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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妻 第七章 为故人献眼

折腾了半夜,罗翦从客房出来,身后跟着孙拂和千户,去了书房。

已经是深夜,但书房仍旧灯火通明,罗翦让孙拂在回廊深处等着,自己行经一条短廊后上前叩门,听见里面的喊声才推门进去。

地上散落着一堆的木料和铜条,谢隐也不拘泥,人就坐在地板上埋首在一座仪器中。

这仪器完成测试后会交给将作监,以精铜铸造出实体的浑天黄道仪。

罗翦对谢隐的一心专注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师父不愧是师父,都不睡觉的。

说起来也是惭愧,他虽然拜谢隐为师,又兼管锦衣卫缝骑,琐事繁多,真正能侍候在师父身边的时间不多,加上他只对卜算卦象有兴趣,天文、阴阳、历法什么的他一概帮不上忙,心中难免有愧。

师兄范贯又死守在观象台,也就是说师父收他们这两个徒弟,别说近身侍候,拿汤倒水干杂活都做不了,根本一点用处也没有,所以他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师父失明。

谢隐是听惯了罗翦的脚步声的,一边对准窥管,让它能在四游圈双环和天轴双条中移动,抽空问了一句。“你带了人回来?”

罗翦从来不讳言自己的执着,尤其是换眼这件事,就算违背师父的意思,摆明了不能干,背过去依旧我行我素,完全不顾后果。

在罗翦心目中,师父就是天人,天人就该完美无瑕,怎么可以毁伤?他只恨自己的眼睛不合师父用,否则又哪里需要这么大费周章。

罗翦咳了声,“师父您料事如神。”

谢隐的手顿了下,“说话藏藏掖掖,为师可没有教你们这么说话。”

罗翦只得老实回答,“弟子找到那命火带赤金的姑娘,她睡着了的时候,命火金光还在发亮。”

“你本事长进了,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的本命火。”谢隐的声音带着股懒散,谁也听不出来他这话是褒是贬。

罗翦很镇定的说:“弟子知道师父恼了我,但子节不悔,为了师父,子节无怨无悔。”子节是罗翦的字。

“是吗?”

谢隐从一堆圆弧铜条中抬起了头,用云纹木簪束住的发丝有些垂落下来,为了方便做事,身上就一件简单的窄袖道袍,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但一点也无损他俊朗的长相,嘴边不见任何笑意,目光犀利。

罗翦搓了搓腮帮子,正准备继续说服谢隐,余光突然在谢隐一贯平静无波的漆黑眸子里,清清楚楚的看见里面的凌厉,他身体陡然一僵,呵呵干笑了两声,借以掩饰那股心慌。

“把人送回去,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谢隐语气生硬,虽然脸上仍是淡淡的,但是对自家师父了解甚深的罗翦更在心里打了个突,心里不好的预感更加浓厚了。

“师父,弟子斗胆已经把人带来,也知会过金太医,太医也禀明今上这两日会过来替您换眼,这人恐怕是送不回去了。”

“你全盘都打算好了,那来与我说什么?”他的声音在黑夜中格外清晰,清晰里带着少见的杀伐决断。

罗翦顿时单膝跪下,谢隐耐着性子解释给他听,“我手上的浑天黄道仪已经完成,陛下想要的只是一个结果,东西呈上去后自会有人解说操作,至于我的眼,即便瞎了,江山代有才人出,没有我,往后自然会有能人补上来。”

他的命数便该如此,眼若不盲,牵扯因果的报应也会以别的方式到来,该他的命运,他愿意一肩挑起,和旁人无关。

“可江山黎民社稷,徒儿不信师父忍心抛下这些,您还那么年轻,谁都可以萌生退意,您是天命之人,不可以!”

