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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中无妻 第三章 不请自来的客人

婧舒收妥书桌,几个学生来到桌前。“先生,明日要考默书吗?”

“是啊。”每隔五日背一段文章,是父亲订下的规矩,她刚来时,知道她心软,不肯执教鞭打学生,孩子们便用尽说词想赖掉这规矩,但现在不会了,大家都对默书有着高度兴致。

她改了规定,不要一个个轮流上来背,而是三人为一组一起上台,背得最好的那组就能挂着写上“班长”的红布条,一班之长呢,多么得意骄傲。

因此大家都想争取熟背的同学成组,某些学生就成了同学的争取对象。

能被争取,那不仅仅是骄傲了,几次下来好面子的男孩们都想努力成为被争取的对象,当竞争出现,一个比一个认真,一个带三个、三个带一群,渐渐地班上的学风越来越盛。

于是村里间,时常听见几个学生凑在一起大声背书,这让里正满意极了,而原本对婧舒取代柳知学给学生上课这事存有疑虑的家长也就不再说话。

“先生,可不可以改成三天背一回文章?”小树眼睛亮晶晶的,满脸希冀。

看着眼前的小萝卜头,她笑问:“大家都想吗?”

“嗯,都想。”

“好啊,就这么办。”

听见她的回答,大家高兴得跳起来,一阵欢呼声后冲出教室。

学生和婧舒的对话让薛晏扬眉,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将近两刻钟,听着婧舒用浅显的故事讲述书中道理,眼看学生一个个听得眉飞色舞,不时提出问题,而婧舒也回答流利。

回想第一天讲学,婧舒话说得坑坑疤疤、毫无自信,还得要他这个师兄来帮忙压阵,没想才几个月功夫,整个人月兑胎换骨了。

或许婧舒的学问不如柳夫子,但她对孩子有耐心、肯包容,把学生当成自家弟妹看待,孩子们有不懂的,她可以一再举例、一再说明,试着用各种风趣的方式给孩子们讲学,他不敢说孩子们的程度有飞速进展,但很明显的,孩子们对于上课这件事充满兴趣。

背起窭子,婧舒打算去山上采些菌子野菜,自从爹爹生病,自己没空打理后院那块菜地后,想吃菜就得跟左邻右舍买,虽花费不多总是心疼。

媛舒没说错,她确实揭省,但爹爹体弱、弟弟年纪尚小,常氏不懂算计,而媛舒……自己不期待她能贡献什么,这个家想稳稳地撑下去,就得锚铢必较。

“婧舒。”薛晏轻唤。

抬眼对上师兄目光,她笑了,眉眼弯弯的,可爱的酒窝在颊边若隐若现。

“师兄怎有空过来?”

薛晏是柳知学种下的善因,薛家孤儿寡母连生活都困难,在柳家还能靠前妻挣来的田地过日子时,柳知学没靠教书换束修,只领着婧舒、媛舒及薛晏一起认字读书。

媛舒一心想往外跑,柳知学无法,只能教导婧舒和薛晏。

这一教竟发觉女儿和薛晏天赋奇高,当然也有互相较劲的意味存在,两个孩子都骄傲,谁也不肯认输,因此得英才而教之的柳知学大乐,明里暗里鼓励起两人相争。

薛晏确实是可造之材,十二岁就考上童生,知府大人惜才爱才,在他的提拔下进入县学就读,如今已经通过乡试成了举人,上个月进京参加会试,回来后不太说话,成天闭门读书,大家以为他没考好,便也略过不提,如今见他眉开眼笑满面春风……

婧舒试问:“师兄,是不是发榜了?”

薛晏一笑,点头。

“快说呀,考上了对吧?”

“是,再过几日就要进京参加殿试。”

会试时他身子微恙、月复痛如绞,无法正常发挥,他自认为此科无望,便返家读书,好为三年后会试做准备。

他本不想去看榜,但娘一催再催,不得不走这么一趟,没想到自己竟吊在榜尾考上了。

“太好了,这事得快点告诉爹爹,他知道后肯定很高兴。”薛晏可是爹爹的得意门生,每回提到师兄,爹爹都会捻着胡须乐上一回。

“先生的身体如何?”

