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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上眉梢 第五章 立不败之地

夜已然深沉,寻常时候早该上榻安枕,但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地在这一夜却极不平静。

受诏入宫议事的毅王爷入夜甫从宫中离开不久,竟在帝京大街上遭刺客袭击,更奇的是,毅王似乎能料敌于先,早料到刺客将在何处行刺,事先布置人手,想来个守株待兔兼瓮中捉蹩。

可惜的是不管刺客是兔是蹩,终究没能逮住,对方身手了得,遭侍卫们围攻再与毅王交手,全然未落下风,刺客最后之所以遁走并非落败,而是已失去行刺的绝佳机会。

既是行刺,讲究的是快狠准,最好能来无影、去无踪,与目标物缠斗越久越危险,也越发容易曝露底细。

看看今夜这一场刺杀,刺客明摆着是被狠狠拖住,尤其在无数把火炬的照明下以及众人合围中,刺客若再执着不撤,那绝对是跟自个儿过不去。

刺客不是蠢蛋。

但巡防营的兵勇和六扇门的捕快则被自家上峰连骂好几声蠢蛋。

一蠢是巡夜的兵勇把毅王爷拦在街心盘査,令刺客有了下手时机,且好几个人全挨了暗器飞刀毫无反抗之力。

二蠢是不管巡防营或六扇门的人,竟然都未觉察到毅王府在大街两边的埋伏,待意外一起,完全模不着头绪。

毅王遇刺一事很快传进宫中,当夜定荣帝便遣了心月复内侍前来探看,还特意赏下能压惊安神的沉木薰香以及上好的刀伤药膏。

此际,御赐的上好刀伤药膏就涂在霍婉清的脸上、颈上。

她在春草和菱香的帮忙下已沐浴盥洗,又在主子爷的冷目监督下让春草替她抹药,之后菱香送来一碗热汤面,她没什么胃口但不敢不吃,因为身为爷的男人在一旁继续紧盯。

然后在她洗干净、抹好药、吃过喝过又简单漱洗过后,上了榻以为主子爷准她躺平睡下了,怎料她家的爷突然一撩袍大马金刀坐上绣榻,开始不留情地对她“升堂问案”。

叹了口气,她认命跪坐,两手分别抓着两边耳垂。

欸,先求饶总没错,还好春草和菱香已经退下去歇息,不会瞧见她挨罚挨骂的粮样。

“清儿前些天就告诉爷的,说爷将有大劫,这一场劫难定要安然躲过才行,可是爷……爷偏不信,还要清儿想清楚再来回话……能回什么话嘛?爷以为清儿信口雌黄,我没有的,那、那就只能亲自上阵打埋伏,等对方自投罗网,只要我办到了,就能让爷信我。”

今夜这一场刺杀亦让傅松凛记起几天前她信誓旦旦对他所说的事——

爷大难将至,只要挺过这一关,往后许就一路顺泰。

凭我是死过一回的人。

就凭我重生了这一世!

他内心滋味无比复杂,竟有被说服之感。

不单因为祸起今夜,更因她的眸光和神态那样沉着认真,又隐隐拢着纯粹的焦灼,好像“她重生、她能知劫难将至”这样的事无法取信于他、得不到他全力配合,那令她着实苦恼又忧虑。

瞥到男人那幽深的注视,俊脸被气到冷若冰霜一般,霍婉清也觉无奈得很,好像自她重生醒来,就一直在惹他生气似。

她咬咬唇只得再道:“在重生之前的那一世,爷是出了皇城大门不久后就在宵禁的大街上遇袭,伤得甚重,随行侍卫无人生还,清儿自是知道那刺客武功定然不俗……这些天爷时不时被皇上召进宫中议事,爷一进宫,我心就高悬着,干脆召集可用的人手入夜后就蛰伏在大街两边,确定你返抵王府了才撤走——”

“那条繁华的东大街上有霍家的茶馆和胭脂铺头,大小管事们跟那一带的店家掌柜们也都相熟,入了夜就借人家的地方藏身埋伏,人家也挺义气,说借就借,没有二话……”