国师地位超然,景辰朝因为有国师坐镇,能知未来,能算灾祸,多少年来敌邦震慑于谢隐这根定海神针轻易不敢来犯,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有多少人奉他为神只。

更何况师父撰写的景辰朝三百年国运预测还在进行中,这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国运书一出来,万邦来朝指日可待,怎么可以因为眼睛坏了而功亏一篑?

“子节,你要知道,所谓天命,不过是我们在某些转折关头做对或错的选择罢了。”命由自己造,端看你自己选择的路,他扭转不了罗翦的观念,不再勉强。

“弟子不明白。”

“下去吧,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谢隐的脸已经不见任何情绪,彷佛刚才那点子不悦只是罗翦的错觉而已。

罗翦噎了下,师父都下逐客令了,他讷讷的起身。“师父,夜已经很深了,这浑天黄道仪的组装一时半刻也不是能好的事,您歇着吧。”

谢隐这一起身,侧面正好对着一旁的八角窗桥,教回廊深处的孙拂看了个正着。他背着手站着,姿态很是随意,浑身带着一股子儒雅,又有几分模糊了年岁的特殊气质,比气度更吸引人的是他身上自有的风雅,明明嘴角是微扬的,却不好亲近,给人的感觉很疏远,对什么都很淡漠。

他温和的目光因为转头,落在孙拂的身上,让她浑身为之一颤。尽管他历经了岁月的容貌已经不复两人初见时的稚女敕年轻,但是看似不同的面貌在她记忆中重叠,融合成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这男子是一钟陈酒,因为历练和时光淬链,渐长的年岁使他越发醇厚迷人。

孙拂觉得自己冷汗都要下来了,可她也立即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谢隐的目光的确是落在她身上,甚至洞悉一切似的,好像她心里所有的心思都被他看透了般。

但是他的眼瞳里,没有她。

也就是说不到一丈的距离,他已经看不见她这么个大活人了。

她记起他在小院里看书、躺在石桌上睡觉、摘葡萄酿酒换钱,甚至面对他那无良生母时的隐忍和心死,若不是他,她又怎么可能和判官讨价还价,重新再活这一回?

他那双盛载千万星辰的灿烂眼眸,那满天的星星竟然即将殒落……

那些个阳光随着绿叶摇摆,微风凉草叶香,她却只能在屋子里干瞪眼的日子,总在她的梦里诉说那段时光的宁静安祥。

她也没忘记他执伞带她逛街,自己的衣服都舍不得添置一件,却花光身上的钱给她买了一套换洗的裙襦。

她重新回到十五岁,可是那个叫谢隐的小少年却已经成长为参天大树,已经是男人中的男人了。

经过这些年,这人也许已经将她忘了,娶妻生子,过着与她毫无关联的生活。

如果真是这样也不错,他若是只有一个人,始终太过孤寂,能有另一个人陪陪他,当然是好的。

罗翦说他是长景帝最为倚仗的国师,左右着景辰朝的气运,这样一个矜贵让人仰望的人物,他们竟曾在岁月洪流中奇妙的相遇过。

她是一个闺阁女子,眼睛对她来说很重要没错,要是容貌有了残缺,将来的婚姻会变得坎坷无比。但了不起侍奉父母百年后她就去寺庙还是斋堂绞了头发出家做姑子,嫁人洗手做羹汤已经不再是她这一世的选择了。

她对这个世界的重要性没有大到能改变天下,可谢隐不一样。

孙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泪眼迷蒙,因为见到了故人,还是因为自己即将要失去的眼睛。

这头,谢隐把八角菱花窗给关上了,屋里的他只剩下一个剪影,罗翦也退了出来。

她生命中的温暖那么多,有爹有娘,还有把她当珍宝般疼爱的外祖家,她相信就算她失去光明,那些家人都不会抛弃她,所以就算她把眼睛给了他也没有问题。更何况没有谢隐,她早就被那该死的天雷打得魂飞魄散,哪来重生的机会?哪来的这条命?

