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魍魉修理屋,营业中 第二章 你不用负责吗?
一盏盏路灯灯光,在杜清晓眼前飞快锗身,为夜晚带来一瞬明亮。
浅橘色光芒,落在她贴近车窗的脸庞,洒下几许惆怅。
而那些许惆怅,并未在她脸上久驻,下一盏灯光到来时,已被她眸中坚毅光芒驱散。
刚出院的她,犹带病容,脸色不算好,倒是眼神很精神,赶夜车返家也没有倦意。
越是离开喧嚣热闹的城市,路灯数量渐减,大楼林立的万家灯火景况,已鲜少看见,路途景物变得单纯、开阔。
“等一下去休息站买杯咖啡,吃些热食,顺便动动筋骨。”
说话与开车的人,都是阿修丫,更包括,这几天留在医院看护她、陪她回公寓打包行李、与房东提早解约,还有,狭路和前男友相遇,狠端了她前男友一脚,踹完拉着她就走,半句话时间也不愿意浪费在渣人身上。
他何必做到这种地步?
这问题,她问过他。
他的回答是一脸人生无奈,模仿她阿嬷的口吻,学得十成十像:“我好好一个宝贝孙女,找你修理一台收音机,却被你开车撞到住院,你不用负责吗?!”
杜清晓听完,哭笑不得,问他:“你哪种理由不好编,干么说是自己开车撞到我?”
把自己摆进肇事者身分,难怪被她阿嬷记恨,句句不离“你不用负责吗”,天天照三餐念。
一方面,不由得感激他的体贴,替她保留颜面,没向阿嬷提及她真正受伤的原因。
明明是她自己愚蠢套识人不清,在爱情路上狠摔一跤,险些赔上性命,他却只字不说。
“一时想不到其他借口,这个最省事。”阿修丫如此回她,简洁了事。
哪有最省事?对他而言,这样的理由,才最最麻烦吧。
还骗阿嬷说事台北的医院技术比较好,必须北送转治,才能解释为什么她和阿修丫不在屏东。
阿嬷原本急着想搭车北上,要来陪她,却因太过惊慌心焦,不慎在楼梯绊倒。
老人家最怕摔,阿嬷那一跤,导致踝关节扭伤,被送医打上石膏,医生不准她出院趴趴走。
后来靠着阿修丫的手机,使用line视讯,让这对难嬷难孙能看见彼此情况。
她一瞧见阿嬷,眼泪就掉下来,在视讯里哭得稀里哗啦,话都没办法说完整。
阿嬷以为她是动手术痛到哭,实际上却不知她哭泣的缘由,是内疚害阿嬷担心她,还摔跤受伤,更是心中委屈全数爆发,想与阿嬷哭诉、想要阿嬷安慰。
她哭着跟阿嬷说:“我想回家……”
她想回家,把这里遇上的糟心事,全抛诸脑后,回到最无忧无虑、最安心无比的家乡,有阿嬷可以撒娇、可以纵容……
她好想赶快回家,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阿嬷自己忍着脚痛,不断安抚她:“好好好,回来,回来阿嬷养,你一出院就回来,阿嬷给你补一补,你看你,住院都瘦了……”,下一句套自然又是数落“肇事者”不好,害她宝贝孙女挨开刀之苦、住院不便,难道不用负责吗?!
阿嬷无法北上,“肇事者”又不敌家属责难,当然只能扛下所有工作,一直照顾到她出院,再将她完整送回去她阿嬷身边,才算了事。
杜清晓无比同情他。
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却沦落至此,无以为报之余,她只能迅速掏出提款卡,奉上密码,自己负担医药费,绝不能让阿嬷再对他说出:你把人撞成这样,医药费不用负责吗?
