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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里没有王子 第三章 另一种公主

“那次夏太太对你动手让他撞见,他不好奇怎么回事吗?”柳医师不解地问。

“和他无关的事他通常没兴趣。”

“他配合你瞒着你哥,难道你不觉得他对你有兴趣?”

“他不过就是觉得好玩。”

“听起来,你无意和他有更深的牵连,后来又怎么和他来往的?”

“因为我哥。”

“他积极拉拢你们俩?”

“不全是,殷桥也有求于我哥。”

“哪一方面?”

如今想来,到底是谁有求于谁,已分不清界线。严格说来,他们这种背景的人相互往来,鲜有单纯的情谊,更多的是互蒙其利。

夏翰青曾经花了不少工夫向妹妹说明殷桥背景,从殷家的家族树状图说起。

殷家若从企业第一代创办人开始算起,已开枝散叶了四代,殷桥是第三代。每一代都比前一代人丁繁多,呈倍数成长,不仅明媒正娶的多子多孙,侧室亦不遑多让。殷桥父亲排行第四,育有两名子女,横向数来,光是殷桥这一代堂表兄弟姊妹,便超出三十名;以金字塔观之,殷桥的位置落在底层左边,基本上,要在各方面出线就不容易,更何况各房竞争激烈,私底下,温良恭俭让已排除在家训外。殷家家业繁多,关系企业名头谁也没法一一记得清,其中证券投资是殷家各房亟欲涉足的主业,刚回国不久的殷桥立即被安排在其中的财富管理部门任职。众所皆知,这和他的个人条件零相关,家族里学经历辉煌的比比皆是,他雀屏中选的理由很简单——殷家老女乃女乃喜欢他。从母系那里得来的八分之一西洋血统使他从小就仪表出众,纵使他从来花在冲浪的时间多过在华尔街看盘。

在这个跳板部门里,不需埋头烧脑做产业研究和证券分析,重点在良好的客户关系,关系可以带来更多的业绩,客户的财力等同于殷桥的业务能力,业绩为他的履历增色,游戏潜规则一清二楚,殷桥等着时机成熟进入董事会。

夏萝青听得头昏脑胀,她搞不懂那些千丝万缕的连连看关系图,她哥交友圈广阔,不乏能够入眼的妹婿对象,他竟然选择了凭祖荫占一席之地的殷桥介绍给妹妹,这是夏萝青始终想不透的地方。

“你还年轻不是吗?你哥怎么就和夏太太一样忙着把你送出门了?还有,你可以不答应啊。”医师支着下巴问。

她低下头,陷入思索。

为什么?因为她同样有求于人,因为她要的超出自己能力甚多,她哥不过是顺水推舟。这世上的许多事,总是这一个牵着另一个,另一个又绊着这一个,没有人真正无辜。

她叹口气:“我以为,事情到一个地步就会停止,我在殷桥的人生剧本里不过是排不上主演名单的配角,谁知道他不按牌理出牌,把我的人生也给打乱了。”

殷桥从不思考自己的一言一行是否打乱了他人的人生剧本,基本上,他考虑的重点通常是有不有趣、无不无聊。

夏萝青有趣吗?不见得,新鲜感倒是确定的,至少没有女人让他吃过排头。

曾胖听到这里,小眼精光一闪,将便条纸和笔推向殷桥,“服饰店店名和地址记得吧?请写下来。”肥短的指节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又皱起眉,“请问后来您和夏小姐又是怎么来往的?”

“因为她哥。”

夏翰青心思细腻,总是先一步洞穿朋友的需求,却又出手自然,没半点斧凿痕迹。他有一手为朋友称道的好厨艺,那天在他私人住宅里为一干朋友下厨,很难想像忙碌如他料理义大利面已届主厨的水准。

在殷桥提出要求前,他已若无其事开口:“我父亲有一部分私人资金最近闲置了,还没有投资标的,你要是不嫌筹码少,这两天就转到你们公司吧。”

殷桥顿了一下,笑道:“什么时候嫌少了?但是兄弟,你这样帮忙,我可没办法以身相许。”殷桥的野心仅有一半发挥在事业上,勤奋人生绝非他的写照,畅快生活才是他的座右铭,可想而知他的业绩平时并不出色,夏翰青的资金挹注不啻是股及时活水。

“岂敢。我哪来的精神和你那些女人搏斗?”夏翰青娴熟地在摆好的几个瓷盘上倒进面料,每盘份量不多不少,青酱里的鲜虾和蛤蜊肥美诱人,他用料讲究,青酱从不买现成品,坚持以自己种上的萝勒叶制作,也不以其它核果代替松子,问他何必如此煞费功夫,他认为用心做菜可以澄净思绪,一举两得。

“她们哪及得上你一个?你要是女人,我一定不作他人想。”殷桥的戏言半真半假,也不管客厅里其他男人,抓起叉子就开始尝鲜。

“说到这里,刘佳恩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这个名字让殷桥眉头纠结了一秒,他吞下一口面,轻描淡写:“别煞风景。你煮的面真好吃。”

“谣言太多,希望有我帮得上的地方。”

“谣言的确太多,和别人早有婚约是她刻意放出来的消息,我们交往时她的确是单身,何来坏人好事?交往那段期间,我从没见过有那个男人,现在搞得绘声绘影的,不过是想逼我出面。”

“那怀孕的事——”

“翰青,我不是第一天出来玩,她还没让我昏头到这种地步。”

“唔,可惜了一个小美人,年纪轻轻这么会算计,入行不过几年,若不是她经纪人厉害,就是爱你爱到疯了,和她复合还是闹上新闻,你说哪一个好?”夏翰青解下围裙,与他面对面坐下,两手在桌上交叠,认真看住他。

“你说呢?”殷桥眯起眼,声调惫懒,语意强硬:“不管她想要什么,我不想再深究,两人在一起不就是好聚好散,她非要搞得乌烟瘴气。不,我不会再和她谈了,就让律师处理。”

“所以留心一点,演艺圈的女人不好惹。”

“那也未见得,你妹妹好像也不简单。”

夏翰青微勾嘴角,笑意轻浅,“小萝吗?她心直口快,不识时务,哪里不简单了?”