傅松凛想了一下今夜随她打埋伏的那些人,有几个是毅王府的人,但大多数应是她辽东霍家堡的人手。

霍家在帝京城内有些小产业,城郊外更有作为货物集散用途的大栈子,霍家堡的本业主在南北运货、东西交流,本就需要足够的人力,她这位霍家大小姐号令一出,要迅速集结人手绝非难事。

再有,她把人布在大街两边的各家铺头里,一小部分则伏在瓦顶或躲在屋房错落下形成的阴影中,说实话,若非绝顶厉害的内家高手实不易察觉,毕竟铺头屋子里有人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而刺客目的只为行刺,极可能先入为主地以为自身才是藏身暗处的那一个,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然,为取信于他,向他证明她所说的,她根本是以身犯险。

自上一次在硕庄淋雨蛰伏之事,到今夜不管不顾涉险,该严厉地斥责她一顿,训到她懂得怕才好,但遍寻心中却找不到半句狠话。

他头疼般扶额,垂目叹气——

“本王没想到,你把大夫都备上。那一小队将本王拦下来盘查的巡夜兵勇一开头就被暗器摺倒,你提点不了他们,只能先把专治外伤的大夫带着。”

合围一发动,她的人手甫现身,他一边对付蒙面黑衣客,一边已留意到有几人忙着上前救治倒地的巡夜兵们。

霍婉清悄悄放下双手,略腼腆答道:“我只约略记得爷是在那一段街心上出事,不清楚刺客究竟从何方攻来,为引蛇出洞就需要诱饵,重生前的那一世,巡夜兵勇是最先遭刺客削掉战力的,所以就只能等刺客先出手,才能判断他藏在哪个方位,一举攻之。”轻挠脸蛋,眸光微飘,对那一小队被拿来当诱饵的人实有些过意不去。

“清儿就没想过受伤的会是你自个儿?”他问得沉静,扬睫看她。

“我又没有受伤……呃!”被主子眯目瞪了,她赶紧恢复两手抓耳、挺直背脊的跪坐姿势。

只是被自家的爷这么一瞪再瞪,瞪到后来都“死猪不怕滚水烫”了,霍婉清绷了几息后干脆豁出去,不抓耳朵也不装乖,两手握成小拳抵在膝腿上,嗓声微扬——

“清儿知道刺客武功高强很有能耐,当然也晓得要避其锋芒,所以射箭逼他提前现身实是想打草惊蛇,用众人合围以及大量火炬照亮全场,那、那也没打算真要围住他或生擒他,就是想起个恫吓之效,要他识时务些赶紧收手,才没要跟他正面交锋啊!”

傅松凛额角一抽。“没要正面交锋?那刺客都要离去,你却弩箭连发,不是迫对方回击又是什么?”

“我若不那样,他很可能朝合围的人下手,咱霍家那些人手是有几把力气,摆设出来够有气势,也懂得几套拳脚功夫,但遇到真正的武林高手绝对是不堪打的,那我就想……自个儿的箭术多少帮得上忙,敌在明,我在暗,刺客忙着遁走又得花些力气应付连弩攻击,自然不会再去对付谁……”越说越小声,发现主子爷又在揉额。

“倒是越发胆大了,本王说一句,你能顶上七、八句。”冷声。

“……不敢。”

“本王看你敢得很!”他都不知该骂她不自量力,还是该夸她有胆有谋。

她抿着唇,眸底略见水光,一会儿才低声道:“老天垂怜,都重生这一回了,清儿不想再后悔。”所有能挽救的,她都要拼尽全力。

她话中底蕴幽然的怅惘触动了他,扪心自问,已无法不信那重生之说,于是下意识问出。“你说自己死过一回,那么死时,你几岁?”

“二十三岁。”霍婉清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苦笑。“我的命只走到二十三岁这一年。”

傅松凛闻言脸色微变。“如何死的?”