一旁监视她的朱骏实在看不明白孙拂,她居然在笑,那个笑容直到罗翦过来,才轻轻的收了起来。

“姑娘这是?”罗翦声音里有一丝不自觉的疑问。对他来说,女人都是一样的,不过是人生必经路上为了实现娶妻生子的需要品,就是家里多一张吃饭的嘴罢了。

但是罗翦觉得这位姑娘,他没看懂。

孙拂收回目光,弯了下嘴角。“回吧,我今晚得好好睡上一觉,让眼睛和身体都得到适当的休息,明日才好动刀。”

罗翦见她肩颈舒展、眉目清朗,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不只令人没有恶感,甚至他还觉得她有意思极了。

他看向朱骏,眼神交会的瞬间各种情绪闪过,他又移动目光,只可惜孙拂并未看他,还有几分嫌弃。

“别跟来,姑娘家的住处男人止步。”说完迳自回客房去了。

当夜,罗翦和朱骏默默蹲在客房外的墙角,不是他们不相信孙拂,而是根本不敢相信,有人真的见了师父一面后就改变主意,心甘情愿的把眼珠子献出来,这么当机立断、二话不说,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到现在都搁在心底,挥之不去。

客房的灯火早就熄灭了,可见那位小姑娘如她所说的歇下了,朱骏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擦擦眼角浸出来的泪花,捅了捅罗翦,“咱们真要在这里蹲一宿?”

罗翦专心在想心事,被他戳得一个踉跄,没好气的翻着白眼。“可让侍卫把整个客院都围实了?”

“你还不信我?今儿个夜里就算一只蚊子都飞不出我的手掌心,更别提那位了。”他把嘴往客房那边一努。

“孙家那边可安排好了?”既然已经承诺那位姑娘不教她爹娘担心,他自然得设法把事情圆过去,这事也不难,一出偷天换日就能把事情搞定。

朱骏咬起一根拔起来的草。“这么临时,还要身材、高矮、嗓音都得一致,难度有点大,不过总算让本大爷挑出合意的人来,已经照你的意思送过去了,包准她爹娘也认不出来女儿被调包。”

他手下都是一干臭汉子,女娇娥还必须手脚俐落,精于易容,只能借助暗卫,但终究还是让他挑出一个相似度高的,人皮面具戴上去,也让她熟读了孙家的家谱、人情往来,短时间只要不出纰漏,谁敢说她不是孙家大房的闺女。

“接下来就看金太医的了。”罗翦看着朱骏气鼓鼓的样子,没心思应付,眼神飘忽复杂。师父要是知道他做了这事,应该不会原谅他吧……

孙拂的梦又多又沉,熊熊的烈焰,不只吞噬了她触目所及的一切,火舌舌忝上她身子,水泡越来越多,烫伤教人痛苦不堪……场景一换,她被天雷追着打,逃窜无门……

这样的恶梦重复又重复,没有尽头似的,不知日夜,不明晨昏,偶而清明一丝意志后,又是一宿一宿的没有睡好。

她醒不来,眼皮子压着重重的东西,飘忽又沉重,载浮载沉,茫然又疲累,唯有口中细细的申吟声彻夜不断。

等她能清楚听见屋子里有人走动的声音时,卧床的日子不知已经过去多久了。

“姑娘,您可醒了。”那声音很轻,带着两分欣喜,却不是孙拂熟悉的语调,不是她几个丫鬟中的任何一个。

她想睁眼,却蓦然发现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便往自己的眼睛模去。

“姑娘,太医吩咐,这伤口还不能动,得好好的养些时日。”那声音带着些急,又不敢动手去拦,似乎很怕孙拂有个好歹,又怕自己照顾不周惹恼了她。

府里在前院侍候的都是小厮,当她被大爷点名过来侍候这位姑娘的时候,还有些云里雾里。能到前院来,她可是府里第一人,而能住到前院来的姑娘,也是第一名。

神智清明了,双眼的痛感也随之清晰起来,手指的触感告诉孙拂,她的眼蒙着厚厚的白纱。

那种痛她不会说,就像本来身上的所有物突然消失了的空洞和茫然,除了身体上的不适,整个人还处在浑浑噩噩中,也无力计较屋里为什么会有一个陌生的小丫头,只凭着本能微张了干涩的嘴唇,“水……”

