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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上眉梢 第二章 何处贴心人

在繁县西郊的田庄过了一夜,翌日清晨,庄子的主人便策马赶回帝京,领了主子命令的手下则继续留下,暗中查事。

七日后,那名叫“宋大”的侍卫快马返回京城毅王府,下了马连口茶也未喝,随即匆匆去到主子处理公务的书房重地求见。

宋大被叫进去,坐在红木雕花长桌前的傅松凛刚拟好一份军务奏折,后者手略挥,免了宋大欲下跪拜见的虚礼,开门见山便问——

“查出什么?”

宋大颈后莫名泛凉,觉得主子语调虽轻,听进耳里却像重石压心似,压得人都不敢恣意喘气。

他喉结暗动了下,答道:“小的按着王爷的指示追查,紧盯蔺家那一对堂兄弟,更在他们两人几次单独共处一室时伏在屋瓦上窥探……”略顿。“小的亲眼目睹、亲耳所听,蔺容熙与蔺慕泽之间确实不一般,虽身为男子又是本家堂兄弟却彼此爱慕,这几日蔺容熙因妻子的一尸两命伤心消瘦,蔺慕泽一直伴在他身边,蔺容熙私下原没给他好脸色看,直到前天夜里……”话到这里又顿了顿。

傅松凛将一旁的纸镇挪开,再将尚有五分满的茶杯拉到面前桌上,不经意般把玩着白瓷杯盖。“继续说。”

“是。”宋大深吸一口气,听令再道:“昨日是蔺家长房大夫人出殡的日子,按习俗讲究,出殡前一晚需作上一整晚的法事,前天夜里,灵堂上的超渡法事尚未圆满,蔺容熙却因体力不支险些昏厥,人立时被蔺慕泽带走……那一晚,两人就又好上,直至天明才一前一后出现在众人面前。”

傅松凛眉目淡然,似乎早推敲出来蔺慕泽与蔺容熙之间的事,他举杯饮了口香茗,慢幽幽问:“那么,蔺家大夫人的一尸两命可与他们俩有关?”

宋大恭敬颔首,遂把潜进顺泰馆蔺家查到的事仔细禀报。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蔺家这潭子水再深,深不过有心刨根究底的人。

待宋大将事说尽,幽魂听着听着不由得叹息,下意识又抬手抚着平坦的肚月复。

她看着她的爷,那张男性侧颜棱角分明,轻敛眉目的神态彷佛正为何事反复沉吟。

他显然很在意她的死因。

他命人暗中去查。

而今知晓当中原由,他可愿罢休?

“算了……爷,算了呀。”

幽魂摇头喃喃,遍寻不着法子传递心意,听到宋大直接问出——

“王爷可有决断?”

“嗯。”修长有力的指轻敲桌面。

“小的听候差遣。”态度更为恭谨。

沉吟过后,傅松凛眉睫一扬,终是发话——

“把蔺容熙与蔺慕泽之间的事闹开,不止在蔺家闹开,还须闹到明面上来,至少得闹到满帝京和繁县的百姓人人尽知……”

薄红嘴角浅淡翘起,恶意的神气尽藏细微里。

“就说他蔺容熙『宠妾灭妻』,这个『妾』还肥水不落外人田,竟与本家同姓兄弟有了茍且,最后『妾身不明』的蔺慕泽因爱生妒、因妒生恨,终把爱人的正室与其肚里尚未出世的娃儿给害了……这篇『断袖疑云』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记得先找几位厉害的说书客写上几折好段子,只要段子精彩绝伦,说书能说得扣人心弦,本王必有重赏。”

“遵命。小的这就去办。”宋大双手抱拳一揖,随即退下。

即使明白主子爷是在为她出气,化为幽魂的霍婉清仍旧忍不住跺脚。

“这又何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并非着急蔺家的名声就要毁在他手里,顺泰馆百年基业也不是说毁就能尽毁,她是怕公爹蔺纯年若得知是他在背后操纵一切,届时又不知要掀起什么波澜!

虽说定荣帝对他青眼有加、甚是重用,然伴君如伴虎,哪天惹得帝王不喜了,再小的事都能成为把柄,爷实该韬光养晦为好,岂能再为她的事犯难犯险?