车子驶进休息站停车场,阿修丫想火下车,用力伸了伸懒腰。
入夜的休息站,人群稀落,停车场难得空旷,没有白天的车水马龙。
她跟着开车门,跨出第一步时,脑袋仍是有些昏沉,扶住车门,停顿了三秒左右,深呼吸之后才缓过来些。
他看她状况没多好,不适合走太远的路,于是说:“你要吃什么,我去买,你在车子附近走走晃晃,别乱跑。”
“可是我想去洗手间……”人有三急,这一急真心忍不了。
他眼神明明写着“真麻烦”,却还是很耐心先带她去洗手间,并且守在外头,确认她没昏倒在厕所里,又把人安全送回车旁,才迅速到超商采买物资,看来阿嬷那句“你不用负责吗?”,真是魔咒呀。
一个外表看来与“温柔”绝缘的男人,这几日,照顾她倒是无微不至。
虽然大半时候挺沉默,只用眼角余光瞟人,却不难从小地方发现他的细心。
杜清晓乖乖在车旁伸展手脚,做些简单动作。
医院一躺好几天,骨头都躺硬了。
慢慢甩着手、晃着腿,不经意低头,看见脚踝上那条白色尼龙绳,缠绕了两圈绑死,让她清晰记起了前几日发生的事——
在医院动完手术后,不知道是不是麻醉药的关系,她始终觉得,自己是飘浮半空中。
她明明记得自己躺回身体里去,也真真实实感受到术后的疼痛、身上的冰冷,可是现在,她却是站在病床旁,亲眼看着护理师替她更换点滴。
她一度以为,自己在作梦,用手掐大腿也确实不疼。
灵魂出窍的感觉,和作梦并无两样。
只是梦境没有规则,呈现跳跃式片段,凌乱拼凑。不像出窍,仍是处在现实当中,看见周遭众人一言一行,而他们见不到她。
有过一次的灵魂出窍,再发生第二次也没什么好惊讶,一回生,二回熟嘛。
杜清晓越来越懂得调适心态,能苦中作乐了。
病床上的身体动弹不得,离躯的灵魂却活蹦乱跳,不受任何阻碍,脚一蹬,就能跳到半空中,手一划,直接飘浮移动,轻松省事极了。
况且,月兑离那具躯壳,等同于月兑离术后的种种痛苦不适,她乐得轻松,当然不急着返回身体里去受苦。
阿修丫从上午就没在病房,雇请钟点看护照顾她,应该是回屏东去向她阿嬷说明她的情况,顺便打包些住院用品,没跟她说哪时回来……不过她整天昏睡,他也没法子交代行程吧?
在病房待腻的杜清晓,把医院大楼当成百货公司闲逛,双手背在身后,慢慢飘挪。
每个楼层都能随心所欲进出,门禁时间对一条悠哉生灵来说,毫无意义。
毕竟医院不是娱乐场所,会住进这里,几乎全因病痛或意外缘故,独独一个地方,充满着新生喜悦,在这一层楼中,鲜少见到愁眉苦脸的病患,周遭空气弥漫一股幸福氛围,闻了很舒服。
杜清晓一路晃到婴儿室。
由于不是探视时段,新生儿没有推至玻璃窗旁,供家属察看。
她轻易“穿”进去,大部分新生儿都在睡觉,只有一两个不安分蠕动着。
刚出生的孩子称不上可爱,小小的,软软的,皱皱的,像个小老头儿,皮肤黄中透红。
但看见全新的小生命,总让人心口蓬松发软,泛起甜蜜,温柔填充。
她逐个打量,有些孩子一出生就很有分量,蓬蓬胖胖的,比旁边其他婴儿大上一倍,仿佛一尊迷你版弥勒佛,女乃萌得很。
“咦?”闲晃的杜清晓,来到最靠近墙边的婴儿台,表情转为吃惊。
此刻,她眼中看见的,并不是寻常的新生儿,而是……
一只小猫崽?
……不,是猫吗?还是狗?
这两种生物,她儿时都养过,总觉得床上的小兽崽,和上述两者有些微的差异……
可是……育婴室里,怎么会出现兽崽?!
这已经不是合不合理的问题了!
那只小兽崽,活生生地打了个呵欠!