丫鬟稍稍垫高孙拂的后脑杓,省得一会儿呛着了,很快半碗温水端到她跟前,又取来瓷勺,一口一口的舀了水喂给她喝。

喝了大半碗温水,丫鬟张嘴想问孙拂有没有什么不适,要不要喊太医过来瞧,孙拂却似力竭,一歪头又晕了过去,脸上的潮红依旧不退。

丫鬟探了探她的鼻息,虽然微弱却绵长,只是看那脸色也不知是不是发了热。放不下心,她直接去了外间让小厮把金太医请了过来。

“这位姑娘如何了,醒来没有?”

丫鬟如实相告,“方才醒来一回,奴婢给她喂了水,现下人又昏睡过去,看脸色潮红,也不知道是不是病情有反覆,还请您仔细瞧瞧。”

金鸣嗯了声表示知道了,跨步进了屋里,重新替孙拂拆开眼睛上的白纱,洒上止血生肌药粉,调整了药方子,追加了几味药,让丫鬟下去煎药。

丫鬟喂完药后就守着孙拂,夜里便睡在脚踏上,时不时替她擦汗,或是喂药、喂水,隔日她准备给孙拂擦身喂食送水时,孙拂终于醒了过来。

孙拂撑着棉软无力的身子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带动眼上的伤口,嘶了声又倒了回去。

“姑娘,您快好好躺着,太医说了,您这伤起码得养一个月。”

“我平日身子骨好,用不着那么久吧?”

“姑娘,身子是自己的,您别这般逞强,看您才说几句话就满头大汗了。”丫鬟用备好的棉巾替她拭汗。

“罗翦呢,我要见他。”眼睛挖也挖了,她能回家了吧?罗翦答应她的事情到底办了没有?万一没有,这么些天她都不在,爹娘不急疯了才怪。

她一焦急,眼眶顿时一阵剧痛,涌出了什么东西。

丫鬟吓坏了,“罗大人和金太医这些天没少过来,罗大人吩咐过……姑、姑娘要是醒了,让奴婢告诉您,他答应姑娘的事让、让您尽管放宽心,已、已经办妥,不如姑娘先把汤药喝了,奴婢再……再去请罗大人过来?”

孙拂见她吞吞吐吐,疑心顿起,“你不说清楚,我哪安得下心?”

丫鬟知道瞒不住,只得咬牙道:“罗大人已教大爷逐出师门,他临走时吩咐奴婢,让奴婢告诉姑娘,孙府里他已经安排信得过的人住进去,易容后的模样和姑娘没什么分别,让您安心在府里养伤。”

孙拂把细节问了个遍,可惜丫鬟再也说不出更多有用的讯息,就算放不下心,现在的她鞭长莫及,一点办法也没有。

没有预期中的大哭大闹,丫鬟松了一口气之外还有些担心,这位姑娘除了人还未苏醒时会在昏迷中梦呓,人醒了,却连那点声音也没了,这到底正不正常啊?