好苦恼,好头疼,她几是围着他打转,直到见他转动书架角落一个葫芦形状的青玉摆件,她才定住脚步。

葫芦摆件实是一道机括,一被转动,红木长桌底下的地砖立时被打开。

对于这一道机括以及地砖下所暗藏的空间,霍婉清是知晓的。

那被打开的地儿并不大,约两尺见方,深度也才一尺左右,是给富贵人家藏放传家宝或极为贵重之物所用,只是她家的爷从未往里边藏东西,根本是多余的暗格……不,等等!她、她错了,此时地砖底下确实有藏物!

傅松凛将那藏物取出,搁在红木长桌上,是一只黄花梨木制成的中型木盒,盒盖和盒身上雕刻着活泼的花鸟纹,见几只小喜鹊立在梅花满绽的枝头上,“喜上眉梢”的喻意令箱盒显得十分讨喜。

……不像爷平时会选用的对象啊!

这精致木盒哪里来的?何时摆放的?

还有,木盒里到底放了什么,竟是被爷藏进地砖下的暗格?

她好奇心瞬间被挑起,就挨在一边等着他掀启盖子。

岂知等啊等,男人单手支颐坐在那儿,另一手搁在盒盖上轻轻抚模那上头的花鸟雕纹,他望着木盒好一会儿,偏就没打算掀开。

忽地他轻咳起来,这一次没有一发不可收拾,几下呼吸吐纳调息,顺利将喉中和胸间的不适缓将下来。

接着他起身将木盒归回原位,青玉葫芦摆件一转动,地砖再次合起,自始至终都没让谁把木盒里的东西瞧了去。

拿出东西来又不给看,撩得人好奇心高涨……霍婉清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彷佛回到往昔,年岁小小的她还在爷身边伺候,然后又遭到她家的爷给“冷冷”地戏耍了去……的那种感觉。

回想爷与她之间的缘分,一切还得从辽东霍家堡说起。

霍家堡上上下下百二十口人多以走商为主,以走镖生意为辅,算是在江湖上讨饭吃,说是江湖人也不为过。

江湖走踏,本多凶险,她那身为霍家堡堡主的爹亲就在一次出外走镖中遇劫身亡,匪徒不仅越货更要杀人,那一支由霍家堡三十五位大小汉子组成的马队竟无一活口,在野林中被屠杀殆尽。

事情极不对劲。

须知那一次随她爹亲走镖的汉子们皆是霍家堡里数一数二的好手,江湖经验丰富,拳脚功夫亦颇为了得,以一敌五都不成问题,然而在长年太平的地方,这样一支走镖马队竟遭土匪杀尽夺货,连当地县衙都一头雾水,理不清究竟是哪儿来的土匪。

那一年她甫满十二,弟弟霍沛堂也才十一岁,一向与爹亲感情如胶似漆的阿娘因此突然其来的变故先是病倒,后又强撑着病体打理内外事务,她和阿弟也在一夜间被迫长大,成为娘亲得力助手。

当时靠官府是寻不到什么有用线索的,霍家堡遂运用自身在江湖上、三教九流间的人脉,明里暗里追查再追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挖出其中原由——

原来她家阿爹那一趟走镖其实也算走商。

洛玉江南一户相熟的富贵人家托阿爹往北边极寒之地弄得一方如枕头大的寒玉,据闻那寒玉枕能治失眠与头疼之症,只须夜夜枕着睡觉,包准一觉到天明,醒来则神清气爽一整日。

那方寒玉枕真让霍家堡那一支三十五口大小汉子的马队弄到手,作生意得讲信用,事先既收下一半巨额报酬为订金,为获取另一半报酬好早些回霍家堡与家人们团圆过年节,一行人遂护着寒玉枕往南边送。

