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查无此人 第九章
荣妍僵直着身体,不敢妄动,一根黑枪管正抵着她的太阳穴。
她从茶馆出来就被人掳上车子,带来这个仓库。她一名单纯大学生,也没有什么雄厚背景,这些人绑架她要做什么?
车上她怕得哀求几次,却只得到两巴掌,之后她就不敢再说话,直到进了仓库见到熟悉的面孔,她才强逼自己冷静下来。
“穆勒先生,你要明白我耿家对德意志的忠诚;我儿子会做这些事只是因为这名女孩子的蛊惑,你应该理解二十几岁热血青年整个脑袋充满的就是粉红色幻想。”
是耿京,耿少忠的父亲,也是她口中值得尊敬的长辈。荣妍茫然看着沾染污渍的水泥地板,双手揪紧裙襬。她一直知道事实是什么,只是怀着一丝卑微的渴望,从七岁开始,在她获得善心人士的捐助时,她以为将开启幸福美满的人生。
十二年了!这个卑微的渴望最后证明不管怎么努力,都不会获得神的眷顾,但她仍然心怀感恩,尤其是七岁那年他的仁慈,至少带给她十二年的快乐。
“对!没想到居然被耿先生发现了。”卢荣妍的指甲陷入掌心,好不容易把心底的恐惧压抑下来,她厉着声音,“就是你们这群贪婪无知之辈也敢觊觎我大中华帝国?写那些文章只是要震醒沉睡的雄狮,只要我北洋政府和护法军政府达成和平协议,合作群起对抗你们这些洋鬼子,你以为你们还有多少好日子可以在中国耀武扬威?”
砰!棕发男子用枪管重击卢荣妍的太阳穴,卢荣妍瞬间倒地不起。
崔荷娜没有预料瞬间移动后,入眼就是这么暴力的场面,她放声尖叫,幸好他们完全听不见、看不见她。
她像一名旁观者,只能惊慌的看着一切事件的发生——
“唉!这孩子也是进了大学才……唉!穆勒先生,现在既然知道一切都是误会,不如给个小警告就算了。”耿京带着笑意,吶吶的说。
“耿京,别把我德意志帝国当傻子。”穆勒沉着脸,“你以为我们捉她来之前没有查清楚底细吗?你儿子十岁那年随着你妻子拜访育幼院,当时他见到这名女孩就指名要支助她,这么一支助就是长达十二年的时间,当中你断过几次援助,还是你儿子越洋从德国自行汇款。你以为这些事情我们不清楚?她现在讲的这些话是事实,还是在帮忙隐匿实情,相信你心底有数。”
耿京的嘴角凝滞,他以为……“穆勒先生,我在你手下帮忙做了这么多事,对德意志帝国的忠诚度,上天可以明鉴!我儿子就是一名被祖国大义冲昏头的男孩,他哪知道祖国已经千疮百孔、病入膏肓,只要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好好跟他说的。你知道我就这一个儿子,若是没有他,我这辈子的辛苦奔波还有什么意义?”再做什么补救都是狡辩,还不如直接求饶。
“就是看在你的忠心办事的分上,倒在那里的才不是你儿子。”穆勒脸一沉,朝棕发男子点头示意。
只见棕发男子会意之后,向前粗鲁地扯起卢荣妍的长发。
好痛!卢荣妍吟呻着想要阻止,是谁揪着她的头发,好痛!除了头皮外,还有额角热痛,视线蒙眬间,她看见黑色枪管对着胸口。
这是什么意思?
下瞬间,枪管迸出一声火花!
“不要——”
凄厉的尖叫声也无法掩盖过枪声。
是谁在尖叫?她吗?卢荣妍觉得不是,胸口一阵热液,她觉得四肢僵硬,连低头这个轻微的动作都好吃力。鹅黄色棉质洋装被红色液体占领,区域不停扩大,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件洋装,也是衣橱里最漂亮的一件,领口缀着同色的布蕾丝,圆弧状的下襬迎风会飘出美丽的波浪。
她可以感觉到生命力随着胸口汩汩而出的热液正在溃散,连意志力都开始飘忽,她是不是要死了?