“你请她吃过你做的菜吗?”

“没有,她从不来这里。”

“我发现她挺能吃的。”

“是啊,这大概是后遗症,她小时候在我外公家生活那几年吃得不算好,或许还饿过吧,现在胃口特别好,对她而言,吃是一件快乐的事。”

“——我发现你也不简单。”

“怎么了?”

“这么轻松地说出自己妹妹如此不堪的往事,你心是铁做的?”

夏翰青放声笑了,他左右各端一盘,送到客厅茶几上,让另两位在电视萤幕前专注拼斗线上游戏的男人享用。

返回厨房,他开了瓶红酒,稍作沉思后对殷桥道:“坦白告诉你也无妨。我外公是个好人,但冥顽不灵,固执得像块石头;我舅舅是个学历不高的粗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我生母吃不了苦,只想过上好日子。这三个人凑在一起,注定孩子就不会好过。但并不是没有选择性,我母亲名正言顺地嫁人后,我选择跟着我父亲,小萝当时只有三岁,只认熟悉的人,商量的结果是由我外婆照顾。小萝上小学那一年,我外婆去世,我父亲试着接小萝回来,她怎么都不肯,我外公小中风行动不便,靠着微薄的军人退休俸生活,唯一能撑持家里的舅舅到处打零工餬口,一整年没几天在家,说难听一点,基本上小萝是没人照顾的。你一定奇怪为什么大人任由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很简单,我外公从没认可过我母亲跟上有妇之夫,加上我父亲以前不知怎么冒犯过他,他那臭脾气是连一毛钱也不会向夏家要的。我母亲有新家要顾,心有余而力不足,要不是我外公也走了,小萝还守在那个破房子里一个人过活。说了这么多,只想表达,回不回来夏家,都是小萝的选择,没有人强迫她。”

殷桥想起那双警戒的猫眼,不合宜的行止,与夏家整个格格不入,忽然一切都说得通了。虽然通篇情节匪夷所思了一点,却也说不上太惊世骇俗,但夏萝青长年隐踪未被曝光在夏家台面上的这一点倒是合理化了。

很有意思的故事。他看向夏翰青,“她现在在哪工作?”

“你知道夏氏有个基金会,按照惯例未结婚前的女儿若没特殊工作发展,就安插在那里,随便有个头衔也好。”

“她倒是安分?”

“不安分也不行,我家里那个夏太太,总有方法让她就范。”

“你妹可是在兼差?”

“没有吧,怎么这么问?”

他笑而不答,转了话题:“我比较想知道你为何介绍你妹给我认识,你应该很了解我。”

“就因为我了解你,所以让你们认识是最没有后遗症的了。你不会对她有兴趣,她也不会喜欢你;你最近闷得慌,但被那些老家伙列为观察对象,收敛一点比较好;她需要有个相亲对象给家人交代,彼此做个朋友吃个饭不是刚好?”

说得头头是道。殷桥从夏翰青手上接过一杯白葡萄酒,半开玩笑起来:“你这么有把握她不会喜欢我?我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要是有个万一,我无法给任何交代,可就对不起你了。”

“她其实另外有喜欢的人了,只是家里不赞成,就没有下文了。”

“哦?我看,她那个性只管自己喜不喜欢,不会介意家里赞不赞成,没有下文恐怕是喜欢的人没有相同的回应吧?”

两人互望了一眼,夏翰青会意地笑了。“你明白就好。”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可以做得更周到一点。”

“那还有什么意思!”

举杯对酌,殷桥从杯缘望过去,夏翰青镜片后的双眼其实和夏萝青有几分神似,他们的眼神看似颇有穿透力,但夏萝青坦率无忌,夏翰青冷眼窥探,他忽然感到好奇,在两兄妹面前,他的形象是否差异悬殊?

他介意个人风评吗?不是太介意,从年少至今,有关他的蜚短流长就没停过;他烦恼吗?现在的确有点烦恼,因为董事会研拟通过的那项内规,凡有道德瑕疵的董事候选人,无论身分为何,一律丧失进入董事会的资格,即使已成为董事,也一律被解职。这将严重影响殷桥这一房未来在集团内的掌控力。刘佳恩若把私事闹上台面,即使事后摆平,董事会对他的不信任加深,他的前景堪虑。

夏翰青对殷桥知之甚详,殷桥一直是朋友圈中的话题人物,在刘佳恩这件事上,他从未询问过对方的看法,或许在夏翰青眼中,殷桥行事品格并没有那么理想,但殷桥始终相信眼前的男人,没有作为兄长的会把妹妹介绍给负面的对象,纵然只是顺水人情。

而今,他身在征信社,当着外人面前谈及这些关系,他忽然对一切都不确定了,他为何从没有思考过夏翰青要的是什么?

思及此,曾胖打断他的思绪,“所以,因为刘佳恩这事件,您选择暂时和夏小姐来往?”