“好多了,大夫说继续服药,两个月之内能够痊愈。”

之后就是调养的问题了,爹爹辛苦不得,她打算多买几亩田,日后靠租金过日子,至于学堂的课,这一年结束后,如果学生还愿意让她教,她便继续,如果不愿意,也只能辞了。

“辛苦你了。”

“没事。晚上到家里来吃饭吧,让爹爹沾沾师兄的喜气。”

“不要,你那继母每回看见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我还是少上门的好。”

“她认定媛舒得嫁给皇亲贵胄、高官达人,就怕师兄丰神俊朗、卓尔不凡,勾走媛舒的少女心,才会作个不停。现在师兄可是准进士了,或许她会高看你呢。”

“千万别,人微身贱,担不得她高看。”他吓得往后一缩,连连摆手。

什么态度啊,她家媛舒可是朵村花儿,哪家少年瞧见不会脸红心跳?婧舒咯咯笑着。两人相视、笑个不止,像孩子似的。

终于停了笑,他从怀里掏出荷包。“有八两,是你抄书的银子,乔东家很喜欢你的字,想让你抄写几部佛经,问你肯不肯?”

“当然肯,哪有不肯的。”看着手上的八两银,又能买一亩上等田了,真好。

“过两天我领你去乔东家跟前走一趟,代贵人抄经,要用特别的纸和笔墨,到时乔东家会亲交给你。”

“好,谢谢师兄。”

“你也别太辛苦,当心把眼睛给熬坏。”

“我会注意的。”

“方才我听你给孩子讲的故事,颇有意思,要不要写成本子,到时一起拿给乔东家瞧瞧,如果他肯收的话,也是一项收入。”

“师兄也喜欢吗?”婧舒眼睛发亮。

母亲留给她的故事书让她学会天马行空、胡思乱想,母亲的食谱让她学会做菜,她没见过母亲,母亲却留给她最珍贵遗产,她真的很感激。

“很喜欢,我想也会有不少孩子喜欢。”

“我试试。”

看着她精神奕奕的模样,他模模她的头笑道:“我们婧舒很有本事的,在你的操持下,柳家定会越来越好。”

她吐吐舌头笑道:“对啊,我也这么想。”

“我先回家,报喜的官差还没来,我得先跟娘说说,免得她吓到。”

“好,晚上来我家吃饭吧,爹爹肯定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见婧舒热情邀约,算了,终究是自己的启蒙恩师,便是常氏甩脸子,假装没看见便是。“好,一定去。”

送走薛晏,婧舒加快脚步往山上走,既要宴请师兄,光采菌子、野菜可不行,再去河里抓两条鱼吧,今儿个爹爹肯定很开心,到时寻机会与爹爹谈谈张家的事,有师兄在旁帮腔,她就不信常氏能一手遮天。

席隽牵着白马,缓步在山林小径走着,他记得这里的每棵树、每条小路,记得每一处风景、每一道阳光。

记忆一年年增进,就像他的武功、他的文采、他的许许多多被外人评价为成功的东西。其实他并不喜欢这种情形,但对于改变,他无能为力,只能日复一日地承接上天给他的“礼物”。

是礼物对吧?多数人会这样认定,但他更喜欢别的礼物,比方……遗忘。

也许是好事做得不够多,也许是诅咒始终如影随形,所以他得不到想要的。

仰头看着眼前的樟树,长得更高了,不知什么时候会被砍了做成家俱。这年头就是这样,有价值的东西很难被保留下来,而没有价值的东西似乎也没有被保留的必要性。

那么人呢?人存在的价值与定义,又是用什么来作为评价?

模模树身,他微眯眼,深吸几口森林里沁凉的空气,数息后他继续往右前方走,一、二、三……第七棵树,转一圈,在东南方停下脚步。

拴好马取出铲子,他一铲一铲地在树根附近挖掘,一尺、两尺……他挖足五尺深后,额间不见汗水,仍然是一身清爽干净,唯独手上沾了少许泥土。

再往下挖两寸,他看到了,看到三尺见方的木箱子,拨开上面的泥土,他将木箱搬出,再将泥土回填。

木箱与外头常见的不同,上方有十个高高低低的木楯,他按照顺序高高低低慢慢或按或拉,直到十个木楯都在它该待的地方时,啪地!开了。

木箱内有数层,上面摆着珍珠宝石,下面放满金锭以及一柄凤形金步摇,他舍去其他,取出金步摇,轻轻抚过,缓缓高举对上太阳,一缕阳光从凤眼处穿过,照在他的脸上,彷佛那个爱笑的女孩眯着眼睛侧着头,对他甜甜笑开。