她菱唇又扯了扯,还是没能扯出一朵真正笑花,表情颇僵,忽地似意会到什么,她对着他双眉轻扬,不答反问——

“爷会这么询问,是信我所说的了,是不?你信我确实是重生之人,是吗?”

傅松凛轻哼了声。“本王再不信,都不知你这丫头还要捣腾出什么事来只为求我相信。”

下一瞬,他目睹那双灵动杏眸蓦地滚出泪珠,女儿家的唇儿却笑得露出玉齿,两朵梨涡深深,那诚然是如释重负的神情。

直到此刻他才深切感受,原来他的“不信”所造成的影响,是她对他无比沉重的忧心忡忡。

他探手替她擦泪,仔细避开上了药的地方,最后往她雪额上轻弹一记。“傻丫头。”

霍婉清只觉勉强止住的眼泪好像又要涌出,她吸吸鼻子用力忍住,咧嘴又笑。

“那么,适才本王问你是如何死……”他单手忽被她一双柔黄合握。

“爷,那蒙面黑衣客的真实身分,清儿知道他是谁!”

“你先告诉本王,你是怎么……”

她脆声快语道:“爷,那蒙面黑衣客是太后身边的人,很厉害很厉害的,上一世爷遭暗算身受重伤,但也重创了对方,这一回爷无事,那人也未受伤,无须躲起来养伤,那紧接下来局势将如何,咱们得及早作出对策啊!”

明显是想转移话题,但傅松凛不得不承认,她转移得十分成功。

虽说天地万物无奇不有,发生在她身上的经历却如此匪夷所思,而既然决定信她的重生之说,那关于她前一世的事再慢慢探究不迟,小妮子尽管闪躲不愿提,待他腾出手来,总能磨得她乖乖吐实。

毕竟他傅松凛一日是她的爷,终生都是她的爷,管她重生不重生,他都是她霍大小姐的主子爷。

五日后,一辆外观朴拙大气的双辔马车停在仁王府大门口,除马车夫外,大马车的前后各列着六匹铁骑,统共来了十二名雄赳赳、气昂昂的带刀侍卫护行。

仁王府的门房不及往里边报,就见一球圆滚滚……呃,一个胖乎乎的人儿跑将出来,跑得气喘吁吁,但肉肉的圆脸上漾着最真实不过的笑。

在马车夫以及自己的两名贴身长随帮忙下,他终于爬上马车,一滚进车厢里就咧嘴笑得露出两排白牙,无比朝气地喊了声——

“皇堂叔!还有……小清儿!呵呵呵……”

“仁王万福,清儿这厢有礼。”车厢内无法站直,霍婉清仍微微离开座位,简单行礼。

十八岁的仁王傅明朗仅比定荣帝小几个月,是先皇宠爱的贵妃所出,尽管天生痴傻,有贵妃亲娘宠着,而先皇爱屋及乌,待他也不薄,加上众皇子中他对皇位最无威胁,定荣帝不管是即位前或即位后,对这位只晓得吃喝玩乐的傻皇弟一直颇为亲厚。

“免礼、免礼啦!”挥着短胖五指,傅明朗原本一要蹭去跟霍婉清挤一块儿,但皇堂叔好像似有若无地哼了声,他肉颊不禁一颤,只好模模鼻子去坐在特意帮他留下的位置上,变成与小清儿对坐。欸……好吧,这样也能跟小清儿玩“对瞪”的游戏,先眨眼的就输,呵呵。

待他坐定,马车动起,他开心地拊掌灿笑——

“叔前些天来寻朗儿,说要带朗儿出门玩,昨儿个果然让人传口讯知会,朗儿险些欢喜到睡不着呢!”

