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卷三) 第五章
阿澪杵在桅杆上,看着脚下那些騒动的船员,再看了眼那艘在暗夜中灯火通明,万般热闹的船,眼下这艘货船是不能继续待了。
比起普通人,那些家伙显然更有自保能力。
他们要上京,她也是。
她不知这些人是哪来的,可他们是人,而且武艺高强,不惧妖兽魔物。
她肩背伤口裂开了,得先止血,无论这些人是谁,若然又有妖来袭,他们多少能为她挡上一挡。
衡量过后,她从腰带中掏出一叠水符,轻念符文,撒到半空。
符一离手就消散无踪,白雾随之而起,没有多久便包围了货船。
她见了,方落地,借着白雾掩身,取了自个儿的包袱,临走前,她看见船老大和那破掉的甲板,没有多想,她幻作另一个船工的模样,和那船老大错身而过,方飞身穿越白雾。
“乐乐,我说过什么?”
“……”
被拎着后衣领的小姑娘闭嘴不语。
但这桀骜不训的态度,很快就因那男人将她拎到了船外给打破。
她一见,吓得忙喊:“啊啊!不要啦!老大!你知道我不会游水的!”
“我之前和你说过什么?”男人把她转了个方向,面对自己,再问一次。
乐乐瞅着他,满心不悦的嘟嚷着。
“不能再把船帆打破,可那是因为阿风他——”
说着说着,忍不住又要扬声辩解,眼前的老大却举起了原本叉在腰上的手。
那是一根警告性的食指,让她识相的噤了声。
“若破了该如何?”楚腾扬眉再问。
乐乐扁着嘴,万般不开心,但仍是闷闷不乐的道:“破了我就得自个儿把它补好。”
“很好,你记得嘛。”楚腾一手拎着她,一手指指那破掉的帆,皮笑肉不笑的说:“我明天早上要看到它好好的挂上船桅,可以吗?”
知道他是认真的,乐乐只能闷声点头。
楚腾见了,这才满意的把她拎回甲板上,他一松手,那丫头就一边嘟嚷一边认分的走去拆船帆了。
解决了一个,还有一个。
他转身往船头走去,谁知却看见方才不知何时竟上了他的船,杵在他的甲板上。
他停下脚步,还未开口,就听她问。
“你们要上京?”
他挑眉,不过仍是张嘴回了,“是要上京。”
“有载客吗?”她再问。
“你有钱吗?”他眼也不眨的问。
她二话不说的掏出了一锭银子,扔了过来,他手一伸就捞住了那银子,放到嘴里咬了一口,确定是真银,方瞅着她微笑。
“姑娘,你知道搭船上京,是要花时间的吧?咱们中途还得停下来做买卖,可不像骑马乘车那般快捷。”
“我知道。”她冷冷再说。
“既是如此,咱们当然有载客。”说着,他转身朝船尾道:“阿布,整理一间房给——”
他顿了一下,回头瞧着她问:“敢问姑娘贵姓?”
她面无表情的说:“我姓林,双木林。”
“林姑娘。”他又笑,再次回头,道:“阿布,整理一间房给林姑娘住。”
—开始,她还不知他到底同谁说话,然后船尾暗影里,出现了一双浮在半空中的眼,她一怔,下一刹,方看见有个昆仑奴走了出来。
那昆仑奴虽然身材高大,足足比这姓楚的还要高上一个头,却肤如黑炭,黑夜中往暗影里一站,闭眼不动不说话时,还真的让人难以察觉他的存在。
昆仑奴来到两人面前,蹲来,拉起甲板上的铁环,把通往下层的门给打开,然后一下子就钻了进去。
看着那通往下头船舱的黑洞,那几乎是一个密闭的空间,她迟疑了一下,不是很想下去,但她必须在隐蔽处方能处理她的伤口,她已经能感觉到鲜血浸透了衣衫,很快就会渗透出来,所以她深吸了口气,跟着那昆仑奴走下了船舱。
楚腾看着她的背影,当然也注意到她僵硬的姿态,和肩背上那微微的红印,他一句也没多说,只是将紧握的拳松开,缓缓转身走向船头。
在那儿吃烤鸭的胖子,扔给了他一只鸭腿,他一把接任,靠在船舷上,啃着那油滋滋的鸭腿,才啃没两口,就听到上头传来哀怨语音。
“老大,我有在反省了,可不可以放我下来啊?”