眼睛没了,家人不知道她的生死,换成她,怎么活下去都不知道了。

这么坚强的姑娘,她第一次见。

丫鬟把熬好的汤药拿来搁在案几上,又拿了个软枕替孙拂把脑袋垫高了些,“奴婢熬了药,这药里太医说有止痛的成分,姑娘忍着些喝了,好歹能舒服些。”

孙拂闻到浓浓的中药味道,这种味道实在教人喜欢不起来。“我来吧。”

丫鬟把微温的药碗放到孙拂的手里后还不敢放手,两手虚虚的托着孙拂的手,心想要是药碗不小心掉下来,她还能接住。

孙拂稳稳地捧着碗,面不改色,小口小口把汤药给喝光。

丫鬟很有眼色的送上糖渍蜜饯,孙拂没拒绝,也含着了。

那蜜饯慢慢淡去口腔里的苦涩,孙拂意识逐渐模糊,又睡去了。

接着她毫无怨言的过起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起先,那叫小泉的丫鬟还想侍候她沐浴、出恭,却被孙拂想也不想的拒绝了。

昏迷的时候让人侍候她没话说,现在还这么做,和废人没两样,往后她还活不活了?

她在这里养伤除了看不见,吃穿用度样样不缺、样样精细,甚至比她在家的时候更细致奢华上几分。

日子翻书般的过去,因为罗翦教谢隐逐出师门,看守客院门户的换成了朱骏。逐出师门,这么严重?孙拂没有去探究为什么,也不好奇,她不敢说熟悉谢隐的个性,但估模着这换眼的法子不会是他的主意,那么出这馁主意的人就是背着他行事,来个杀鸡儆猴以儆效尤很正常。

她能知道这么多,实在是因为有小泉这个话廃,一打开话匣子,想掩上耳朵都做不到。

她连秋氏一家子和谢隐同住一个屋檐下,如今压根是由谢隐奉养两老的事情都听了好几回,这时候的她特别想念三生的沉默寡言。

然而孙拂对前院的风声鹤唳一无所知,谢隐一怒,谢家地皮都抖了三抖。

罗翦不只一手策划整个事件,包括掳人、威胁、串通金鸣,连带谢隐身边的小厮也被拖下水,给谢隐下了迷药。

放倒谢隐的迷药是锦衣卫的独门秘药,不用费劲放入饮食里,对着人直接一把洒过来,谢隐就栽了。

洒迷药是一些鸡鸣狗盗之辈惯用的下三滥手法,而锦衣卫用的迷药,药力更加生猛,别说是人,就连牛都可以药倒三天不带睁眼的。

昏迷的谢隐随他们整治,可醒过来呢?别以为豹子闭目休息的时候温驯好拿捏,他亮出爪子来,不好意思,哀鸿遍野。

谢隐把罗翦逐出师门,朱骏开口求了情,直接送戒律院领了一顿罚,有那么几天简直就是绕着谢隐走,生怕一个不注意又得躺在床上好几天。

至于那些“助纣为虐”的,谢隐一律赶出谢府,连金鸣都没少吃他的排头,若非金鸣苦苦哀求,说是撞了他无法向陛下交代,他就死路一条了,也难逃被赶走的命运。

但信任已经没有了,谢隐与金鸣之间完全回不到最初的关系。

谢隐待人一向和气,别说发脾气,疾言厉色都少有,这回雷霆一怒,谢府众人一个个噤若寒蝉,行事越发小心翼翼、谨言慎行,这使得整个前院的下人就像一池被霜雪冻住了的鱼虾,难受得很。

这么大一件事,自然也惊动了府里的老太太秋氏、谢隐的一儿一女。

儿子谢昭是知道这件事的,毕竟罗翦再胆大妄为、雷厉风行、霸道专断,没有谢昭点头,又怎么敢这般行事?加上他对谢隐这个师父的崇拜与爱戴,让他不惜一切都要治好他。谢昭的处罚便是罚面壁思过三个月,抄写道德经五百遍、礼记五百遍,默写谢氏家训直到倒背如流为止。

秋氏也不是傻子,晨昏定省的大儿子忽然不来了,一天两天还说得过去,连着数天不见人影,问起来一个个支支吾吾,她越想越不对劲,派了身边的大丫鬟去探听,那丫鬟也是机灵的,从侍卫的嘴里撬出了这么件惊天动地的事。

