底想干么呀?”她又慌乱又懊恼。
“娘子莫怕。”他温柔的嗓音如醇酒醉人。“为夫只是想送你一样礼物。”
她一愣。“什么礼物?”
“你且等着就知道了。”他微微一笑,卖着关子。
那样的微笑令她越发心慌,只得随意找着话题。“你干么送我礼物?”
“因为我很高兴。”
她一怔。高兴什么?
他深深地凝视她,墨眸深邃如海。“今日我才知晓,原来娘子如此珍视我、爱重我,舍不得我受伤疼痛。”
她眨眨眼,想起自己趴在倒地的他面前流泪痛哭的模样,甚至在心里想着不如以身相代,当下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
难怪这男人会高兴了,还这般得意……
“你担心我受伤吧?不想我离开你?”也不知是否看穿了她凌乱的思绪,他这话里都含着笑意。
“才不是!”她嘴硬着不承认。
“你都哭了。”他直率地点出。
“我哪有!”她就是不承认,他能奈她何?
他是不能对她如何,但他能用一双足以令人溺水的眼眸温柔地望着她,彷佛可以望进她灵魂深处。
金于飞蓦地感到狼狈,不愿自己被看透,害怕自己被猜透,她深深埋藏的心事,不能教任何人知晓。
她旁徨不已,正欲起身逃离,窗外陡然爆开一阵声响,她一震,下意识地往外望去,只见一朵接一朵的烟花于空中盛开绽放,碎落点点流光,绚丽而灿烂。
金于飞怔住了,今日并非元宵佳节,京城何以会忽然放起了烟花?
“这满天烟花,就是我送你的礼物。”男人醇厚的嗓音在她耳畔低低地撩着。“还记得吗?很久很久以前,你也曾在这样的月圆之夜,邀请我一同赏烟花。”
她骇然震住,睁大一双明丽的眼眸,近乎惊恐地瞪向他。
“只可惜,我那次没能赴约。”
淡淡一句,却宛如惊雷劈落,在她心海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确实曾邀约过他一同赏烟花,但那已经……是百年前的事了,是在那遥远的上一世。
“你……莫名其妙!”她脸色刷白,嗓音抖如筛糠。“我何时、何时邀你赏烟花了?你在作梦呢!”
“不是梦。”他语气深沉,执着的目光钩住她,不许她逃月兑。“小燕子,你我都很清楚,那不是梦。”
他唤她小燕子,只有最亲的人会如此喊她,前世,她曾祈求着能从他嘴里听见,他却从来吝惜这样喊她一回。
可如今,在她最猝不及防的时候,他偏偏……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刺痛了她眼眸。“你、你真的是他?”
“是,我是他。”他坚定地颔首,下一句话,更令她潸然泪落——
“我也知道,你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