一路无事,直到过洛玉江的前一夜才遭埋伏,众人被灭口,寒玉枕被夺。

既查出走商兼走镖的货为何,那就顺藤模瓜吧。

这一“模”真真不得了,那寒玉枕最后竟是进了天朝帝京,被当成“贺寿礼”一献献到当朝太后面前。

如此这般一查,便也不难查出是谁献的寿礼。

再追究当中原由和地缘关系,便也不难查出是何方神圣所策谋,为得那一方寒玉枕对霍家堡的人马下毒手。

那群土匪全是高手侍卫所假扮,背后指使者则是太后的娘家兄弟。

她霍家堡三十五口人遭难的那处县城,正是太后娘家那些外戚族亲盘踞之地,应是当中有谁打探到那方寒玉枕,买卖不成就开抢,还令手下侍卫假扮盗匪,真以为能在自家地盘只手遮天。

这事牵扯到天朝内廷,霍家堡自知凭己之力不足以定乾坤,直接求上武林盟,虽说朝野两分,江湖人不管朝堂之事,但这一次是江湖人被皇朝的人欺侮了去,不给个说法不成。

武林盟最后竟找上毅王傅松凛帮忙出头,此事乍闻之下确实突兀,但仔细想想,到底再精准不过。

傅松凛不仅是正统皇家血脉,亦是江湖上足可与武林盟比肩、号称“天下第一庄”云曜庄的外家子弟。

套句平民百姓的说法,就是云曜庄是傅松凛的外祖姥姥家。

老毅王爷当年之所以迎娶云曜庄大小姐为王妃,一开始颇有“酬庸”的意思。

据闻当时洛玉江南北的几道支流陆续遭水寇占据,贼人猖狂无端,势力日渐庞大,洛玉江水道几乎瘫痪,而朝廷几次派兵剿寇皆无寸功,最终是得了云曜庄出手相助才扭转颓势,一举平乱。

老毅王爷并非带兵剿水寇的将领,但他多年来忙着边疆军务,年过而立却迟迟未婚,老皇帝一道圣旨颁下,就把年已二十有五的云曜庄大小姐指给了他。

庆幸的是,虽说是被当时的皇帝推出去“酬庸”,老毅王爷与云曜庄大小姐堪称一见钟情,夫妻之间情深义重。

然,情太深亦为不幸。

老毅王爷战死边疆,由傅松凛扶棺运回帝京,才下葬不过三日,这位身为云曜庄大小姐的老王妃便抑郁病倒,且一病不起,情深不寿正是写照。

老王妃卧病十多日后在睡梦中故去,这让傅松凛在短短不到半年中承受了父亡母丧的巨恸。

即便失了怙恃,傅松凛身上的血脉依旧牢牢连结着朝廷与江湖,朝堂之务与江湖之事原本两不相干,但如果挪到傅松凛这边……嗯,好像就两面开通了。

要帮不帮,全凭他一句话。

而经由武林盟牵线,霍家堡一求求到年轻的毅王爷面前。

当时强撑病体斡旋诸事的娘亲再次倒下,身为长女的霍婉清不得不咬牙一肩扛起,十二岁的小姑娘去到傅松凛面前,下跪磕头,将所求之事仔细道明。

她那时候其实没能瞧清爷的模样,因磕完头后脑袋瓜一直低垂着,眸光紧紧盯着光洁的木质地板,想着,如若他不应,自个儿可有其他法子好使,思绪杂乱间却听到他轻沉道——

“本王知道了。回去等消息吧。”

她没赖着不走,也没再多求,虽是起身离开,却不知他究竟能否帮得上忙?

半个月后,一小批人被捆住手脚送到辽东霍家堡,负责送人的带头者给了口讯,说是代毅王傅松凛传话给霍家堡大小姐,很简单的一句——

“妳要的人,尽数在此。”

那些被捆绑手脚送来的人应已被狠狠审过,不用霍家堡再下什么酷刑,一个个全招了,皆是当日为夺寒玉枕假扮成土匪杀尽霍家堡三十五口汉子的人,就连幕后主事者们也给送来,即便那些人是太后的亲兄弟、亲子侄,全都五花大绑暗中送进霍家堡,摆明任由霍家堡处置。

霍婉清到得此际才觉察到年轻的毅王爷给她下了道题。

她霍家堡讨要的人已尽数在手,如何处置才是重点。

若杀,那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与当朝太后的关系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朝廷一旦察觉了追究起来,极可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若然不杀,霍家堡闷气吞声把这大亏给吞下,将人好好送走,一切无事,说不准还有功。

