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嫁缘 第四章
邢炎昊刚走到绣房前就听见这些话,眉头立时聚拢。他停下脚步,不出声,打算再听听她们还要继续说他什么坏话。虽说丫鬟们私下碎嘴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但这回可是被他逮个正着。
不巧这时右儿准备出去解个手,一跨出门就看到少爷站在那儿,登时吓得魂儿都飞了,直喊:“少爷!少爷来了!”
绣房里头的人一听,马上慌乱成一团!杜映容手足无措,反射性地掀开桌巾,钻到桌子底下躲起来了。
邢炎昊推开试图拖延他的右儿,大踏步迈进绣房,冷眼扫视了在场的人一眼,丫鬟们个个噤若寒蝉。
“怎么不继续说了?本少爷可怕得像个恶鬼,巴不得我快点走是吧。”
“少爷,不是的!少爷一点也不可怕,也没人讨厌您,更没人希望您快些儿走,真的!”右儿拼命想要解释,但这时候不管说什么,听起来都像在说反话,根本愈描愈黑。
“一个个给我报上名来!”
邢炎昊原就不大会去注意家里头的众多丫鬟,因为不常在家,故也不曾去记住她们谁是谁,但此刻他真是恼了,决定把这几个在他背后碎嘴的记了个清楚,必要时候,把她们全遣离邢府也是可能。
“……我是右儿。”右儿苦着脸,一副大势已去貌。
“吉儿。”
“君儿。”
“可儿。”
四人接连说出自己的名字后,邢炎昊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他方才在外头时明明听到有一个叫“容儿”的,人呢?
他厉声道:“躲着的那个!我劝你最好自己出来,要是等到本少爷动手,难看是自找的!”
杜映容伏在桌底下瑟瑟发抖,自知躲不过了,只好硬着头皮掀起桌巾一道小缝,就看到眼前那双男人的大脚,登时心生退缩之意,以致爬出来的速度可比乌龟。
邢炎昊盯着从桌底下缓缓伸出的那双女敕白小手,与那慢慢隆起来的桌巾,耐性全失,不禁沉声怒喝:“我看你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杜映容被他这么一吼,吓得马上站起身!但因为身子还未完全爬出桌外,这猛地起身动作,让她的背脊直接将桌子往后顶翻,顿时丫鬟们尖叫不绝,满地狼藉。
大红锦织桌巾被她头上的簪子勾住,一端还半盖在她脸上,另一端则披挂在她背上,她头愈垂愈低,微弯了腰,双手交握,一副准备受死的卑微。
邢炎昊一把掀开覆在她脸上的红桌巾,连带地将原本勾住桌巾的簪子拔起,整团扔到地上。重见光明的她,一抬头就看到一双深潭般漆黑又明亮的眼眸,但那眸中现下正盛满愤怒燃烧的火焰。
杜映容终于见到她的丈夫了,那个连面都没见过,就不由分说把她休掉的丈夫……他有着颀长身材,天庭饱满,剑眉入鬓,那张俊容有种说不上来的邪魅,特别是那双眼,盯着看久了像是会被迷了心窍似。
邢炎昊看到她的面容,怔了一下!原以为会看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丫头,但眼前这人儿,却显露一种独特的气质,柳眉笼翠、温婉含蓄,一张粉女敕的娇唇似乎有着千言万语要诉说一般。
两人四目凝望,邢炎昊正要开口,丫鬟们再度尖叫了起来!
“有老鼠!”
“在哪儿?”
“它跑到你那儿了!”
“呀!不要!出去!快出去!”
“别赶到我这儿来啊!”
一时之间,五个女人就像大热锅里的活虾,左蹦右跳、你推我我推你,老鼠被她们赶来赶去,一直在绣房里头兜圈子出不去。
邢炎昊看着眼前荒唐的场景,方才的怒气竟不知不觉消去,取而代之的是想要发笑。
他盯着那只老鼠,思索着要怎么拿下它,刚好瞟到地上那团红桌巾,还有勾在上头的簪子,于是他抽起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射向那只老鼠!