曾胖在网路新闻读过这桩事件的相关报导,篇幅短不是太留意,印象中女方制造了不利男方的事端,男方动用资源敉平了争议,女方现今已淡出舞台,几乎不再现身。

“不,那是不相干的两件事。”殷桥瞄了一下表,立起身,表示谈话结束。“今天就说到这里吧,我还得赶回办公室,如果要签合约,请通知我。”

“殷先生,冒昧再问一句,您愿意继续和夏小姐往来,是夏先生的关系?还是别有想法?”曾胖跟着起身送客。

他低眉沉吟,意味不明地笑了。“说实话,到现在为止,我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不得已的原因和女人交往,当时我不拒绝那种形式的接触,纯粹是——好玩。”

但夏萝青从来就不觉得好玩。

再见到殷桥,还是在夏家,谈不上作客,主要是为了夏至善帮了殷桥业绩一个大忙,殷桥特别携礼上门致谢,顺道吃顿晚饭。

当夏萝青乖顺地出现在餐桌旁时,殷桥见了她有几分惊讶。夏太太有意无意将两人座位安排在一起,席间她父亲对殷桥特别殷勤,笑容多了好几倍,不间断地寻找话题热络场面,想来是上回餐厅那顿相亲饭发酵的结果。

夏萝青净顾着吃,没抬头看他一眼,没半点吭声。吃可以忘忧,她照例找了个大碗添了一大碗饭,胃口一样强大,其他姊妹拒绝的东坡肉她肥瘦不挑一连吃下好几块。有趣的是两位姊姊小鸟般地拣食,身架倒比夏萝青大上一号。

“和我说话会影响你的吃兴吗?”殷桥低声耳语。

“不会,我只是不爱说话。”她压低嗓音,说话简短,显然不想让家人注意到他们在交谈。

“你应该敬业一点,对我热络一点。”

她稍停顿,瞟了他一眼,“为什么?”

“你的副业不是相亲吗?我是你的对象,你不该态度热络一点吗?”

他的唇就在她的耳垂旁,出口时的热气缭绕在附近,她无法大动作拉远距离,只好面向他。“结束了。”

“什么意思?”

“我和你的相亲结束了,以后不会有了。”

“你想继续找下个客户吗?何必这么麻烦?我不会把你的财源说出去。”

她愣了一下,深吸了口气,继续夹上一块刚端上桌的拔丝地瓜大快朵颐,决定不再理会身旁的男人。未完全冷却的糖丝黏附在嘴角,殷桥见状笑了,他将备用的凉水移到她面前,夹了一块地瓜过水后放到她碗里,轻声道:“这样比较不黏嘴,我认识的女人约会时从不碰这道甜品,你是第一个。”说完极其自然地伸手替她抹去嘴角的糖丝。

桌上所有的视线不约而同朝这里聚拢,夏萝青又惊又恼,不道谢,脸低到快埋进碗里,蒙头拼命朝嘴里塞进菜肴。

她努力不动声色,可惜吃兴被打坏了,这次只添了两次白饭便结束用餐,放下碗筷,她沉声对殷桥道:“跟我出来。”

殷桥保持笑容,起身向在座的众人礼貌数言,欠身退席,跟随她到无人的偏厅。她两手叉腰,绷着小脸,仰看高她一截的男人,“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忙?”

“唔?”

“你这么好心奉陪相亲是要我帮你什么忙?”

他笑了两声,“怎么这么说?和你吃顿饭又不花我什么心神,我顺便替你做业绩,你不用辛苦换吃饭对象,不是很好?”

“不说拉倒。”她扭头便走。

殷桥扳住她的肩,将她返身,仍是一脸笑。“人与人之间难道一定只有交换,没有单纯的做功德?”

“有,但不会是你。”她答得很快。

一阵沉默,与他对视数秒间,念头也在她脑袋里快速流转——她这样说话直肠肚连个弯都不拐,很难不惹毛他,如果是夏太太一耳光立即奉送,绝无悬念。不知何故,他轻佻的举手投足轻易点燃了她的火气,在他眼里,她大概和别的女人没什么两样,对于他的撩拨应该欣然响应才是。

“你今天怎么了?火气这么大。”

“……”她拍了一下脑门。

或许不能全怪他,那张天生魅力无穷的笑容稍一不慎就让人陷落,他应该对自己的能力很有把握,在他的国度里做久了无往不利的王子,如果有女人当面直言讨厌他,应该就像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丑八怪一样令他难以置信吧?不过,偶尔让自我感觉太良好的王子难以置信应该不是一件坏事。

“我讨厌你。”夏萝青说了。四个字就这样溜出嘴,语调平直,乍听不似出自真心,倒像做街头社会实验,等着看受试者有何反应。

“我知道。”

“——我说我讨厌你。”他一定没听清楚。

“我说我知道。”他咧嘴笑,笑出了白牙,说明他完全没被触怒。

“……”

他伸出手道:“是我不对,上次不该强人所难,要你告诉我你的隐私,我向你道歉,你愿意接受吗?”

啊,她弄错了,她从那双怡然带笑的目视中陡然理解了什么——王子之所以是王子,迥异于普通人,是因为无论被喜欢或被讨厌,都不会影响他们自我感觉良好。他们不必讨好任何人,被喜欢是天经地义,被讨厌则是对方的问题;他们不必自我怀疑,但调整一下作风是可行的,那是教养的展现。

她有点气馁,心不在焉递出手,与他礼貌地交握。“我没事,不过你别在他们面前太接近我,他们会当真的。”

交握中,她感觉到他触模了她的掌心粗茧,他似乎有些疑惑,竟摊开她的手掌俯近察看,她一惊想抽离,他反应快,五指一收束,没让她溜走,尚未定睛细看,有人扬声探头寻找,“殷桥,我爸找你,请你来一下——”他这才松开,偏头一看,是夏家长女夏芷青。夏芷青面色微变,但训练有素,调整得很快,忙不迭堆起笑容道:“原来在这里,我爸说你带来的琉璃还有别的尺寸吗?他也想买一樽送人。”