秋氏得到消息,和匆忙从汴州赶回娘家的孙女谢青鸾一并去了谢隐的鹿寻斋。

赶到鹿寻斋,谢隐两人都没见,只告诉秋氏自己已经无恙,只需静心休养便可无事,另外告诉谢青鸾,她已为人妻,别在娘家耽搁太久,尽早回去。

秋氏是个很明事理的老太太,知道儿子不愿见她一定有他的道理,这换眼可不是寻常的动刀子,自己说服不了他,只能让谢青鸾扶着她怏怏的回去了。

没见着父亲的面,谢青鸾转而去找自己的弟弟,姊弟俩没来得及寒暄就进入正题,一番深谈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动这么大的手术,又因为弟弟和罗翦沆滦一气,惹得父亲大动肝火。

她安慰了弟弟几句,随后去探视客房里的孙拂,她去的时候金鸣正在替孙拂针灸,孙拂的眼睛周围插满银针,却不见她吭一声。

虽然看不清孙拂长相的全貌,谢青鸾只在一旁稍站一会儿就离去,但是对孙拂处变不惊、沉着稳重的印象却是十分的深刻。

对于卧床的儿子,秋氏一颗慈母心怎么都放不下,请来京城最有名的大夫开了药膳方子,蔘汤、药膳、各种滋补药材,又泡了十全饮让谢隐当茶水喝,凡是只要对谢隐有好处的,就让人去蒐罗送来,就算谢隐只尝上一口她都能欣慰个半天。

秋氏便是谢隐的那位养母,谢隐初进京那些年,秋氏一家仍旧住在杭州临安城南守着几分地过日子,直到谢隐丧妻后,秋氏见他一个男人带着一儿一女,实在辛苦,这才决定举家上京来。

这些年秋氏一家就住在谢府的后院,养父谢壮不习惯繁华热闹的京城,谢隐便在京郊买了庄子,置了田地,让他自己去过习惯的田园生活,年节若是愿意就回来团聚一番,要是不愿意,秋氏便领着两个儿子过去。

秋氏在收养谢隐之后生了两个儿子,老二谢开一踏入京城就被京城的奢靡华丽迷得睁不开眼,也打开了胡作非为无上限的新视野,后来知道可以仗着谢隐的名头为所欲为,更是变本加厉,结果一回喝醉酒失手闹出人命,谢隐本想置之不理给谢开一点教训,但挨不住秋氏的苦苦哀求,只好出来收拾这烂摊子。

他给谢开两条路,一条去禁卫军营从最低等的兵丁做起,一条留在府里禁足三年,如果两者都不要也可以,刑部大牢的门开着。

谢开模着鼻子去了禁卫军营,把妻子和一双儿女留在了谢府,摆明就是要给谢隐养。

相较于谢开鲁莽冲动的性格,老大谢勇比弟弟多了几分心眼,谢隐是养子不是秘密,他打懂事起就知道谢隐和他不是同一个娘生的,言语上的挤对没少过,酸言酸语更是少不了,至于长兄什么的,他压根不承认。

而谢隐消失在他眼前那些年,不用被野种处处压制一头的日子实在太爽快了,而他没有再拿谢隐说事,只是因为少了谢隐不时的补贴,日子变得很是拮据。

本以为生活就这样过下去,毕竟他爹是个泥腿子,再能干也只能靠着几亩地换口粮吃,他以为自己的一辈子也就是个黄土刨食的命,哪里知道后来他娘决定要进京。

一来到京城他才恍然大悟,他和谢隐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谢隐住的是巍峨堂皇、精致优雅的宅子,出门有马车载送,在府里说话一言九鼎,拥有满屋子的下人,身上的穿戴更不用说了,这让谢勇忌妒得要疯了!

一个野种凭什么?要不是他娘,哪来今天的谢隐,谢家的一切都该是他的!