风吹过,些许树叶乘着风的翅膀在半空中飞舞,慢慢落在他的发上、衣间。

婧舒远远看着。

是缘分?一天见上两回?席隽长得普通极了,往人群中一摆,三天三夜都甭想找出来,他是那种很难被留在脑子里的男人。

但婧舒记住他了,也许是早上太丢脸,她的先入为主、她的主观,甚至是咄咄逼人,都让她觉得自己失去格调。

她心知肚明,与其说是对秧秧被卖而愤怒,不如说是她对自己的处境、对常氏的强势感到震惊。

望着他微抬的侧脸,长衫随风轻扬,落叶沾在发间,通身散发出的宁静气度让画面宛如仙境似的。

他不美,但她惊艳了,静静看着,连呼吸都变得缓慢。

也不知道看多久,她回过神本想离开,但踩在落叶上的窸窣声引得他回眸。

“柳姑娘?”三个字一出,他弯了眉头。

就晓得命运会把她带到自己面前,没想到命运竟这么迫不及待,一天两回啊,这要是不用缘分来解释,他都找不到更好的说词了。

被唤住,她硬着头皮转身,视线对上,她逼出一个艰难笑意。“席公子。”

“怎会到山上来?”

“采点野菜待客。”她直觉回答,不由自主地。

“待客?方便再加上我吗?”

蛤?他是说……猛地摇头,她不想,却找不出合理的拒绝,竟随口道:“席公子还是先把东西送到官府吧。”

“东西?官府?”

“不告而取谓之窃,虽不知失物是谁的,但终究不是自己的,席公子不该收归己用。”

“若不是我埋的,试问谁会晓得这棵树下的五尺处有个木箱?”

埋了五尺?这么深?她来的时候只见到他取出金步摇细审。顺着他的手指望向旁边铁铲,真是他的?但好端端的,为何要把东西埋在无主山林?

“不信吗?过来看看。”

他轻轻一说,并无半分强迫,但她不由自主地朝他走近。

只见他蹲在木箱旁边,把金步摇收进去,盖上箱盖,当箱盖密合时,像是弹动了某个机关,上头的木楯一个接着一个落下。

他摊手道:“你试试,有没有办法打开?”

旁人说啥她做啥?她才没那么乖呢!但他一讲,她放下背篓,开始试着扳动木楯,提拉按压、各种方法通通用过,箱盖依旧纹风不动。

“我来吧,有规律的,当你压下第一个木楯,第二个就会立出来,看见上面的横纹吗,先定住!”听见轻微的一声卡后,第二个木楯立起……相似的规律,再推开一圈木楯之后,箱盖弹起,他笑望她,“有趣吧?”

“嗯,有意思。”她直觉点头。

“箱子里外共三层,第一层放十七颗南海大珍珠,红绿宝石各三十九颗,第二层放着大小金锭数百个,最后一层放的东西很多很杂,除金步摇之外还有一个荷包,里头放着一张字条……”他突然停下话,问:“想不想看看上面写什么?”

理智告诉她,对于陌生人不该存有太多好奇,但她还是取了,荷包上头绣着几竿修竹,竹下一名女子握着扇子,轻掩笑脸。

时日已久荷包褪了颜色,但女子脸上的笑容依旧能看出几分薄愁。

她取出纸条,尚未打开,他先一步念出上头字句。“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纸条上写的确实是这两句,不会错了,木箱是他的。他打开木箱后的一举一动她全看在眼里,他没动荷包,更不可能打开纸条。

她想问,为何收藏这个荷包?为何要将木箱藏于此地?为何……但她还没开口,他便先冲着她一笑。

真的,他长得很一般,但是这个笑容,竟是让她看出万种风情,这是个怎样的男子?她越发不懂了。

“想听故事吗?”他问。

不由自主地点了头,好像在他面前,她就是会听话、会合作,会习惯地不由自主。

过度的“不由自主”让她发现不对劲,想摇头拒绝的,却被他抢快一步夺去注意力。

“那年战争不断,盗贼四起,朝堂贪腐、民不聊生,有一男子名唤焦擎,他组织村民上山、落草为寇,他们靠抢劫贪官为生。那日焦擎闯进丞相家中,不料被府卫发现,他一路躲避,最后竟躲进丞相嫡女沈雨屋中,沈雨张着大眼睛,直直地盯住他,脸上竟无半分畏惧。”

“信吗?他们在床上聊一晚的话。她问:『你有一身武功,为何不保家卫国,却以窃盗劫掠为生?』他说:『当今朝堂不安、帝君昏馈、百官贪腐,官员不过是另一把劫掠百姓的利刃。』然后告诉她许多故事,关于老百姓的无奈与无助。

