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尽头等你 第五章
她哭完,把剩下的蛋糕吃个精光,没有留下三分之一给他们共同思念的哥,她吃完一大盒Haagen Dazs,让寒意从食道钻进胃肠里,她用吃来解气,不管明天会不会一直待在马桶上,哪儿也不能去。
邵青心疼地看着她,无法阻止,只能放任她泄恨。
直到下楼前,他还是忍不住,低声说一句,“不要怪哥,他不是故意的。”
她瞪邵青一眼,回答,“他当然是故意的,现在有多少通讯软体,我就不相信,只要他愿意,会联系不到我们。”
亦青回到房间,打开窗户,双手环胸,看向远方的人间灯火。
已经二十六岁,她每天都在等待一个人、一个讯息,但等待和许愿一样不靠谱,她等不来想要的,也成就不了自己的愿望。
松开马尾,不长的头发在颊边散乱着,她无聊地拿起手机,发现FB竟然有一个提醒?
她很少在FB上贴文,点开FB的目的,多数是心情不佳,想看一点抖音影片,给自己制造一点笑声,因此FB提醒……
又有谁想加她好友?
最近老是接到陌生男人想加她好友,那些十之八九是诈骗集团,这种现象不知道是好是坏。
好的是现在女人生活独立、经济独立,有足够的本钱让男人来诈骗。
坏的是……现代女人到底有多寂寞,寂寞到需要借由手机软体来得到一个陌生男人的慰藉?
她常想,是不是该表明自己的警察身分,吓阻这些钓鱼族群,让他们别钓鱼钓到大白鲨,没吃到鱼肉还得断胳臂?她笑着点开FB,打开提示,她想看看这次想加好友的男人,履历有多杰出优秀。
然而她的笑容在看见上面的名字与照片时凝结……
2020年12月25日
捷运、火车、公车之后,她又走将近半个小时才回到老家,这条路,她整整花掉六个小时。
老家的村子蛮大,有小学、菜市场,还有一条可以买东西的街道。
这几年政府每年都推芒果节,越来越多年轻人返乡开店,他们把老房子装修成店面,老房子带来的古朴感,让人连脚步都变得缓慢。
亦青在小学门口停留一会儿。
围墙是新的,以前又高又厚的泥土墙上插着玻璃,防止学生跳墙翘课,也防坏人进校园危害学生安全,现在泥墙换上有造型的铁铸新墙,看起来很时尚。
司令台旁边那两棵树还在,那是很老、很高、枝叶茂密的土芒果树,每年夏天,不管老师校长怎么明令禁止,都有不怕死的小孩趁着假期爬树摘芒果。
她和裴青、邵青在这里度过他们的童年,他们每年都为她摘下土芒果,清洗干净后放进冷冻库里,三小时后变成最天然健康的冰淇淋,拿出来在上面咬一个洞,半咬半吸,酸酸甜甜香香的滋味,是她童年最深刻的记忆。
走进巷子,这条巷子不长不短,左右两边各有二、三十栋房子,巷子不宽,仅可容纳一辆车进出,会车很困难,多数人家会把车子停在外面那块大空地上再走路回家。
巷子前面几户是建商盖的,都是三层楼、相同规格,每户都有一个六坪大的院子,家家在里面种满花草树木,每到黄昏就会看到爷爷女乃女乃们坐在树下和隔墙邻居聊天,也有人索性搬椅子坐到屋外,趁着天光下棋泡茶。
那时裴青的爷爷就老爱坐在树下跟隔壁陈爷爷泡茶聊天,说话的内容不是政治就是老婆,可以了解老婆和政治一样复杂难搞。
后半段巷子多是自盖屋宅,因自盖自住,屋型不同、用的材质更好,当中最漂亮的一间就是路亦青的家。
她一面走一面看着门牌,也一面回忆屋里的住户。
砰砰砰……一阵丢东西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紧接着女人高亢拔尖的叫喊传来。
“你又出去浪,说!这次是哪个瞎了眼的看上你……”
闻声,亦青失笑,那是王婶婶叫骂声,这么多年过去,叫骂的内容没变。
王叔叔懒,果园里的工作几乎是王婶婶一手包办,长年下来王叔叔养得皮女敕脸白,王婶婶却黑得像炭,两人看起来不像夫妻,更像姊弟,再加上王叔叔长得好,站出去还挺能唬人的。
即使他口袋空空、吃饭得靠老婆一双手,王叔叔的桃花还是日日灿烂,于是追打事件经常上演。
有人劝王婶婶离婚,说王叔叔不可靠。
王婶婶回答,“我离婚,王家财产会落到狐狸精手里,我干么对狐狸这么好?我就是要死巴着他,王家的地和房子只能是我和儿子的。”
好心人说:“可你们一年到头打打闹闹,也不是办法。”
王婶婶说:“等我把他抓到医院阉掉,就不怕他在外面风流快活。”
听着叫骂声,亦青心想:王婶婶还是没办法把王叔叔给变成太监?