“京城虽繁华,待久了也会闷的,你要喜欢,往后多带你出城游玩。”傅松凛语调徐缓,嘴角淡扬,穿着湖绿色锦袍的他倚着一团迎枕而坐,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闲适神气。

傅明朗点头如捣蒜,毛茸茸的白裘裹着那圆润身躯,让他看起来活像一坨大雪球,这团“雪球”忽地探出肥爪孩子气地揪住傅松凛衣袖,轻摇了摇。

“叔说到就要做到,往后叔带着小清儿去玩,也得捎上朗儿,不能食言,食言而肥,食言那……那是会变成大胖呆的。”

霍婉清噗嗤笑出,她正忙着为两位王爷备小食果物和茶酒,手中的活儿未停,她笑着替自家主子爷答话——

“仁王别担心,咱们家的爷什么都吃,就是不食言也不能吃亏,小清儿会替仁王爷紧盯着,谁都不会变大胖呆的。”

闻言,傅松凛眼角微乎其微地抽了两下,想着眼前之事是如何发生的?

五天前若有人告诉他,说他接下来五日将会与仁王变得亲近、相处融洽,甚至主动提出邀约,约这个与他血脉相连、活得却与他截然不同的小辈一块儿出城游玩,他定然会对那人嗤之以鼻。

但,事情真的发生。

再次说明,没有什么是不可能,连重生之人都能教他遇上,连意志不轻易动摇的他都被说服,试问还有何事足以惊异?

但,还真的。

那一夜在他默许霍大小姐转移话题后,接下去从她口中道出的事,确实让他错愕了好一顿——

太后近身内侍。冯公公。红花子母剑。

太后临终遗旨,杀毅王,弑定荣帝。

那晚在街心遇袭,他与那蒙面黑衣客交手,对方先是射出暗器飞刀,之后则仗剑在手招招抢进,他能瞧出蒙面客有所保留,直到后来对方被逼到不得不撤,情急之下抢到他架在铁弓上的一把弩箭当短剑变招……

那电光石火间他脑中一闪,直觉有什么线索,但紧接下来便是霍婉清遇险差点赔上小命,他瞬间浮现的那一点思绪也就无以为继。

然后她告诉他,那蒙面黑衣客是冯公公,前一世他死在对方的第二回行刺中,死在一对沾了血、剑身便现红花纹的长短剑下。

“红花子母剑……”甫听了她的叙述,他蓦地恍然大悟,脑中一炸,终于揪住那缥织的线索想到答案。

“爷那时体内犹有余毒,遭冯公公暗夜刺杀得手,你垂目瞥见胸前刺剑,亦是一下子就道出对方底细。”

提及他的死亡,她嗓声变得轻沉,稚女敕秀颜被烛光染上一层朦胧,好像当中有什么细节烙印在她心底,不愿让谁知晓了去。

即便他是最最正宗的“当事者”,某些秘密的、柔软的东西,她觉得独属于她自己。

这让他不太痛快,莫名有种古怪感觉,觉得在她重生前的那一世的傅松凛,与她才算真正亲近,这一世她竟还帮着那家伙瞒他!

无暇厘清这近乎不可理喻的心态,因她接着说出更需要尽速厘清之事——

“上一世那场行刺,冯公公应是觉大局已定,爷不可能活命,在爷临终前,冯公公甚是得意地说出一事……嗯,不,仔细想想他并未真正说出,却反问爷几道问题。

“爷说冯公公也算痴心人,为与心上人相守竟甘愿净身入宫。冯公公当时笑得古怪,问爷,难道非得净身才入得了宫?忽然就提了仁王,说仁王智能不足、天生呆蠢,太后为何会将一直宝爱的亲侄女许之?

“冯公公越问越得意,还问,仁王世子爷……爷可曾见过?那孩子的五官模样长得可像仁王和仁王妃?”