从那之后,焦擎经常闯入沈雨闺房,一待就是一整夜,他们之间有说不完的话。沈雨虽长在闺阁中,见识却不输男子,她说『我也想尝尝策马平野、保家卫国的感觉』、『我也想试试站在朝堂上论战群雄的感觉』,男子觉得她的想法太有趣,笑道:『不如你做不到的,我来帮你。』

“于是沈雨交给他一柄金步摇,让焦擎贴身带着,就像是带着,她便参与了所有身为女子无法参与的事。

“为配得上沈雨,焦擎弃匪从军,策勋十二转,再回京时已经是二品柱国将军,但是沈雨已为他人妻,再度夜闯香闺,他看见她的憔悴。

“沈雨的丈夫新欢不断,她守着漫漫长夜、泪湿衫袖,望着焦擎从怀里掏出的金步摇,听着他一件件诉说战场上的事,她笑了,说:『谢谢你,让我的人生缤纷多彩。』临别,她又说:『继续带着我舌战群雄吧!』

“焦擎承诺了,他在朝堂上舌战群雄,成为皇帝心月复,杀贪猎渎,一时间朝堂风气大改。”

“后来呢?”

“十年后,沈雨病危,临终前焦擎又来到她的床边,她谢谢他,她说:『若有来世,换我用一生来为你丰富。』沈雨死去,焦擎辞去官位,成了说书人,他带着那支金步摇继续走遍山川百岳。”

听完故事,婧舒震惊得久久无法言喻。

因为这个故事,写在娘留给她的册子上!娘说那时她尚且年幼,与亲爹到酒楼与人谈生意,却被说书人的故事引去注意。

娘是这样形容说书人的——他身材高大壮硕,没有分毫读书人的斯文儒雅,杵在那里像个铁筒似的,满脸的胡子看起来更像个盗匪,但他有一双能吸人魂魄的丹凤眼。

娘说她看见他眼底的怆然,于是问:“这可是先生的故事?”

说书人没回答,只是对着小女孩一笑。

娘又道:“逝者已矣,来者可追,该放下了。”

说书人问:“小姑娘可知何谓放下?”

“放下就是……舍去?抛却?遗忘……然后勇往直前?”

他摇头道:“不对,『放下』是你终于开始心疼自己。”

“那你就心疼心疼自己吧。”

他说:“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只心疼自己,老天爷给我这么长的一辈子、给我无数教训,便是让我体会自私的谬误,所以不能心疼,更不能放下。”

讲完后他走了,母亲看着他的背影,在那堵厚实的肩背上读到孤寂。

换言之,他也见过那个说书人?凤形金步摇是说书人赠予他的?

她想问清楚,但他看看天色道:“走吧,不是还要烧饭待客,食材都备好了?”

婧舒回神,时辰确实不早了。

他把木箱子往马背上一系,拉着马跟在她身后。

他真的想到家里蹭饭?婧舒想笑,不请自来的客人呐,但这次她没反对,反正请一个是请、请两个也是请,就当……听故事的回报吧。但很快地,她就知道这个决定有多么正确。

她走在前头,他随后跟着,这座山势并不陡峭,村民虽经常上山,但多数人都在山脚下采采野菜便罢,只有到了秋冬、田里的事儿忙完,才会几个汉子组队到山上打猎,多数猎到的是兔子雁雀,运气好的话能打到野猪。

婧舒今日是为了采菌子,不知不觉走远。

两人走着,他突地一把抓住婧舒,她不解回望,却对上他的笑眼。

他朝她做个噤声动作,手指向前,她顺着指间望去,前方不远处有两只灰兔子,他弯腰自地上掐起两颗石子,咻地!朝前射去,她还没看清楚呢,两只兔子已经倒地不起。

婧殊诧异极了,还以为他是个文人,没想到……

她快步上前,兔子身上找不到血洞,石子竟是从一眼射入,另一眼射出,皮毛无损无伤,倘若一只便罢,可两只都一样啊,他明明一次扔出……怎么办到的?他不仅仅习武,还武艺高强。

顿时,她看他的眼光都不同了。

他把兔子提起来,动作一气呵成,只见她的目光还黏在自己脸上,忍不住噗哧一笑,问:“姑娘欣赏在下容貌?”

欣赏?他那样的五官?胡扯!