“你为什么没被法术迷倒?”身后,传来一阵女子惊呼。
杜清晓回头去看,换她压抑不住一声尖叫。
站在她后方,是一个拥有狐狸脑袋的“人”!
她一叫,狐狸人也跟着叫,显然双方都受到惊吓。
又像约定好似的,两人同时捂上嘴,彼此瞪着大眼,打量对方。
狐狸人拥有女性身形,上围丰满,体态略显圆润,那颗狐狸脑袋布满红棕色兽毛,以人类眼光来看,无法分辨美丑。
唯一能分辨的,是她〔还是它?〕正龇牙咧嘴,警戒瞪向杜清晓。
杜清晓立即联想到床上的兽崽,既不是猫也不是狗,原来是狐狸的孩子。
因为此时她站得离孩子较近,意图未明,才使狐狸妈妈怒瞪她,仿佛只要她一有其余动作,狐狸人便会扑上来撕咬她。
杜清晓本能高举双手,做出投降状,为表示无害,缓慢往一旁挪动三步,与孩子拉开距离,无辜地眨眨眼,强挤出友善的僵笑。
狐狸人感受到她的示好,狰狞模样收敛,面庞由狐貌渐变成人脸。
那是一张上等美女的精致长相,细眉大眼,鼻挺唇红,够资格成为线上红星。
“原来你不是人,难怪我的法术对你没用。”狐狸人弯身,把床上兽崽抱进怀里。
几名护理师全在墙角软倒成一片,正是狐狸人口中的“法术”所为。
被一只狐狸人指为“不是人”的杜清晓,实在很想回嘴两句:你才不是人,你全家都不是人!〔不是骂人,只是陈述〕,但她忍了下来,毕竟她还是怂的。
另一方面,杜清晓想解释自身状况,但又觉得没必要跟狐狸人交代太多,万一它日后想灭她口,逐层逐楼去找,她哪有机会活命?
也幸好杜清晓“目前”不是人,面对一只狐狸人,才不至于吓到腿软,毕竟她没有实体,不用害怕生命安全问题。
“……你在医院生狐崽,呃,宝宝,不会被人类发现吗?”她真正想问的是:狐狸干么到医院生孩子?一般不是选个深山老林的山洞,才合情合理吗?
“所以我必须半夜到育婴室,替我的孩子施法术,帮他维持人形呀。”狐狸人往怀中兽崽吁吐一口气,幼猫形状的孩子,竟慢慢变成人类婴儿,比起邻床几个新生儿更粉女敕精致,睫毛长到足以摆牙签,根本是海报上精挑细选的女圭女圭模特儿。
杜清晓看得双眼发直,不由得发自真心,赞叹一声好可爱。
妈妈总是禁不住自家孩子被夸,杜清晓一句“好可爱”,瞬间化解人与狐之间的种族隔阂。
狐狸人总算露出一抹和善微笑,与杜清晓由孩子聊起,最后,娓娓说来,属于她的故事。
她叫冯暖,是只狐妖。
随时光演进,人类在成长,精怪们自然也有一套生存法则。
有些不愿改变现状者,潜往更深、更荒僻的深山里,避开人烟,与世隔绝。
有些不愿局限现状者,开始学习融入人群生活,在这繁华城市中,寻找全新的立足之地,与这广阔的世界,同步进化。
无奈以数量多寡,精怪狠输人类一大截,少数服从多数,多数霸凌少数,为了不被当成异类,他们收起尾巴爪子,换上笔挺套装,仿效起朝九晚五的碌碌人生。
他们努力赚钱,偶尔去星巴克喝杯不便宜的星冰乐。