殷桥点头,“这就去。”回头对夏萝青低声道:“他们这样想不是很好?下次我请你吃饭就名正言顺,你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奉陪。”

“我不想欠人情。”

“人情?这样吧,我跟你合作,你每卖一样东西,我抽成百分之十,这样就没人情可言了吧?”他一本正经,见她傻眼,反应不过来,又转个方向道:“还是你想顺便多认识结婚对象,我也可以介绍给你。”

“我对那些男人没兴趣。”她立刻否决。“你以为今天我怎么会在这里?夏太太召我回来的。之前和同一个人吃饭超过两次,他们就会问东问西,老要那个人来家里作客,再下去不就弄假成真了?我没甩男人的经验,这种事我做不来。”

“假的真不了,你放心,我绝不会误会你对我有意思,哪天你想结束这个相亲副业,我会到处公告我甩了你,这可信度就高多了吧?我分手的经验比你丰富多了。”

“……”她瞪着他,揣度他话里的真伪。

无论如何,至少两人话说开了,以后不会再有任何暧昧空间。她放下心,点点头,“再说吧,我得走了,我还有事。”她抬了一下手示意道别,与他擦身而过。

她不知道的是,她放下了殷桥,殷桥却没有放下她。

好玩,向来对殷桥而言,是最主要的生活核心,所以极限运动、追逐恋情、把酒言欢、旅行猎奇,都属于好玩的范畴,唯独办公生活不好玩,他仅用了二分之一心神让他的工作成绩及格,其它二分之一的思考,则是寻开心。

光这一点,就很难完全将夏萝青抛诸脑后。

初识未久的夏萝青,行事作风不在他的盘算里,那天他刻意向她释出善意后,不仅一个星期,她连续两周没出现在他的来电显示中。

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的殷桥当然没机会闲得发荒,但在被数字包围的办公生活里,在花样翻不了新的社交饭局里,在暂时缺乏活色生香的私生活里,想起她是很自然的事。

莫非她又有了新的相亲对象?这代表了什么?她完全不想和他有瓜葛?念头相继浮现后,他在电话中向夏翰青旁敲侧击,“小萝最近在忙什么?”

“不清楚,很久没回来吃饭了,她经常让人找不到,基金会那边也请了三天假,你们没再联络了吗?”

“没有。你也知道,她没那么欣赏我。”

“这点请不必介意,她也不怎么欣赏我这个哥哥。”

听起来副业是暂停了。

视线在手机联络人资料栏间徘徊,他终于按下内建号码,等候她的声音。

一连三次,漫长的铃声结束在语音信箱里,没有回应。

女人不回应他通常只有一个原因——欲擒故纵。他却心头雪亮,夏萝青直来直往的人生字典里绝不包含这四个字。

夜晚,在私人会所里和几位交好的朋友进行例行的餐叙,听着业界流传不尽的八卦和绯闻,昂扬笑声中,他忽然想起了无人应答的号码,那静悄悄的彼端,和热闹的这一端,像两个搭不上线的宇宙。他拿出手机,走到角落,避开一帮朋友,试着再拨出同一组号码,依旧是机械化的语音答覆,不放弃再试一次,出乎意料,短促一声铃响后耳际传来夏萝青困倦冷淡的一声:“喂。”

“是我。”莫名的愉悦在他心头漾开。

“知道是你,你很闲吗?一直打来?”

语气并不友善,不知为何,他忍俊不禁地迸出笑声,“不闲,想问候一声罢了,翰青说你很久没回去吃饭了。”

“——最近不方便。”她有些支吾。

“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不方便了?”

“……”

“放心,我没那么碎嘴告诉你哥,我和你就不能是朋友吗?就算不当作是相亲,我请你吃饭也不算什么。”

“……”

“怎么?我打扰你了?”

“……”

“——好吧,你有需要再打给我,随时恭候。”

正要结束无以为继的对话,她出了声:“如果不麻烦,可以请你带份晚餐给我吗?不方便没关系,我到楼下超商买也可以。”

他看了眼时间,九点二十分,她竟还未用餐?超商能买到什么?

“当然方便。地址给我。”

夏萝青告诉他的地址是一处静巷内的小公园,位在木栅边陲的旧式住宅区里,两人约在公园入口,显然她无意让他知道她的实际住处。

车程至少花了二十分钟,加上夜晚视线不佳,寻至她所说的公园已是半个小时后。她倚在路灯下,静静等候他走近,微低着脸,阴影下表情不明。

他递给她装着食物的纸袋,她接过后轻轻道声谢,转身走进公园内,选择一张长椅坐下,摊开两层餐盒,取出筷子,捧着另外包装的小饭盒,就着公园照明灯认真吃起来。

殷桥在长椅另一端坐下,不动声色打量着她。

横看竖看,这女孩和她一丝不苟的兄长实在搭不到一块。夏翰青时刻仪容讲究,从未失态过;夏萝青随心所欲,毫无形象。瞧她短发蓬乱,像刚从床上爬起来,身上随意套了件无袖短T恤,牛仔短裤,脚上趿了双蓝白拖,如此不修边幅,若非凹凸有致的躯体散发着无敌青春,实在勾不起他接近她的兴致。

但他捉模出了一点道理,这女孩在他面前一点遮掩的心思都没有,若不是出自长久的生活习惯,就是全然不把他当男人看。

也不知饿了多久,她进食的速度比平常快了些,闷声不吭地埋头苦吃,他特意情商会所厨师制作的豪华餐盒很快空了一层。吃到口干,她打开汤杯饮了几口,微仰头的瞬间,殷桥不意瞥见她左颧骨侧边有片古怪的色块,从见面起她一直侧对着他,很难及时发现。

心念一动,他取出手机,按下手电筒功能,朝她左颊照射。脸上冷不防多了一束光,她霎时僵住,短短数秒,他惊见一片瘀红自她颧骨处蔓延至太阳穴,部分已转青紫,分明是受了伤。

“你的脸——”他一手扣住她下巴,拉近察看,她大惊,忙伸手格开,掉开脸不看他。

“没事。”她低下头继续夹菜放进嘴里,一副若无其事。

难怪她必须销声匿迹,这模样怎么说也说不清。“谁做的?”