但……是啊,明明不太好看的男子,她竟在他身上落下欣赏?她不理解自己。

“还不走?”看她傻不愣登的样子,他越发想笑。

多久没笑过了?五年、十年……或者更久?他几乎忘记笑是什么感觉,但现在觉得挺好的,笑,是好事。

“你……”支吾片刻,婧舒还是无法下决定,对于不熟悉的他,方不方便问熟悉的问题。

有这么犹豫啊?那么,他来帮她一把。站定脚步,他对上她的眼,问:“我怎样?”

“你的武功很好吗?会飞檐走壁吗?有一种叫做轻功的东西你会吗?”

竟是想问这个?这种问题需要犹豫吗?他一笑,没回答,却反问:“今晚菜色够吗?要宴请谁?”

不答反问?没礼貌!但她忘记计较他的不礼貌,乖乖把话给答了。“我想再抓两条鱼,今天要宴请师兄,父亲是他的启蒙先生,我们一起长大的,他考上会试,想帮他庆贺一番。”

“考上会试不简单,是该好好庆贺,再多加几道菜吧!”

话刚落下,就见他身子一窜、足登树枝,三两下功夫飞到树梢头,再下来时掌心捧着一个鸟巢,里面有十几枚蛋。

婧舒一傻再傻,不必问了,那个轻功他确实会。

可书里不是说,习这门武艺至少得花十数年功夫,他才多大,怎就学得出神入化?

席隽心底偷偷喊一声糟糕,真是糟糕了呀,他喜欢上她的傻样,但凡看见她反应不过来,嘴巴微张、双目圆瞠的表情,他就忍不住想笑,想忍不住想要……炫耀。

于是,在她还没有开口之前,他把鸟巢交到她手上,然后转身。

那个脚步……是传说中的“神行百变”吗?不管是不是,在“神行百变”之后不久,她的脚边多出一串用树藤缚起的竹鸡,在“水上飘”之后,两尾活蹦乱跳的大肥鱼躺在她脚下,再然后……是弹指神功还是百步穿杨,她搞不清楚了,一头小野猪也往她脚边窝。

掏出雪白的帕子,轻轻拭去手上血渍,他问:“够了吧?”

她点头、不停点着。

他在她面前换了模样,清冷的他变得招摇,而她在他面前,何尝不是更换形象?她很聪明、很自主独立的,可是站到他面前……傻得可厉害了。

“够了?那走吧。”

他把猎物往马背上挂,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马,再重的东西往它背上一挂,都像没事似的,连小野猪都给背上了,它还是继续啃它的草,半点不受影响。

“阿白乖,别吃了,走吧!”他轻声对白马道。

打两个响鼻,它自动往前行,走过数步,席隽转身,发现婧舒还杵在原地,忍不住再度笑弯眉心,这么值得震惊?好吧,一只听得懂人话的白马,值得震惊一下下。

他倒回去,接过窭子往身上一背,拉起她往前走。

对于陌生男女而言,这是个相当突兀的动作,就算再熟悉的男女,七岁都不能同席,何况他们……这般亲匮?

但他牵得理所当然,而她被牵得自然而然,好像这样的动作于两人没有半分违和感。

他们就这样一路走下山,他没说话,全部注意力都在她身上的玉兰花香,她也没说话,全数注意力都在腕间的微温。

抬眉相望,这对陌生人莫名地建立起信任感。

这种事是不会在婧舒身上发生的,没娘疼的孩子,从小必须学会的第一技能是看人脸色,信任这种情绪于她很少出现,可是无条件地,她认为席隽值得信任,奇怪?是很怪。

到山脚下,在远远看见村人时,婧舒终于回神,将手自他掌心间抽回。

他发现了,却没有多说什么,只问:“今晨听说你父亲生病,是什么病?”

“肝病,大夫说是长年抑郁、肝气郁结而成,许是在仕途上无法再更进一步,心底烦闷长年饮酒致病吧。”她知道科考一直是父亲的心头病征。

“若是这病,我倒有几服好方子可以试试。”

婧舒问:“你是大夫?”

“不,有机缘结识宫中御医,这才得了些方子,下次见面给你。”

“好,多谢。”

话题打开,呆萌模样收敛,恢复正常的婧舒对迎面走来的村人打招呼,偶尔停下脚步聊几句,也有学生家长拦住她,问问自家孩子学堂上的事,自然也有好奇村民多看席隽几眼,但原则上都是善意的。

“你的人缘很好。”他道。

“归功于你。”之前人缘不差,但没好到这等程度。

“与我何干?”