他们在捷运上打旽时总不敢睡太沉,生怕不经意间,耳朵或毛尾会恢复原状。
他们跟着去排名店几个小时,只为品尝一碗日本拉面的滋味。
他们活得越来越像人类,有时确实会忘了,自己身为狐妖的事实。
冯暖和丈夫相识于一次生态花园的导览活动,她是生态花园的解说员,他是公司员工旅游的总企画。
原本只是为时三十分钟的短暂行程,结束后,他特地向她致谢,两人客气互换名片,隔天她就接到他的来电,一开始纯粹客气寒暄,再来便是问及兴趣喜好……
次数一多,冯暖察觉丈夫的追求意图。
冯暖是一个极美丽的女人,会让人一眼着迷的美丽女人。
她自己也清楚,狐妖,不论男女,无一不美。
丈夫在她身上费了不少小巧思,两人相距中南部,他却能找到一间邻近早餐店,请店家天天替他送早餐到她公司,随餐附上的叮咛便条纸,则由他亲笔书写,一天一张,据说他事先写好半个月的分量,一口气寄给早餐店。
他的字,特别工整好看,简单写着:早安,祝一天心情愉快。
每个星期六,固定一朵红玫瑰,他自己开车送到她手中。
这样的追求,持续了整整一年,就连台风天也没有中断过。
她还记得,那一天,生态花园惨遭风雨摧残,一地惨况,而他,穿着一件廉价雨衣,满头满脸的狼狈水湿,被狂风吹得几乎站不住脚,却愿意陪着她,一块清理断枝残叶。
那一场风雨,同样刮进了她的心,掀起意乱情迷的波澜。
她毅然决然,走上了与寻常人一样的生命过程,恋爱,结婚,生子。
她丈夫并不知道,为此,她舍弃掉多重要的东西。
离开同伴多于人类的舒适圈,踏进一个纯人类的家庭,对她是需要多大勇气及觉悟。
故事至此,这段开花结果的爱情,应该是相当美好的,至少杜清晓是这么认为。
可是抱着孩子的冯暖,眼眸低垂,长睫形成的阴影,覆盖在姣好脸上,继而幽然一叹:
“婚姻和恋爱,终归是两件不同的事,我曾天真以为,与他在一块,就能幸福美满,原来真正的难关,正要开始……”
婚前,分秒如糖似蜜,恨不能时刻相处,天天见面。
婚后,明明更多时间共伴,当初珍惜的点滴,却变质得教人陌生。
曾经的甜,对照现在的酸涩,冯暖分不清,改变了的人,是他,还是她?
又或者,自始至终,两人踏上的,就是一条歧途?
“狐妖和人类,本来就难以孕育下一代,我们结婚七年,公婆对此颇有微词,后来好不容易怀上第一胎,我不得不小心翼翼保护他,用自身妖力去喂养他,可看在旁人眼中,我变成一个仗着怀孕,成天只会赖在床上睡觉,家事全摆烂不做的坏媳妇……”
一开始,丈夫会替她说话,解释她是身体状况不好,又初次怀孕,难免精神不济,希望双亲多些包容。
丈夫的袒护,听进婆婆耳中,全是推月兑之词。
婆婆当时冷冷一笑的表情,冯暖永远记得,那眉眼间,满满的不屑,哼着鼻说:“我怀孕八个月还在搬货,当别人没怀过孩子,只有她最金贵,一碰就会碎?”