楚腾转身靠着船舷,抬眼看向那被流星锤铁链绑在主桅顶上的家伙,笑着拿鸭腿指指才开始在补船帆的乐乐说:“等乐乐补完了帆,你就可以下来了。”
“什么,她缝个抹布都可以被针戳满手,等她把船帆补好,那不就要等到天亮?”
“欸,本来你不说,乐乐说不得一个时辰就补完,你这么一讲,她不搞到天亮,还真是对不起你啊。”说着,他还不忘回头对那气嘟嘟的丫头道:“乐乐,你放心慢慢补,别急啊。”
“老大,你干嘛害我——乐乐你别听他的,你快快补完,等咱们到京里,我定带你去逛大街,你想买啥都算我的——”
乐乐一听,只对着他皱鼻子吐舌头:“哼,我才不稀罕呢!”
胖子和楚腾一见,双双笑了出来。
“可恶。”主桅顶上的青衣男咒骂出声,知道今晚是只能被绑在这儿睡了,他不甘心的对着那两人喊道:“喂!胖子!至少分我点烤鸭啊!”
胖子听了,这才拿刀切下一块鸭胸肉,扔了上去。
他扔得够准,那家伙嘴也够快,也够贪吃,纵然被绑着,仍是死命伸长了脖子,一口咬住飞上来的烤鸭胸,想尽办法口舌并用的,将那一块鸭胸给吃到肚里去。
楚腾笑了笑,不再看向那贪吃鬼,只转身再次看着远方落入湖面的明月。
“要我拿伤药下去吗?”
一旁的胖子,吃完自己的那一份烤鸭,意犹未尽的舌忝着肥胖的指头,瞅着身旁的男人问。
“不用。”他扯着嘴角,道:“人家不想让咱们知道,咱们便当作不知道就好。”
说着,他便继续啃着他手上的烤鸭腿。
胖子见他终于胃口大开,不再多说,就把拆光了肉的鸭骨头,拿去炖汤熬粥了。
楚腾吃完了鸭腿,拎起酒壶,仍待在原地,瞧着方才那艘惨遭妖兽袭击的货船,它已被白雾包围,看不清了,可船老大带着船员将妖兽魔物聚集拖到了岸上烧毁,隐隠约约的,还能看见火光。
那白雾在这段时间,已从湖面上漫了过来,很快就会把月也遮住。
他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待水雾包围船身,漫上了船,他方开口道。
“阿万,我知道你来了,出来吧。”
起初,什么动静也没有,然后一个戴着独眼皮罩的男人从白雾中走了出来,冲着他笑。
“欸,说真的,你确定你不是兽人吗?怎么就瞒不了你?”
“我不是兽人。”楚腾看着那雾中隐隐闪动的火光,笑道:“就像你没瞎了那只眼一样。”
阿万苦笑,敲了敲自己的皮眼罩,“欸,我倒是宁愿这眼是瞎的啊。”
“话不要说得太早。”楚腾轻笑,“万事有一好没两好,就好比现在,你若没这只眼,说不得这船就没你的位了。”
“那还真是幸好啊。”阿万干笑两声,同他一块儿靠在船舷上,看着那雾中燃烧的火光,道:“是说这些年,宋兄还真教了她不少啊?”
楚腾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把手中的酒壶扔给他。
阿万接过手,喝了一口。
楚腾问:“银光应该让你跟了几天了,这女人,你怎么看?”
阿万拎着酒壶,扯了下嘴角,只道:“方才你们走了之后,她幻化成一名船员,走过船老大身边,塞了个东西到他腰带里,你猜是什么?”