“不认识。”

“你在袒护谁?”

“没袒护,真的不认得。”

“真这么爱你男朋友?”

“哪来的男朋友?”她满脸莫名其妙,一边喝汤。

“受了伤不敢张扬,动手的人一定关系匪浅,别告诉我你混黑社会,受伤是你的日常。”他内心的讶异不停扩大,这女孩还会制造出多少节目?

“没必要骗你,就一场意外,我倒楣遇上罢了。”她面目平静,神情没一点激动。

“真有趣,不知你哥是不是也这样想。”

“你说过不会告诉他的。”她果然忌惮夏翰青。

“这事非同小可,万一我袖手旁观让你出了事,你哥饶不了我。除非你告诉我怎么回事,让我衡量一下轻重。”

她默不作声,餐盒已吃到见底,收拾好空盒及餐具放进纸袋后,她起身对他道:“我口渴,想喝可乐。”

他顺着她步出公园,走到附近的便利商店,各自拿了可乐和矿泉水,对坐在角落附设的用餐座位上。

明亮的日光灯照耀下,她脸上的伤势更不忍卒睹,细看表皮尚有轻微浮肿,眼角渗出的血丝未消,无论她的伤势从何得来,她承受的绝对是卯足全力的击打力道。

“其实已经好多了,都三天了。”她连饮两口刺激的碳酸水,一面将冰凉的饮料瓶身贴上伤处消肿。

“三天?那第一天岂不像猪头?”

“没这么夸张,头晕了两天倒是真的。”

“谁干的?”

“……”她看了他一眼,又啜了一口甜饮,沉默半晌后平静地说起:“我舅舅是个水泥工,三年前,他合作多年的包商说要成立一家建设公司,邀他入股,他说没钱,朋友说没钱没关系,让他插干股,只是麻烦他做连带保证人,顺便请他担任工地主任。我舅舅还以为自己时来运转,高高兴兴到银行签了字。结果去年公司被倒债,他朋友连夜跑了。半年前法院开始强制执行,我外公留给我舅唯一的房子也没了,除了还不完的银行债,其他承包商债主也三不五时上门追债。我舅一时没了工作,生活成了问题,只好和地下钱庄借钱。我知道这些事以后,他欠的钱已经是当初借的好几倍了,他一个人还不完,我只能帮他还。几天前我去看他,想拿钱给他,刚好遇上地下钱庄的人,我拿去的钱还不够还利息,那个人想给我舅一点教训,出手打人,我看不过去,冲过去和那个人打起来,不小心挨了一拳,事情就这样。”

殷桥听罢,盯着她看了好一会,百思莫解。

他的确万分惊异,但惊异之处不在故事内容。他在金融圈多年,这类案例时有所闻,族繁不及备载,以债权银行的立场,依法追讨是至高原则,无庸置疑;他惊异的地方在于,对夏家而言,这椿事根本称不上棘手,何需一个年轻女孩苦恼承担?症结点恐怕在于她不够婉转的脾性使然。

他叹口气,“夏萝青,有时候尊严可以适时放下,这世界上有一种人叫亲戚,应该开口的时候就开口,你哥难道会置之不理?何必一个人闷头解决?”

两人无声对视着,夏萝青的表情从讶然转为困惑,再变为连串骇笑,她对着不明就里的殷桥道:“你真不了解夏家人。”

“你也是夏家人。”

“我舅舅不是。”

“你试过和家人商量?”

“看来你和我哥也不是太熟。你不知道吗?我爸从我亲妈另有新家以后就不再和我外公一家往来了。至于我哥,他说,我舅这么大个人了,人有所为就要有所承担。”

这种处世哲学出自夏翰青口中是可以想像的,“看来你不太认同。”

“我舅是个好人。”

“你该了解,不是好人闯了祸就该有人替他承担。”

她眸光顿时冰冷,弯起的唇角浮现讥嘲之意。“我真蠢,跟一个金融业者说这些。我外公说过,银行不过是有牌照的地下钱庄,你说有没有道理?”

“有道理,但银行可没有逼任何人借钱。”他面不改色。这类嘲讽从他踏入这个圈子以来,听闻过的多不胜数,影响不了他。

她垂下肩,咬着唇,神情净是不甘。“你不懂。小时候我舅对我很好,常骑摩托车送我上学,熬夜替我做美劳,他人老实,遇到事情从来不抱怨。”

“你光偷卖那些东西要能帮得了他,大概每个星期就得相亲一次。”

一番调侃令她眉头一拧,喝完最后一口可乐,她推开椅子起身。“今天谢谢你,有机会再请你吃饭。”

他按住她桌面上的手,“我可以不跟你家人提这件事,你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吗?”他可不希望再看到她鼻青脸肿。

“放心,我舅连夜搬家了,他们暂时找不到人。”

“我是说,再有类似的情况发生,你可以换个方式处理吗?”

她想起了什么,有感而发道:“这两天我有个心得,那些动作片根本是异想天开,里面的演员一个个像生化人一样那么耐打,实际上人类比蟑螂更脆弱,根本一拳猫下去就起不来了,哪能像块猪排躺在地上被一帮人又摔又踹之后还站得直挺挺的?”