又冷着声,继续数落:“我早跟你说过;水某歹顾,她长得一脸吃不了苦、只想享福的败金女模样,你们男人就贪人家漂亮!洗个碗拖个地,就开始头晕头痛,演给谁看呀。”
从第一次见到冯暖,婆婆便不喜欢她,先入为主认定女人生得过度美艳,绝非贤妻良母人选,随时都会红杏出墙一样。
加上多年来不孕,早几年前婆婆就时常拿这一点讽刺过她,向许多邻居婆妈抱怨数次。
诸如此类的尖酸刻薄,逐渐变成生活日常。
好像只要她忍不住坐在沙发上打瞌睡,都是一项原罪。
到后来,她丈夫反而要她忍耐,在公婆面前,努力表现出勤劳模样,别让他每次都夹在双方中间为难。
“我同事的太太也怀孕了呀,但从没听过人家有你这些麻烦……”面对她偶尔诉苦,丈夫越来越常这样回她,由一开始的温柔安抚,到现在的口吻散漫,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她知道丈夫白天上班辛苦,晚上回家还要面对父母妻子的龃龉,觉得烦躁不过人之常情。
可是他的态度,让冯暖心寒。
不是一瞬间的绝望,而是日复一日,逐步的、递增的、将心一寸一寸,冻得冰冷的心寒。
她要的,从来不是一个胜负或公道。
充其量,丈夫愿意耐着性子,聆听她的埋怨,轻搭她的肩,说句“我懂你的委屈”,她也就拥有继续忍耐下去的力量,去欺骗自己,丈夫是站在自己这边,她受的苦,他是懂的……
“我真的努力过,努力想做到他们心目中的好妻子、好媳妇……强忍身体虚弱,尽我所能去做,但总是达不到他们的要求……最后,我失去了我第一个孩子。”冯暖说到此,口吻夹带哽咽,为来不及降世的小生命,感到心痛。
孩子没了,成为她的另一项重罪。
她被指责没用、不负责任,连个孩子都保不了的废物。
冯暖第一次明白,恨之入骨,是怎样滋味。
公婆尖锐的控诉,连“你们干脆离婚吧”这类的狼话,也月兑口而出。
丈夫更在一旁冷淡附和:“你明知道自己怀孕,为什么不能多小心些,你自己问题才更大吧,现在全部想推到我们身上?”
眼前这每一张脸孔、每一句攻击,让冯暖觉得既恶心,又丑陋,利爪及尖牙蠢蠢欲动,恨不能将他们的丑恶嘴脸,撕个碎烂。
杜清晓一边听,一边想,天底下夫妻多是床头吵、床尾和,就算冯暖说得咬牙切齿,脸上布满怨怼,失去第一个孩子的痛、对丈夫不体贴的愤懑,终究会淡去,现在抱在冯暖怀中的新生命,不正是铁打的实证吗?
若没合好,哪有机会生下第二个孩子?
杜清晓想把气氛转为欢乐些,让冯暖别再回忆以前尝的苦,多多聚焦在可爱的孩子身上,于是主动说:“我每次看到混血儿都觉得特别漂亮,没想到狐妖混人类的孩子,更不遑多让,这孩子长大不得了,一定会迷死一票人。”
“我想,他应该没机会见到『人』,我打算出院后带他回去,回狐妖该去的地方。”冯暖望着孩子的眸光,温柔似水,声音在笑。
“你没有要让孩子和他爸爸一块生活?”这是别人的家务事,杜清晓本来不该多问的。
冯暖先是沉默了一会,慢慢扬起笑。
她笑起来,特别美,一种古典美人的风韵,眯细眼眸,风情万种。
“会呀,当然一块生活,我们一家永远不分开,这是他婚前给我的承诺,人类应该要说到做到,他说,要跟我在一起,一辈子……原先由我屈就他,学习着融入人类社会,遭受嘲讽也有口难言,这一次……换他也要牺牲自己,试着适应狐妖的世界,这样才公平,呵呵……”
笑着笑着,却哭了,眼尾一颗晶莹泪水坠跌,落在孩子稚女敕脸上。
杜清晓才刚懵着,想开口问冯暖因何而哭……突然天外一声雷吼,喊着她的名字。
她魂体重重一颤,整个人被一股强大力量拉扯〔更像是被拎着衣领〕寒硬生生扯出育婴室,一路横冲直撞,穿墙透壁,一层一层往上飞升。
还好魂体不知疼痛,不然这样简单粗暴的撞法,她早成了肉饼。
最后,她在自己的病床上惊醒。
惊醒的同时,痛感回来了,身躯沉重的难受感回来了,所有感官,一清二楚。
她张嘴申吟,下意识唉唉叫疼。
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先听见阿修丫的斥责:
“你脑子被敲坏了吗?在这种地方,一具年轻无主的肉身有多抢手?!还敢四处瞎逛!”