谢隐几乎不管后院的事,这些年来后院就秋氏一个女主人,以至于谢勇这只占了雀巢的鸠已经将谢府当成自己的囊中物。

没有人知道一无所有的谢隐是怎么走过来、怎么会有今日的,其实很简单,是他的刻苦自学入了江老爷子,也就是他先夫人江氏父亲的青眼,江老爷子年少成名,当年也是朝堂响当当的人物,中枢秉政二十余载,要不是老妻猝逝,长子又出了事,也不会这么早辞官退隐,带着家中百余口人住到临安来。

不得不说这江老爷子很有识人之能,原来只是心怀一点恻隐之心,免费把书借给谢隐,一借多年,每本借出去的书总是一点污渍也没有的回来,他心想难得啊,这般惜物,从小看大,往后必有出息。

后来得知谢隐明明有父母,却过着无父无母的生活,又见他一心向学,所学不只经义、历史、策论和八股,天文地理阴阳算术都有涉猎……就像一块饥渴的棉花,只觉不够,想要更多更多。

他被谢隐对学习的积极打动了,暗地观察了两年,在谢隐十四岁的时候便想招他为婿,却被谢隐婉拒了,谢隐说自己功未成,名未就,哪来的资格娶妻?

江老爷子告诉他,君子不拘小节,娶他女儿为妻,自己便可以丈人的身分送半子女婿到国子监去读书,至于能不能读出一朵花来,这他不担心。

龙困浅滩,他拉了这条龙一把,哪日呼风唤雨,又怎么会少得了他这老丈人的好处,就算他不贪图这些,自己相看来的女婿又岂能不对自己的女儿好?

谢隐终究接受了江老爷子的好意,成亲后携着妻子江氏去了京城,带着江老爷子的亲笔荐书,经学政选拔考进国子监,成了贡生。

不料“坐监”未满,碰上去孔庙祭孔,回程时心血来潮去国子监到此一游……呃,参观学子学习的长景帝。

当时的长景帝正为子嗣不丰烦恼,是人都这样,儿子太多,烦恼阅墙;儿子不够用,更烦恼。长景帝身为景辰朝第四代的皇帝,是历代皇帝中子嗣最少的,如今他年纪也不小了,正宫无所出,只得孀妃、贵妃一子,其他嫔妃的孩子都养不大,幼疡。

这么高的夭折率,哪日等他殡天,大好江山岂不是只有儿皇帝能坐,随便一个大臣都能把持朝政,这可不行!

谢隐将自己替长景帝推算的流年、运势写成小册托他的老师呈上去,长景帝笑了笑,没放在心上,摆驾回了宫。

然而,是金子就会发光,锥子放在口袋,锥尖就会露出来,谢隐在天文和历学上的造诣惊人又突出,年纪小小观天象就算出黄淮干旱、渝水水涝、东北山崩警示。

起初被视为妖言惑众,无人采信,哪里知道这些灾情一样样被他说中,朝臣被长景帝训了个灰头土脸,这还不把谢隐这个替死鬼推到长景帝面前?

然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那些自以为有人顶锅的朝臣万万没想到,进宫去了的谢隐却靠着己之所学,得了皇帝青眼。

长景帝日理万机,再见到谢隐便想起了他当时的预言,又见他姿态清傲如松柏,不卑不亢,清淡如一弯泉水,当着金鉴殿上的重臣,开口便称赞谢隐——“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能得皇帝金口玉言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后来长景帝欲立谢隐为国师,便把有匪君子这四个字琢磨了一遍,立书写下“有斐国师”四个字。

有匪通有斐,谦谦君子,唯吾国师是也。

后来皇后病逝,长景帝替先皇后守了两年,经群臣力谏,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又想起谢隐说他命中有子,长景帝顺水推舟,这才有了立孙窈娘为继后,一年后嫡皇子出生这些后续的事情。

自此,长景帝奉谢隐为国师,谢隐也以未满二十的“稚龄”,成为景辰朝最年轻的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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