“早上你透露我将为小世子启蒙。”

“这样也能与人缘好搭上关系?”

“父亲病后,我接替他上课,父亲好歹有个秀才名头,我什么都没有,又是个女子,就敢捧着书册上课去,家长当然觉得亏了,起初还有人让里正退还束修,学堂里一口气少掉七、八个孩子呢,幸好这两个月学生慢慢回笼,而你早上那番话,确实让家长高看我一眼。”在母亲留下的册子上写着,这叫“名人效应”,相当有用的。

席隽理解,小世子的授业夫子自然要比一般夫子更受推崇。“教导瑛哥儿不是件简单的事。”

“我猜到了,是个被宠坏的孩子。”

“不,他是个不被疼爱的孩子。”

什么?恭王府唯一的独子呢,他说的与她看到的落差太大。捋眉相望,婧舒等着他解释。

“恭王的母亲乐平长公主是皇太后所出,父亲江驸马是皇太后的侄子,而当今皇上却不是皇太后的亲子,圣上登基时年纪尚小,由皇太后把持朝政,皇太后性格坚毅、巾帼不让须眉,朝政处理得井然有序,行事作风不输给历代帝君。垂帘听政时期,河清海晏、国富民安。然皇上一天天长大,岂能甘心沦为傀儡,为收归皇权,与皇太后较劲十数年,即使皇太后已退居后宫,皇上依旧不敢有半点轻忽。”

“因此皇上处处防备恭王?不对呀,外传皇帝对恭王极为看重。”

“能不看重?装也得装出几分模样儿,皇太后瞪大眼睛看着呢。”

“恭王有……野心?”

“并无,他刻意把自己扮成纨裤,好让皇太后和背后的江家族人熄灭心火。”

“那不就结了?”

“但大皇子蠢呐,当真以为皇帝看重恭王,三番五次想与之结盟。恭王装傻,大皇子不依不饶,直接求皇帝赐婚,令他迎娶瑛哥儿的亲娘。

“他对婚姻大事并没有太大意见,却痛恨被强迫,但即便痛恨被逼,他已经在皇帝跟前装了多年孙子总不能功亏一篑,只能欢天喜地地把人给迎进门。”

“两人相处得还好吧?”

“瑛哥儿的母亲是皇后侄女、大皇子与三皇子的表妹,她的性格霸道骄纵,处处想要压丈夫一头,那段日子恭王过得生不如死,他日日流连青楼,一口气纳入妾室十余人,他与妻子之间不睦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全京城上下都拿恭王府当笑话看。”

“真是一场灾难。”

“可不是吗,生产时恭王妃大出血,差点儿没迈过那道坎儿,从那之后一直卧床、用汤药养着,直到去年过世,恭王才松一口气。”

“难道大皇子没想再往王爷身边塞人?”

“被你说中,大皇子当然想再塞一个表妹进王府,恭王吓坏,一路哭到皇帝跟前,抱着皇帝的大腿哭得涕泗纵横,说成一次亲已经被吓掉半条命,反正他已经有儿子了,这辈子再也不要娶妻。”

“就为这个,恭王对儿子不喜?”

“嗯,他摆不平自己的情绪,在外头演出父子情深,回到家连看都懒得多看儿子两眼。”

“那位女乃娘……”

“是皇帝的人吧,被派到瑛哥儿身边,存心将他养废。”

“那我进王府,岂不是……”

“放心,林嬷嬷自身难保,管不到你头上。”见婧舒沉默,他柔声道:“能的话多疼瑛哥儿几分吧,他是个敏感的孩子。”

“我懂。”

两人走着,已近家门,她道:“你先到厅里坐着,我去做菜。”

“我帮你收拾猎物。”

“不必了,你是客人。”

“我是不请自来的客人,自该分担一点事儿。”

见他坚持,她笑了笑接过窭筐和竹鸡,领着背起野猪、手拎兔子和鱼的席隽推开门进屋。“到后院收拾吧,那里有一口井。”

正在院子里玩耍的柳宇舒一眼被猎物吸引,连忙迎上前。

“过来帮忙。”婧舒道。

“好。”柳宇舒乖觉上前,接过兔子进后院。

婧舒把东西安置好后,先回房间,准备取银子让宇舒去打点酒水,没想打开五斗柜,竟发现藏的银子不翼而飞,她急忙拉开棉被,确定藏在棉絮里头的地契还在,这才松一口气。

她慌慌张张走入后院,拉着柳宇舒问:“今天有谁进我屋子?”