杜清晓返回身体,不像灵魂出窍时,所有病痛虚弱远离,自然无法立即辩驳。
而且动手术的痛犹在,对照刚才生灵的轻巧俐落,此刻躯壳又沉又难受,让杜清晓只能无意义嚷痛。
若可以选择,她宁可灵魂出窍,等出院前再还魂,这具身体好痛……
杜清晓尚在适应身体传来的清晰疼痛,感觉他撩开病床被子,往她脚踝处绑上某样东西,冷冷凉凉的。
绑完,又把被子盖妥。
想开口问他做什么,喉咙却干哑艰涩,吐不出声音。
由眼缝余光中,她瞧见阿修丫臭着脸,神情不大好。
病房灯光暗淡,将他五官也笼罩在这层阴影中,独独两道浓眉间,深深蹙着皱痕,像是刀刻出来的一样,灯光再不明亮也无法忽视。
她终于缓过来,慢慢习惯了身体的沉重。
做了几回深呼吸,杜清晓才得以完全张开双眼,可是阿修丫已经坐回墙边躺椅,长腿叠跷,闭目养神,懒得看她。
长途来回的他,脑后长马尾拆卸开来,头发垂在两侧胸口,有些颓废,有些不羁,若不是背景不合适,她都要错以为他是古代侠客上身,静坐竹林一隅,等敌人现身叫嚣,那种风雨前的宁静。
她再傻也不会去当叫嚣的蠢敌人,此时沉默至上,学着做错事的孩子低头反省,不自己开口讨挨骂。
思绪从阿修丫身上飘走,医院病房的深夜,很静,杜清晓忍不住,又想起冯暖。
冯暖最后那抹笑、那滴泪,她有些在意。
『我们一家永远不分开,这是他婚前给我的承诺,人类应该要说到做到呀。
他说,要跟我在一起,一辈子……
这一次……换他也要牺牲自己,试着适应狐妖的世界,这样才公平,呵呵……』
这几句话,在心底反复回荡,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些不对劲。
永远不分开,一辈子,牺牲……冯暖笑着,哭着,说着。
杜清晓脑中有些荒谬画面成形,但很快被她否决。
恐怖片看多了吧,什么狐吃人,把你变成我的血肉,这样,再也没有人能从我身边带走你……
想像力太丰沛,教她自己有些毛骨悚然。
当然也可能是病床空调太冷,鸡皮疙瘩逐颗泛起,她想抬手去抚平,但是没有太多力气,索性放弃,乖乖当个认分病患。
她心想,等自己情况好一点,再去看看冯暖……
可是待她能下床,冯暖应该带着孩子出院了吧,产妇一般住没几天……
没关系,等阿修丫不注意,再偷偷出窍去看一眼,一眼就好……她保证很快回来。
杜清晓思绪凌乱想着,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结果,接下来几天,她一次也没能成功出窍,只好安安分分躺床养伤。
她猜想,和阿修丫绑在她脚上的东西有关。
那东西,怎么看就是一条白色尼龙绳,绑杂物专用,她试图拆卸过,却失败了。
等她终于可以下床蹓跶,去了新生楼层,冯暖早就走了。
毕竟是太独特的人,离院好几天,仍然是护理师们口中津津乐道的话题。
“从头到尾身那个产妇都没有家人来看过她一眼耶。”
“我每次去病房,她都跟我说她先生刚走,可是我一次也没遇过呀。”
“感觉她是富商的小三吧,没有办法光明正大露脸,只能偷偷模模来看?”
“你不能因为人家长得太漂亮,就乱猜她是小三呀。”
“你不觉得,她很像电视剧里的狐狸精吗?”