霍婉清觉得年轻的毅王爷下的这道题一点也不难。

霍家堡痛快将人收下,受命扮成土匪杀人越货的那些人全痛快地一刀了结,至于太后的亲兄弟和亲子侄,霍家堡便留着慢慢处置,谁都不着急。

霍婉清内心感到安慰的是,她家阿娘在病故前还能亲眼瞧见仇人伏法,而这个“伏法”还是“江湖私了”,便觉格外解恨。

事情了结后,她家阿娘亦入土为安,身为霍家堡大小姐的她再一次登毅王府大门求见。

她是来登门道谢的,虽说大恩不言谢,但态度仍要做足才好,以表诚意。

那一次她被领进王府正堂前厅时,里边竟站着好些人,男女皆有,她遂安静立在一旁,等着坐在上首主位的年轻王爷发落好眼前人事——

“是本王的二舅命李管事你送来的?”傅松凛问得徐慢,笑笑的表情堪称温和。

被点到名的中年管事赶紧向前两步,微弯着上身,褐脸布满笑意。“是的。是家里二爷吩咐小的将人送来,二爷怕王爷您身边没个可心人照料,这两个奴婢懂得不少经络推拿之术,能时时帮王爷您松泛松泛筋骨。”

不等两名奴婢上前,一名也是管事模样的小老儿将带来的两姑娘往前一送,殷勤无比道:“王爷,这一双姊妹厨艺绝佳啊,连糕点小食都能捣腾出别样境界,是家里三爷让小的专程替王爷寻来,王爷留着,日日能吃得上别出心裁的美食,岂不美哉?”

“唔……”傅松凛剑眉略挑,下巴朝两名俊秀少年郎努了努,向在场的第三位管事问道:“二舅、三舅都送人来了,那这两个应该是本王小舅的手笔吧?说吧,都会些什么?”

第三位管事连忙恭敬答话。“王爷说的是,确实是家里四爷给安排的。四爷说,王爷想要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他们会也得会,不会也得会。”

“嗯……”傅松凛轻挲下颚,似在沉吟。

突然——

“那霍家大小姐会些什么呢?”

她差不多定住两息才意会过来年轻王爷正在问她话。

他这一问,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扫向静伫在边角的她。

她霍婉清年纪虽小,眼力见儿还是有的。

杵在毅王府正堂前厅里的这些人究竟盘算些什么?傅松凛又在“演”些什么?她瞧着听着,心头雪亮。

号称“天下第一庄”的云曜庄是他的外祖家,上一代的主事撒手人寰,这一代的几位爷八成谁也服气不了谁,于是皆想拉拢他这个具皇家血脉的王爷外甥,还试图往他身边塞人。

那一日被带到他面前的那两名奴婢和一双姊妹花,当真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段有身段,貌美如花,秾纤合度,各具特色,而他家小舅则“剑走偏锋”、“另辟蹊径”,送来的竟是俊美少年郎!

然,最最高招的仍是他毅王对她的那一问。

“本王于霍大小姐有恩,虽说施恩不望报,但霍小姐实是上门来报恩的,不是吗?”他微微牵唇。“所以本王想问,霍大小姐都会些什么?想怎么报恩?”

形势已不能任她再缩在边角,她是被“拉下水”了。

她向前走近几步,抬头去看,这才看清楚年轻王爷生的是何模样,同时看明白他眼底烁动的光,彷佛带着戏谑意味问着她——

妳既然是来报恩,就该晓得如何回报吧?

且让本王看看,妳这位霍家大小姐能帮上本王多少?

她福至心灵道:“回王爷,民女什么都会。”

他眉又挑,目光直勾勾。“噢,是吗?”