“这位猫熊小姐,我们现在该讨论的是耐打的问题吗?”殷桥变脸。

她尴尬一笑,眼珠溜了一转,又道:“我想过了,我准备网购两瓶辣椒喷雾,一瓶让我舅防身。”

他跟着起身,抬起手,轻轻拨开黏附在她伤处的发丝端详伤势,打趣道:“你的脸要恢复原状恐怕还要一阵子,在你副业开张之前,需要我借你钱吗?小额贷款,利息可以优惠,免保人。”

她脸色丕变,“不必。你和那些开钱庄的一样真是无孔不入!”说罢掉头就走。

“小萝——”他迈大步追上前方纤瘦的身影,一路纵声笑了起来,向前攫住她因气急败坏摆动的手腕。“小萝,我开玩笑的,干嘛这么认真?”

“别那样叫我,我跟你没那么熟。”她扭动手腕,奋力甩开他。

闹起别扭来的她显得相当孩子气,他乐此不疲抓住她,她胀红了脸,甩不开,干脆抬脚踢他,他闪得快,绕到她身后张臂束缚住她,让她动弹不得。“都替你送饭来了还不熟?”他大胆凑近她的颈窝道:“而且还让我看见了你最丑的样子,说不熟真伤感情。”说完手一松,在她爆炸前跳开。

她回头瞪着那张笑咪咪的脸,路上突然多了一群行人,穿越两人之间,她一时束手无策,只好隔着三公尺回敬他:“要不是我睡了一天,肚子空了一天,店差不多都关了,才不会劳驾你送饭。”

“奇怪了,你昨晚一整夜做什么去了?”

这次她不再向他吐露实情,她说:“太晚了,你回家去吧。”

她恢复了冷淡,关起了心扉。

那一晚,殷桥即使知道了她的部分隐衷,虽心生怜惜,却无意出手相助。他那与匮乏绝缘的生活圈里,夏萝青显得如此殊异,旁观她因个人无谓的坚持而坐困愁城,他完全不担忧,他从她那张狼狈的小脸上,完全感受不到一丝衰气,反倒看见一股顽强在那双大眼中不时闪现,他相信那股顽强将驱使她穿越所有障碍,在这过程中,她将带给他诸多意想不到的乐趣。

那么,殷桥的生活可曾因为夏萝青的出现而产生了任何变化?他自忖算不上,虽然遵照律师的建议,私生活必须加以收敛,以免制造不必要的事端,但他照样不拒绝精彩的约会,迷人的对象依旧吸引他的注意力,带来美好的心情波动,只是有监于刘佳恩给予的教训,让他不再轻易固定对象。

这其中一名女医师在他的阅女榜中排名居前,长相中上之姿的她有双傲人的长腿,以及一副极为女性化的娇柔声嗓。女医师大方健谈,说起过去曾经在外科实习的一段经验,复杂惊险的手术细节活灵活现,她知道自己的嗓音太清女敕,叙述时表情刻意表现出冷静专业,两种反差集中在一个女人身上,竟意想不到地迷人。

多数男人真正想望的是女医师白袍下的性感,唯独殷桥在约会时,视线却专注在她的纤指上,他兴致盎然地聆听她从医的历程,在开刀房实习的各种临床经验,彷佛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一样绵延不绝。可惜她后来并未选择外科,否则那双纤柔的双手便可以探入一般人到达不了的脏腑肌理,精准地切除病灶,像机械工匠般修补损坏的躯壳,维持垂危的生命。殷桥认为,那才是她真正性感之处,他懂得让他们之间的保鲜期更为长久,他不急于掀开她的白袍。

重点是,女医师理性风趣,从不玩他早已腻烦的你进我退的拉锯战或任性小把戏,在她面前,殷桥相对享受放松。

“殷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有一次,女医师单刀直入问。

如果是他的男性友人提问,他会闲扯淡一通,但他并不想敷衍她,也不想刻意取悦她,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他认真思索,“这种事没办法条列清楚。有一件事倒是可以确定的,被惹恼了还是想见到对方,那个女人就是了。”

但夏萝青不仅无意惹恼殷桥,她还对他起意敬而远之;那次送餐被他窥见连夏翰青都不得而知的隐私,她开始感到不太妙,没理由和他走近。

“之后你没再找他吃饭吗?”柳医师问。

“暂时没了。”虽然她很缺钱。

脸伤恢复后,她接受了之前相亲对象的第二次邀约,一位姓名笔划正确写法她从没搞清楚过的先生,只知道男人的名字谐音和长相令她联想到鮟鱇鱼。

鮟鱇鱼先生虽然长得活像鮟鱇鱼,但性情良好,安静腼腆,脸上挂着谦卑的微笑,像长期在海底里悠游与世无争的模样。但夏太太说,人不可貌相,人家可是在竞争激烈的科技业里替公司杀出重围坐上管理职的,前途不可限量。

鮟鱇鱼先生的前途和夏萝青没有半点关系,吃饭不需要身家调查,一顿饭加上喝咖啡顶多三小时就各奔东西,毫无瓜葛。两人吃饭的前提大不同,鮟鱇鱼先生以交往为前提,夏萝青以交代为前提。想到自己动机不良,让他白费工夫见她第二次,她的愧意油然而生,所以当鮟鱇鱼先生自行安排好约定的餐厅时,她完全无异议配合,只希望他将来回忆起她时不要诅咒她。

餐厅的模样和名字如今她早已浑忘,只记得菜色很知名,装潢很一般,鮟鱇鱼先生根本没时间研究美食,不过是向朋友打听得来的资讯,他一次也没上门过。但夏萝青不介意吃饭对象是不是很专精吃的学问,也不介意谈话内容有不有趣,她专心一志地吃,把上桌的每道料理吃到盘底见光,除了表达对厨子的敬意,这样时间过得相对的快。

鮟鱇鱼先生见她吃得开心,木讷的面庞眉开眼笑起来;又见她随和没架子,慢慢话匣子也开了,从被边缘化的求学生涯,到令人爆肝的工作内容,长年往上挣爬的辛酸史,搭配他特有的深海鱼表情,她听得目瞪口呆,食欲渐失,同时开始消化不良。等到他说起一连串失败纪录可比辛亥革命的相亲史时,受过创伤的鱼眼珠呆望着窗外,陷入了不堪的回忆中。

“对不起,我不该跟您谈这些,您一定觉得很无聊吧?”鮟鱇鱼先生回神后面有愧色。

“不会不会,”她赶紧摇手,“我觉得很有趣——”

该死!她在说些什么!