“荣妍,妳听得见我的声音吗?妳不是有话想说?妳有什么话想说?”崔荷娜语声仓促。
她看见了!茶馆那个一身黑色衣着的男人,他怀里揽着一名神情激动的少女,刚刚尖叫的人也是她吧!她说什么?
“荣妍、荣妍?妳看见我了?”崔荷娜捂住嘴。荣妍的视线虽然涣散,却是看着这里没有错,如果看见她,岂不表示……“拜托妳!快点想起来,妳不是有话要说,妳想对谁说?快点去找他啊。”
泪眼蒙眬间,崔荷娜看见一缕透明的魂魄月兑离卢荣妍的身体,也看见她原本抽搐抖动的身体渐渐平静,透明的魂魄在瞬间消失,但下一秒却又出现在崔荷娜眼前。
这是怎么回事?
“荣妍?妳、妳……”这是民国初年还是那个曾陪在她身边说笑过的荣妍?崔荷娜分辨不出来。
“娜娜,谢谢妳!我没有说是怕妳吓到,妳一直很怕那些死于非命的鬼魂,其实我的特技是把心脏拿出来玩哦。”卢荣妍泪如雨下,唇角却是带着恶作剧的微笑。
接着,卢荣妍看向杜尧之。
“我见过你,好几次!不只是茶馆,还有去年灿烂如火的凤凰木下,几年前也是,更早是……”卢荣妍发现他双眸间的冷然依旧后,粲笑如花,“已经不重要了。”她转身消失。
她该去完成牵挂一百年之久的事情。
崔荷娜转身揪住杜尧之的双臂,“带我去找荣妍,她是不是去找他了?拜托!我们来这里不就是想帮她完成愿望吗?”如果没有杜尧之的帮忙,已经成了魂魄的卢荣妍无法传递讯息给耿少忠。
杜尧之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松开双臂,当他一让开时,场景再次回到那个昏暗的房间,这次崔荷娜清楚感觉到卢荣妍的存在——一缕飘渺的亡魂。
拜托!帮帮她!崔荷娜双手合十,恳切地看着杜尧之。
卢荣妍站在牛皮沙发后侧,默默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耿少忠背影,耳边充斥着他的怒吼。
“……你们搞错了!我根本不在乎她,就算死了也无所谓。她只是老头养来炫耀自己的仁慈,假仁假义,居然被你们误会是我……笑死人!我巴不得跟她扯清楚关系,什么狗屁未婚妻,在我的眼里就是一尾臭虫!”
“此地无银三百两。”身后暗处传来一阵奚落,让耿少忠的咆哮戛然而止。
这声音好熟悉?耿少忠以为自己听错,回头后,最先入眼是鹅黄色的裙襬,他还记得在茶馆她就是穿这一件洋装,她白皙的肌肤很适合粉女敕的鹅黄色,衬托出她少女的青春,也点缀了大学生的儒雅气质。
“妳怎么会在这里?谁带妳来的,茵瑞,妳是什么意思?”当那抹裙角渐渐向前,缓缓呈现在眼前,耿少忠以为自己的眼睛有问题,她胸口那抹怵目惊心的锈红污渍是什么?“妳是……这是怎么回事?妳怎么会弄成这样?”
卢荣妍缓缓地走到正面,隐约穿透窗帘外已经是路灯的晕黄光线。
天黑了,这一天好漫长啊……
她试着将手放在捆绑住他的麻绳上,却发现落空,只能带着歉意,“对不起,我帮不上忙,连这一点事都做不到了。”
耿少忠不敢相信,荣妍的手怎么可能穿绳而过?不对,她呈现半透明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妳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你先听我说好吗?”卢荣妍维持一贯的温婉口吻。
耿少忠双眼带着红色氤氲,“我不听,妳在哪?快回去,我会马上找到妳!瑞金医院就在隔壁,妳一定会没有事的,我不会——”
卢荣妍阻断他的话,“我不爱你。”
“妳说什么?”