这些,是杜清晓最后听见,关于冯暖的零碎消息。
杜清晓从回忆的游离状况,返回现实。
阿修丫迎面走来,手里提着买给她的消夜,是御饭团和豆浆。
看见她一手模着脚踝上的尼龙绳,一脸若有所思,他没多说什么,直接坐进驾驶座。
杜清晓慢慢跟着坐回车里,拆起饭团包装,小咬一口。
车厢里,除了咬破海苔的清脆声,一时安静。
杜清晓心中一直有疑惑,在医院时,虚弱养病都来不及了,也没心思仔细问,她斟酌着,该从何问起,用了半颗御饭团时间深思,该要迂回辗转呢还是明快干脆呢……
最后终于决定粗暴直白:
“你……是被修理工作耽误的道士或法师吗?”他有阴阳眼这事,不用猜也知道,否则哪可能一眼看穿她是生灵,关于这点,甭浪费唇舌多问。
他睨她一眼,淡淡说:“我单纯就是个修理师傅,杂七杂八的东西都修。”
“也只是单纯有阴阳眼,能看到不属于这个世间的……好朋友?”
“什么叫不属于这个世间?所有的东西,本来就共同存在在同一个空间,只差看得到或看不到而已,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那我可以再问一下……我脚上的尼龙绳,是做什么用的?我可以拆掉吗?”
“尼龙绳?”阿修丫眯细眼,似乎对这三个宇……嗯,相当反感。
“就这个呀。”她抬腿,伸手指指脚踝。
“尼龙绳……”阿修丫仍然很纠结这三字,从牙缝里重复挤出这一句。
杜清晓隐约察觉自己说错话,却想不出来错在哪里,只能用眼神表示无辜。
左看右看,它就是尼龙绳呀,以前要把旧书出清回收,都是用这个绑的,颜色有红有白,白色比较细又比较贵呀!
好吧,它是有比市售的白色尼龙绳高档一点,材质柔软一点,光泽水亮一点,这些“一点”加起来,仍改变不了同属尼龙绳的地位。
阿修丫纠结完毕,吐了口气,但声音还是很不爽:
“你这种尝过出窍乐子的人,绑起来提醒你别随便再犯,那条『尼龙绳』,最好不要拆。”
她很确定,由他口中说出“尼龙绳”时,他狠狠咬了一下牙。
“哦。”杜清晓秒答,这种时候,绝对不合适“哦”以外的字眼。
反正尼龙绳也不妨碍日常,没构成任何困扰,他说绑着就绑着,遵命。
她继续低头啃饭团,余光突然瞄见车旁行经的身影。
她双眼一瞠,激动地坐挺身,一手已经探向车门锁,准备冲出车外。
是冯暖!怀里抱着婴儿,正要走进休息站,又突然急拐弯,往角落处挪步,行色匆匆,仿佛在提防谁的追赶。
杜清晓只推开一条车门小缝,人就被阿修丫扯回来。
“别过去。”
“是我在医院遇见的人,我本来还打算去病房看看她,可是她出院了——”
阿修丫打断她:“她不是人。”
“你……看出来了?对,她不是人,是狐妖。”
“是吃过人的狐妖。”阿修丫淡淡说,一手拉过她的安全带,扣上。
虽然曾经胡思乱想,往那方面瞎编过,但听他斩钉截铁说出来,杜清晓仍是震惊了一下。
“一旦食人,就不再被视为无害妖物,额心浮现堕纹,『执法者』自会处置她。”
堕纹?
是她刚匆匆一瞥,在冯暖额上一闪一烁的血色红光?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因为后来再仔细看,什么也没瞧见。
“冯暖她真、真……吃过人?执、执法者是?”杜清晓有些难以置信,可是那晚冯暖的神情,似乎又隐隐印证着什么。
“你刚才口中说的道士或法师。”真正有道行的,不是那种乱七八糟的神棍,当然,还包括另一种——
提到道士或法师,自然联想到收妖,杜清晓替冯暖心惊,抬高声量:
“她还带着孩子呀!要是她被道士收掉,孩子怎么办!”
阿修丫不吭声,那样的沉默,那样的神情,不难猜测他的答案。
可是真的从他口中听见,杜清晓还是打了哆嗦。
“一块处理了吧。”斩草除根,一了百了,否则留一株妖苗子,等它长大后,为母报仇吗?
“孩子是无辜的啊!他又没做错事!”杜清晓替宝宝不平。
“这种事着不是你能管。”很显然,他也没想管,发动引擎,准备驶出停车场。
杜清晓竟然安全带一解、车门一开,以狼狈之姿跳下车!