这下子丫鬟们尖叫得更大声了。就见簪子直接穿过老鼠的肚子,活生生把它钉在地上;起初老鼠还挣扎了几下,最后就不动了。
骚动停止之后,丫鬟们终于冷静下来了,吉儿率先冲出门去。“我去叫府里的男人过来收拾!”
“我的簪子……”
杜映容看着自己的簪子插在老鼠的身体上,心凉了半截。那是她的嫁妆,是娘给她、她最中意的盘花簪啊……现在这簪子等于毁了,就算洗干净也没办法再用,杀死老鼠的簪子怎么还能拿来插在头发上呢。
话说回来,少爷也射得太准了吧,那老鼠跑个不停,怎么有办法一射即中?
邢炎昊看到容儿垮着眉,脸上写满与簪子诀别的惋惜,突然有股想欺负她的冲动;于是他从老鼠尸体上抽出簪子,递到她面前,邪笑着:“还给你。”
杜映容苦着脸,他愈逼近她,她就愈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终于被逼出了眼泪。“少爷,请您饶了我吧……”
“说,你为什么怕见到我?”
“……我是新进府的丫鬟,做事不妥贴、粗手粗脚、冒冒失失,前辈都说我还需要再多加训练。少爷久久才回来一次,若是我事情没做好,还是说错话,恐怕会坏了您的心情,所以才尽可能避着。”杜映容编了个很勉强的说词。
“是能有什么事会坏了我的心情,你倒是说说看。”
“……像是……不小心打翻了茶,泼得您满身之类的……”她低着头。
“这是小事,我不至于生气。还有呢?”
“……不小心打翻热汤,泼得您满身之类的……”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这也是小事,只要没烫伤就好。还有呢?”他起了兴味,心想:她下一个要说的该不会是不小心打翻了洗澡水,泼得他满身之类的吧?
“……不小心打翻了夜壶,泼得您满身之类的……”她说完,微微抬眼觑着他的表情。
“……”他沉默了。
周围的丫鬟们一致心想:『要是这样还不生气,那少爷的度量真是够大了。』
“我这袖摆裂了道口子,你帮我补一补。”他抬起手,让她看裂了的地方。
杜映容心想:『他没回应我,反而转移话题,所以要是用夜壶泼得他满身,他一定会生气对吧?』
吉儿带着家丁过来把老鼠处理掉后,丫鬟们一同整理好桌子,邢炎昊坐了下来,把手臂搁在桌上,让容儿直接缝补长袖摆的裂口。
他看着她专心一针一线地缝,手法细致精熟,哪里有她说的“粗手粗脚”呢?缝好的袖摆十分漂亮,别说看不出曾经裂过,正面甚至连个针脚儿都看不到,他很满意地起身离开。
邢夫人带众家丁丫鬟送邢炎昊到邢府大门外,他与几个随从跨身上马离去,大伙儿这才又回到屋内。
这会儿才是真正放下心了。
接下来的日子,邢府和乐的日子与往常无异,杜映容渐渐跟邢家的所有人熟稔了起来,已不再像初进门时那般生硬了。
或者该说,她降格成丫鬟后,反而与大伙儿更加贴近。邢府的人深知她的遭遇,所以都对她特别关怀体恤;而她待人也和气,且做事认真,完全抛弃曾经是“少夫人”的包袱,故而更加博得邢府上下对她的好感。
她除了陪伴邢夫人以外,也跟其他的丫鬟家丁打成一片,每日笑脸迎人,相处起来让人如沐春风。
但其实她内心并不如表面那般开朗,她只是勉强自己笑,让自己尽量过得快乐一些,随遇而安、知足惜福。然而,心中的某个角落还是有缺损的;曾经的伤害,如何也修补不起来,只是尘封着不让人看见而已。
因为她知道没人想要见到一个整日伤春悲秋、自艾自怜的人。她已经不是千金小姐,即便邢夫人再怎么照拂她,她都不能忘记自己现在的身分。
她只有在对着某个对象时,才会显露自己真正的表情,偷偷诉说心事。