“我不爱你。”再次,卢荣妍神情坚定地重复一次。
耿少忠神情严厉,“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背负这些愧疚足足一百年了!听我说完好吗?”卢荣妍的泪水如雨下,哽咽抽气,她努力稳住声线,“在你十岁那年,陪着你母亲来到育幼院,我知道你是为了帮你母亲积福才想做些善事,才十岁的你真的比我善良、单纯很多。当时我已经七岁,没有人会领养年纪这么大、已经懂事的女孩子,可是我渴望可以月兑离贫困,我知道你是我唯一的机会,所以不停在你身边转悠,也成功得到夫人的注意,让你指定要捐助我。那时候我觉得既卑微、可耻却又快乐。”
一百年?耿少忠不想听,他突然觉得害怕。他不想知道!“妳可以继续快乐,卑微和可耻都是不需要的情绪。”
“人心易变,我不知道这分善心会不会改变,所以我每星期都会写一封信给你,因为我知道我只能捉住你的单纯和善良。后来我赌对了,当耿京先生停止对我的支助后,你接续上了。”
是的!卢荣妍一直都知道后来是耿少忠在支付她的生活费以及学费,甚至清楚他半工半读养活自己,坚决不再伸手跟父亲拿钱后,仍然咬紧牙根支撑着她的生活开支。
她无耻的伪装成小白花,享受他用血汗赚得的钱来灌溉茁壮自己。
“我一直以为……真心的以为接受你的宽容、友善,就会毫无保留地爱上你,书里不是都这么写吗?施舍者与被施舍者结下的善缘成果,长腿叔叔后来会和茱蒂结婚,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卢荣妍伸出右手捂住眼睛,做错事的人怎么能哭?她不应该掉眼泪再伪装成弱者。
她是骗子。
“可是,我眼睁睁看着你活在我死后的罪恶感里,你以为是你的爱害死我,却不知道原来是我这么卑鄙的利用你,这件裙子是你在德国省吃俭用才买回来送我的,可是你居然用你父亲的名义送我。接受这些东西时,我知道都代表是你在传递爱意,我也渴望能够响应你,在育幼院太久,我只知道爱自己,也只有自己能够爱着自己,我希望有人能爱我……”卢荣妍深吸气,努力缓和情绪,才放下右手看着耿少忠,湿润的脸颊却泄露一切。
“我可以爱妳的!我并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啊!拜托你,求你!好好活下去,忘记我、忘记一个不爱你的女人,之后五年、十年,甚至是现在,看看你的身边,有一个人一直都在等你,只要你伸出手就可以碰触到。”
“她们都不是妳。”耿少忠大声驳斥。“妳说妳抱着愧疚一百年,所以妳对我还是有爱,否则为什么会愧疚?”
“不对,我爱的是别人。”所以这分愧疚才会如巨石般压在心头上,久到几乎无法呼吸。
“妳骗我!”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骗你做什么?”她的笑容十分惨淡。
“是谁?妳若是没有说谎就告诉我是谁?让我死心。”每一字一句都是从咬紧的牙根里泄露出来。这一定是作梦!他上一秒还在跟茵瑞争执,下一秒就看见荣妍的魂魄。
怎么可能有这么离奇的事?茵瑞不还坐在对面沙发上。不对,茵瑞维持着相同的姿势,纤指扣着杯耳,墙上的西洋打摆钟也静止,原来这是一场梦啊!
好真实。
“杜尧之,他的名字。”
咚、咔,咚、咔!节奏固定的钟摆声响起,透明的荣妍——不见了!
耿少忠很确定自己没有眨眼,但是她真的不见了。
一股酸涩冲上眼眶,耿少忠还处于茫然,耳边却传来茵瑞的惊呼,“你哭什么啊,我只是绑着你又没有打你,我这是为了你好。”
“哭?有吗?”声音好遥远,耿少忠怎么觉得刚才……“刚才时间是不是停止了?”