这问题,让楚腾挑起剑眉。
“什么?”
阿万瞅着远方那渐渐变小的火光,再喝一口酒,方转头看向那男人,道:“一锭金子。”
楚腾闻言,黑眸微亮,又笑。
“看来,这是笔好买卖啊。”
“是没错。”阿万笑着,把酒还给了他,“是没错啊。”
楚腾接过手,也喝一口。
岸上火光忽隐忽现,越来越小,终至完全熄灭。
舱房里,阿澪点起了一盏油灯。
这房很小,只一床一桌,就是桌也只是钉在赶上,两尺宽的木板,若下床走路,两步就到门口。
不过,有比没有好,至少这儿有门。
上一艘货船,船工们还全都一块儿打地铺的。
她和那被唤作阿布的昆仑奴,要了一壶水,等他离开,她关了门,在门上贴了张符,符纸一上门,上头的符文立时爬出纸张,瞬间就满布整间舱房的墙面,跟着便消失无踪。
这符文可以在封闭的空间,制造暂时的结界,能防止她身上的血味逸出去,也防有人突然闯入,这几日,她在那妖魔处处的扬州城,就是靠这隐藏自己的。
确定结界形成了,她方月兑上衣裳。
那衣上果然沾染了血,她没镜子看不到后面,但她低头看见她拿来绑缚自己固定身体的布条,也已被染红。
前些日子她追着南下时,途中遇见了一只妖怪,一时不查被砍了一刀,虽然她及时宰了那妖,那一刀却也差点将她劈成两半,幸好当时没其他妖魔在附近,她本来很担心进城后会遇到更多,但她吞了从那男人那儿偷来的药丸,这几天又天天往四海楼跑,吃了不少好料,伤口很快就愈合了。
可惜,愈合的只是表面。
阿澪抬手抹去鲜血,低头看见前面的伤口已经平复,那血是从肩上滑落的,方才的打斗让她身体活动太大,才将背后的伤扯裂开来。
她将包袱打开,吞了一颗药丸,拿干布擦去身上血迹,待裂开的背部伤口再次愈合之后,方重新绑上新的布条,换上干净的衣裳。
夜很深了,船上一开始还有些动静,待她处理好自己的伤口,外面已经陷入一片沉寂。
确定身上不再有血,她拿起染血的衣裳和布条,开门走了出去。
船舱里很暗,只有舱门口有微微的灯火透进,即便在这底下,水雾仍影响了火光,让一切看来都雾蒙蒙的。
她悄无声息的上了甲板,看见灯火是从船尾那儿传来的,那位叫乐乐的怪丫头,仍就着一盏油灯,正低头专心缝补船帆,甲板上不见其他人,主桅上头倒是传来了打呼声。
她抬头看去,白雾掩去了船桅,她猜是那青衣小白脸仍被绑在上头。
阿澪不再多想,轻轻翻过船舷,拿着那小布包,借着白雾掩护,悄悄上了岸,在林子里找了隐密处烧了自己的血衣,方转身回到船上。
乐乐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在灯火下补破帆,主桅上青衣男仍在打呼。
一切看来万般平静,和她离开时没有什么不同。
她没再多看姑娘一眼,只悄声潜行回房。
暗影里,那有着阔嘴厚唇、黑如煤炭的阿布如一根船桅般静静杵着,只在那被唤作楚腾的男人,跟在巫女身后上船时,才上前朝他递上一盆干净的水和布巾。
男人对他一笑,一边慢条斯理的在盆子里洗着手。
“接下来麻烦你了。”他洗好手,拿布擦干,低声交代。
阿布一颔首,将脏水倒掉,再把布巾拿去清洗干净,方无声无息的站回原位。
男人在这时走下了甲板,走进一间舱房。
当他躺下时,他可以听见墙板那头,女人活动的轻微震动。
她起了结界,但那只能隔绝气味,不能绝声的。
他抬手弹出一道气劲,熄去烛火,喟叹了口气,闭上了眼,听着她在床上翻身,然后也轻轻叹了口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