“是的。”语气更定。

“说来听听。”

她立定福身,十二岁的小身板比在场的任何人都矮小,倒是气定神闲很能装。“所谓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民女要雅能雅,要俗能俗,懂得品味亦做得出好滋味,若要动起手来按摩推拿,民女不仅有家传绝技傍身,更有几把力气加持,定能把王爷整得痛痛快快、浑身上下舒舒服服。”

她的临机对应似乎“演”得太过头,年轻王爷的表情有剎那间的怔愣,但很快稳下,就见他颔首赞许般笑道——

“舅舅们送来的人可都无用武之地了,有霍大小姐一人,本王足矣。”

她自个儿送上门,结果是被傅松凛直接拿去当“挡箭牌”。

两名美婢、一双俏丽姊妹花以及两个俊美少年郎,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他一个没收,因为他已有“什么都会”的霍家大小姐伺候。

尽管“拿她挡人”这样的法子使得并不精致,但明面上他是哪位舅舅都不得罪,态度也算委婉地摆明了。

云曜庄毕竟是他的外祖家,即使老爷子故去了,他的外祖母仍然健在,她想,他既不愿搅进舅父们之间的矛盾,可也没想与外祖家生出龃龉,所以适时出现的她实在是太好使的一招棋。

她配合着他,合得天衣无缝。

“霍大小姐既然执意报恩,总得让妳报了才好,报了才能两清,两清就彼此不拖欠,心里才能舒畅……妳说吧,想留在本王身边多久?”年轻王爷当众温声笑问。

突如其来一问,似又在考她的临机对应,她脑袋瓜有些乱,随口便答——

“二十。”

“二十年?”他这会子双眉皆挑,细长凤目荡出惊异波光。

一察觉他有所误解,她连忙摇首,深吸一口气稳下,道:“民女年十二,愿服侍王爷直至民女年满二十,以报王爷恩德。”

“唔……那前前后后可是女儿家弥足珍贵的八年光阴呢,霍大小姐舍得?”

“民女愿意。民女不悔。”相较他为霍家堡所做的,她八年光阴算得上什么。

只是年轻王爷像要在那些舅父们遣来的管事们面前作足了戏,当场淡淡又问:“那为何是二十岁?霍大小姐不想待个三年、五年就好吗?”

她被他问得略略发怔,想也未想便答,“民女有婚约在身,二十岁到了,便得嫁人。”

这一回换他发怔,八成没料到她会给那样的答复。

他忽地笑了,还频频点头,像被她逗乐。

“好!这报恩法子本王依了妳,留妳至二十,到时放妳嫁人去。”

她上门是来道谢的,没想到事情最终发展成这般。

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这若是恩人讨要的报偿,她自是心甘情愿。

于是她将霍家堡交给阿弟霍沛堂以及几位老手管事帮忙照看,单独一个去到年轻王爷身边当女使。

头两年,霍家堡那边还须每隔两个月送一回账本进京让她过目,后来阿弟渐渐熟悉内外事务,送进帝京毅王府的就多是家书和……银票了。

欸,她家阿弟不知帮她备什么才好,又担心她饿着、冷着,常就一迭银票夹在家书中捎了来。

留在帝京那些年,阿弟每年至少会随霍家堡的马队来探望她一回,回回都能瞧见他又高了些、壮实了些,她十二岁离家进毅王府时,阿弟尚矮她半个头,待得她二十岁返回霍家堡备嫁,阿弟的身长都比她高出一颗头有余。

而直到离开毅王府,她家阿弟连着八年送来的那些银票,她一张也没用。

在傅松凛身边伺候了八年,说是报恩,王府账房可都月月拨了工资下来。

她身分是王爷的贴身女使,这活儿在毅王府中是独一份,据闻她的俸给是老管事问过主子爷才定下的,每月十两银子。

须知一县父母官年俸不过八十两,远远不及她这个贴身女使,父母官得管着百姓们的大小事,她仅须管着爷一人,而且是爷吃什么,她跟着吃什么,爷用了什么好东西,也不忘给她备一份。

她打小就喜欢马,喜欢策马迎风驰骋的痛快,霍家堡甚至辟了自己的马场,也从事马匹买卖的生意,知道她爱骑马,爷就时不时带她出城跑马去,在她十五岁那年还给她弄来一匹漂亮得不得了的母马,说是给她的及笄贺礼。

她想学射箭,他亦成全她,还手把手地教她箭法。

能得他这样的名师倾囊相授,她箭法自是突飞猛进,虽远远做不到百步穿杨,且女儿家的臂力亦比不上男子,但要想三十步穿杨应不是问题。

进毅王府当女使,得了一堆好处,在爷面前,她从未自称过一声“奴婢”,而他也由着她,有时连她自个儿都纳闷,她究竟是来报恩、任人差使的?抑或是进王府陪吃陪玩当小姐的?