傅松凛看得出她其实已从中推敲出什么,她都想得到了,他怎可能无所觉。

若冯公公并未净身,若他的贴身伺候真把太后伺候到凤榻上去,若太后将亲侄女许给仁王是为自己留后路,若她当真珠胎暗结,并暗中产子,再瞒天过海将孩子送进仁王府,成为仁王世子爷……

那么,仁王妃之所以愿意遵照太后姑母如此行事,必定是认为能从中得到极大好处,例如“未来的天朝太后”之位。

当今皇上如若驾崩,太后一党将再次全面把持朝政,届时欲操纵朝堂风向将仁王世子爷顺理成章推上皇帝宝座也绝非难事。

听过霍婉清道出的这些秘辛,他翌日便带着她访了一趟仁王府。

仁王的小小世子爷出生尚不满周岁,傅松凛便借口给孩子送礼物登府拜访,毕竟论起辈分,孩子得喊二十八岁的他一声“堂叔公”,加上孩子当初的满月礼毅王府这边也没备上,这一次就加倍添礼,还由他亲自送去,给了仁王府好大脸面。

那一日他这位皇室长辈自然是瞧见仁王世子爷了。

孩子一张脸肉乎乎,唇红齿白算得上漂亮,但眉目间似乎与仁王夫妇俩颇有落差,不但眼睛生得不像,孩子的耳朵形状亦不寻常,薄且略微内卷,仁王夫妇俩的耳形皆属饱满厚实。

他想进一步查个水落石出,最佳下手的点自然是对人毫不设防的仁王傅明朗,但一切须做得不动声色若水到渠成,不能太快打草惊蛇。

而每每遇到这种要与人自然而然变得熟络、变得能彼此自在相处的时候,被他挖来身边当女使的霍大小姐便起了大作用。

她是最完美的助力。

他总不知她是如何办到,只是纵容她跟傅明朗玩在一块儿,也就短短一个下午,那小子就小清儿长、小清儿短地与她熟络得如同真正的朋友。

许是已知她是重生之人,他变得格外留意起她,发现她几次瞅着仁王的眸光,那里头拢着不少情绪,有怜悯,有关切,有单纯的愉悦,有真心。

真心待人,尤其是对待像傅明朗这样单纯之人,必得对方真心以待……是这个样子吗?

他薄唇微扯了扯,算不上笑,倚枕斜坐的闲态未变,静望着眼前即使对坐仍相互挤眉弄眼扮鬼脸的两人,他家小女使将分好盘的茶点和果物送上,先给了傅明朗一份,再把第二份摆在主子爷探手就能轻松取食的固定几板上。

马车忽地颠簸了一下,霍婉清不及坐回,整个人投怀送抱般直接扑进主子爷怀里。

傅松凛单袖顺势一揽,帮她稳住身子,女儿家发上、肤上的柔软香馨随即渗进鼻间,瞬间他脑中似起杂念,未及再想便下意识将那些无益的念头抛却,只觉得好像不该再称她“小女使”,若依她上一世故去的年龄来看,如今在这具身子里的应是二十三岁的灵魂吧……

当年她来到他身边,年十二,他则二十有四,整整是她的两倍岁数。

他从来都是拿她当小辈看待,自在地与她亲近相伴,虽不是什么“养闺女儿”的心态,但看着小姑娘一路成长,连毅王府的大小产业都能管上手,他内心不无骄傲。

而她重生归来,举手投足间实有微妙变化,至于二十三岁的心境……算来他仅长她五岁,而非十二岁的差距,那……那么……

他骤然闭起双目,眉间因使力而略现细纹。

杂念再起,又再次被排除,几息之后再张眼,见姑娘家清亮亮的杏眸眨了眨,双颊微赭。“爷,我不打跌了,能自个儿稳住,清儿……清儿还得备茶呢,那茶汤再担搁下去味道就走次了。”

她听到男人低应一声,搂紧她腰身的健臂从容撤走。

……其实很想赖在爷怀里,然后闻着爷身上独有的清冽,明明是偏薄寒的气息,对她而言却是温情流淌、暖意蔓延。

重生之前,在她尚未出嫁那时,在面对主子爷时好像不曾有过这种突如其来想流泪的冲动,如今一场境遇,几番转折,与爷之间的相处相伴、相知相往,就算是芝麻绿豆般大的小小事也能令她感动满怀。