“那就好,”鮟鱇鱼先生不以为忤,深感安慰地喟然长叹,“很少有人肯听我说这么多话。”

“您说您说,我爱听。”这是她活该付出的代价。

于是她又听了一小时的职场斗争史,听得她心惊胆跳,直到他忽然握住了她放在桌面上的手,闪着隐隐的泪花对她道:“夏小姐请放心,我不会这样对您的。”

她全身僵硬,在心里读秒,第六秒,她抽回手,“对不起,我上一下洗手间。”

办不到,她还是办不到,就算只是牵手。

后来有好一阵子,她不敢轻易再答应和鮟鱇鱼先生约会。

“那么殷先生呢?他没再打电话给你?”医师反问。

“打了,打了好几次。”

“你怎么反应?”

她没接,一次也没接,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告诉她,就是不该接他的电话。

夏萝青没接电话,殷桥当她闹别扭,没放在心上。

隔了半个多月,周五的下午,殷桥再度与她不期而遇。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心念在未知中召唤着与命运牵系的人来到眼前。

他的心念里是否存在着夏萝青当时不得而知,他轻易地在人群中认出她来却是不争的事实。

那一天,他驾驶着房车在罗斯福路上奔驰,车上还有另两名朋友,一同赶赴某个搞不清排行的堂兄所举办的生日宴。红灯让他暂停在十字路口,车厢内的一名男性友人夸夸其谈不久前才起死回生的投资案,他听了十五分钟已心生不耐,周末是他最忌讳与工作有瓜葛的时段,他一路虚应,视线远投在前方。

此时,人行道旁的暂停线有辆厢型车缓慢滑停,接着双侧车门拉开,里面的乘客陆续下车,大约有六、七名,男女混杂,中年岁数,皮肤黧黑,衣着灰扑扑带着陈年污斑,脸上皆有种认命的神情,一看即知从事着压榨体能的苦差事。

那群工人一个个彼此挥手道别散伙,殷桥视线正要调开,车厢内跳下最后一名女乘客,动作轻盈俐落,身形纤细,头上紮了头巾,穿着和其他人迥异的短格子衫和多处破洞的牛仔裤。女子落地后摘下头巾,除去工作手套,脸一抬,殷桥心头蓦然一震,以为自己看走了眼,定睛细瞧,那张脸确实是夏萝青无误。她绕到车后方,和一名打开后车厢检查机具的中年男子交谈。

殷桥当机立断,方向盘一旋,硬生生改变车道,车身直接卡进路旁空位。一连串动作突如其来,车内的朋友不解其意,以为他最近染上奇怪嗜好准备向右手边的槟榔摊购买槟榔,却见他匆匆下车,未走进店家,反而向厢型车趋近。

话说到一半的夏萝青瞥见朝她走近的男子,讶异万分,殷桥停步在她面前,省略了客套:“你做什么去了?”

好一个夏萝青,果不其然总给出惊叹号,他怎么也无法把她和这群年纪起码大上她两轮的劳动工人想成同一挂。

与她交谈的中年男子脸庞粗糙,布满了风霜累积的细纹,背脊因长年劳动而微驼,神情有种拙于表达的憨厚。男子看向殷桥,十分意外,询问夏萝青:“小萝,是朋友吗?”

“是哥的朋友。”她不假思索回答。

“是翰青的朋友啊!”男子如见熟人,热情地向殷桥伸出大掌,“您好,我是他们的舅舅。”

殷桥诧异,立即露出社交笑容,与对方一握,“您好,我也是小萝的朋友。”

“那好,那好,你们俩聊,我先把车开去还给老板。”男子关上后车厢,拍拍夏萝青的肩,熟练地跳上驾驶座把厢型车驶离。

“你需要这么急地和我撇清关系吗?”殷桥心生不悦。

夏萝青不作声,不甚自在地看着地面,殷桥注意到她眼睛周围的脸蛋恢复了平滑,伤瘀全消退了,但面颊沾上好些灰色尘土,仔细看,身上的衣物也都覆上薄薄一层灰沙,像在某个地方刚结束野战训练。

“你这样不太好吧?跟着你舅舅做粗工?不怕你哥知道?”若是让夏翰青撞个正着,恐难善了。

“我舅工班临时缺人,工期排好没法改,下午一定要完成,我就去凑个人力。”她乖乖吐实。

“你还真什么都能做啊?”

“我是去拆除,技术性不是太高。”听得出他语气并非恭维,她做出解释。

“拆除?”他还以为她那一身灰是敷水泥去了。

“嗯,我舅缺钱,拆除工作也接,像今天是旧屋改装,里面原来的装潢和隔间全都要打掉拆除,只要够力气,知道怎么下手就行了。”

难怪厢型车后负载的各项工具如此诡异,大石鎚、电钻、斧头、电动碎石机、拔钉枪——这不是一般人有能力使用的。

“放心,我们有分工,我负责拆木作和敲碎拆下的水泥块。”看出他的疑惑,她自动释疑。“我臂力练得不够,没法用碎石机。”

“你当了几次临时工?”