叩、叩——

此时书房门外传来两声轻敲。

“何事?”傅松凛边问边走回红木长桌前。

来者是毅王府里的老总管,姓崔,隔着门听他恭敬询问——

“王爷,已是酉时三刻,爷要回房用膳吗?还是老奴让人将饭菜送进书房?”

“本王不饿,不用摆膳了。你下去吧。”

霍婉清见映在门纸上的影子似踌躇了会儿,语重心长般道:“爷啊,皇上对您挂怀,皇恩浩荡啊,特命太医院开下方子,是专治您身上旧疾的珍贵药方,您每晚都得喝上一碗药,对爷的身子骨有大大好处,那药就快熬好,您晚膳多少用点儿,用完了才好喝药啊。”

傅松凛先是静默不语,八成是懒得跟老总管在“用不用膳”这点子上纠结,遂道:“把饭菜摆到小前厅吧,本王等会儿就过去。”

“是。小的这就吩咐下去。”老总管的声音有了笑意。

霍婉清心想,这王府上上下下,看来也只有崔总管还能对傅松凛唠叨个一、两句,毕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忠心老仆,他大爷还肯给几分薄面,除此之外,真没人能管他了。

一刻钟后,傅松凛人已坐在定静院小厅里,两名婢子刚布好饭菜,而另两名婢子则在里间房里铺床、备脸盆水。

“都下去吧。”他淡淡道,婢子们不敢违令,曲膝作礼鱼贯而出,并将小前厅的两扇门安静关上。

这一边,傅松凛举箸吃了几口菜便不吃,又一刻钟后,崔总管亲自将熬好的药送来,一见满桌的菜就像没动过似,老总管低头叹了口气,没再多话,先将厚实的药盅搁在临窗的半月桌上,再将保温在里边的药汁倒到白瓷碗里,送到傅松凛面前。

“先搁一旁,本王等会儿再喝。”他翻着一本从书房随手带出的兵防布阵图解书,正就着明亮的烛火细细研究,头抬也没抬。

“别被他糊弄!真搁着,他就不喝了!”

霍婉清捏住拳头对着崔总管轻嚷,幸好老总管与她同样心思,端着小托盘的手仍举得高高的,温声劝道:“爷还是先喝药吧,趁热喝下,药气行得快,才见功效。”

傅松凛静了几息,最终还是端起托盘上的白瓷碗,吹了吹,皱着眉头连喝四、五口,将黑乎乎的药喝下一大半。

霍婉清见他肯喝药,紧握的拳头这才缓缓松开。

老总管像也松了口气,微微一笑,随即道:“老奴这就让婢子们过来收拾,顺道送一盘千层糕过来,爷喝过药嘴里定然发苦,吃几块糕点刚好。”

崔总管前脚才跨出门坎,霍婉清就见面前男人再度将白瓷碗举起。

以为他欲将剩余的药汁喝掉,没想到——

“爷干什么?”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啦!”

她到底看见什么了?

他、他毅王傅松凛堂堂一个大男人,战场上攻无不克,朝堂上辅政安民,不痛痛快快把药喝尽,竟趁四下无人,把剩下的半碗药汁倒进那临窗摆放、修枝修得漂漂亮亮的白梅小树盆栽里!

那株白梅小树还能活吗?

噢,不对!重中之重的点根本不是盆栽,是他竟如此轻忽自己的身子!

懒得吃饭,不肯乖乖喝药,他就是欠人管。

都三十有五了还不肯成亲,如果有个贴心的枕边人管着、盯着,主持王府中馈,肯定不允他轻慢自个儿。

她心里一阵难受,胸中揪得疼痛,什么都做不了,仅能飘荡在他身边,看着,就只能,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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