她坐正,悄悄吁出一口热息,让小手再次忙碌起来,为两位王爷分茶入杯。

仁王的辈分虽大不过傅松凛,但毕竟是客,她遂将第一杯温茶送上,摆在固定几板上特制的凹槽中,能防茶杯滑动以及茶汤溅出,跟着再俐落地为主子爷布置好茶水。

她才回身,发现连啃三块糕点的傅明朗已咕噜咕噜把第一杯茶牛饮光光,幸得她有先见之明,以温泡方法淬出茶汤,而非明火热炭煮茶,要不然以仁王这般的孩子性情,不懂得缓着来,舌头非烫狠了不可。

她只得再为他续茶,就在这时,嘴里嚼着蜜枣糕、两手还各捏着一块糕点的傅明朗“不动声色”很快地瞥了长辈一眼,压低声音“悄悄”问——

“小清儿,皇堂叔他……他要小清儿替他生女圭女圭,是吗?”

“噗!”

霍婉清心里一跳,迅速回眸。

就见她家的爷把刚入口的茶给喷出,是没有喷出太多,但下颚都湿了,锦袍前襟亦有点点水印,这般有些小狼狈模样的爷竟然……竟然让人觉得挺可爱。噢,可她不能笑出来,要忍。

她将随身的干净帕子奉上,还扬眉朝他眨眨眼,傅松凛立时意会过来,按捺住脾气,把话语权交出去。

这一边,傅明朗舌忝掉胖指上的糖粉,再在白裘上擦了擦,他轻扯霍婉清衣袖示意她靠过来,跟着依旧认为自己在说悄悄话,“悄悄”又说——

“你瞧,叔他年纪都多大?欸,竟连口茶都喝不好,真像孩子,本王可比他厉害多了。”

他的显摆得到附和,霍婉清点点头。“那是。王爷您确实厉害好多。”

傅松凛眼角又抽,还得假装没听见他们俩的“悄悄话”,继续从容地吃他的茶果、喝他的香茗。

此时换霍婉清轻揪傅明朗衣袖,小声问:“还有啊,王爷是怎么瞧出我家爷他、他要小清儿替他生女圭女圭?这也能瞧得出来?王爷也厉害到没边儿了吧?”

傅明朗圆润润的脸庞满是得色。“那不简单吗?刚刚小清儿扑过去,叔就把你抱紧紧,都说了,抱在一块儿就是想生孩子,想生孩子的才要抱在一块儿,叔一定是想跟小清儿生女圭女圭,抱着都舍不得放手哩。”

霍婉清听到身后传来主子爷略沉的轻咳,像胸中堵着无形块垒,也像喉间梗着气,须咳个几下清一清才好。

没敢在这时转头看那男人,连她都好想假咳几声清清喉咙,实是不想害羞尴尬都觉困难。

记住自己的目的,她又问:“那仁王爷您呢?仁王妃替您生可爱女圭女圭,您肯定也是把王妃抱紧紧,那才生出来的,对不?”

傅明朗被这么一问,表情突然变得一点也不明朗,像也没了吃糕点小食的兴致,肩膀整个垮下来。

“怎么了?小清儿说得不对吗?”

他生无可恋般摇摇肥脑袋瓜,可怜兮兮的。

“王妃她……她不让本王抱。不但不让抱,连碰都不给碰,本王才想揪她袖角跟她说悄悄话就被打了,她打人好疼的,指甲还那么长,都划出血痕,好痛好痛!”说话间,倏地按住自己的右手小臂,显然是因脑中一下子浮现被弄伤的记忆。

“她还不让本王回主屋里睡觉,那明明是本王的地方,王妃她、她一来就全给占走,有一回本王好生气好生气,戴着鬼面具躲进主屋想狠狠吓她,却觑见她往肚子上绑枕头,用宽宽的布条缅了一圈又一圈,假装肚子变大呢——

“她怎么假扮也不会比本王的肚子大,本王没忍住就大笑了,当场被逮个正着,但她也的确被狠狠吓到,不只她,她那个陪嫁的嬷嬷也被吓狠了呢,没想到鬼面具那样恐怖,哼!本王还要努力找更多恐怖的面具吓她们几回,这样才解气。”

霍婉清紧接再问:“那孩子究竟怎么来的?那是仁王爷您的世子爷,您抱都没抱过王妃,那孩子要怎么生出来?”