继续往前,走到十七号门口时,她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这是裴青的家,孟爷爷写得一手好毛笔,裴青耳濡目染,从小到大拿过无数次书法比赛冠军,上国中后,孟爷爷把写春联的任务交给裴青,身负重责,让他有了支撑门楣的光荣感。
看一眼这户人家的春联是印刷的,失去书写的古朴野趣,房子外观没改变,只是更旧了,新住户并没有花太多心思整理。
再往前走,赵伯伯家的桑树树干更粗了,枝头上空空的只有几片干叶子,不担心,等过了年,绿色叶芽就会雨后春笋般争先恐后冒出来,然后结出又甜又大的桑葚。
再走,陈女乃女乃家的电视声音开得很大,因为陈爷爷耳背。
李叔叔家的妹妹又在练琴,她钢琴弹得很好,说长大后想当朗朗,现在长大了吧?琴音听起来更悦耳,不知道她朝朗朗的路又前近几步?
张叔叔家那只凶狗不在了,十几年过去,早该寿终正寝,狗屋刷上新颜色,住户换成黄金猎犬,它懒懒地趴在狗屋前,狗毛打理得干干净净,张叔叔对狗比对儿子尽心。
亦青放下行李,蹲在栏杆前看它,它抬起头,一脸无辜地瞄亦青两眼,然后垂下眼皮。
这里的每户人家、每间房子,似乎没有改变,也似乎都改变了,光阴悄悄地在人身上、在建筑物上留下痕迹。
三十一号是邵青家,卖掉后,房主将房子翻新拉皮过,已经看不出过去的模样,二楼阳台用玻璃隔起来,她猜,那片用来让他们当毕卡索的白墙应该不在了吧。
再走几步,三十三号,那是她的家——她和爸爸、妈妈的家。
她家是整条巷子最大的,有五十几坪,光院子就占二十坪。
爸爸在院子里挖一个池塘、种上莲花,给她养鱼和乌龟,池塘不深,每次下雨天水漫出来,她就拉着裴青、邵青淋雨,到处寻找她的乌龟和小鱼。
院子里种了很多玫瑰、茉莉、栀子花和夜来香,妈妈喜欢有香气的花,她常在清晨的时候采下来,供在祖先牌位和观音佛像前面。
她小时候问妈妈,为什么那么喜欢拜佛。
妈妈回答,“警察是很危险的工作,妈妈希望爸爸能够平安。”
女人求神拜佛,为的往往不是自己,而是家人孩子——她的妈妈很爱爸爸。
从包包里找出钥匙,将钥匙插进洞里时手在颤抖,她没有中风,只是近乡情怯,加上几分恐惧。
直到现在,她仍常常梦见倒在血泊里的父亲和悬在梁上的母亲,她甚至可以在梦里闻到血腥气息。
父母过世,后事是邵爸一手操办的,警局里的叔叔伯伯都来了,他们拍着她说:“你爸最疼你,你要好好长大,变成一个好人。”
小时候,她不只想当好人,更想当侠女,她以“警察小公主”为名到处行侠仗义,数度被K到差点儿破相,为让女儿自保,爸送她去学跆拳道。
没想到一步错,步步错,她的侠义心肠不但没有因为学跆拳道而变得内敛,反而更加嚣张,她常说长大后要主持正义,打击犯罪、铲除世界不公,气得妈妈直抱怨。
“担心你爸还不够,还要担心你?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你就不能做点淑女的工作?”
然后妈妈拉着爸爸进房间沟通,然后爸爸满怀歉意说:“小青对不起。”
她哪儿知道爸对不起什么,还豪迈挥手。“没事儿,我原谅爸。”
收下她的原谅,老爸顺理成章停掉她的学费,停掉她的跆拳道之路。
知道没课能上,她哭啊号啊叫啊……放肆的哭闹声,从巷子头到巷子尾都能听得到,最后的最后,是裴青给她缴了学费,让她完成侠女梦。
邵青看不起她,说:“用眼泪解决?别像个娘儿们。”
呃……她是女的啊?
推开镂空铁门,顺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往屋子走,院里杂草丛生,多年没人照顾,可怜的花在杂草丛中力争上游、争取出头机会,池塘脏透了,莲花的花叶变成腐泥,覆在池塘里,只有那棵椿树长得郁郁青青,不在乎有没有人管理。
走到大门前,她再度深吸气,才将钥匙插进去、转动,喀地,门打开。
腐霉味迎面而来,屋里家俱上覆盖着白布,上头布满灰尘。
闭眼,数息后再睁开眼睛,她快步走到窗户前,使劲拉开窗帘、推开窗户,阳光透进来,带走满屋郁沉。
地板上的血渍早已擦洗干净。
是她擦的,当年她卯足力气擦洗,好像够用力就能抹除父母双亡这件事。
从不做家事的她,第一次做家事就上手,她擦完客厅洗厨房,然后二楼、三楼……房里每个角落都洗得干干净净,院子里连一棵杂草都拔到不剩,她终于除去所有的脏污,却除不去事实。
走进厨房,打开每扇窗之后也打开通往后院的小门,一个转身,在恍惚间,她看见叔叔和姑姑低声交谈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