宇舒想也不想回答。“二姊进去了。”

“媛舒进去做什么?”

“不知道。”

“她人呢?”

“二姊说出门逛逛,不过……她很开心,好像有什么好事发生。”

这个媛舒,家里是什么景况她还不清楚?竟连吃饭钱都偷,该死的!

看着正向自己投来目光的席隽,她强压下怒气,从荷包里掏出几文钱,递给柳宇舒说:“你去里正家里买一点酒水,就说要招待薛哥哥的。”

那点银子买不了几两酒水,只希望里正听说师兄中举,能够多给一些。

拿了钱,柳宇舒快步往外跑。

婧舒叹气、揉揉太阳穴,席隽发觉不对走上前,刚要开口,她立刻做了个阻止动作。

“别问,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丑外扬这种事,她不乐意做。

骄傲啊……他轻笑道:“我只是想问,鱼杀好要放在哪里?”

“给我吧,我来做一道松鼠鱼。”

“没听过,好吃吗?”

他也没听过,娘的食谱确实很珍贵。“尝尝罗,希望你会喜欢,不过今天的酒水,你别抱太大的希望。”

他没回答,光是笑得春风和煦,把她心底那点儿不满给掩过去。

菜下锅前,她先进父亲房里。

父亲躺在床上,常氏坐在床边同他叨叨,常氏看见婧舒,立刻耸起双肩,用带着防备的目光看她。

婧舒没理会常氏,直接走到父亲跟前。“爹,薛师兄考上会试了,再过几天就要进京参加殿试,今儿个他到学堂找我,让我把这消息转告爹。”

要说这个啊?常氏松口气,难怪今儿个隔壁放了一长串爆竹。

果然听见这消息,柳秀才精神起来,喜孜孜道:“真是太好了,我没看错,薛晏这孩子有才气、有本领,婧儿,你过去喊他过来,我得问问考试的情形。”

常氏蹶嘴,心中不以为然道:“有啥好问,难不成还想再考?都几岁人了,更何况家里哪还有银子供。”

“爹别心急,我已经邀薛师兄来家里用饭,等我做好菜就过去……”

常氏截下话,越发不满。“咱们家里都几天没尝到肉味儿了,想装大方,可也得想想能拿什么待客。”

柳知学拍拍常氏的手,道:“别担心,都是知根知底的,薛晏不会计较吃什么,他只想来看看我这个老师。”

见丈夫这样说,常氏再有不满也只能偃旗息鼓,只能闷声道:“婧儿,不是我说你,你已经及笄、要注意男女大防呐,万一外头传不好的话,你的婚事可就要耽搁了。”

她淡声道:“耽搁便耽搁吧,眼下家里离不得我,便是晚个几年再寻亲事也无所谓。”

“那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她反问。

“张家那边我已经说好了,亲事就定在两个月后。”

意思是——早上话已经说透,常氏仍执意将她嫁入张家?看一眼父亲的表情,婧舒微蹙双眉,父亲那态度……是知情的?她估计错误?

有客人在,她不欲发飙,但必须把立场说明白。“这门婚事我不同意。”

“亲事不需要你同意,我们已经和张家说好,板上钉钉、不容悔改。”

婧儿不同意?不对啊,常氏明明说是婧儿主动许婚……柳知学看着对峙的两人,顿时明白自己被骗,可庚帖已经交换,再无反悔余地,言而无信不知其可,就算真能退婚,婧儿的名声也毁了,怕是再也无法另寻亲事,因此……就算是错、也只能一路错到底。

“爹爹,你可知道那个张轩……”婧舒气急败坏。

“别怪你母亲,她是为你好,你在这个家里从早忙到晚,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还要抛头露面出门挣钱,我们不能再拖累你。”

所以父亲不仅知情还……同意了?如坠无底深渊,心一寸一寸寒凉,她处处为这个家考虑,没想到竟是换得如此下场?突然觉得不值,她做这么多没人心疼便罢,还要将她最后的价值给榨干?

“爹爹,如果我说不怕拖累呢?”

婧舒把眼睛张得老大,定在父亲脸上,她想知道是不是当贫穷压境、现实戕害,自己在父亲眼中便不再是女儿,而是可以换取利益的商品?