傅明朗抬头想了想,低头又想了想,觉得这问题太难,他耸耸肩两手一摊。“一定是有谁抱了谁一起生女圭女圭,然后就把女圭女圭生出来了,就这样啊。”

秽乱宫阐,混淆皇亲血脉,如若顺利扳倒当权者,重握朝堂重权,便能偷龙转凤将私生孽种推上龙座,轻易便改朝换代。

霍婉清想着这一招毒计可能引发的后续变化,纤背不禁一片冷汗。

虽说上一世太后终究未能得逞,但光想她这一连串的安排,太恶毒也太失格,如果不是因上一世冯公公在自得自满之时泄露了口风,加之她的重生,怕是谁也不会知道仁王世子爷的真正来历。

襁褓中的孩子确实很无辜,但孩子气的仁王更是无辜,根本也不关他什么事,只因天生智能不足好哄骗,就被扯进这一滩烂泥脏水里,还被极度厌恶他的女子霸住原本属于自己的府宅。

如果一切污秽未能掘出,如果她的重生仅是黄粱一梦,那所有的人与事与物将会如何?

背脊轻颤,头皮隐隐发麻,她下意识回眸,身后那一直假装没听到对话的男人亦抬眼望来,眼神在瞬间互通了思绪,两人心中俱是凛然。

他忽地对她一眨眼,嘴角微牵,深沉表情变得清俊好看,虽非三春降临亦有春信到访的神气儿,彷佛……彷佛两下轻易便洞悉了她的后怕和骇意,遂以一个徐缓眨眼和一抹浅淡笑意,静然间化解她的忧虑。

她不禁也眨眨杏眸,表情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柔和,有种近乎温暖的晕眩感渲染开来,让她唇儿掀了掀却是无语,只晓得要回他一笑。

傅松凛选在此刻慢幽幽出声——

“过来添茶。”

“……是。”霍婉清收敛表情,垂首移过去添茶,颊面一直热烫热烫的,不知是不是自个儿错觉,爷斜倚迎枕的闲适坐姿明明未变,靠近过去竟生出一种被他气息所环拥的安全感。

“莫惊。”耳畔响起主子低沉轻吐的二字,烘得她那只耳朵瞬间都充血泛红。

“嗯……”她咬唇颔首,添完茶后立时退到一边。

心情兀自浮动着,她努力稳下,却听他扬声对着又把双颊吃得鼓鼓的仁王笑问——

“今儿个带朗儿出城,咱们就上山吃道地的野味,再去赏雪景,跟着再去结了冰的深山湖泊上凿洞钓鱼,钓上几只咱们烤几只,如何?”

傅明朗闻言只有点头如捣蒜的分儿。

太太太开心,也太太太兴奋,府里陪他玩的奴婢和仆役们,玩来玩去也就玩那些玩意儿,都不好玩了,哪里比得上皇堂叔带他出城游逛,还有小清儿的细致贴心呢?

他喜欢叔跟小清儿,如果叔要抱着小清儿生女圭女圭,那、那他就当女圭女圭的好哥哥,他会照顾好女圭女圭的,他不是王妃说的那样,什么都不会,什么事都做不来,他才不是笨蛋,他会像护雏的母鸡那样护好小女圭女圭。

他知道,小清儿会让女圭女圭跟他玩在一块,他一定会是很好的哥哥。

但仁王没有想到,他家叔会对他道——

“那这趟回去,朗儿也别下马车了,咱叔侄俩直接到你的仁王府接人,把你家的小小世子爷接出来,接到叔的毅王府小住几日,咱们老中青三代……呵呵,好吧,本王尚不觉自身老了,但确实是长辈,年岁亦是最长,就让咱们傅氏三代的男丁聚在一起好好玩玩,朗儿觉得可行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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