“有吗?”茵瑞一头雾水,抽起纸巾的动作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抽起纸巾替他拭掉颊上的泪水,放软声音,“我相信你不在乎卢荣妍,但我相信没有用,他们不会相信的。”
荣妍,她刚才出现在这里?耿少忠左顾右盼,房间里除了茵瑞和他以外根本没有人,“茵瑞,妳把我放了,我现在有急事要找荣妍,我要马上见到她。妳快点把我放开。”
挣扎双臂,明知道绑得结实,但他就是无法轻易放弃,最后他只能愤怒地抬脚踹上大理石桌,发出巨大的“锵!”响声。
“你的情绪这么激动,让我怎么能放了你。”茵瑞的声音渐渐飘远……
不,是崔荷娜牵起杜尧之的手腕穿过房门,往外走。
虽然她说的话不会有人听见,但崔荷娜还是习惯到四下无人的安静场地。她明明可以飘着回房间,却选择飘在红毯上,沿着雪白旋转楼梯来到三楼房间内,边走她边打量杜尧之的脸孔。
淡漠、冷然,完全没有任何情绪。刚才他应该有听见荣妍的告白,却恍若无事?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的……不对,荣妍第一次见到杜尧之应该就是在豪宅的时候,那么荣妍说的灿烂如火的凤凰木下,甚至还有更早之前……又是怎么回事?
“太为难妳的脑袋?”杜尧之捧住她的脸,半俯着身与她平视。“这只是她的借口,想断了耿少忠对她的爱意,妳连这都听不出来?”
“说谁不好,为什么要说你的名字?如果说一位连耿少忠都认识的人,不是更容易取信于他?”
“妳以为耿少忠不会去求证?她已经死了!但活着的人要接受无止境的回忆折磨。”直接告诉他另有所爱是最好的方法,一开始会痛不欲生,再来就是否认她的话,找出各种借口来反驳,甚至是否认自己承担所有过错,最后就会开始检讨她的缺点,一直到放下整件事情,耿少忠会有新的开始。
杜尧之看过太多悲欢离合,两百多年的人间岁月,他不停寻找神给的暗示:人间有爱。但这份爱开始得莫名其妙,结束得也很可笑,他看着男女不停陷入与旧对象分手、找到新对象再分手的循环中。
他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倒是看了几部电影让他印象极为深刻。《铁达尼号》,杰克死在冰冷的大海里;《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中,K一开始就注定要短命,他们的共同点都是希望女主角能得到幸福,把爱情升华到无私奉献的境界……
所以最美的爱情是死亡。
这是他得到的结论,也发现凡人真的很自私,谁会愿意用自己的死亡去换取对方的幸福?这种不对等的付出谁会感到幸福?就是因为做不到,所以只能藉由电影来完成这分渴望。
“卢荣妍不爱他,或许在她短暂的一生中,最爱的是自己。”所以才会对耿少忠产生愧疚,至少她还有成为人的资格——懂得愧疚。
崔荷娜拉开他箝制的双手,让脸蛋获得自由后,拚命摇头,“荣妍不是那种人,我总觉得不对。”
“不对什么?”杜尧之语气带着不悦,他不习惯被人否认。他已经习惯只要他想,就能自由窥视别人的心意,这种无法模清的感觉很陌生。
他非常、非常不喜欢这种月兑离掌控的感觉。
“我这里好难过。”泪珠瞬间滑落腮边,一颗、两颗、成串。
崔荷娜揪着胸口的衣服,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停歇的哀鸣在心谷间回荡,无法抑止的从喉咙间释放,最后她开始放声大哭。
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无法自已,这种无止境的悲伤随着卢荣妍完成遗愿离开人间后,残存在崔荷娜的心中深处。
到底是怎么回事?听着她的哭声,看着她手握成拳试图捂住嘴阻止哭声,听着她的抽噎,看着她倒卧在地毯上蜷成一团,喉咙不停紧缩,让杜尧之无法说出任何安慰的话语,事实上,他也不熟安慰这件事。
她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卢荣妍之于她不过就是生命中的过客。他真的不懂,却无法放着她不管。