这女人……医生忘了把她的脑袋放回去吗?!阿修丫瞠目怒想,青筋差点当场爆断!
杜清晓也不懂,自己哪来的女力大爆发,以一名刚出院的病患来说,她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秒累赘,扣除掉差点一脑袋磕上人行道的不完美,她还没站稳脚步,便飞奔起来,朝冯暖那方跑去。
妈的,她刚下车的晕眩虚弱、像只脸色苍白的小羊羔,全是诓他的吗?明明能跑这么快!飞跃的羚羊有没有!
阿修丫啐声追过去。
他还没认真开始跑,“飞跃的羚羊”杜清晓却用着同样的速度,又向他奔回来。
不同的是,她手中多出了一团东西。
紧接着,她身后转角处,发出一阵轰雷声,以及人类难以听闻的痛苦妖鸣,凄厉恐怖。
就在三十秒前,杜清晓中途遇上慌张折返的冯暖。
冯暖一见是她,立即将孩子塞到她手中,口气急促:
“求你带我的孩子走!快走!”并且使劲推了她一把后,迅速往反方向又跑了。
杜清晓瞟见,冯暖身后有一道不明黑影紧随,像是一大块飘浮在半空中的黑布,瞧不清五官,可是充满震摄人的压迫感。
杜清晓脑袋空白,是被冯暖推了一把,才展开动作,收紧微微颤抖的手臂,把孩子抱得牢靠,双脚已有自主本能,拔腿就跑。
轰雷声之后,她可以听见,黑布在风中,凛冽翻飞的声音,由远渐近,开始向她追来。
不止黑布刷刷拂动声,更多的,是一股一股的寒气,狠戾逼近……
一看见阿修丫,杜清晓朝他喊:“快跑!”
至于为什么要跑,她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她脖子后的寒毛和鸡皮疙瘩,全都立正站好!
阿修丫一动没动,她只能在与他错身时,很够义气地想拉他一把。
哪知拉人不成反被拉,阿修丫和她的身型差距,不是她这种刚开完刀的弱鸡能轻易撼动,她就像只不自量力、妄想挪动电线杆的螳螂,电线杆不动如山,她也被耽误了逃命速度。
逃不掉,她躲还不行吗?!
本能驱使下,她闭眼绻身,往阿修丫身后藏。
风中啪啪的黑布翻搅声,突然消失不见,连带夹杂在空气中,那股极冻的寒气,也莫名驱散,只剩阿修丫不太爽快的嗓音,自她头顶落下:“躲够了没?”
她的脸正埋进襁褓中,与孩子面庞紧紧相贴,大气不敢多喘两口的孬样。
听见他的声音,她才慢慢张开眼,惊恐打量四周。
人行道上,站着抱紧宝宝的她与他,没有第四个人。
“刚、刚刚有人在追我——”她口齿不清,又要抖又要说话,因为方才忘了喘气,现在加倍用力喘回来。
同理可证,方才肾上腺素满溢,神力女超人附身,短暂忘了头晕不适,此刻也加倍奉还了。
她不得不拉住阿修丫的衣角,站稳身势,才不至于跌跤。
“哪里有人?”他反问。
杜清晓回头看了好几遍,两人背后什么都没有。
她呃声,无言以对,垂下视线,望向抱入怀中的孩子。
在她刚与它脸贴脸时,由人形变回幼狐,体积少掉一大半,用手掌便能掬捧,软女敕细毛挠在她脸腮的触感,鲜明清晰,睡得正香甜,浑然不知它刚经历了什么危机。
孩子因为失去妈妈法术的加持,无法维持人形吗?
这代表着,冯暖她——
杜清晓想去察看冯暖情况,偏偏胆子小,害怕那道黑影还躲在暗处,只能扯扯阿修丫衣角,希望他陪她一块去。
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眼前景物天旋地转,―片黑暗袭来。
昏倒之后的事,杜清晓半件也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