那是“阿九”。
跟她拜堂的那只公鸡,现在是她负责饲养的 …现在吃好睡好,整个后院都是它的天下,还有一间专为它打造的小木屋。
这日,杜映容趁邢夫人午憩,来到后院,跟她的“九哥”聊天。说是聊天,其实只是她看着鸡,在心里自言自语罢了。
她蹲在围篱前,看那只鸡精神饱满地到处走,偶尔啄啄地上,不晓得是捡到什么好吃的。她拿了一根菜叶,挥动着引它过来吃。
『九哥,你生为牲畜,每天吃饱睡睡饱吃,无忧无虑地真好。而且你也不用担心会被抓去宰了,邢府要养你到老呢,真是好命鸡啊。
『哪像人,一生很长,什么都难以预料,我小时候也是吃饱睡睡饱吃,不曾想过日子有什么难过的,哪知长大以后,渐渐地什么都变了,终于知道了自己无法依靠爹娘过一生。
『你知道吗?我要嫁进这里,唯一反对的,竟然是我的青梅竹马,曲家的大小姐,只有她担心我的一生会陪葬在这儿。很可笑吧!一个外人都比我的亲人在乎我的感受。
『可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现在我觉得嫁过来其实也不算坏,管它是当媳妇儿还是当丫鬟,都无所谓了。之前曾听说过当婆婆的都很爱欺负媳妇,媳妇有时还比较像个贱婢,这样想的话,我直接变成丫鬟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不过邢夫人待我很好,她不像外面传说的那样,婆婆都爱欺负媳妇儿什么的,这样想来,其实我并不算太不幸,是吧。只要邢少爷不回来,这里就一切太平了。』
但杜映容的太平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邢少爷不久后又回来了。
某日邢府两个小厮奉老总管之命到镇外买办些杂货,结果居然在隔壁城镇的酒楼看见少爷在那儿用午膳,不禁吓了一大跳!
少爷就坐在凭栏位置,以少爷那气宇轩昂的姿态,无庸置疑,不管走到哪儿都会是最醒目的存在。
少爷会在这儿,代表他正要朝家的方向前进,现在只是中途休憩用膳。两个小厮一想到这儿,赶紧掉头,快马加鞭回邢府通报。
一听少爷又回来了,众人咋舌。不是才过一个月而已吗?上次两个月都不回来,这次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不管了,一个传一个,互相提醒,抖擞起精神准备迎战,掩护容儿。
不料这次杜映容却跟大伙儿说:“不用忙了,少爷上次已经见过我了,他认为我只是个新进的下人,所以只要做为普通丫鬟应对即可,不用特别藏着掖着,那反而不自然。”
“可是昊儿这次提早回来,不大寻常啊,说不准是他发现了什么,故意要回来试探的。”邢夫人知道自己儿子心思缜密,总是不放心,要是被他发现他那个昙花一现的“前妻”其实还待在邢府里,恐怕没那么容易善了。
“夫人,月底是您的生辰,少爷肯定是为了跟您祝寿才回来的。”杜映容安抚邢夫人不安的心。
“可是昊儿上次要走时,已说了今年不帮我摆祝寿宴了。”
“即便不摆宴,也是可以回来陪陪娘亲吧。”
“是这样吗……”
“不要紧的,我是邢府的丫鬟,身分光明正大,您就不用担心了,要是不巧碰上了,我自然会好好应对少爷的。”
“虽说不用再刻意躲起来,但我看还是尽量避着点儿,少碰面为妙。昊儿要真是回来了,那他在邢府的日子里,你就暂时不用随侍我身边了。”
“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