柳家窘迫至此,万一再闹出退亲一事,女儿再也甭谈前途。望着婧舒迅速翻红的双眼,柳知学心知亏欠,却不得不咬牙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可我不想嫁给张轩啊!”每个字都咬得极慢、极重,她要父亲彻底清楚自己的心意。

常氏接话。“不想嫁张轩要嫁谁?薛晏吗?别傻了,薛家是什么景况,孤儿寡母、家徒四壁呐,就算他考上进士当个七品官,月银才多少,那点钱可以养两个家?”

“真真是笑话,母亲还指望婆家养娘家呢?哪家姑娘有这么大的脸?柳家穷困潦倒,也没见常家伸出援手呀。”婧舒冷讽道。

一句话堵得常氏脸上涨成猪肝色,她扯着柳知学的衣袖大喊,“你看你看,我说她不敬长辈,相公还不相信,这事要是传出去,别说她不想嫁,张家还不敢娶呢。除了张轩,她没有别的选择了!”

柳知学被她扯得脑仁儿一阵阵发疼、头晕想吐,半晌说不出话。

见丈夫不开口,常氏指上婧舒的鼻子。“你就这么喜欢薛晏,喜欢到不惜忤逆父母?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连最基本的三从四德都不懂?”

“我没要嫁给师兄,我只是讲道理,薛家不会帮我养娘家,张家同样不会,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天底下没有这等例子。”

“至少张家给得起聘礼,张家放出话,若你能为张家开枝散叶,就会给我们一百两银子,如果你非要跟薛晏,也行,让他拿出一百五十两银子,我立刻去张家退亲,替你张罗婚事。”

没猜错吧,她就晓得当中有钱的事儿。“你是在嫁女儿还是卖女儿?”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当柳家的女儿就该为柳家着想,就算现在嫁进张家是牺牲,但牺牲总会有回报,等宇儿长大就会替你撑腰。”

“媛舒也是柳家的女儿,让她去牺牲呀,等宇儿长大自会替她撑腰。”

柳秀才在一串剧咳急喘后抚胸道:“不要把话说偏,婚嫁之事哪有牺不牺牲之说?身为父母自然希望女儿出嫁后与夫婿把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张家给的聘金,自该全给婧儿当嫁妆,柳家半文钱都不留。”

“相公,咱们家都快揭不开锅了呀,难道你的病不治了,难道你要让咱们全家蹲到路边当乞丐去?”

突地,常氏使出必杀技,她趴到柳夫子身上放声大哭,捶胸顿足、扯乱一头长发,她这撒泼模样吓得懦弱又没有主见的柳知学手足无措,只能仰天长叹。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薛晏和席隽都站在门口看着。

薛晏满脸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对,而席隽搂紧双眉,薄唇抿成一直线。

柳知学发现了,拉拉常氏,让她收敛一点,但她不管不顾,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把继女从小到大的事一件件挖出来讲,讲她不敬父亲、看轻继母、不友爱弟妹……把“不孝”二字翻来覆去讲过无数遍。

起初席隽还冷冷笑着,想看看她能够演多久,没想到这人耐性挺好,哭声一阵强过一阵,摆明非要逼婧舒点头。

眼看婧舒脸色铁青、目眶泛红,他不乐意了,走进屋里,握住婧舒肩膀道:“别受这种无谓的气。”丢下话,他站到床边,对着柳知学和常氏问:“是不是只要给足一百五十两就能够娶柳姑娘为妻?”

直到此刻常氏才发现门口站了外客,薛晏便罢,但这个男人……不认识呀,他其貌不扬,气势却是惊人,瞬地眼泪鼻涕、号哭声尽数收敛。

席隽再问一次,“说!是不是给得起一百五十两就能娶柳姑娘?”

常氏怔愣,一瞬不瞬地望着席隽,要怎么回答?说“是”?那就真落实卖女儿之名,说不是?他这口气摆明拿得出钱。

成亲之际,张家只给五十两,张公子病恹恹的、能不能生得出孩子很难讲,也许五十两之后再没有下文,难道她要眼睁睁看钱财过家门而不入?

席隽那话太损人尊严,柳知学怒目相望,眼看就要驳斥,常氏发现、立刻抢在前头说:“是,如果薛晏给得起一百五十两,婧儿立刻跟你走。”

常氏把薛晏拉出来说话。

薛晏和婧舒是青梅竹马,她猜测两人应是郎情妾意,婧舒才会极力反对嫁入张家,有薛晏当由头,一来否决卖女儿之说,二来清楚表达她确实要一百五十两。

听见这话,席隽冷笑一声。“行,我给。”说完,他拉住婧舒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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