“好几次了。我舅现在情况特殊,班底不稳定,有些年轻工人经常忽然消失,我就去顶一下。”

原来那双手的厚茧是握鎚使力敲击的结果,为了亲人,她真是卯足了劲。

不作任何评价,他饶富趣味地打量她。过去他曾有机会亲临施工现场,巨大的噪音和弥漫的粉尘很难让人待上十分钟,她是如何关闭感官投入工作的?当她竭尽气力敲碎砖石水泥块,奋力撬起一片片木地板时,对父兄是否心生怨怼?

“下次你能开挖土机的时候记得叫我来观礼喔。”他笑着捏捏她的下巴。

“你朋友在等你了,快去吧。”她格开他的手,他回过头,同行的友人已不耐烦地伸臂出车窗朝他招手。

“回去别睡死了,把公寓地址给我,晚点我替你送饭去。”劳动了一天,可想而知她回去必然倒头就睡,跟着误了用餐时间。

“不用了。”她猛摇手,“我可以先买了放冰箱,醒来热了吃就行了。”

“你买的便当怎么会有我送的晚餐好吃,对吧?”他伸出拇指拭去她前额的一抹灰土,“今晚我可以替你弄到好吃的,免费的,不吃白不吃,怎么样?”

他低下脸趋近她,黑眸与她对焦,通常没有女人可以抵抗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凝视,他轻微闻到了她身上洗发精和汗液交织的气味,但这个女孩脸不红气不喘叱责他:“说话就说话,别靠那么近,我讨厌古龙水的味道。”顺手推了他一把。“我等一下把地址传给你。对了,如果免费的话,麻烦弄多一点给我,我明天还可以热了吃。”

他笑着比出OK的手势,转身回到车上,一脸春风满面逼得友人好奇探问:“那女孩是谁?没见过。”

“朋友的妹妹。”

“什么样的朋友?”

“挺优秀的,就是和他妹不对盘。”

他不再多言。

那一晚的宴会内容没留下太多印象,他花了点时间待在厨房,搜刮出几个保鲜盒,不避讳厨子的狐疑目光,把刚做好的热腾腾外烩自助餐点挑几道菜色先行装盒打包,再到客厅与陆续到达的宾客酬酢。他估算了一下时间,九点一到便先行告退,按照夏萝青传来的住家地址找上门去。

她租住的地方果然临近上次见面的小公园,一栋五层楼老公寓。他连续打了几通手机无人接听,直接找上门按铃。对讲机内传来陌生女子的声音,为避免质疑,他报上夏萝青的名号后,顺口谎称是她大哥,对方二话不说开了门,对陌生人毫无防范之意。

爬上三楼,进入敞开的大门,简陋的客厅里,两名年轻女生正吃着泡面,看见殷桥,皆愣了片刻,才指着左手边一扇紧合的木门道:“她叫不醒,门没锁。”

打开门,踏进她的房间,他花了几秒钟适应昏暗的光线,一盏迷你床头灯只照明了一张单人床的幅围,其余摆设器物皆浸浴在黑暗里,微微发出的机械鸣声来自床尾一具转动的立扇。

夏萝青侧躺在床上酣眠,搂抱着一只长形抱枕,身上只套了件充当睡衣的长T恤,一条果裎的腿十分吸睛,自在不拘地横跨过抱枕,恤衫长度完全裹不住她只着了件小内裤的圆臀。

他忙撇开眼,努力看清她的私人空间。房间约略三坪大,除了睡床桌椅衣柜基本配备,琐碎的女性物品并不多,也许是收纳得宜,或未染上购物癖,乍看内务整洁有序,空出的地板面积甚至可以再放上一张单人床,和他家中妹妹充斥着血拼战利品的十五坪卧房有如天壤之别。

简素的卧房很容易观察完毕,心里却衍生出不少疑惑——这女孩的经济是有多拮据?夏家为何任由她的生活水准接近贫户,却又控制她的交往对象?性情不轻易妥协的夏萝青又为何甘受箝制,与父兄属意的对象交际往来?

倘若寻问她,她给出的答案又有几分真实?不,他隐约感觉得到,看似坦率无谓的她,内心有道坚固的城墙,密不透风,无法轻易窥伺。

回过头,他俯身静静观察她。她似是洗浴过了,浑身散发着淡淡椰女乃香的热气,熟睡的脸上惯有的倔强退去,不过是一张单纯的年轻容颜。他心生好奇,若是自小便在夏家成长,她会出落成怎样的女孩?

等候了一会,他探出手,拍拍她的颊,她动也不动;轻捏她的腮帮子,她鼻息依然平缓;猛力摇晃她的肩头,她终于有了动静,抬臂挥去骚扰,一脚踢开抱枕,翻身换个睡姿。

平躺的她,仍然侧着脸,两手搁在身侧,手心朝上,全然不设防的幼儿姿势,单薄的短衫下,起伏的线条轮廓将女性特征清楚地勾勒出来。他忽然移不开视线,以冒犯的眼光在她身上梭巡,自由想像那未被蔽体时的诱人模样。未久,他惊异地发觉,他竟被勾起了欲念,那是绝少在不确定关系中产生的状况。

他后退一步,果决地掉头,提起桌上的餐盒,快步走出她的房间,将餐盒递给还坐在客厅闲聊的女生之一,嘱咐道:“麻烦你把这放冰箱里,等她醒了让她热了吃。”

走出公寓,伫立省思。

这情形不太对,哪里不对,却思索不出所以然。

当时他无所觉,夏萝青慢慢扰乱了他的心念,以前所未有的姿态。

当然,这些内心翻涌,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曾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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